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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四十九

路致遠笑了:「我感覺抱的是劉胡蘭,那麼大義凜然,那麼視死如歸。」
雲蔚把臉扭開,使勁睜了睜眼睛,不想讓淚水流下來,隨即向出發區走去,沒幾步就不能再往裡走了,她轉身看著路致遠,問道:「你要給我的東西呢?你讓我來我就來了,你想抱就讓你抱了,該把東西給我了吧?」
路致遠在信里說:「……你現在還想和冠馳打官司嗎?如果已經不想了,也就沒有必要把這封信繼續看下去;如果你吃了秤砣鐵了心還要打,那我下面對你說的話就將是你唯一的機會,無論你此刻對我恨之入骨還是已經心灰意冷,你都必須把信看下去,直到看完……」
「去美國,還不知道會休多久,也可能就……一直休下去了。」
兩人又一次見面是在首都機場的T3航站樓。頭一天路致遠給雲蔚打電話,說自己第二天就要走了,想和她在機場見一面,雲蔚說那現在就祝你一路平安吧,不用到機場說了,路致遠說我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當面交到你手裡我才能放心地走。
「動機是好的,難道就可以不擇手段嗎?虧你還是搞法律的,我真懷疑你們的公益維權究竟都是怎麼個搞法。」
「我的下場你應該清楚吧?公司發現以後不僅會立即把我開除,還會追究我的法律責任。」
「是啊,艱辛又艱苦,真正的苦哈哈,一邊苦一邊哈哈,苦中作樂唄。」
路致遠訂的是商務艙,辦理登機手續的專用櫃檯沒人排隊,他又不用託運行李,結果沒一分鐘就辦好了,他看眼手錶說:「這麼早,找個地方坐會兒?」
路致遠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居然還吹起了口哨,走到渾天儀雕塑旁邊的時候他回身擋在雲蔚面前,把抓著拉杆箱的手鬆開,又把登機牌和護照塞到兜里,騰出兩隻手,問道:「我想抱你一下,可以嗎?」
「我是很想給你些幫助,可我知道你的脾氣,反而會把幫助視為施捨。」
路致遠眯起眼睛:「你是讓我背著公司偷偷地干?」
雲蔚說:「不了,還是在外面見吧。」
「你就值得!」路致遠脫口而出,「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休多久?去哪兒?」
「我為什麼要等你?那是你自己的事!」雲蔚沉下臉說。
她把信封撕開,首先掉出來的是一張紙片,兩面寫滿了幾行小字:「知道你肯定等不到那一天!讓我猜猜你能忍到什麼時候……不會是我還沒飛走你就打開了吧?!順便告訴你,當你看完這張便條的時候,那封信上的字跡已經全部消失了,因為我也使用了某種專利技術,任何人一旦擅自提前打開,那九_九_藏_書封信就會自毀!!」
「真的?」路致遠喜出望外,「說吧,你需要什麼?」
「你之所以下不了決心,只是因為還沒遇到某個女孩讓你覺得值得為她離婚,當然,也可能這個女孩根本就不存在。」
「現在不覺得是占我便宜了?」雲蔚不為所動。
雲蔚已經把提拉米蘇消滅乾淨,顧不得擦嘴就說:「我還是想跟冠馳打官司,我去找過裴霞她們,可因為她們都通過中間人跟CTP簽過協議,自己無權起訴冠馳,解鈴還須繫鈴人,所以就來找你嘍。」
路致遠不在乎雲蔚的揶揄,懇切地問:「你能等我嗎?」
「哦,好啊,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怎麼是我自己的事?當然是咱們倆的事!」
「我這麼想可都是出於好意,要不然怎麼才能讓冠馳的車不再害人呢?」
「哦,那你還在原來那兒住嗎?」
「怎麼了?我有資格的,雖然從來沒出過庭,但誰都有第一次嘛。」
「你還真是執著。」路致遠有些失望,嘆口氣說,「你想怎麼做?」
「所以我想請你私下幫個忙。」路致遠一聽不禁滿腹狐疑地看著雲蔚,雲蔚又問:「你是有公司正式授權可以代表CTP對外簽署法律文件的吧?」路致遠點點頭,雲蔚訕笑道,「你能不能和那幾個當事人分別簽一份協議,終止早前的權利轉讓協議,並免除當事人退還款項之類的全部責任?」
「你什麼意思?猥瑣!」雲蔚生氣了,「我知道你是說我不自量力,蚍蜉撼大樹,螳臂想擋冠馳的車,對吧?」
雲蔚登時嚇得手忙腳亂地趕緊把那封信掏出來察看,兩頁整篇的白紙黑字都還在,毫無異樣,而每個字都像是在替路致遠嘲笑她,害得雲蔚又羞又惱。路致遠開頭寫道:「這是我第一次親筆給你寫信,估計也是最後一次……」雲蔚想你究竟是不是親筆我也不知道,她印象里從未見過路致遠寫的字,只見過他拿信用卡簽過單,而那種時候雲蔚當然不好意思湊過去看他的簽名什麼樣。雲蔚又一想路致遠說的後半句話也對,今後如果能再見面也就用不著再寫信,一旦真的就此不見那也就更不用寫信了,想到這兒雲蔚不禁傷感起來。
