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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遠征阿卡巴 第四十八章 蓄勢待發

卷四 遠征阿卡巴

第四十八章 蓄勢待發

我向奈西布說明,費薩爾仍在沃季,也向他表示英軍仍在加沙的另一側,還指出土耳其有一支生力軍在阿勒頗集結,打算收復美索不達米亞,但他絲毫不為所動。我告訴他,我們在大馬士革會如何孤立無援:沒有物資或組織,沒有基地,甚至沒有補給線。但是奈西布對各種地理因素和戰術皆不屑一顧,唯有採取鐵腕手段才能遏制他的氣焰。所以我去找奧達,表示如果採用奈西布的新目標,軍餉將交給努里·沙蘭,而不是給他;我再去找納西爾,動用影響力與我們的交情,使他與我站在同一陣線。我輕易地在一個謝里夫與一個大馬士革人之間點起妒火,使阿里和壯烈成仁的海珊嫡傳子孫,與「繼任者」阿布·貝克爾的一個仍大有疑問的後代互生嫌隙。
這種兩手策略的謠言在土耳其的宣傳下傳入阿拉伯人耳中。在東方,人們信任的是人,而不是機構。所以,阿拉伯人已在營火旁體驗我的友善與真誠,要求我以獨立代表人的身份為英國政府的承諾背書。麥克馬洪曾對他們做過什麼承諾,以及《賽克斯—皮科條約》的擬定過程與內情,都是由外交部在戰時的一個分支機構負責,我皆不得而知。但我也不是白痴,我看得出來如果我們贏了戰爭,對阿拉伯人的那些承諾將淪為廢紙一張。假如我是阿拉伯人誠實的顧問,就應該奉勸他們收拾回家,別為這種空話出生入死。然而阿拉伯人的參与是我們贏得東線戰爭的主要利器,所以我向他們保證,英國會信守書面與口頭的承諾。於是他們安心地力求表現。可是,可想而知,我不但無法為與他們共同達成的成果自豪,反倒一直覺得無地自容。
我接著描述我們如何離開帳篷,並列舉了是誰的帳篷,以及我們如何朝村落走去。我還將沿途所見到的駱駝與馬匹、路人都描繪得活靈活現,還說山嶺:「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因為那裡根本就是個荒地。我們就這麼上路,走了約一支煙的路程后聽到聲響,奧達停下來說:『孩子們,我聽到聲音了。』查阿爾說:『老天,你說得沒錯。』於是我們都停下來傾聽,但沒聽到什麼,因此我這個可憐蟲說:『老天,我什麼都沒聽到。』查阿爾說:『老天,我什麼都沒聽到。』穆罕默德說:『老天,我什麼都沒聽到。』奧達說:『老天,你們說對了。』
第一回合到此結束。以太陽升起來暫時打住,每個人都聽過不下二十次,已是陳腔濫調。奧達習慣以這種一九_九_藏_書再重複的詞句,激動地堆砌出長達數小時的掠劫事迹,其實是什麼也沒說。我模仿他這種風格,其餘的細節則添油加醋地誇張渲染一番,使得聽起來像是奧達說的故事。另外,我們當中有很多人確實到過沃季的市場。那些部落人都笑翻了,在地上打滾。
奧達笑聲最響亮,也笑得最久,因為他喜歡開自己的玩笑。我模仿他而編出來的這部史詩,也讓他如照鏡子般了解自己的敘述手法。他擁抱穆罕默德,並承認買項鏈的事是瞎掰的。穆罕默德感激之餘,邀請眾人在第二天我們出發前的一個小時,到他的帳篷吃早餐。我們到時可以吃到他妻妾親手料理的酸乳燉未斷奶的小駱駝。她們手藝出色,而且這道菜名聞遐邇。
我為了報復,誓願要使阿拉伯起義運動不但成為他們成功建國的原動力,也要成為我們埃及戰役的重要助力。我還矢志要奮不顧身率領他們贏得最後勝利,使列強不得不重視阿拉伯人的道德訴求,並協商出一套公平合理的解決之道。這必須先假設我能苟活到戰後,以求在談判桌上贏得另一場戰役——極自負的假設,但在履行后得到彌補。然而此等瞞騙的行徑不是我要談的重點。
