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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一七章 入主德安

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一七章 入主德安

努里·賽義德與他的部屬也走同一條路,我們會合后一起趕路,直到晨曦乍現。這時我已沉不住氣,再加上天冷難耐,不想再與他們並駕齊驅。我聽任駱駝——就是那峰盛氣凌人、桀驁不馴的巴哈——盡情馳騁,它放腿狂奔,像一列火車般風馳電掣,將我的同伴遠遠拋在後頭,所以我在天已全亮時,獨自到達德拉。
那些阿拉伯人告訴我們,土耳其的部隊——傑馬勒帕夏的槍騎兵團——已經進入塔法斯了。我們接近后,發現他們已佔領整座村落(村中偶爾會傳出零星槍響),也在村中埋鍋造飯。柴堆的輕煙由房舍間裊裊飄升。在我們這一側的高地上,有一群劫後餘生的老弱婦孺站在及膝的薊草間,控訴著土耳其部隊一小時前入侵他們村落時如何喪盡天良。
我在午夜后回營,發現特拉德的信差剛由德拉回來。納西爾去接見他,我則只想睡個覺,因為這是我第四個晚上勞碌奔波。可是我的心卻不理會身體有多累,所以到了大約清晨兩點,我又騎上第三峰駱駝,再度沿著塔法斯的小徑,通過一片漆黑村落的上風處,連夜直奔德拉。
我們小心翼翼地靠近,發現村中靜悄悄的,只有輕煙不斷裊升。草叢中似乎有些灰色的身影,趴在地上,像是屍體。我們沒去細看,知道他們都已死亡,不過其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開,像在逃避我們。那是個幼童,才三四歲大,骯髒的衣服上有一側沾滿血跡,頸部與身體連接處有個傷口,或許是被槍騎兵的長矛所刺傷。
這期間,我們在各處都擄獲戰俘與槍械。戰俘已數以千計,有些我們交給英國處理,由英軍再將人數清數一次。大多數戰俘我們寄居在各村落中。阿茲拉克方面已耳聞我們大捷的消息。費薩爾在一天後搭著沃克斯豪爾車前來,後面跟著裝甲車隊。他在車站內安頓下來,我前去拜會他,向他稟報整個過程,報告完畢時,房間因輕微的地震而搖晃。
我要哈立德去支援他弟弟,他在強風中高聲呼喚一兩個小時后,身旁聚集了數百名騎馬或駱駝的人員。前往德拉途中,他幾度在星光中與土耳其殘兵交鋒,到達德拉后發現,特拉德安然據守在堅固的據點。特拉德在夜色中一舉攻佔車站,並將戰壕內頑抗的少數土耳其守軍徹底殲滅。
最後,我們先拋下這較頑強的一段,趕上前去追殺前面的兩段。他們正落荒而逃。到日落時,我們已將兩段悉數殲滅,並擄獲全部槍械,只剩較小的那一段。我們進軍時無數的農民擁出來助陣,一開始他們只能九九藏書五六人共用一把武器,後來有人搶到一把刺刀,有人搶到劍,還有人搶到手槍。一小時后,原本走路的也都有騾子可騎了。後來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把步槍及一匹馬。入夜後,馬匹上已載滿戰利品,肥沃的平原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我們因塔法斯慘絕人寰的一幕而大開殺戒,甚至敵軍陣亡后還在他們頭上補一槍,連牲口也不放過,彷彿可借他們的死與血泄恨。
第三段人數最少,成員大都是德國與澳洲機槍手,環繞在三輛機動車輛旁,還有若干騎兵。他們抵死頑抗,雖然我們攻勢凌厲,仍一再將我們逼退。阿拉伯人殺紅了眼,渾身是汗,喉中沾滿沙塵,他們心中則燃燒著復讎的烈焰。我參戰以來唯有這次下令,不留活口。
