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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鐵路攻防 第三十三章 梳理起義原則

卷三 鐵路攻防

第三十三章 梳理起義原則

就如前面所提,我不幸被趕鴨子上架,成為戰場指揮官,而且毫無戰爭素養。戰爭理論我是略有涉獵。我在牛津時基於興趣瀏覽過拿破崙、克勞塞維茨、克默雷爾、毛奇,以及近代法國軍事家的兵法,他們談的似乎都只是片面的。在讀過約米尼與維利森的論述后,我發覺薩克斯、吉貝爾,以及十八世紀的兵法較為廣博。然而,克勞塞維茨的才智遠超過庸碌諸子,他的書條理分明,引人入勝,我不知不覺便接受了他的論調,直到將庫恩與福煦相較后,我才對窮兵黷武深感厭惡,對他們的見解也持批判態度。反正,我的興趣一直是抽象的,只關心戰爭的理論與哲學,尤其是形而上的層面。
部隊的「感覺」要素無法以數字表達,必須以相當於柏拉圖的真假觀念來揣測,最偉大的指揮官是直覺幾乎都會成真的人。十分之九的戰術確實都可以在學校中傳授,然而那不合常情的十分之一則像水鳥點水而過,將軍的優劣之判別也全在於此。它只能靠本能反應(經由不斷的實戰來強化),直到面臨危機時成為自然反應,一種反射性動作。有些人的直覺幾乎達到完美的境界,所以他們能藉此篤定地達到具體成果。希臘人如果曾花時間去分析起義,或許會將這種指揮天才稱為智者。
這麼談太過學術化了。我不想太過抽象,因此以阿拉伯半島來做實際例證。若套用在阿拉伯半島,代數元素首先要將我們希望解放的地區列入估算,我漫不經心地開始計算有多少平方英里:六萬?八萬?十萬?或許十四萬平方英里。土耳其要如何防禦這麼大的面積?如果我們像一支軍隊般搖旗吶喊而來,無疑地他們是藉著深溝高壘防禦。不過要是我們是(我們也可以是)一種影響力、一種觀念、一種無形的物體,刀槍不入,沒有前線後方,像氣體般無影無蹤呢?軍隊可以像植物,固定不動,就地生根,藉著長莖供應養分到頂端。我們也可以是一種氣體,來去自如。我們的王國在每個人心中,我們既然無需借任何物質維生,也就沒有什麼物質可供人掠奪。一般的軍人如果沒有目標或許會茫然無措,變成只擁有他站立的寸土之地,只能征服他奉命舉槍瞄準之物。
然而,戈爾茨只是個欺世盜名之徒,那些智者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因為我們確實即將贏得我們的戰爭。我斟酌再三后,頓時醒悟我們其實早已贏得漢志戰爭。漢志地區每一千平方英里的土地上,有九百九十九平方英里如今已獲自由。我故意想激怒維克里而提的玩笑話,說起義不像戰爭而更像和平,雖是信口胡扯,或許也有幾分真理?在戰爭中,採取徹底殲滅的戰術或許確實能掌握優勢,不過在和平時期,能掌握大多數則更有利。如果我們能控制麥地那以外的其他所有地區,則很歡迎讓土耳其佔領麥地那的寸土之地,直到和平到來或世界末日來臨,讓他們認識到緊貼在我們的窗玻璃上是多麼徒勞無益read•99csw•com
代數元素對我而言是一種純粹的科學,依數學的規則行事,無人性。它處理已知的變數、既定的條件、空間、時間等,像山脈、氣候、鐵路等無生命的事物,人類則是一種類型,因數量太多而無法當個別變數。另外,新機器的發展也使我們的能力大為增強。這些在本質上是可以套公式的。