「我們一直前進,在越過那座『你們叫什麼來著』的丘陵后,又出現另一座丘陵。於是我們再走向那座丘陵,並登上丘陵。那是一座荒山,整個地區一片荒涼。我們登上丘陵,到達山頂,登上最頂端,天啊,我的天啊,我的老天啊,太陽升起來了。」
阿拉伯起義是在別有所圖的情況下展開的。英國內閣為了爭取海珊的協助,決定由亨利·麥克馬洪爵士出面,贊助敘利亞與美索不達米亞若干地區獨立建國,「以維護我們盟邦法國的利益」。最後這一句暗指一份條約(麥克馬洪一直被蒙在鼓裡,待他得悉為時已晚,所以海珊也毫無所悉),依此密約,法國、英國、俄國同意瓜分上述這些地區,並在其餘的全部地區各自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
擺在我面前的是責任與領導,那使我偏愛思考的本性深覺嫌惡。我為了自己必須去擔任一個行動者而深覺自己卑鄙。因為我的價值標準與他們相較,是九_九_藏_書一種率性而行的反應,我也鄙視他們的幸福。我的心靈總是渴望得少而實際擁有得多,因為我的感官比別人遲鈍,需要直接的接觸才能獲得知覺,它們只能辨別種類,無法區分程度。
此外,不顧一切地冒個險也很適合我此時自暴自棄的心境。與人同心協力爭取自由,這原本應該是件快意事,但是我知道其後暗藏玄機,因而心亂如麻。
我六月十六日回去,納西爾仍在他的帳篷里忙。他和奧達見面次數太過頻繁,最近起了摩擦,不過情況不嚴重,很輕易就化解了。一天後,老奧達再度與我們往來頻仍,也與往常一樣親切又難侍候。我們在他進來時總會全體起立致意,不是因為他貴為族長,我們經常坐著迎接資歷更深的族長,而是因為他是奧達——身為奧達可不能等閑視之。這老先生很喜歡擺這一套排場,而且無論我們怎麼和他爭吵,大家都知道其實我們都是他的朋友。
所幸納西爾與奧達都附和我的意見。在一番舌槍唇劍后,奈西布拂袖而去,與扎基前往德魯茲山,為他偉大的進軍大馬士革計劃進行必要的籌備工作。我知道他搞不出什麼名堂,可是也不能坐視他到那邊去煽風點火,破壞我們日後的大事,所以我採取釜底抽薪之計,在他未出發前便將費薩爾撥給他的經費扣押下來。那笨蛋沒讓我大費周章,因為他也知道以後還有油水可撈,他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英國人的君子之腹,來找我談條件,要求如果他能發動獨立於費薩爾的行動之外的敘利亞起義,由他親自領軍,我就要答應給他更多的經費。我看得出這隻是異想天開,所以,沒罵他是鼠輩,反倒一口答應,並表示如果他目前若能先協助我們佔領阿卡巴,我可以在阿卡巴籌募所需經費。他極不情願地答應我提的條件,納西爾則開心地多領到兩袋意外之財。
夕陽西沉,霞光漫天,眾人在飽餐后環繞在咖啡爐旁,躺在星空下流連不去,奧達與其他人則輪流說著故事。在一個空當,我不經意地提起當天下午曾到穆罕默德·戴蘭的帳篷找他,就他送我一隻駱駝的事向他道謝,但找不到他。奧達開心地大叫出聲,大家都望著他,全場一片肅靜,料想著他應該會說個笑話,他這才指著愁眉苦臉坐在咖啡爐旁的穆罕默德,扯開喉嚨說:「哈!我是不是該告訴大家,穆罕默德這十五天來為什麼沒睡在他自己的帳篷內?」眾人都開心地笑著,也都不再與鄰座交談,人人手托著下巴,準備聽他們或許早已聽過不下二十次的故事。婦女們——奧達的三個妻子、查阿爾的妻子及穆罕默德的幾個妻妾——原本在廚房裡幫忙,這時也挺著圓胖的身軀匆匆跑過來,站在隔間用的帘子旁邊聆聽。奧達這才九_九_藏_書說,穆罕默德在沃季的商店中買了一條昂貴的珍珠項鏈,卻沒有給他任何一個老婆,所以她們彼此吵得天翻地覆,唯一的共識是不讓他進帳篷。