敵軍在日落時曾試圖停下紮營,但被哈立德追殺得只好再度流竄。有些往前推進,有些留在原地。很多人累得豁出去了,倒頭就睡。他們已是一盤散沙,亂成一團,在夜色中風聲鶴唳,看到身影就開槍,無暇分辨敵我。阿拉伯人也一樣是烏合之眾,也一樣草木皆兵。
塔拉勒也看到這一幕了。他發出像受傷野獸般的哀號,然後騎馬到高處,全身顫動地緊盯著土耳其部隊。我上前想安慰他,但奧達拉住我的韁繩制止我。塔拉勒極為緩慢地用頭巾捂住臉,然後似乎回過神來了,因為他開始策馬疾馳,壓低身體在馬鞍上晃動,朝敵軍的主力部隊直撲過去。
我告訴巴羅,我們已在城內待了一夜,他聽到的槍聲是鳴槍慶賀。他對我相當無禮。我倒是有點同情他,因為他落後進度一天一夜,喝的是雷姆哲污濁的井水,雖然他的地圖上顯示,前方的穆宰里卜有湖泊河川,就在敵軍逃竄的路上。然而他奉命進軍德拉,只得前來。
我們往村內走,看到其他男性與女性的屍體,還有四具嬰兒的死屍,景象慘絕人寰。這才知道,村中的寂靜意味著死亡與恐懼。村子外圍有一道低土牆,是羊欄,我看到牆頭有紅白相間的身影,趨前一看,發現是個婦女趴在上頭,臀部朝上,被一把刺刀由裸|露的雙腿間插入,釘在牆頭,死狀極慘。她是個孕婦,身旁還有其他屍體,總共有二十人左右,死法各不相同,卻都是受盡凌|辱慘死。
我打聽巴羅將軍的現況。一個剛由西邊進城的人告訴我們,他剛才遭到英軍攻擊,因為英軍已擺好陣勢正要攻進來。為了避免因分不清敵我而自相殘殺,查基與我登上布威伯山,山上有堅強的印度機槍哨站。他們以機槍對我們掃射,很得意能https://read.99csw.com碰上穿得這麼體面的獵物。後來,一個軍官與若干英國騎兵出現,我向他們自我介紹。他們確實正要圍攻德拉,我們在山上觀看時,努里·賽義德正要進入車站,他們的飛機還朝運氣欠佳的努里·賽義德轟炸,這是他在謝赫薩阿德與我競速跑輸后的懲罰。但是,我為了防止情況惡化,匆匆前去尋找正搭車視察各據點的巴羅將軍。
我們監控著村中的動靜,後來看到敵軍已開始往村外撤離。他們秩序井然地往密斯金推進,槍騎兵在前後戒護,中間是步兵,機槍充當側翼警戒,大炮與大批行李隊則在最中央。在他們離開房舍后,我們開始朝他們射擊,他們也架起兩尊大炮轟擊我們。他們的炮彈與往常一樣,總是飛過頭,在我們身後爆炸。
查基歇斯底里地狂嘯,在這片高地午後溫暖的陽光與清新的空氣中,聽來分外凄涼。我說:「你們誰殺的土耳其人多,誰就是勇士。」說完我們轉身朝敵軍追過去,沿路將一些落單在路旁向我們求饒的敵軍逐一射倒。一個土耳其傷兵,光著上身,無法站立,坐著向我們哭泣。阿卜杜拉掉頭離去,但查基高聲咒罵著,衝上前朝那人的胸膛補了三槍,血汩汩淌出,他的心仍在跳動,噗,噗,噗,越來越慢。
奧達臉色凝重地看著。「真主憐憫他,我們會替他討回公道。」他勒轉馬頭,緩緩朝敵軍追過去。我們召集那些農民,他們這時敵愾同讎,我們派他們分頭去包抄那支部隊。奧達這個戰神如雄獅乍醒,我們理所當然地由他率隊出征。他神勇無匹,將土耳其部隊逼入險惡地域內,並將他們截成三段。
只有一群阿拉伯人因為不知道我們不留活口的指令,所以擄獲中央那一段的兩百名戰俘。他們苟延殘喘的時間很短。我前去了解為何留活口,原本也樂於將這些戰俘留下,充當塔拉勒壯烈犧牲的證據,但這時,他們後方有個人躺在地上大聲朝阿拉伯人不知在吶喊什麼,於是我在臉色慘白的阿拉伯人的帶領下上前了解。那是我們的人——他的大腿被炸得血肉模糊,血噴涌在猩紅的地面上,已奄奄一息。但敵軍並沒因此而放過他。他們不斷折磨他,像是在製作昆蟲標本一般,用刺刀將他的肩膀與另一隻腳釘在地面。
