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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趕了出去?」
她退後一步,用力撞上門。
拿上你的玫瑰,佔好觀察席的座位,
「那太感謝了。」
「你知不知道萊恩離開羅娜家之後去了哪裡?」
「她會很高興見到你,」老頭激動地說,「不行,威利,」他又對低嚎的邊境牧羊犬說,狗正努力把他拖向大門,「我給她打個電話吧?她住得離這兒不遠,就在達尼克,隔壁鎮。要我打個電話嗎?」
在她身後的等離子電視上,一身猩紅隊服的迪米塔爾·貝爾巴托夫正在慶祝成功射門,對手是富勒姆隊。空中回蕩著蘇格蘭口音的興奮喝彩,玻璃杯噹噹碰撞,刀叉噹噹作響,斯特萊克的同伴則在講著死亡與暴力。
萊恩,你來就是為了這個,萊恩。
「哦,就是你!」老頭說,更興奮了,「我和我老婆都是瑪格麗特·布尼安的朋友。」他見斯特萊克一臉茫然,解釋道,「羅娜的母親。」
斯特萊克眨了眨眼,找回焦距,燦爛陽光下的球場看上去單純而充滿激|情,路邊傳來樹葉、草坪和橡膠被曬熱后發出的氣味。他慢慢轉過身,走向船舶酒館,非常想喝一杯,但潛意識不肯罷休,好像故意與他作對。
「冷靜,親愛的!」她說,然後以蠻橫的語氣說,「坐下,科莫!」
「實在太早了。羅娜十五歲就和他在一起了,我們都很反對。我們聽說過唐尼·萊恩的不少傳聞。有個小姑娘說,他在青年農民會的迪斯科舞會上試圖強|奸她,但這事最後不了了之。警察說證據不足。我們想警告羅娜他不是什麼正經人,」她嘆了口氣,「但這些話讓她更堅定了。我們家羅娜一直很倔。」
「哎喲,沒有,我想沒有。他幾年前回來,短暫看望母親。在那之後,我不記得他回來過。這個地方可小了,唐尼·萊恩要是回來了,我們都會聽說的,你明白吧?」
「你是不是覺得是他……」
「不,」她突然異常憤怒地說,「不。」
「真的是你。」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船舶酒館的門上掛著一艘金屬帆船,船上豎著亮黃色的船帆。斯特萊克從船下走進去,門邊的招牌上寫著:梅爾羅斯唯一的酒吧。
「——結果她不肯理我了,唐尼下次休假回來時,他們結了婚。根本沒邀請她爸爸和我,」她說,「然後他們一起去了塞普勒斯。我知道,是唐尼殺死了我們家的那隻貓。」
「結果他又回來了。他讓羅娜懷了孕,但她流產了。然後羅娜生我的氣,因為我說——」
「羅娜不肯聽。她覺得自己了解他,大家都誤會他了,諸如此類。是我們偏見太深,頭腦狹隘。後來他想參軍。趕緊走吧,我心想。我盼著他一走,羅娜就能忘了他。
「我們都聽說了。我們的朋友布萊恩,就是你剛才遇見的那個人,正好看見他們在街上打。四個打一個,全都在大喊大叫。有人報了警,警察警告了傑米。他不在乎,」布尼安太太說,「他們不想讓唐尼接近家裡任何人,包括他們的母親,所以把他趕出了城。
「我很高興能……」
唐納德·萊恩是否在蓋茨黑德找到了更溫暖的歸宿?或者他又去了科比?又或者——斯特萊克一邊艱難地鑽進迷你,一邊心想——也許這些地方只是暫時性的落腳之處,他已經去了倫敦,尋找斯特萊克?
