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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Farside 12.Bomb

第二部 Farside

12.Bomb

「而且,這裏的人的癥狀比社會上一般人還要嚴重很多。尊崇除了巨大一無是處的計算機,把它們奉為智慧體。然後把不順心的事情全都推給過去或者未來。你們應該更加認真地活在當下。」
詹姆憂鬱地回想與上司交涉經過的時候,醫生還在對他喋喋不休。
「比如說這裡有支鋼筆,」詹姆從胸前口袋裡拿出鋼筆,「如果這支鋼筆一下子變成鉛筆,您會怎麼想?」
「我也嘗試過他的傳染。」柏拉圖抱歉般地說。
詹姆連他說話中的停頓都不喜歡。
「可是,他能解釋這個變化的原理。如果想要他重現,隨便多少次都能重現出來呢?」
「詹姆。」
「我真是搞不明白那些相信存在其他世界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毫無道理,胡說八道。而且還有什麼自由自在改寫過去的機器。如果只是幻想小說倒也算了。」
「挺麻煩的啊。」
醫生一邊喃喃自語說,對的,沒錯,一邊在病歷上寫什麼。詹姆和醫生見面的時候,採用了最簡單的方法。他以患者的身份來看醫生。相信過去正在被改變的患者。因為這根本沒有撒謊,所以毫無良心上的愧疚。詹姆相信自己處在過去和未來不斷被改變的宇宙中,而且對於巨型智慧造成了這一切的理論也沒有半分懷疑。如果要問是不是患者,他覺得這算是多少接近於患者的狀態。但並不是這個醫生應該去指導該怎麼做,或者說能怎麼做的患者。
「存在不存在我不知道,不過現在我們一直暴露在時空轟炸之下,這一點是確定的。時空修正導致的波及現象也是隨處可見。」
命題邏輯也好,模態邏輯也好,全都無關緊要,不過也就這樣吧。雖然柏拉圖的看法可能又不一樣。但是巨型智慧們在此刻所做的正是這樣的事,不知道在這一點上這個醫生是如何考慮的。就算是巨型智慧們,也不可能讓所有一切都能按自己的想法實現。即使A被B吸引而相信B,但如果A相信的是討厭B的話,就會發生衝突,引發運算戰。
當下的基地中流傳著一條消息,說醫療部來了個神經病。據說那傢伙竟然不相信多宇宙時間束理論和改變過去的操作。聽到這個傳聞的人,首先都會露出困惑的表情問,你說的不相信,到底是什麼意思?然後皺起眉繼續說,那傢伙應該讓醫生好好看看。然後聽說那傢伙自己就是醫生,也就啞口無言了。然後又開始笑起來,說些魚目混珠指鹿為馬什麼的,拍拍肩膀說下回想個正經點的笑話。然後走開。這是聽到這話的一般反應。
詹姆端坐在床上,口述提交給部長的報告。發生過的事情,和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都單純至極,再沒有比這性質更加糟糕的了。
「存在其他的宇宙,也存在時間束理論。你能理解這一點,還能創造新的理論。不要覺得那種事情麻煩,也不要覺得惹了一身麻煩事。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嗎?雖然不知道能做到什麼時候,但我會幫你的。精九九藏書神點。吃頓好的,睡個好覺。太陽還會升起的。」
即使被這樣指責,但事件並不是詹姆的責任,就連過去改變也不是他的責任。雖然也不能說自己沒有想要改變的過去,但大概沒有改變過。也許有吧,不過至少他自己並不知道。昨天的蜜柑變成今天的蘋果,詹姆不想為此承擔責任,想承擔也承擔不了。
「連你小子都聽到這個消息了,看來是該想想辦法了。」
「在你休息期間,請允許我略微做些改變。」
這也許是個操之過急的提議。但是,在眼看就要沉沒的船上還能做什麼呢?要麼把水舀出去,要麼把洞堵住,要麼坐等淹死。儘力而為,撐過一秒算一秒,直到看見港口。在滔天洪水淹沒了大地的無數球體上。
「是我。」
意志決策剎那間完成。
「本來就沒期待他能治好。我也不知道做什麼可以算治療。只不過有種判斷有意識地佔據了我的運算線路,覺得就算變成一無所知可能也不錯吧。」
預約了下一次的診療,領了一袋精神安定片,詹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邊想著過於安定的精神也是思考的產物,一邊把藥片拿出來嚼。這樣瘋狂的宇宙,如果能用這樣的化學物質做到內宇宙式的解決,那也很厲害了——如果可以把妄想用另外的妄想包裹住的話。
不過我也沒有讀過哪種腦子壞掉的故事,醫生裝模作樣地笑了笑。
「那是錯誤的記憶。如果眼前是鉛筆,那也就一直是鉛筆。這就是常識。因為不能隨意修改的東西就叫現實。」
那種能力好像挺厲害的?
