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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發現費薩爾 第十章 前往麥加

卷一 發現費薩爾

第十章 前往麥加

塔法斯一察覺空氣變冷,天氣似要轉變,便立刻起身,兩分鐘后我們已再度上路。一個小時后,天已大亮,我們走過一片幾乎全被黃沙掩埋的熔岩裸|露處。這片熔岩與漢志海邊的主要熔岩區相連,就在我們右手邊的熔岩區西側,也造成沿岸道路如今的模樣。這片裸|露處全是石塊,不過一下子就過了。兩側都是隆起的藍色熔岩,塔法斯說,站在那些隆起的熔岩上,可以看到海中的船。朝聖團在路上堆起路標,有些是個人設的石堆,只是兩三顆石頭堆疊而成;有些則是眾人共同堆成的,每個想參与的行人都可以擺顆石頭上去——不知用意何在,或許只是依樣畫葫蘆,也或許他們知道用意。
我們穿越那片像圍籬般環繞著拉比格村中屋舍的棕櫚樹林,然後沿著帖哈馬,在星光下走入綿延數百英里的沙漠。白天這地區酷熱難耐,缺乏水源更使其不適合行路。然而非走這條路不可,因為較陰濕的山區太過崎嶇,不適合載重的牲畜南北奔波。
正當我們望著他們時,有兩個人騎著純種的駱駝飛快地由北方朝我們這方向過來。兩人都很年輕,一個穿著鮮艷的克什米爾羊毛長袍與絲質刺繡厚頭巾,另一個穿得較為樸素,白色棉長袍,紅色棉頭巾。他們在水井旁停下來。衣著較華麗的那一位優雅地滑下來,不用使他的駱駝跪下來,並將韁繩遞給同伴,隨口說道:「喂它們喝水,我到那邊休息一下。」然後優哉地走過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瞄了我們一眼,坐在我們這片牆下。他遞給我一支草草捲成的煙,說:「閣下是由敘利亞來的?」我客氣地迴避他的問題,反問他是不是麥加來的,他也沒有正面回答我。我們聊了些關於戰爭和馬斯路族的母駱駝很纖瘦的話題。
塔法斯告訴我,往上遊走兩小時,便可到達富拉河谷由最後一座花崗岩山區流出的咽喉。當地有一座小村落胡雷巴,有河道、水井及棕櫚樹林,住著一些以前是奴隸、如今以種植椰棗樹維生的自由人。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原本不了解,富拉河谷的河床還可充當由麥地那附近通往拉比格附近的捷徑。此地位於費薩爾的山區陣地東南方甚遠處,他一定無法顧及。還有,雖然此地在補給上很可能影響拉比格,阿卜杜拉卻沒有警告我們有胡雷巴這個村落的存在,敵軍在此有水源,又不受我們的干擾,我們軍艦的炮火也打不到。土耳其可以在胡雷巴集結大批兵力,攻擊我們https://read.99csw.com準備調到拉比格的部隊。
然而它的才能今天大都浪費了,因為它是供熟稔竅門並懂得如何要求的駕馭者騎的,像我這種只想被馱運,對如何駕馭毫無頭緒的人著實浪費了它的才幹。要坐在駱駝背上不摔下來不難,但要懂它的特性,並充分善用它的才能,使它長途跋涉也不會疲憊,則是一門深奧的學問。塔法斯邊走邊教我竅門:事實上,這也是他願意開口談的少數幾項話題之一。他奉命不得讓人與我交談,似乎使他自己也三緘其口。真可惜,因為我對他的方言很有興趣。