「再來點吃的吧。」斯特萊克建議道,期待給自己來一份油炸鱈魚加薯條。
梅爾羅斯,向你致敬
班楊太太點點頭,咽下一口食物,說:
「萊恩太太?她離開這裏大概有十多年了。」
「唐尼是所有兄弟里最野的,個子也大,進了少年七人隊——」
斯特萊克目瞪口呆。他無法想象一個素未謀面的蘇格蘭老頭是怎麼認出自己的。他現在的聲名遠遠不足以讓陌生人認出他。他每天走在倫敦街頭時,完全沒人在乎他是誰,也很少有人會把他和新聞報道里那個成功人士聯繫起來,除非是認識他或在他辦案時聽到他大名的人。
酒精讓她健談起來,話語噴涌而出。
小鎮在陽光下顯得相當繁華。斯特萊克漫步沿商業街走向上坡,盡頭的中央廣場里有座花壇,廣場中央的石柱頂上雕著一隻獨角獸。地面上嵌著一塊圓石,上面印著小鎮的古羅馬名「特里蒙奇烏姆」,意為「三山之上」,斯特萊克想,這一read•99csw•com定是指旁邊那三座山峰。
We're back home at Conry's bar.
她毫無保留地傾訴,彷彿把斯特萊克當成醫生或牧師。她講出壓在心底多年,對朋友都無法吐露的秘密。斯特萊克反正已經見過那最可怕的一幕。她又從方形黑包里拽出手帕,斯特萊克突然想起當時床單上的那一大攤血跡,想起羅娜在掙扎中傷痕纍纍的手腕。感謝老天,這位母親沒法看見他在想什麼。
「她在家呢,」老頭沖猶豫要不要再敲一次門的斯特萊克喊,「但她已經木了。」
——藍牡蠣崇拜樂隊,《親吻之前》
Gem o'Scotland,
斯特萊克站起來。她跌撞兩步,走到斯特萊克面前,雙手緊抓著黑色大提包的肩帶。
那片平整的橄欖球場引出另一段回憶:黑髮黑眼的諾爾·布羅克班克,攥著破碎的啤酒瓶向他猛衝過來。布羅克班克體型龐大,強壯又敏捷:他是橄欖球側衛。斯特萊克記得自己抬拳從啤酒瓶旁邊掠過,在玻璃擊中自己的脖子前,狠狠打中對方——
「我丈夫老說:『你還留著這東西幹嗎?趕緊燒了。』但我一直覺得,我們終有一天會用上他的照片。給,」她說,把照片都塞到斯特萊剋期待的大手裡,「拿著,你留著用吧。蓋茨黑德。他去了蓋茨黑德。」
「對,」斯特萊克說,「我不知道和他有沒有關係,但我想找他談談。他出獄以後回來過,來看他母親。」
So grab your rose and ringside seat,
布羅克班克被診斷為顱底骨折。耳朵也出了血。大腦受損。
他走上萊恩太太家的車道,眼睛的餘光注意到,老頭站在原地望著他,牧羊犬徒勞地往下坡拽著繩子。
「來。把這喝了。」
斯特萊克低聲咕噥兩句,暗自希望語氣足夠謙遜、感恩。
「就在那邊,」她往右後方一指,「我不知道具體的門牌號,抱歉。」
天下無雙的城鎮;
「他捅了一刀——他們努力想要——你明白吧——修好——」
斯特萊克伸出大手和她握手。她的手又小又冷,微微顫抖。
「哦。」斯特萊克說。
「辛格爾頓路?離這兒遠嗎?」
門開了,門裡站著一個臉色蠟黃、矮小乾癟的老太太。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睡裙,帶著沒有明確對象的敵意,抬頭瞪著斯特萊克。她下巴上有幾根硬邦邦的鬍子。
「——我們簡直……」
布尼安太太從黑色提包深處拽出一條手帕,擤了擤鼻子。他看出她不習慣這裏:在她所屬的時代,女性一般不會獨自走進酒吧,除非實在是沒有男人代勞,更別提直接在吧台買酒了。