巴羅屈服了,要求我替他張羅糧秣與食物。事實上,我們不久便相處融洽。我在廣場上向他介紹納西爾懸挂在總督府陽台的絲質軍旗,旗下有個打著呵欠的衛兵。巴羅立正站好,并行了個標準的舉手禮,這時圍觀的阿拉伯九*九*藏*書官兵對一個將軍那麼敬重他們的軍旗,都覺得很興奮。
我早已研究過巴羅,也有應付他的萬全準備。幾年前,他曾發表過他的信念,認為無論是戰爭與和平時期,「恐懼」都是一般人行動的主要動機。如今我發現恐懼是一種卑鄙、受到高估的動機,會一發不可收拾,而且,雖然是一種激勵,卻是有害的激勵,利用恐懼來激勵行動,如飲鴆止渴。我無法苟同他關於將人嚇進天堂這種書獃子的論調,最好是巴羅與我立刻分道揚鑣。我對無法避免的事之本能反應是偏要去招惹它。所以,我表現得很難纏而且姿態很高。
唯一的例外是德國部隊。在此,我首度以殺害我兄弟的敵人為榮。他們離家兩千英里,前途茫茫,無人引路,情況糟糕到足以令最堅強的勇士崩潰。然而他們仍軍紀森嚴,像戰艦般在土耳其人與阿拉伯人間左衝右突,面不改色,默不作聲。他們遭到攻擊時立刻停下,就地掩蔽,有條不紊地還擊。他們不會手忙腳亂,不哭泣吶喊,不猶豫遲疑。他們表現卓絕。
納西爾在市長官邸安排一個軍事政府及一支警力,在城內全面搜查。我補充若干建議,包括在各抽水機、火車頭庫房及各種工具店外部署警衛看守。隨後我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小時,當場擬出一套計劃,表示如果能保有這些設備,依我們的局勢可以如何善加利用。可憐的納西爾聽得目瞪口呆。
謝赫薩阿德當天晚上槍聲與叫鬧聲不絕,還有農民吆喝著要殺死戰俘,為塔拉勒與他的村民討回公道。較積極的族長都已出去獵殺土耳其人,他們與隨扈都不在,阿拉伯陣營群龍無首。原已沉睡的派系宿仇,在下午大開殺戒的血腥屠戮后又蘇醒了,納西爾、努里·賽義德、休伯特·揚、溫特頓,全都為了安撫那些互相看不順眼的仇家而忙得焦頭爛額。
夜色極暗,南方與東方不斷刮來一陣陣勁風。我們也唯有藉著風中傳來的槍聲,以及偶爾閃現的炮火,才能找到交戰地點。山谷間全是到處盲目流竄的土耳其殘兵。我們的人員緊追不捨。夜色替他們壯膽,他們這時距離敵軍更近了。隨著戰事的進行,所到之處的每座村落都會加入圍剿土耳其殘兵的行列。冷冽的夜風中充滿槍聲、叫聲、馬蹄聲,以及雙方人馬碰頭時手忙腳亂的叫嚷聲。
魯瓦拉族人與當地居民同心協力,將敵軍的營地劫掠一空,燃燒著熊熊烈焰的倉庫中戰利品尤其豐盛,但屋頂已著火,情況岌岌可危。可是,這是一個令人失去理智的瘋狂夜晚,雖然身邊的人死傷枕藉,https://read.99csw.com別人的性命也如草芥一般,但自己似乎是不可能就這麼死了的。
距離較近的那支兩千人部隊和我們勢均力敵,我們可以派半數正規軍及兩尊皮薩尼的大炮前去應戰。塔拉勒相當焦躁不安,因為這支部隊正朝著他的家鄉塔法斯逼近,他催我們儘快前往,並先佔據南方的山頭。不幸,對早就人困馬疲的隊伍而言,速度快慢是見仁見智的。我與護衛隊先趕往塔法斯,希望能佔據一個可藏身的據點,牽制住敵軍,直到大隊人馬趕過來。我們在半路上遇到一隊阿拉伯人,趕著一群衣不蔽體的戰俘正要前往謝赫薩阿德。他們對待戰俘極為殘酷,把他們鞭打得鼻青眼腫,體無完膚。但我沒有過問,因為這批戰俘是德拉的警察營,附近地區的農民幾年來飽受他們凌虐蹂躪,血淚交織,無處控訴。
然而,或許是因為全身酸痛,我無法休息,滿腦子都是塔拉勒,這個傑出的領袖,出色的騎師,旅途上的好夥伴。過一陣子我叫人牽來我的另一峰駱駝,在一個護衛的陪同下,摸黑前去與我們的人員會合,繼續追殺由德拉撤出的另一支更大的部隊。