我說到此暫時打住,眾人目瞪口呆。這是模仿奧達說故事的風格瞎掰出來的。我也模仿他說故事時揮手的習慣動作,他的渾厚聲音,以及他要強調那沒有重點的故事的重點時音調的抑揚頓挫。豪威塔特族人呆若木雞地坐著,然後醒悟過來,開始捧腹大笑,並看好戲似地望向奧達,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在模仿誰,而模仿秀對他們及他而言都是前所未見的。負責煮咖啡的穆法迪是舍邁爾族的難民,他也被我掰入故事里,聽得入神,忘了在火堆中添柴薪。
「於是我們繼續走,眼前一片荒涼,我們什麼都沒聽到。這時有人從我們右邊出現,是個黑人,騎著驢子。那驢子是灰色的,長著黑耳朵、黑蹄,它肩上有個像這樣的烙印(我在空中胡亂比劃了一番),它的尾巴甩動著,腳也開始移動。奧達看到了,說道:『天啊,一頭驢子。』穆罕默德說:『我的天啊,一頭驢子和一個奴隸。』於是我們繼續上路。那邊有一座丘陵,不是很高的丘陵,它的高度和由這裏看過去遠方那座『你們叫什麼來著』的丘陵差不多。我們往那座丘陵前進,那是一座荒山。那個地方一片荒涼,荒涼,荒涼。
我們離開沃季已經五個星期,已花光所帶來的錢,吃光豪威塔特族的羊,駱駝也已休養夠或汰換成新的了——沒有什麼可以妨礙我們出發。即將展開的行動的新鮮感使我們對一切都安之若素。奧達又買進更多的羊肉,我們出發前夕在他的大帳篷舉行了一場餞別宴,是規模最盛大的一餐。賓客多達數百人,五大盤的大餐輪番扛出來,也立刻被一掃而光。
阿拉伯人需要阿卡巴:第一,要延長戰線,這是他們的戰術方針;第二,與英國部隊合而為一。佔領阿卡巴將使他們得以掌握西奈,並與阿奇博爾德·默里爵士完成連線。這將如虎添翼,他們可以獲得物資的支援。唯有我們成功的實戰經驗,才能克服默里的幕僚人員的人性弱點,讓他們認識到我們的重要性。默里為人友善,如果我們成為他的右翼,他便會主動提供我們必要的裝備,無需費唇舌。所以,對阿拉伯而言,阿卡巴代表不虞匱乏的糧食、金錢、槍炮、顧問。我要與英國保持接觸,要在征服巴勒斯坦和敘利亞時擔任盟軍的右翼,並極力維護阿拉伯民族所期望或應享有的自由與自治。依我之見,如果起義未能到達與土耳其短兵相接的主戰場,便得宣告失敗,成為微不足道的枝節中的枝節。我打從與費薩爾初次會面以來,就一再向他諄諄告誡,自由是爭取來的,不是靠人施捨的。
一天晚上九九藏書,我對自己的立場有了明確的認識,當時努里·沙蘭在他的帳篷中,拿出一疊文件問我應該相信哪一份英國盟約。費薩爾的成敗全視我的回答與努里的意向。經過一番天人交戰,我建議他如果有前後矛盾者,就應該相信日期最近的那一份。這種老奸巨猾的回答使我在六個月內躍升為詐欺集團的頭目。在漢志地區,那些謝里夫一言九鼎,我為了消弭良心的不安,也曾告訴費薩爾,他的基礎是如何空洞不實。然而在敘利亞,費薩爾的聲名不揚,而英國則威名遠播,所以我成為主謀。
顯然我將不知情的阿拉伯人捲入一場生與死的豪賭,又無法庇護他們。無可避免地,也罪有應得地,我們將自食苦果。所以我基於對自己虛偽立場的憎惡(可有任何少尉曾替他的長官在國外撒過如此漫天大謊?),決定投入這趟漫長的危險之旅,藉機與費薩爾更有分量的秘密友人會面,並研究我們未來戰役的兵家必爭之地。但所獲得的結果與所冒的風險卻不成比例,行為與動機也都無法自圓其說。我曾暗忖「讓我冒個險,趁現在,我們開始之前」,我看得很清楚,這是最後的機會,而且在順利佔領阿卡巴后,我將再也無法自由自在地擁有自己,毫無瓜葛,安全地藏身於他們庇護的模糊陰影下。
如果下雨,會在帳底多豎一排柱子,將帳頂撐成斜面,藉此防止雨水滲入。夏季時,阿拉伯人的帳篷不像我們的帆布帳篷那麼悶熱,因為這種寬鬆的毛織品有足夠的空隙可以透氣,不會吸收陽光的熱氣。