「哦,應該是四五年前了吧,」瑪格麗特·布尼安說,「他突然出現在她門前,直接破門而入。她得了老年痴獃,沒法阻止他。鄰居們給他的幾個哥哥打了電話,他們來了,把他趕了出去。」
很多年以前,唐納德·萊恩屬於這個可愛的城鎮,併為此心存驕傲。他曾在農田的圍繞下眺望過艾爾登山的三座山峰。但他不是臉朝黃土的勤懇勞動者,毫無團體意識,在這個看重紀律與誠實的地方分文不值。梅爾羅斯把他如渣滓般吐出去,趕走這個燒穀倉的縱火者、殺貓的兇手、划壞橄欖球場的犯人。於是他進了英國軍隊:許多人在那裡要麼找到救贖,要麼得到報應。那段生活以牢獄之災作為結束,監獄又把他扔出去,他嘗試回家,只是家裡沒人歡迎他。
「你覺得布尼安太太——是姓布尼安吧?——有沒有可能知道些什麼?」
斯特萊克已經站起來擺好架勢,準備痛揍惠特克一拳。那是他最接近出手的一次,但他母親及時跌撞著擋在他們中間,戴著戒指的瘦削雙手分別抵在兩人喘著粗氣的胸膛上。
她顫抖著喝了口橘汁,繼續說:
這地方讓他立刻平靜許多:暖色系的室內裝潢,閃亮的玻璃和黃銅;棕色、紅色和綠色混雜的褪色地毯;桃粉色牆面,裸|露的石塊。到處都有東西表明梅爾羅斯人民對體育的狂熱:寫九_九_藏_書著賽事日程的黑板,好幾個巨大的等離子屏幕,連小便池上(斯特萊克已經憋了好幾個小時)都有掛牆電視,以免某次精彩的達陣不幸發生在膀胱再也無法忍受的那一瞬間。
謝天謝地。
「七人隊?」
「你是那個偵探,」他說,「你就是讓她兒子坐牢的那個偵探。」
「梅薩思·萊恩?」遛狗人說,灰白粗眉下的雙眼打量著斯特萊克,「嗯,她就住在我隔壁。」
他好像已經錯過溫德街,手機上的地圖表示它在商業街之外。他掉頭折回去,在右側的牆面間找到一個狹窄的巷口。巷口窄得僅夠一人穿行,裏面是個光線昏暗的內院。萊恩曾經住過的公寓有扇亮藍色的前門,門前有兩三級台階。
「橄欖球七人隊。」她說。斯特萊克居然不知道這個球隊,這讓這位嬌小溫和的老太太驚訝不已。在梅爾羅斯,橄欖球似乎比宗教的地位還高。「但他被開除了,因為他毫無紀律。他被開除兩周后,有人把綠坪劃得亂七八糟——就是球場。」她見英格蘭人一臉茫然,解釋道。
「橘汁就好。」她屏著呼吸說,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黯淡充血的眼睛瞪著斯特萊克。斯特萊克知道,那雙眼睛曾經一定如鼬鼠般圓滑閃亮。
The toon o'the free.
「可是你去問問沃爾特·吉爾克里斯特,問他覺得唐尼是不是個招人喜歡的人。沃爾特把他從農場開除——他老是遲到——然後不知道什麼人放火燒了沃爾特的穀倉。哦,沒人能證明是唐尼乾的。也沒人能證明是他破壞了球場。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然後他穿過一條短巷,走回停車場,周圍到處都是黃玫瑰圖案,讓他再次想起那條強壯手臂上的刺青。
斯特萊克陪著老頭走到隔壁住宅,在一塵不染的客廳里等著。老頭激動地講著電話,聲音壓過牧羊犬越來越狂野的哀嚎。
他找了個停車場,停好迷你。旁邊就是梅爾羅斯修道院,拱門被淡藍色的天空襯得格外深紅。東南方是他曾在地圖上見過的艾爾登山,三座山峰給城市的天際線增添了不少活力和個性。他在附近的咖啡館買了個培根卷,坐在露天桌上吃了,然後抽了支煙,喝了當天的第二杯濃茶,步行去找溫德街——十六年前,萊恩入伍時填寫的住址。斯特萊克不是很確定這個街名該如何發音,溫德還是萬德?