物資更容易汰舊換新。我們的政策顯然是要設法在某一方面佔有優勢:巨炮或機槍,或任何可獲得決定性勝果的物資。正統的學說有可套用於人員的金玉良言,教導我們在關鍵時刻及攻擊時刻如何取得優勢。我們可以在佔上風的時刻在裝備方面取得優勢;為了輕易獲得勝利,我們或許可以將這句金玉良言加以扭曲,使物資與人員除了在某個特定點之外都比敵人弱。什麼是關鍵永遠由我們來決定。大部分的戰爭是「遭遇戰」,敵對雙方正面交鋒,避免戰術突襲。我們的戰爭應該是「隔離戰」。我們要以廣袤不可知的沙漠之潛在威脅將敵方困住,在開始攻擊前不暴露位置。我們發動的攻擊可能只是有名無實,不是針對人員,而是物資,如此就不需要尋找敵方最強或最弱的部位,只需挑出可破壞的物資。在破壞鐵路方面,這通常是一段空曠的鐵軌,越空曠,戰術上的成效就越大。我們或許可以將這套戰法變成一種規則(不是一種法律,因為戰爭是反法律的),並培養出不與敵軍正面交鋒的習慣。這和絕對不要成為敵人的目標是一體的兩面。許多戰場上的土耳其人都沒有機會對我們開槍,我們除了偶爾因意外或出差錯外,也絕對不會採取守勢。
午休后,營地里再度生機勃勃,外面的喧鬧聲開始透過黃色的帳篷布進入我耳中,帳篷的每個破洞都有一束強光射進來。我聽到站在樹蔭下的馬匹以跺腳和噴鼻息驅趕蒼蠅的聲音、駱駝的咕嚕聲、研磨咖啡的響聲、遠方的槍聲。我開始在這些煩人的噪音中反覆思索戰爭的目標。書本說得很明白——經由一道程序摧毀敵人的部隊——戰鬥。只有靠血戰才能獲取勝利。這對我們而言真是一句冷酷的金玉良言。正如阿拉伯人沒有正規部隊,當年福煦在土耳其打仗時也沒有目標。阿拉伯人無法忍受傷亡。我們的克勞塞維茨又是憑什麼贏得勝利的?戈爾茨似乎談得更為深入,他說重要的不是殲滅敵人,而是使其喪膽。只不過我們的表現難以指望會讓任何人喪膽。
它們毫無聲息地跪下。我依記憶估算時間,首先那些駱駝躊躇著俯瞰地面,以一隻腳試探較鬆軟的土地;然後前腿跪下時突然迸出鼻息,悶哼一聲,因為這支隊伍歷經長途跋涉,已經相當疲憊;而後在後腿弓縮起時發出沙瑟聲,接著會左右擺動著身軀,將膝蓋往外伸,使腹部埋在炙熱的石塊下較冰涼的地面。這時騎士打著赤腳,像小鳥走過地面般啪嗒啪嗒地快步疾走,不是到咖啡爐邊,便是到阿卜杜拉的帳篷,依各人的職權而定。駱駝會就地休息,不自在地在沙礫地上甩動尾巴,直到主人有空可以安頓它們。
我已快想透徹了。代數要素已被套用在阿拉伯半島,而且極為貼切,勢必可獲取勝利。生物要素讓我們發展出一條最適合我們族人天分的戰術防線,就剩心理要素有待建立適當的形貌。我轉而套用——不妨說是盜用——古希臘名將色諾芬的名言:「完全武斷」,那是居魯士在發動攻擊前的訣竅。九*九*藏*書
我們能有多少狂熱分子?目前我們大約擁有五萬人,暫時足夠了。看來在這種戰爭要素上我們是佔了優勢。如果能充分利用我們所能擁有的物資,則氣候、鐵路、沙漠、精密武器等,也會變得對我們有利。土耳其人很愚蠢,在他們背後支援的德國人則做事一板一眼。他們會認定起義和戰爭一樣是絕對的,並以類似對付戰爭的方式來對付起義。反正,將人類的行為分類是一種和稀泥。以戰爭來對付起義,既勞師動眾又事倍而功半,像拿刀子喝湯。
如今,在戰場上,一切都是具體的,尤其像麥地那這種煩人的問題。為了讓自己拋開這個問題,我開始想找些適切的金玉良言運用在現代化、科學化的戰爭上。不過都不適用,這使我憂心。至目前為止,麥地那一直縈繞我們的心頭。但我此時已病倒,它的形象不大清晰,不知是因為我們距它太近了(人很少喜歡唾手可得之物),還是因為我的眼睛因經常打靶而變模糊了。一天下午,我在睡夢中熱醒,全身冒汗,被蒼蠅搞得心煩,不禁想道,麥地那對我們到底有什麼好處?當我們在延布,而麥地那城中的土耳其部隊企圖進軍麥加時,它才會對我們造成威脅。不過我們進軍沃季,已扭轉了這一切。如今我們已將鐵路封鎖,他們只能採取守勢。麥地那的兵力已裁縮至無攻擊能力的格局,只能困守在壕溝中,宰殺已無力飼養的運輸用牲口充饑,而這一點使他們更無法動彈。我們已剝奪了他們傷害我們的能力,又要將他們的城奪下。這座城不像沃季般適合當我們的基地,也不像艾斯河谷般會構成威脅。我們到底要它幹什麼?