下一站是那布克,水源充裕,也有些牧草。奧達指定此地為我們的集合地點,因為距離布萊達特或所謂的「鹽村」很近。他與納西爾謝里夫在此地待了兩天,考慮該錄用哪些人,併為我們的前進路線做準備,先與住在沿線附近的部落和族長搭上線。奈西布、扎基和我都閑來無事,於是他們那種敘利亞人反覆無常的個性又出現了。他們被眾人的熱忱沖昏了頭,將阿卡巴置之度外,也將我們此行明確的目的棄若敝屣。奈西布認得沙蘭族人與德魯茲族人,他打算邀請他們加入,而不是邀豪威塔特族人;他想攻擊德拉,而不是馬安;想佔領大馬士革,而不是阿卡巴。他指出,土耳其人毫無防備,我們必可出其不意地達成第一個目標,所以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應該就是最高的目標。大馬士革因此無可避免地被指定為目標。
隨後我們坐在努里庭院內的水井旁,看到婦女在拆那座大帳篷,比奧達的還大,共用二十四根柱子隔成八間,長、寬、高都遠超過族內各座帳篷,而且和穆罕默德的其他東西一樣,是嶄新的。阿布塔伊族為了確保他們的戰士出征時族人的安全,正在重新調整營地,整個下午都有帳篷抬進來,搭九_九_藏_書在我們旁邊。搭帳篷時長方形的帳幕先平鋪在地面,繩索擺在最末端及四周的柱套旁,拉緊后綁在樁上。然後婦人會將柱子一根根插入柱套內,將柱子撐起來直到一切就位。無論風多大,一個柔弱的婦人也可以獨自搭起一座帳篷。
然而奈西布的樂觀也對我造成影響,我仍認為敘利亞的解放是一步步循序漸進的,阿卡巴則是必要的第一步。不過此時我發現這些步驟可以緊密連結,一旦奈西布不橫加阻攔,我們打算採取相當類似他的模式,親自到北方遊說各部落。我覺得,只要再看敘利亞一眼,便可以導正我受十字軍東征與阿拉伯首度被征服而持有的戰略思想,並依兩個新因素調整戰略:鐵路,以及在西奈的默里。
當然,這個故事是瞎掰的——奧達插科打諢的本事被起義給激發了——倒霉的穆罕默德,他在沃季十四天內一直都與其他族人在一起,他向上天祈禱求救,並要求我證明奧達說謊。我面色凝重地清了清喉嚨。奧達要大家肅靜,並要求我證明他說的是真的。
這一刻對我們的起義運動而言是生死關頭。如果我們佔領了大馬士革,肯定守不住六個星期,因為默里無法立刻攻擊土耳其人,海軍一時也來不及運送英國部隊到貝魯特。大馬士革一旦失守,我們的支持者將打退堂鼓(只有讓他們初嘗勝利的滋味,才能使他們繼續支持這場起義,停滯不前或不進反退的起義將無法成事),以致無法佔領阿卡巴這個擁有安全水源的最後基地。依我之見,阿卡巴也是除了經由幼發拉底中部之外,我們得以安然進入敘利亞的唯一門戶。
於是我依他們說故事的習慣開場:「奉慈愛的神的名義。我們在沃季時共有六個人,包括奧達、穆罕默德、查阿爾、卡西姆、穆法迪,還有那個可憐蟲(我自己)。有天晚上,在天將亮前,奧達說:『我們來搶劫市場。』我們就說:『奉真主的名義。』然後我們便上路了。奧達穿著白色長袍,綁著紅頭巾;卡錫姆穿皮製涼鞋;穆罕默德穿豪華的絲質上衣,打赤腳;查阿爾……我忘了查阿爾穿什麼;卡西姆穿棉袍;穆法迪穿著藍色條紋的絲袍,綁著有花邊的頭巾。當僕人的就改不了這種習性。」
阿卡巴對土耳其的特殊價值在於,他們可隨時對英軍右翼造成威脅。在一九一四年底,土耳其的高級將領曾打算將此地當成通往運河的主要途徑,后因發覺食物與飲水的補給困難而改走貝爾謝巴。然而,如今英軍已撤離運河陣地,朝加沙與貝爾謝巴推進,這使土耳其部隊可藉由縮短戰線來減輕補給的負擔。結果,土耳其的運輸將綽綽有餘。阿卡巴如今的地理價值亦非昔日可比,因為如今它位於英軍右後方,若由此出動一支精兵,當可有效地威脅阿里什或蘇伊士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