「該死。」斯特萊克低聲說。他想到羅賓。羅賓一定比他更能要贏得這位小老太太的歡心。他慢慢轉過身去,琢磨著梅爾羅斯還有誰能幫上忙——他在一九二網站上查到其他幾個姓萊恩的人——結果迎面撞上遛狗的老頭。他已經不知何時走過來,正好奇又興奮地看著斯特萊克。
「他們結婚太早了。」斯特萊克評論道。他想儘可能收集萊恩的信息,追查他認識的人,或了解他的行為模式。
「木了。腦子飛了。」
所謂「不遠」是個因人而異的相對概念。斯特萊克失去小腿和腳之後,對這一點感觸頗深。他往上坡爬了十分鐘,開始後悔沒有回修道院旁的停車場開迷你。他在街上先後找了兩個女人問路,問她們是否知道萊恩太太住在哪裡。她們禮貌而友好,但都不知道。他繼續緩步前行,全身冒汗,走過路邊一排白色的平房,迎面遇上一個老頭。老頭戴著羊毛平頂帽,牽著一條黑白相間的牧羊犬。
「什麼?」斯特萊克沒跟上跳躍的話題。
That ever there be:
「我想找到他,」斯特萊克打個馬虎眼,「你知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過這裏?」
「怎麼會是橄欖球呢,親愛的。哦,可憐的寶貝……你怎麼能去打橄欖球呢!」
「他去了嗎?」斯特萊克問。
她似乎認為斯特萊克聽到這些會很高興,彷彿他和本是什麼了不起的警察兄弟會同袍。
在康里酒吧,我們賓至如歸。
「再過去三戶,」老頭說,伸手指點,「外面有許願石井的那家。」
「瑪格麗特在報紙上讀到你的消息,就對我們說:『就是這個人,救出我們家羅娜的小夥子!』你幹得可真不錯啊!老實待著,威利!」他沖使勁拽鏈子、朝著想回到街上的牧羊read.99csw.com犬吼了一聲,「哦,是啊,瑪格麗特一直在跟蹤你的消息,把報紙上所有報道都讀了。你抓住了殺死那個模特姑娘的兇手——還有那個作家案子!瑪格麗特從來沒忘記過你對她女兒的大恩大德,從來沒有。」
沒過五分鐘,她就到了。斯特萊克已經不太記得她女兒的長相,以前也從來沒見過她,但還是一眼就認出她:她還沒進門,就僵在原地,盯著他,表情既焦慮又期待。
「那時就有人指控他是強|奸犯?」斯特萊克問道。他點的炸魚薯條好吃極了。酒吧里越來越熱鬧,他對此心存感激:女侍終於不再只盯著他們看了。
「我給你買杯喝的吧。」
「謝了,但我還有其他事要做。」斯特萊克撒謊。有這麼一位聒噪的聽眾在,他很難問出什麼東西。「你能不能問問她,是否有空去船舶酒館吃個午飯?一小時之後。」
Blue Öyster Cult,『Before the Kiss』
兩盤食物上桌,布尼安太太顫抖著深吸一口氣。
蓋茨黑德。斯特萊克想起在網上搜到的那個唐納德·萊恩。他從蓋茨黑德搬到科比?還是說那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It's oor ain toon
斯特萊克很餓,但沒法剛聊完羅娜·萊恩的事就大快朵頤。
他走到馬路盡頭,又撞上一大片黑色和檸檬黃,隨即意識到酒館裝飾色調的由來。一塊印著梅爾羅斯橄欖球俱樂部的招牌上出現同樣的黃玫瑰。斯特萊克停住腳步,雙手插兜,目光越過一段矮牆,望向樹叢間平整的鮮綠色草坪。黃色的橄欖球門柱在陽光下閃著光,右側是看台,遠處則是柔緩起伏的群山。這個球場和所有信仰之地一樣,得到悉心照料。對於這麼一個小鎮而言,這裏設備齊全得令人驚嘆。
斯特萊克敲了門。前來應門的是位漂亮的黑髮女人,年輕得不可能是萊恩的母親。斯特萊克解釋來意,她用頗具魅力的柔和嗓音答道:
「你想跟萊恩太太談點什麼?他不會又幹了什麼吧,那個唐尼?」
「她和本每年都去度假,」她激動地說,反覆用手帕抹著瘦削的臉頰,抬起眼鏡抹眼睛,「他們還養——養德國——德國牧羊犬。」
他沿著昏暗的小巷走回陽光燦爛的廣場,突然想起自己從來沒聽過唐納德·萊恩開口,除了他當時在拳擊場上對著自己耳邊低聲罵過的那些髒話。萊恩受審時,他還在卧底查毒品案,也就無法以那副大鬍子的形象在總部進出,一切審訊都交給其他同事。後來他結了毒品案,鬍子也剃乾淨了,出庭就對萊恩的指控作了證。但萊恩站起來否認他曾經捆綁或折磨過妻子時,斯特萊克已經登上離開塞普勒斯的飛機。斯特萊克穿過集市廣場,不禁想知道萊恩的蘇格蘭口音是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讓別人那麼願意相信他、原諒他、喜歡他。偵探記得,自己似乎在什麼地方讀到過,推銷員都喜歡用蘇格蘭口音說話,以表明自己誠實可信。
「她現在住在辛格爾頓路。」
斯特萊克還沒來得及感到失望,她又補充道:
「病了?」斯特萊克語氣尖銳地問。
「你他媽笑什麼呢,豬腦袋?」
他向辛格爾頓路的方向走著,這裏的唯一一家酒吧在旁邊的街上。梅爾羅斯似乎對黃色有種偏愛:酒吧的牆是白色的,但門窗都塗成鮮亮的檸檬黃,勾著黑邊。斯特萊克是個康沃爾人,所以發現這家地處內陸的小店名叫「船舶酒館」后覺得好笑。他拐上辛格爾頓路。街道向遠處延伸,穿過一座橋后變得陡峭,向上消失在視野之外。
斯特萊克的話又引出一陣洶湧的淚水。她用濕乎乎的手帕反覆擦著眼睛,聲音顫抖地說:「你真好。」然後她呷了一口波特酒,輕呼一口氣,對著斯特萊克眨了眨眼,淡色的睫毛下雙眼通紅。
「他們現在結婚了,」布尼安太太說,「當然,沒有孩子——唉,你知道是為什麼——」
她的手摸索著提包的搭扣,抽出一小疊照片。
她又流下眼淚,反覆道謝,然後離開了。斯特萊克付了賬,走路去「梅爾羅斯的米勒」,他之前閑逛時發現的一家家庭式肉店。他在店裡吃了幾個鹿肉派,比在倫敦上車前買到的食物好吃得多。
商業街上有家店鋪在玻璃門后九-九-藏-書掛了條茶巾,茶巾上面有黑色細線綉出的本地標誌性建築。真正吸引斯特萊克目光的則是建築旁邊的幾朵黃玫瑰,它們和他記憶里唐納德·萊恩健壯小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樣。他停住腳,讀著茶巾中間的文字:
斯特萊克去吧台點了單,回到她身邊。她問起斯特萊克來梅爾羅斯所為何事,斯特萊克這才明白她為何如此緊張。
她突然熱淚盈眶。
惠特克忍受不了被別人嘲笑。他極度需要受人追捧;如果無人奉承,他就用恐懼和憎惡證明自己的地位。而一個人嘲笑他,表明此人認為自己地位比他高。這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


對散步異常執著的牧羊犬幫斯特萊克解了圍。兩個男人出了門,並肩走向下坡的路。牧羊犬一路向前猛拽,斯特萊克被迫加快步伐,這樣在下坡上走路對他的腿有害無利。他們到了集市廣場,他如釋重負地和新朋友道了別。老頭興高采烈地揮了手,走向特威德河的方向。斯特萊克一瘸一拐地走下商業街,隨意打發時間,快到點才走回船舶酒館。
她沒說自己當時說了什麼,但斯特萊克能想象。
「沒關係。謝謝你。」
發現她的女兒被人綁在床頭,全身赤|裸,到處是血?那份工作最糟的內容就是和家屬談起當事人曾經歷過的一切。