還真是這麼一回事。要解釋說轟炸機實際上是飛到了過去啊未來啊,該從哪裡說起也是很讓人頭疼。這個醫生大概根本都不想嘗試理解時間束物理學吧。
如果這個醫生是外科醫生或者婦產科醫生,事情也許還會好辦點。雖然也許並不簡單,但那種情況下至少可以丟下不管。即使沉浸到奇異的關係妄想中,只要作為醫生的技術過硬,那就沒問題。現在十分明顯的是,醫生是精神科的醫生,負責基地人員的心理護理。他要拯救的,全都是差不多完全放棄控制自己精神狀態的基地人員。如果不是那樣的人,也不可能進入這樣的狀況中。
「到底是誰把那樣的傢伙放到醫務室的?」
「他甚至還有一定的過去改變能力,雖然很微弱。」
「差不多要睡了。有什麼事?」
知道了,詹姆說著,跳上床躺下。
「智慧體多少具有一點改變過去的能力,但他的能力遠遠超過了標準。當然,在絕不相信過去改變這一點上,他集中運用了這一能力,結果也提高了效率。他沒有分心。」
即便如此,也沒必要雇來做醫生吧,詹姆想。不過也許沒有其他能安頓他的地方了。不相信時空理論的時空理論技術員,比起把手術刀當成縫合針的外科醫生,性質還要惡劣。
「重複多少次都一樣。那一瞬間存在的東西是現實。相比起採納鋼九_九_藏_書筆與鉛筆互相替換的巨型假說,這一解釋更加合理。最為合理的解釋是,那人其實是個魔術師吧。」
「是挺麻煩的啊。」
「知道了,我還會在這裏陪你一會兒。」
你永遠也無法升遷的理由,能列出兩萬個,柏拉圖說。
「好吧,我知道了。」
「可以的話,最好不要攝取奇怪的化學物質。」
柏拉圖的打算也許是這樣的:它在想,如果那個醫生能把大家成功治好,會發生什麼。如果基地的全體成員都像那個醫生一樣,實現了不相信過去改變的時空構造,那麼看上去就像是時空恢復了。雖然巨型智慧們圍繞時空的戰鬥還在繼續,但至少對人類來說,問題就像已經解決了一樣。
「是啊。那個醫生是個挺有趣的時空構造。」
醫生微笑著說。
「那個醫生也許是很有趣,但並不利於精神健康。不管是作為研究對象,還是給這個基地帶來某種氣氛的人員,都太難處理了。」
「換句話說就是精神病理學的對象,簡單來說就是純粹的妄想。」
「這是值得討論的意見。」
聽到柏拉圖的呼喚,詹姆抬起頭。
「你是在想,你自己知道那是正確的,因此是正確的,而且不管怎麼說還能證明出來,是吧?可是,自己信以為真的東西如果就是真的,那才麻煩。大家都會隨心所欲去相信了。I believe that P, then P is true。就變成這樣了。我認為是P,因此是P。P是命題的首字母。Proposition。我認為在下雪,所以在下雪。」
好像是這樣,柏拉圖淡淡地回應道。
「嗯,也許吧。」
「用他攻擊?」
「柏拉圖,那個,是什麼來著,《蒂邁歐篇》?」
「所以把他視為兵器如何?可以用他去攻擊其他的巨型智慧。」
「這是故意的?你和部長聯手搞什麼圖謀嗎?」
巨型智慧到底在想什麼,詹姆完全搞不明白了。難道是柏拉圖自己想被他傳染?請他來做醫生不僅是出於興趣,柏拉圖真把他當成醫生了?