這時他的同伴站在一旁,茫茫然挽著韁繩,或許是在等那些哈爾卜族人喂完他們的駱駝。那年輕的大人叫道:「怎麼了,穆斯塔法?還不快去喂它們。」那僕人無奈地上前回答:「他們不會讓我喂的。」「老天!」他的主人怒不可遏地咆哮著,躍身而起,揚起他的馬鞭,朝可憐的穆斯塔法的頭與肩膀揮打了三四下。「去求他們。」穆斯塔法看來滿臉委屈、震驚、憤怒,好像想還手,但想了想還是忍下來,朝水井跑過去。
「你怎麼了,塔法斯?」我問。
那些哈爾卜族人被這一幕嚇住了,同情地挪出一個位置,讓穆斯塔法用他們的水槽喂那兩峰駱駝。他們低聲問:「他是誰?」穆斯塔法回答:「我們大人是海珊的表弟。」那些人一聽,立刻跑到他們的鞍座前取出一個包裹,將裏面的綠葉與嫩芽攤開在兩峰駱駝面前。他們經常在樹下鋪一塊布,再用木棒揮打較低的樹枝,藉此收集樹葉當駱駝飼料。
在拉比格經過一整天冗長的討論后,涼意襲人的夜晚令人心曠神怡。塔法斯默默在前面帶路,駱駝靜悄悄地踏過柔軟平坦的沙地。我邊走邊思忖著,這條路在無數世代以來,都是朝聖的必經之路,北方的人們由此前往聖城朝拜,誠心帶著禮物到聖殿;阿拉伯起義可謂是朝聖之旅的回程,往北折返,回到敘利亞,以一個理想回報另一個理想,以對自由的信仰回報他們昔日在宗教上的信仰。
塔法斯是哈爾卜族中班尼薩利姆支系的哈濟米族人,所以和馬斯路族向來不睦。這使他和我站在同一陣線。只要他答應護送我去見費薩爾,我們便可以充分信賴他。對阿拉伯的部落民族而言,沿路同伴的忠誠極為重要。嚮導得向重感情的輿論負責,必須以他的生命來保證同伴的存活。有位哈爾卜族的人曾答應九*九*藏*書護送一位叫休伯的人到麥地那,後來發現他是基督徒后,在拉比格附近背信殺了他,結果受到輿論制裁,而且雖然宗教偏見對他有利,他仍被放逐到山區,孤苦伶仃地過著悲慘的日子,親友皆與他斷絕往來,也不准他娶任何族人的女兒。所以我們可以信得過塔法斯和他兒子(也叫阿卜杜拉)的善意,阿里也一再耳提面命,以確保他們能全力以赴。
我們持續走了數小時,過程一成不變,除了偶爾駱駝會陷入沙坑,掙扎一下,使鞍座咯吱出聲:這表示這地區已成為吹積沙床,到處是凹凸不平的小洞,因為植物無法在根部凝聚土堆,漩渦狀的海風又將沙面刮成坑坑洞洞。駱駝在黑暗中行走顯然不大穩當,星光下的沙面又看不出陰影,所以很難辨識路面的沙堆與坑洞。我們在午夜之前停下來,我用長袍將自己緊緊裹住,找了個適合我身材的洞鑽進去,直睡到將近天亮。
這時我們在朝陽中催促駱駝加快腳步,在樹林間較好走的沙礫河床上趕路,去往邁斯圖拉的水井,也就是由拉比格朝聖的第一個休息站。我們可在當地補充飲水,並小憩片刻。我的駱駝讓我相當滿意,因為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的駱駝。埃及沒什麼像樣的駱駝;在西奈沙漠的駱駝雖然健壯又吃苦耐勞,卻不像這些阿拉伯王子華貴的坐騎,它們沒學過要如何走得既平穩又快速。
在我的繼續追問下,塔法斯透露,在拉比格東方山區的哈賈有另一處水源地,是馬斯路族人的地盤,如今是他們親土耳其的族長海珊·馬貝里格的大本營。土耳其人可以將該處當成他們由胡雷巴推進至麥加的中繼站,絲毫不用驚動在他們側翼的拉比格。這意味著英軍將無法由土耳其手中搶救麥加。為了使敵軍無法使用這三處水源地,必須有一支前鋒可涵蓋半徑二十英里的部隊。