遛狗人向斯特萊克走了兩步。
他敲了整整一分鐘門,裏面毫無反應。遛狗的老頭走回來,站在萊恩太太門前,毫不掩飾地盯著斯特萊克看。斯特萊克以為他是後悔不該隨便透露鄰居的住址,特地走回來看著這個陌生大個子,免得他對萊恩太太不利。斯特萊克猜錯了。
「我知道是他。羅娜跟他結婚前,我們最後一次見羅娜,跟她說這決定大錯特錯,結果我們當天晚上找不到波迪。第二天發現它躺在我們家後面的草坪上,死了。獸醫說它是被人掐死的。」
「嗯,」她低聲說,「本通過緩刑局查了查。他去了蓋茨黑德,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那裡了。」
「總之,」班楊太太說,「他沒再來找羅娜和本的麻煩。」
「我們在報紙上讀到了……有人給你寄了——寄了——」
「你要是能去,可他媽會高興壞了,是不是啊,笨小子?以為自己已經是他媽的軍官了,和那幫打球的畜生一個德行。叫他那有錢的老爸送他去他媽的戈登斯敦啊!」惠特克沖萊達大吼。
「萊恩往她身上捅了一刀。」布尼安太太低聲說。
她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湧出來,從眼鏡底下滑過臉頰。十年前可怖的記憶突然在她眼前重現,鮮活得彷彿有人往桌上倒了一堆牛內臟。
「她瘋了。」他把當地方言翻譯成英語。
「然後他就去玩拳擊了。他嘴上可是會說呢,天生就會。羅娜跟他在一起時——羅娜那時十五歲,他十七歲——還有人跟我說,他這人其實不壞。哦,沒錯,」她對一臉難以置信的斯特萊克點點頭,「有些人不了解他,很容易為他說話。他只要願意,可能招人喜歡了。唐尼·萊恩就是這麼個人。
這話似乎給了羅娜媽媽勇氣和慰藉。她眼淚汪汪地露出一個微笑,用叉子叉起乳酪通心麵。
十七歲的斯特萊克對著作業本無聲大笑(他剛才在拳擊俱樂部,嘴唇被打腫了)。惠特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用可憎的偽倫敦口音喊道:
「她和萊恩生了個孩子,對吧?」他問道,想起那個嬰兒躺在血跡斑斑、奄奄一息的母親身邊,發出虛弱的啼哭,「他現在應該有,呃,十歲了吧?」
「打擾一下,」斯特萊克說,「請問你知不知道萊恩太太住在哪裡?我忘了她家的門牌號。」
「我知道是他乾的,是他殺死了波迪,」她激動地說,「瞧瞧他對羅娜和孩子做的事。他是個惡魔。」
他還要開著哈德亞克的車回愛丁堡,便只買了半品脫約翰·史密斯啤酒。他在面對吧台的皮沙發上坐下來,瀏覽塑封菜單,希望瑪格麗特·布尼安能夠守時。他餓了。
「非常感謝。」斯特萊克說。
「萊恩太太?」
「據我所知還沒有,」斯特萊克說,「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操,操,操。」斯特萊克和著自己步伐的節奏,低聲喃喃。
斯特萊克用了幾秒鐘,才從浩瀚的記憶里拖出相關信息:萊恩的老婆名叫羅娜,就是他發現被捆在床上、蓋著染血床單的那個年輕女人。
她壓低聲音。read.99csw.com
「唐尼是家裡的老幺,有四個哥哥。他們都很厲害,」布尼安太太說,「每一個都很兇。傑米在塞爾扣克生活——他一回來就直衝進門,把唐尼從母親家趕出去。聽說他把唐尼揍得人事不省。」
It's the best toon
「萊恩太太,我想見見你兒子唐納德。」