但那其中的一部分連我自己都能證明,詹姆想。醫生像是預見到了他的想法,沒有給他留下反駁的時間,緊接著說:
詹姆立刻把椅子拉開站起來,把手伸向托盤,遺憾的是上司的動作略快了一點。放著即將吃完的甜甜圈的托盤,被上司緊緊按住。
「真想喝杯伏特加呀,配上開心果。」
你今天可真有禮貌啊,詹姆沒有這樣譏諷的心情。歸根結底,柏拉圖就像是那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心情吧。感覺人類之間有某個詞經常用來表達那個心情,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治不好你啊。」
「相信的東西是真是假的那https://read.99csw.com個嗎?是《蒂邁歐篇》。從《對話篇》里分離出來的。大概有某種不得不如此的原因。要朗讀嗎?」
原來如此。柏拉圖大概也想處理他,但是發現處理不了,於是就撒手不管了。看起來,雖然柏拉圖放棄了治療,但覺得他是個很有趣的對象,所以就想搜集起來。想把蟲子關到瓶子里。如果能有人連瓶子一起扔到垃圾箱里就更好了。
讓太陽升起的就是巨型智慧,這一點柏拉圖和詹姆都很清楚。
想象著過度攝取的片劑在胃裡溶解的景象,詹姆對於自己無法冷靜的心情感到焦躁。
「但那個醫生是孤立的。他的時空構造似乎並沒有傳染性。」
詹姆拍了拍盤腿的膝蓋。
「不幹。」
哪怕從治療處方開出精神安定片的結果來看,那個醫生也不可能治好其他人吧。如果時空能用那樣的藥片來切換開關,巨型智慧群應該早就把人類泡在葯缸里了。
詹姆叫住部長,讓他把剛咬了一口的甜甜圈還給自己。過去和未來都變得亂七八糟的最大危害,會不會就是像這樣,所有人都習慣了不聽別人的話,詹姆想。首先是拒絕,然後才是提問。將工作以時間逆轉的方式強加於人,這到底是什麼樣的趣味?或許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吧。
「我也聽說過超時間現象之類的詞,那個也很蠢的。過去會被改變。既然如此過去就是過去的東西。不可能說什麼改變過去之類的話。感覺到改變了,恰好證明這是你們的妄想。這是你們自己心裏懷有某種負面的想法,試圖在內心將之無效化的逃避。這是精神醫學上很常見的補償現象。自己之所以窮,都是因為社會的問題。這和怨天尤人沒有任何區別。」
「如果有人聲稱自己的鋼筆被換成了鉛筆呢?」
柏拉圖的聲音回蕩在室內。那是統管這個基地的巨型智慧。
「趕緊改變過去,把那個人處理一下吧。」
哈,詹姆只能如此回答。存在還是不存在,本來就是詹姆自己想到的,所以這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會惹到誰。儘管如此,自己的工作就是要想辦法搞搞這個醫生,也只有隨口反駁他試試。換句話說,詹姆根本不想干。從和上司分開,直接走到這個醫生的房間,敲響他的門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了。這種荒唐可笑的事態,根本不需要用預先調查或者調查許可之類更加荒唐可笑的做法去掩飾。
詹姆感到很尷尬。那個醫生只把巨型智慧當成純粹的機器,或者就算看成是能說話的機器吧。不知道他收到機器請求看病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是打發時間了?
「他擁有奇異的時空構造。雖然傳染性很低,但也具有能讓巨型智慧煩惱的特性。這一點在你身上已經驗證過了。把那種傢伙送過去,對手肯定會頭痛。運算速度也會下降。就像你現在這個樣子。」
詹姆儘力克制自己,憤憤然地想起動不動就跑去打高爾夫球的上司。把這種傢伙錄用到醫療部來read.99csw.com的到底是誰?
柏拉圖沒有自信地回答說。大概是意志決策劇烈動搖,陷入了振動狀態吧。
詹姆懷疑這傢伙是不是得了抑鬱症。但願別被什麼奇怪的東西傳染了。巨型智慧基本上等同於自然法則本身。這樣的東西要是得了抑鬱症,那可叫人吃不消。永遠陰雲密布凄風慘雨的宇宙,還是敬而遠之的好。多宇宙中還存在著狀態狂躁、瘋狂跳舞、把周圍踩得稀巴爛的巨型智慧。
這個醫生雖然皺著眉,但卻像是樂在其中似的,詹姆想。大約是因為相貌與體格極為普通的緣故,反襯出動作十分誇張。那不一致讓詹姆感覺更加討厭,很不喜歡。
「那個醫生是存在的。」
「這個基地里的各位都在反覆念叨時空轟炸、時空轟炸什麼的,可是轟炸這事情有史以來就已經數不勝數了。你們不過是喜歡嚷嚷罷了。只是飛過來飛過去扔炸彈。和什麼過去未來一點關係都沒有。」