我們的起義已有紮實的基礎,這一點我覺得已獲得證實,不只禁得起攻擊,也不擔心遭到攻擊。它有一個世故的外國敵人,部署成一支軍隊,佔領一個比堡壘所能有效控制的更寬廣的土地。它有一個友善的人民,其中百分之二很積極,其他人則默默支持,不會違背大多數人的活動。積極的起義者有守密與自製的美德,並有敏捷、耐力、自給自足的特質,還有足以讓敵方交通癱瘓的技術裝備。在我們教導一個省的人民為我們的自由理想而犧牲后,便可解放那個省。敵人的存在是次要的。如果戰爭持續得夠久,讓我們想出解決之道,最後的勝利似乎已成囊中物。
這時一個奴隸拍我的帳篷門帘,問我是否方便與阿卜杜拉晤談。於是我掙扎著起身著裝,蹣跚前往他的大帳篷,與他深入晤談起義動機。那是個很愜意的地方,擺設豪華,鋪有厚絨地毯,是在拉比格時由海珊·馬貝里格家中劫掠來的。阿卜杜拉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座帳篷內,與朋友談笑,與他的宮廷小丑穆罕默德·哈桑嬉鬧。我與他及沙基https://read.99csw.com爾暢談,在座的還有來訪的謝里夫,包括莫特洛格滿腔熱血的兒子費爾汗·艾達。我設法讓在座者暢所欲言,也收穫良多,因為阿卜杜拉的話非常明確。他將來訪者目前獨立自主的情況與他們以往對土耳其效忠時的情況作比對,並信口聊些土耳其的異端,或是「Yeni-Turan」這種不道德的教條,或質疑土耳其蘇丹的身份。這是阿拉伯的土地,土耳其人置身其間。這個議題最富爭議。我把我的論點大吹大擂了一番。
我躺在這遠方的帳篷內已經八天了,廣泛地思考,直到我的頭腦已厭煩于漫無頭緒的思維,必須藉著意志力將它拉回來,而意志力一鬆弛下來,便會開始打盹。高燒已退,我的赤痢已消失,體能一恢復,眼前這一刻再度活生生浮現在我面前。明確而貼切的事實闖入我的幻想中,我雜亂無章的思緒也被擱置一邊。所以我將模糊的原則匆匆寫成白紙黑字,以免事過境遷無法回想。
阿拉伯半島上的戰鬥是個錯誤,因為我們只藉著敵方發射的彈藥獲利。拿破崙曾說,很難找到願意戰鬥的將軍。然而這場戰爭的詛咒是很少人願意做別的事。薩克斯曾告訴我們,非理性的戰爭是愚人的避難所,我反倒認為它加諸于自認為較弱的一方,因缺乏土地或需要捍衛比士兵的生命更珍貴的物資,而使風險無法避免。我們沒什麼物資可以損失,所以最好的戰線就是什麼都不要捍衛,也不要對任何人事物開槍。我們的王牌是速度與時間,不是火力。罐頭牛肉的發明比火藥的發明對我們更有助益,但提供我們的是戰略上而不是戰術上的力量,因為在阿拉伯半島,範圍比武力更重要,空間比兵力更重要。
關於這一點,我們的「宣傳」是卑鄙下流的產物。那是戰爭中的道德層面。有些與群眾有關,將其精神調整到在戰鬥時有益,並預言這精神的改變會導致某種特定的結果。有些與個人有關,如此一來,它又成為一種人類慈悲心的罕見藝術,藉著別有用心的情緒,超越心靈的漸進邏輯順序。那比戰術更巧妙,也更值得一做,因為它處理難以控制的、無法直接命令的議題。它考慮到我們官兵的情緒能力、複雜性與靈活度,以及他們的教養中有哪些對我們的意圖是有利的。我們必須像其他軍官調度他們的身體般,小心謹慎又正式地讓他們的心靈準備就緒。而且不只是我們自己官兵的心靈——當然他們是優先——我們也要設法掌握敵軍的心靈;然後是在後方支持我們的其他國家的心靈,因為一半以上的戰役在後方進行;接著則是在等待結果的敵國;還有那些旁觀的中立者;一圈又一圈。