「我不記得是什麼病,好像是關節炎什麼的吧,羅娜還說他胖了好多。他是晚上去那兒的,最後找到了羅娜。但謝天謝地,」布尼安太太激動地說,「羅娜的未婚夫那天正好留宿。他叫本,」她補充道,勝利地揮了一下手,黯淡的臉紅潤起來,「是個警察。」
「哦,去了,」瑪格麗特·布尼安痛苦地說,「我們都知道他會去的。羅娜已經搬到格拉斯哥,在旅行社找了份工作。他還是找到羅娜。整整六個月,羅娜每天擔驚受怕,最後他還是去了。那天晚上,他直接去了羅娜的公寓,但他病了。不再是以前那個他了。」
「她這就過來,」老頭一手捂著話筒說,「你願意在我這兒見她嗎?別客氣。我讓老婆泡點茶——」
「我想也是,」斯特萊克說,拿起刀叉,「家裡有個警察,還有好幾條德國牧羊犬。他不傻。」
斯特萊克把大手放在抽泣的女人的肩上按了片刻,隨即站起身,走向在一旁張大嘴看著他們的女侍。對於身邊這個像燕子一樣脆弱的女人,白蘭地恐怕太烈了。斯特萊克的舅媽瓊只比布尼安太太略大一點,一直視波特酒為藥劑。他點了杯波特酒,端回去遞給布尼安太太。
這是我們的城鎮
「……幫上忙。」
Here's tae Melrose,
「唐尼不會要回來了吧?他回來了嗎?」
「我擔心死了,」她繼續說,「替羅娜擔驚受怕。他以前老說,他一出獄就會去找她。」
「是啊。他們一家都很野蠻。」布尼安太太帶著循規蹈矩的小鎮居民所特有的偏見說,斯特萊克從小在類似的環境長大,對這種態度並不陌生。「那幾個兄弟一天到晚打架,找警察的麻煩。但他是最差勁的一個,幾個哥哥都不怎麼喜歡他。說實話,我看就連他媽媽都不太喜歡他。有傳言說,」她突然飛快地傾訴起來,「他們不是同一個父親生的。他父母老是吵架,兩人分居和她懷上唐尼的時間差不多。聽說她和本地一個警察搞上,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後來警察走了,萊恩先生也搬回來,但他從來都不喜歡唐尼。這點我可以保證。他一點都不喜歡唐尼。大家都說,那是因為他知道唐尼不是自己的種。
萊恩太太的平房整潔莊嚴。門口的草坪和花圃里四處擺著迪士尼式可愛的石雕動物,建築側面的大門躲在陰影里。他手去抓門環,突然意識到自己下一秒就有可能與唐納德·萊恩打個照面。
斯特萊克望著那片天鵝絨般柔軟的草坪,想起惠特克在公寓一角抽著大麻,散發出臭氣,萊達躺在他身邊,張著嘴聽他講艱苦的過去,把他的話照單全收。斯特萊克現在回想起來,萊達對他編的那些故事,渴求得像只雛鳥。在萊達眼裡,惠特克上的彷彿不是戈登斯敦學校,而是惡魔島:她這位瘦削的詩人竟然被迫暴露在蘇格蘭嚴苛的寒冬中,飽受毆打碰撞,在雨里泥里摸爬滾打。這實在太沒道理了。
「她爸爸今天在霍伊克,沒法過來。我給他打了電話,他讓我告訴你,我們永遠不會忘了你對羅娜的大恩大德。」她一口氣說完,挨著斯特萊克在沙發上坐下,繼續用混合著驚嘆和緊張的目光望著斯特萊克。「我們從來沒忘記過。我們在報紙上讀到你的消息。很抱歉聽到那條腿的事。是你救了羅娜!你為她——」
「他死——死了,」她低喃,淚水從下巴淌下來,「嬰——嬰兒猝死綜合征。他一直都是個多病的孩子。是他們把唐——唐尼關進監獄后第三——第三天發生的事。他——唐尼——他在監獄里給羅娜打電話,說他知道是她殺——殺死了孩子——說他一出獄就會殺了她——」
班楊太太年近六十,個頭矮小,模樣嬌弱。她戴著金屬框眼鏡,淡金色頭髮燙成細卷,滿臉緊張。
蘇格蘭之寶,自由之城。
「她什麼?」斯特萊克邊敲門邊回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