幾個哈爾卜族人趕了一大群駱駝走過來,並開始喂它們喝水,他們派一個人下水井去舀水裝滿一口皮製的大水桶,然後其他人依序接力往上遞,邊傳水邊大聲吆喝不已。我們望著他們,默不作聲,因為他們是馬斯路族,而我們則是班尼薩利姆族,雖然兩族目前相安無事,也可以在對方的地盤內通行無阻,但這隻是暫時和解,讓海珊得以繼續與土耳其對抗,並非兩族真已化干戈為玉帛。
我們在相當接近邁斯圖拉的北岸時找到一口水井。井旁有幾片已成廢墟的小屋石牆,牆邊有幾處可供遮陰https://read.99csw.com的樹枝與棕櫚葉,有幾個貝都因人就坐在樹下納涼。我們沒上前與他們打招呼。塔法斯反倒掉頭騎到石牆邊,然後跨下駱駝。我坐在樹蔭下,塔法斯和阿卜杜拉(他兒子)牽駱駝去喝水,並舀了些水給他們自己和我喝。這口井很老舊,也很寬廣,井口堆砌著整齊的石塊,上頭還有結實的頂蓋。井深大約二十英尺,為了方便像我們這種沒帶繩子的旅客,還以石塊砌了一道煙囪狀的方形通道,有扶手及階梯,讓人可以走下去舀水注滿羊皮水袋。
阿里不肯讓我在天黑前出發,以免被他的手下看到我離營。他對我此行守口如瓶,連家奴都不肯透露,並給我一件有頭套的阿拉伯斗篷,讓我將自己及軍服裹住,如此我在黑暗中騎駱駝的身影不致被認出來。我沒帶食物;所以他吩咐塔法斯帶我到距此約六十英里的第一個落腳處謝赫井用餐,再三叮嚀塔法斯沿途不要讓人盤問我,並且要避開所有的營地與行人。住在拉比格地區的馬斯路哈爾卜族只在口頭上聽從海珊,他們真正效忠的主人是海珊·馬貝里格,他是王族中極具野心的謝里夫,一直覬覦麥加埃米爾的寶座,並曾與他公然決裂。他如今已成亡命之徒,住在東部山區,據說和土耳其暗中勾結。他的族人並不是特別親土耳其,但都唯他馬首是瞻。如果讓他得悉我的行程,他很可能會派一支人馬在我通過他的地盤時中途攔截。
「就是那個謝里夫和他僕人?」
「大人,你可看到剛才在井邊的那兩個人?」
年輕的謝里夫滿意地望著他們。待他的駱駝水足葉飽后,他毫不費勁地緩緩跨上駱駝的脖子,再坐入鞍內,悠閑地、油腔滑調地向我們告別,並請求神賜福阿拉伯人。他們也祝他旅途愉快。然後他往南離去,這時阿卜杜拉也牽起我們的駱駝,我們起身北行。十分鐘后,我聽到老塔法斯的竊笑聲,也看到他長滿灰鬍子的臉上擠滿了笑紋。
在巴格達的幕僚人員努里·賽義德的協助下,阿里親切地替我張羅一切。努里曾在開羅病倒,我照顧過他。他如今是阿齊茲·馬斯里正在訓練的正規軍的副指揮官。另一位在場的是秘書法伊茲·古賽因,他是來自豪蘭的索路特族族長,也曾是土耳其政府官員,在戰時取道亞美尼亞逃到巴士拉找格特魯德·貝爾小姐。她附了一封很溫馨的推薦函叫他來找我。read.99csw.com
印度軍艦「北河號」停泊在拉比格。阿里的聯絡官帕克上校在艦上,他替阿卜杜拉送信給阿里,下達他父親的「指示」,要他立刻送我去見費薩爾。阿里有點舉棋不定,但又身不由己。因為他與麥加聯絡的唯一途徑是由船艦拍電報,而他覺得通過我們來傳達他的抗議很沒面子,所以只好將就,替我準備坐騎,提供他自己最出色的駱駝,配備他自己的鞍座,還披掛著內志出產的豪華皮革鞍套及坐墊,上頭鑲飾得五彩繽紛。至於信得過的護送人員,他挑的是哈瓦辛哈爾卜族的塔法斯·拉希德和他的兒子。