我沉住氣,將臉上的蒼蠅再度揮走,滿意地了解到漢志的戰爭早已獲勝而且結束。我們佔領沃季那天便已獲勝,只不過我們無先見之明,未能體會到這一點。這時我打斷思緒,再度聆聽。遠方的槍聲漸漸熾烈,成為密集的連發亂響。槍聲停了。我豎耳傾聽,知道接下來會有其他的聲響。果然在一片寂靜中,傳來一陣瑟瑟聲,像是長袍的裾擺拂過地面的聲音,透過薄薄的帳篷布傳入耳中。暫停片刻,駱駝騎士排好隊伍,然後以藤鞭輕拍駱駝的頸背,使它們跪下。
我的理論已經有很好的開始,不過還得為戰爭的結束和方法找個替代方案。我們的戰爭與福煦所宣揚的那一套似乎不盡相同。我回想起他,看出他和我們之間的差異。在他的現代戰爭中——他稱之為「絕對戰爭」——兩個國家聲稱因彼此意識形態不同而必須借武力解決。冷靜想想,這是奇蠢無比的行徑,因為意見可以加以辯證,信念卻需要借槍炮來治療。這種爭鬥只有在一方的支持者已無法對抗另一方的支持者時才會結束。這聽來像是老調重彈的二十世紀宗教戰爭,它的必然結局是一種信念的徹底瓦解,它的領導者則相信神的審判終將勝過一切。這種想法或許可以套用在法國和德國身上,卻無法代表英國的態度。我們的部隊並不是在佛蘭德或蘇伊士運河捍衛一種哲學觀念。費盡心機想使我們的官兵痛恨敵人,通常只會使他們痛恨戰鬥。事實上,福煦自相矛盾地說這種戰爭依賴大量徵兵,而且職業軍人派不上用場。然而舊式的部隊仍是英國的理想,它的招募方式仍會激起我們官兵的壯志。對我而言,福煦式的戰爭是趕盡殺絕,並不比其他戰爭更「絕對」,不妨稱之為「殺戮戰爭」。克勞塞維茨曾列舉各種戰爭……個人戰爭……為了爭奪王位的聯合代理決鬥……發生在政治黨派間排除異己的戰爭……為了貿易目標的商業戰爭……似乎沒有兩場戰爭是相似的。敵對雙方經常都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錯誤中盲目摸索,直到局勢獲得控制。勝利通常靠向眼光敏銳的一方,雖然幸運與聰明才智可以將大自然的「鐵則」搞得一團混亂。https://read.99csw.com
我的思緒游移回來,將這套用在我們身上,立刻知道那不只可用於人類,也可套用在物質上。土耳其部隊物資缺乏而珍貴,人的價值比不上裝備。我們的秘訣就在於摧毀,不是摧毀土耳其軍隊,而是其物資。土耳其的橋樑或鐵軌被破壞,機器或巨炮或火藥損毀,對我們而言都比土耳其人陣亡還有利。在阿拉伯軍中,我們目前對人員和物資一樣珍惜。政府看人只視為一個大團體,但我們的官兵,身為非正規部隊,並不是一個團隊,而是個人。一個個人的死亡,像一顆鵝卵石掉入水口,只會濺開小小的水洞,然而哀傷的漣漪卻會隨之擴散。我們禁不起傷亡。
這麼推論出來的結果想必是極為「睿智」,所以我們可以篤定地計劃。研擬計劃主要是靠將軍的才智,他的領悟力必須毫無瑕疵,不會碰運氣。士氣如果建築在知識上,會因為無知而瓦解。我們對敵方了如指掌時,便可高枕無憂。我們必須花更多的心血搜集情報,不只是招兵買馬。
我在那座帳篷內躺了將近十天,苦於病體虛弱,我的獸|性自我也因而悄悄溜走,藏匿到羞恥消失才現身。和往常一樣,我置身這種情況時神志很清醒,感觸特別敏銳,我終於開始反覆思索阿拉伯起義的問題,好像這是用來對抗疼痛的一種習慣性特效藥。這種事早就該反省的,然而我首度到達漢志時,當務之急是採取軍事行動,我們也依本能決定如何處置最適切,不深究理由,也無法明確陳述真正想達到的目標。沒有過往的體驗和反省做基礎,本能被如此濫用后便成為直覺,變得女性化。此刻我的信心開始動搖。所以,在纏綿病榻、動彈不得時,我試圖在從書本所學來的知識及我們的行動中尋找平衡點;在輾轉反側、夢境不斷的睡眠間,理清我們當時紛亂糾結的頭緒。