努里·沙蘭與皮薩尼趕過來了。奧達摩拳擦掌地率領大隊人馬到達,塔拉勒聽到他的族人訴說土耳其泯滅人性的殘戮,急得五內如焚。所有土耳其部隊都已撤離村中了。我們在他們身後溜進村子,以解除塔拉勒的焦慮,步兵則各自找據點,以霍奇基斯自動機槍朝敵軍掃射。皮薩尼也架起大炮開始轟擊,使敵軍的后翼潰不成軍。
最後我找到哈立德,並要他召回魯瓦拉族人,將這些逃竄的敵軍交給時間與村民,我們或許還得往南從事更艱巨的工作。黃昏時有謠言傳來:德拉已成空城。哈立德的弟弟特拉德帶著半數的安那茲族人前去打探虛實。我擔心他會遭敵軍逆襲,因為城內必定還有土耳其部隊,而且有更多在其他地區戰敗的人都越過伊爾比德山區,沿鐵路到德拉避難。事實上,除非目前滯留在雷姆哲的巴羅已找不到敵軍,否則隨後必有一支後衛部隊會前來。
那孩子跑了幾步,然後停下來朝我們放聲哭喊(此外四周一片死寂):「別打我,爸爸。」阿卜杜勒·阿齊茲哽咽著不知說了些什麼——這是他的家鄉,她或許是他的親人——他躍下駱駝,撲跪在孩子身旁。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她,她揮舞著雙臂想大叫,但是沒叫出聲,反而癱倒在地,傷口的血再度迸流而出,染紅了衣服。然後,我想,她死了。
巴羅要我與他並肩而行,但他的那些馬痛恨我的駱駝,所以參謀總部的https://read.99csw.com那些大官們都沿水溝旁邊行進,我則穩健地走馬路的最中央。他認為必須派衛哨兵到村中維持秩序,我則委婉地解釋,阿拉伯人已經成立他們的軍事政府。他經過井邊時,說要派工兵來檢修抽水機。我回答,歡迎他們來協助,我們早已將火爐點燃,希望在一小時后便可以抽水讓他的馬暢飲一頓。他看我說得好像早已在此安身立命了,頗不是滋味地悶哼了一聲。他說他只掌管火車站就好。我指出火車頭已駛往穆宰里卜(當地那位少年族長阻止土耳其人炸毀塔勒謝哈布橋,如今那已是阿拉伯人的財產),並要求他好好指示衛哨兵,不要妨礙我們在鐵路沿線所進行的工作。
他的意識仍很清醒。我們問他:「哈桑,是誰做的?」他瞄了一眼那群畏縮成一團的戰俘。我們朝他們開槍時,他們默默承受。最後,他們不再蠕動了,哈桑也死了。我們再度上路,在蒼茫暮色中緩緩騎回家(家就是我那條毛毯,放在距離三四小時行程外的謝赫薩阿德),日已西沉,寒意逼人。
巴羅沒接到任何關於阿拉伯情勢的指示。這是克萊頓幫我們的一個大忙,他認為我們有權自作主張。所以巴羅進城時原本以為阿拉伯人是被征服的民族,也對我一副理所當然將他視為客人的態度感到困惑,如今卻別無選擇,只有聽任我們自行處理。我當時絞盡腦汁,站在盟友的立場,想設法避免沒想象力的英國人幫倒忙,剝奪了逆來順受的當地居民學習擔起重責大任的機會。英國人雖然一番好意,卻經常會造成必須借經年累月的起義與起義才能彌補的缺失。
我們也投桃報李,雖然一切行動自作主張,但都不會逾越政治上必要的限制。我們也叮囑所有的阿拉伯人,印度部隊是客人,應該寬容他們,而且要幫助他們,盡量讓他們隨心所欲。施行這個大原則的結果令我們啼笑皆非。村落里的所有雞都不翼而飛,還有三名印度騎兵因為覬覦納西爾的軍旗銀質的旗杆,竟把軍旗整支取走了。這是尖銳的對比,英國將軍敬禮,印度騎兵偷軍旗。這個對照更加深阿拉伯人對印度人的種族歧視。
這段路相當長,要經過一段緩降坡及一片窪地。我們呆若木雞,愣愣地望著他往前沖,他噠噠的馬蹄聽來響得嚇人,因為我們都已停火,土耳其部隊也已停火。兩邊人馬都在等他。他在一片死寂的暮色中繼續賓士,直到敵軍就在咫尺之遙。然後他挺起胸膛高聲吶喊:「塔拉勒!塔拉勒!」震耳欲聾地連喊兩遍。敵軍的步槍與機槍頓時響起,他和他的馬滿身彈孔,當場慘死在敵軍長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