「時間束理論也是妄想?」
「我來準備。不過首先請允許我對你體內的局部部位做過去改變處理。」
沒錯,那個理論根本不可能,醫生重重點頭。
「是你?」
「謝謝你。」
「事實應當嚴密地加以定義。亂叫什麼過去改變,未免有點草率。推卸責任也不是這樣推卸的。人類必須好好為自己的過去承擔責任。」
他之所以不承認過去改變,是因為他自己改變了過去嗎?柏拉圖大概也嘗試過改變他的過去吧,結果發現他對柏拉圖所做的過去改變表示了抗拒。
柏拉圖似乎很喜歡這個提議。詹姆決定不去思考自己打開了一扇什麼樣的大門。巨型智慧也許能夠基於這個方案設計出極其複雜的時空構造。沒錯。送去敵對巨型智慧那裡,給對手造成巨大麻煩的人型時空構造。大概還會想辦法提高傳染性。如果說那個醫生是從其他世界送過來的那種武器,詹姆也不會吃驚。
「那樣的東西不可能存在。都是胡說八道。」
巨型智慧是能夠連自己的過去都加以改變而進步的巨大事物。但是,它們也並非能夠完全按照自己所想的前進。在前進的道路上,還有其他巨型智慧阻擋著。而且無論怎麼說,總不能完全按照自己所想的,去決定自己的想法。它們既是作為自然現象實現一切的暴君,也是嬰兒般的存在,還突然被人塞了一支筆,放到巨大畫布前去畫畫。巨型智慧也許有著冠絕人類想象的孤獨。或者就和人類一樣。所以才連那樣的醫生都想依靠。
不過這個笑話引起了詹姆的一點點興趣。雖然作為笑話來說並不好笑,不過如果真有那樣的人存在,怎麼也無法想象他該如何保持清醒的生活。那樣的人生不會是非常痛苦的嗎?在茶歇聊天的時候,詹姆和上司說起這個笑話,他的運氣就這樣到頭了。上司的右手撫摸著自己的頭皮說:
過去改變確實是在真實發生。它作為過去與現在的運算戰結果而出現,但並不可能全部整合性地替換書寫。在運算戰中,基本上不會有read.99csw.com哪一方取得絕對性的勝利,大抵都在勢均力敵的時候收手。而那收手之後剩餘的部分,就被認識為過去改變的結果,僅此而已。就像轟炸之後剩下的殘骸。看到殘骸,就連孩子都能理解遭遇過轟炸。
請柏拉圖朗讀《柏拉圖全集》已經好多次了,不過現在沒有那樣的心情。
詹姆直起身。
在站起來之前,脊髓已經對此確信無疑了,所以詹姆並不吃驚。緊隨其後的請求不是十分明確的嗎?要不然,上司也沒有理由奮力按住詹姆的托盤。
「我是他的患者,定期接受他的診斷。」
「解決。惡化。宿醉。遲到。以上。」
「那個人的時空構造有點頑固,是個有趣的標本。不知道是不是事件的衝擊,總之他頑固相信不存在什麼糾纏混雜的時空構造。那是他的核心。要破壞那個核心的話,他的人格就會崩潰。那可不是個讓人愉快的作業。」
「人事最終是我批准的。在很早很早以前。」
「說起來啊,理論什麼的,根本就不屬於存在的範疇。」
柏拉圖的回答里沒有提及部長。完全不相信奇異時空構造的人,大概確實會具有某種奇異的時空構造吧。
用小指頭頂了頂眼鏡,醫生說。詹姆對那樣的動作感到很彆扭,但也沒有辦法,他有氣無力地回了一聲「哦」。
面對請求之前便拋出拒絕的詹姆,上司毫無懼色。連這種事情都會氣餒,顯然當不了情報部的部長。上司一臉深情地深深點頭,是嗎是嗎,能去嗎,你這麼討厭去調查那個醫生也是沒辦法了,交給你了,不不不,好好乾吧。剛一說完,便和詹姆一同拿著托盤站了起來。
對於全天24小時計算著整個基地的巨型智慧說出這樣的話,委實奇妙。但詹姆並不覺得可笑。
「奇怪嗎?」
詹姆自己就是這樣,所以他對此很有把握。
「雖然大家都說自己看到的不是妄想。」
柏拉圖接收到這份報告,發回笑聲。
「你要休息了嗎?」
「沒有。他對其他存在的影響力非常低。說實話,他是個很雞肋的人。」
「我會想,啊,有支鉛筆啊。因為這裡有只鉛筆。」
「但如果記憶告訴你,這個是鋼筆呢?」
說起來,巨型智慧確實和魔術師很像。區別在於那個魔術師會用魔法,在變魔術的時候也用上了魔法。這個醫生保持精神正常的訣竅,說到底就在這裏吧。不明白的事情就是魔術。這個逃避方法還真是不錯,詹姆想。每天都像看馬戲一樣,不是嗎?自己住的地方周圍全是魔術師,只管看著下回哪個鄰居要搞什麼惡作劇就行了。他拍拍鄰居的肩膀往前走。哎喲這回的魔術變得不錯,怎麼變的?魔法師慷慨大方地傳授真正的訣竅,首先把青蛙內臟在陽光下晒乾等等。醫生以為那是開玩笑,啊哈哈哈,你這傢伙真有趣,笑得前仰後合。換成詹姆也會笑的吧——為了儘快遠離這個醫生。
「那,情況有什麼好轉嗎?」
「啊不,沒有,今天謝謝你。」
「去看醫生。當然來我這裏也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