第一個造成紛九*九*藏*書亂的是,各種戰略、戰爭目的之論調全然壁壘分明,也都只粗略地以偏概全,還有戰術這種達到戰略目的之手段,也是循序漸進的戰略中特別的步驟。它們似乎只是用來思考戰爭中各種元素的觀點,包括事物的代數元素、生命的生物元素,以及觀念的心理元素。
有很多令人羞愧的物質限制,但在道德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所以完全武斷的行為之範圍是無邊無際的。我們應依賴它來獲取阿拉伯前線的勝利,而它的獨創性則是我們的優勢。報章媒體,以及各種新發展出來的傳播方式,偏愛智性高於身體,文明總是由身體的資金來支付心靈。我們這些幼稚的士兵在二十世紀的氣氛中展開戰爭的藝術,毫無成見地接受我們的武器。對正規軍的軍官而言,身後有四十代的傳統兵學淵源,古老的武器是最光榮的。我們很少關心官兵在做什麼,只在乎他們在想什麼,完全武斷對我們而言幾乎像命令。在歐洲,它較受忽視,交由不屬於參謀總部的人員負責。在亞洲,正規部隊如此薄弱,以至於非正規部隊無法讓形而上的武器閑置著生鏽。
第二天出現長疔的嚴重併發症,使我無暇顧及已較緩和的高燒,整天趴在臭氣熏天的帳篷里動彈不得。在天氣熱得連打盹都困難時,我再度審視那糾結的問題,試圖理清它,由結構性的觀點來考慮戰爭的大局,也就是戰略層面,以及戰局的部署層面,也就是戰術,以及老百姓的感受,也就是心理層面。因為我的職責是領導統御,而指揮官就像建築師一樣,要負全責。
具體方面談這些已經夠了,所以我轉而審視指揮的生物要素之本質。它的關鍵似乎就是最極限的生與死,或較低層次的消耗與折損。戰爭哲學家將之當成一種藝術,並將「灑熱血」提升到不可或缺的層次,使其在戰役中人性化,使我們肉體的每個部位都可能為戰爭而灑熱血。一條變異線。人類經由這種灑熱血的激勵而得以堅持下去,使流血變成隨時可出現。它的構成要素敏感而不合邏輯,將軍藉著預備部隊——他們的戰爭藝術之重要媒介——來自我防衛。戈爾茨曾說,如果你知道敵方的兵力,而且他們已充分部署,你就可以不需要後備部隊了。不過這絕對不會發生。一個將軍的心中總是會挂念著意外的可能性,物資的瑕疵,後備部隊這時便不知不覺地派上用場了。
我搞不懂為什麼費薩爾要對抗土耳其人,為什麼阿拉伯人又願意響應他,然後明白了他們的目標是地理上的,要將土耳其人逐出亞洲所有說阿拉伯語的土地。他們對自由的和平理想也僅止於此。為了追求這個理想,我們可以殺土耳其人,因為我們很不喜歡他們。可是殺戮純粹是一種非必要的奢侈。如果他們願意自行離去,這場戰爭便可結束。不然,我們便催他們離去,或設法趕走他們。到逼不得已時,我們便得採取最後的手段,以血腥的「殺戮戰爭」來解決,但我們付出的代價也巨大,因為阿拉伯人是為了爭取自由而戰,然而自由的喜悅是只有活人才能享受的。不管一個人多麼喜愛他自己或別人的子女,為子孫打拚終究是件很難讓人全力投入的事。
然後,我估算土耳其要擁有這些土地必須動用多少人馬,才能擊退我們的深入攻擊,並避免他們未佔領的十多萬平方英里到處發生動亂。我對土耳其軍隊了解得很透徹,甚至考慮過他們最近經由飛機巨炮與裝甲車(這些使地球這個戰場越來越小)而擴大的能力,然而看來他們每四平方英里就需要一座堅固的堡壘,而且每座堡壘的守軍不能少於二十人。如此一來,他們將需要六十萬大軍才能抵禦阿拉伯人的虎視眈眈,以及少數狂熱分子的強烈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