我對阿里本人甚有好感。他身高中等,瘦骨嶙峋,看起來比三十七歲的實際年齡蒼老。他有點駝背,皮膚呈病黃色,褐色的眼睛大而深,鼻子細而勾,嘴角下垂,滿臉愁容。他蓄了把稀疏的黑鬍子,手很纖細。他的舉止雍容華貴,令人肅然起敬,但為人很率直。他給我的印象是像個翩翩君子,正直,個性溫和,神經質,無精打采。病弱的體質(罹患肺癆)使他喜怒無常。他學識淵博,精研法律與宗教,虔誠得近乎狂熱。他太清楚自己的高貴血統,不願太過招搖;他的本性太純潔,不願去看穿或懷疑他身旁的人是否別有居心。他因此常被身邊的人吃定,而太敏感的個性也不適合當偉大的領袖——儘管心地善良純潔,做事光明磊落,與他實際相處過的人都很敬愛他。如果費薩爾當不成先知,則起義領袖的重責大任必會落在阿里肩上。我認為他比阿卜杜拉或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扎伊德還具有阿拉伯特質。扎伊德正在拉比格協助阿里,也陪著阿里、努里和阿齊茲到棕櫚樹林替我送行。扎伊德是個羞澀、白皙、未長鬍子的少年,大約十九歲,輕浮不懂禮數,對起義也興趣索然。事實上,他母親是土耳其人。他一直在後宮成長,所以對阿拉伯的復國運動無法認同。不過他今天已儘力表現得和藹可親,比阿里還親切,或許是因為他並不會為我這個基督徒竟然在麥加埃米爾的允許下要前往聖城而覺得憤慨。當然,扎伊德比阿卜杜拉更不適合當我尋尋覓覓中https://read.99csw.com的天生領袖人選,然而我很喜歡他,而且看得出等他找到自己的路之後,必會是個果斷堅決的人。
「是的。不過他們其實是封邑在莫狄革的阿里·伊本·海珊和他的表弟穆赫辛謝里夫,兩人都是哈里斯的貴族,他們與馬斯路族人是不共戴天的死敵。他們擔心如果那些阿拉伯人認出他們,可能會被耽擱,或被驅離水井,所以裝扮成由麥加來的主僕。你可看到穆赫辛在被阿里鞭打時有多火大?阿里是個鬼靈精。他才十一歲大時便離家出走,投奔他一個靠劫掠朝聖團為生的搶匪叔叔;他跟著叔叔搶劫了好幾個月,才被父親抓回去。他在麥地那一開戰便投效我們的費薩爾大人,率領亞提巴族在阿爾與德威希井的平原間出生入死。那都是騎駱駝的遭遇戰。阿里不準身手不如他的人加入他的部隊,他可以跟在駱駝身邊奔跑,一手抓著步槍,另一手扶著鞍座,然後飛身躍上駱駝。哈里斯一帶的子民都是戰鬥之子。」這是這位老人第一次打開話匣子,嘰里呱啦說個沒完。
越過了丘陵,道路往下延伸到邁斯圖拉,這是一片寬闊空曠的區域,也就是富拉河谷流經的平原。地面上有無數偶爾交錯的縱橫溝渠,才幾英寸深,亂石遍布,在塔雷夫下大雨時,洪水大作,這些水道便會成為洶湧的河流,奔流入海。眼前這塊三角洲寬約六英里。在某些下游地區,每隔幾十年才會有水流一兩天,甚至一兩個小時。地下則有充沛的水分,由表層的沙隔絕太陽的熱氣。荊棘植物與灌木叢便是借這地下水滋長茁壯。有些樹榦直徑達一英尺,高度可達二十英尺。這些樹木與灌木一簇簇地生長,較低的枝芽都被飢餓的駱駝啃光了,看起來像是經過預先規劃而修剪過的,這在荒野中看來相當詭異,因為帖哈馬一向是不毛之地。
很多人無聊得往通道亂丟石塊,使得水井的底部有一半已塞住,因此水量不豐沛。阿卜杜拉將他的寬大袖口綁在肩頭,長袍的下擺塞入腰帶,在水井內爬上爬下,每次都提四五加侖的水上來,他將水倒入井邊的石槽內供我們的駱駝飲用。每隻駱駝大約喝了五加侖,因為前一天在拉比格已經餵過水了。然後我們讓它們去閑晃一陣子,我們則悠閑地坐著,呼吸著由海邊吹來的微風。阿卜杜拉抽了根煙慰勞自己的辛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