「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她們和我們簽的不是當事人和律師之間的那種代理委託協議,不可以隨時終止、另起爐灶。她們已經把向冠馳起訴索賠的一切權利都轉讓給了我們,我們也已經向她們支付了全部款項,CTP還為這場官司付出了大量人力和費用,各自的義務已經履行完畢,即便協議終止了這種權利轉讓九_九_藏_書也是不可逆轉的,如果她們私自另行起訴冠馳就是違約,就算冠馳真賠給她們一些錢,也遠遠不夠她們必須賠給我們的,那可是連本帶息外加懲罰性賠款。你這樣蠻幹,只會給那幾個當事人帶來大麻煩,你這算不算是在利用她們?」
雲蔚越看心臟就越是跳得不行,她不能自已地親了親那張信紙,結果信紙上竟被洇出了幾處小圈,她趕緊抹了一把,也不知是自己的眼淚還是口水。路致遠還寫道:「……另外,其他當事人雖然失去了另行起訴冠馳的權利,但協議並未限制他們出庭作證,比如裴霞,比如洛杉磯那個司機,雖然他本人肯定已經無法出庭,但他的醫生應該可以提供專家證詞……涉及葉秀娟的全部卷宗資料包括證據原件都在北京,送到美國的是經公證的翻譯件,資料已被我存在銀行保管箱里,保管箱的鑰匙都留給葉秀娟了。當你確知那起輻射傷害官司已經撤訴以後就可以去找葉秀娟,之後的事應該就不需要我多說了。」
「幹嗎?嫌我面黃肌瘦了?可我體重一點沒變,吃嘛嘛香。」
路致遠大步跟上,說:「有件事得提醒一下你,我在美國的時候最好別和我聯繫,正值非常時期,一個電話、一條簡訊都可能成為證據,性質一旦不一樣,我那百分之五十恐怕就更得少了,甚至落得個凈身出戶。」
路致遠只拽著一個不大的拉杆箱,見到雲蔚從機場大巴上蹦下來就迎上去說:「怎麼又退回到當初的狀態了?必須對你加以利誘你才肯來見我。」
路致遠笑了:「雲蔚,你確實大有長進,你出的這招才真叫一舉三得呢,既解放了那幾個當事人,又斷了我前程,只好幫著你打冠馳的官司。」
「我就在旁邊住嘛,當然方便。」路致遠替雲蔚點了提拉米蘇,上下端詳著她,問,「現在在哪家公司做呢?」
雲蔚趕到新東安北門的哈根達斯,從窗外就看到路致遠已經坐在裏面,還是那麼氣定神閑,她跑進去坐下說:「每次都是你先到,真紳士。」
路致遠心疼地看了雲蔚半天才說:「要不再來個蛋糕吧。」
「我說需要時間還因為我在等一筆錢,CTP里有屬於我的一部分,我不會放棄。離婚除了否定自己還要破財,至少被拿走一半,我不想占她的便宜,要想剩得多一點就只能盡量把餅做得大些。」
「我根本就沒打算再去什麼公司,天下烏鴉一般黑。」
「哈哈!」雲蔚忍不住笑出聲來,「路致遠,沒想到你這麼聰明的人也會說出這麼老套的話,一點創意都沒有。」
「逃避!」雲蔚鄙夷地九九藏書說,「還記得你當初給我講的大道理嗎?三條道路的那個,你當時勸我走第三條。我發現你是不是一輩子都在走第三條道路?你既不屑於跟他們同流合污,又不敢於同他們針鋒相對,所以你從來都是這樣,逃避,逃得越遠越好。你對待CTP就是這樣,你對待婚姻也是這樣,既不願和她重歸於好,又不能和她一刀兩斷,只好自己跑回中國來躲著,我說得沒錯吧?如今又要逃到美國去,我倒要看看你將來還能往哪兒逃!」
兩人再次見面是雲蔚提出來的,路致遠接到雲蔚的電話高興得什麼似的,馬上說:「那你過來吧,我還在王府井這一帶,希爾頓,新東安東邊,離東堂很近。」
「我記下了,倒要看看雲半仙究竟是不是真有這麼靈。」路致遠一笑置之。
雲蔚冷冷地反問:「既然是咱們倆的事,那為什麼要我等呢?」然後她又輕輕嘆了口氣,「你是怕和她離了,我又沒等你。我知道這是你的風格,永遠為自己留一手,生怕兩頭落空。」
「不了,你進去吧。」
雲蔚一把抓過包,掏出手機就撥路致遠的號碼。聽到裏面不斷傳出「您撥叫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後再撥」,雲蔚把手機緊緊貼在臉上,哭了。
「嘁!你的根本就是一個字——錢,說得還挺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捨不得那些臭錢!」雲蔚忽然傷心起來,「真不明白,CTP的那些昧心錢你還打算賺多久……」
雲蔚用盡全身的氣力專註地凝視著路致遠,彷彿她的眼睛是台解析度極高的數碼相機,要把路致遠此刻的樣子永遠保留在大腦的內存里,所有想說的話也都在這一眼中說了,她朝路致遠輕輕擺擺手,兩邊的嘴角翹了一下,轉身走了。路致遠望著雲蔚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到淹沒在紛亂的人叢中,才轉身踏上向下的扶梯,無聲地說了句:「Take care!雲蔚。」
「你?」路致遠瞥了雲蔚一眼。
「不用了,就定王府井吧,我坐公交過去很方便。」
雲蔚明知路致遠惡作劇說她是王八,此刻她也確實對路致遠恨之入骨,卻又不得不一字一句地往下看,「……我以前對你講過,CTP與冠馳的專利糾紛達成和解的前提是CTP一定要承諾將輻射傷害案撤訴,這反而為你提供了絕佳的機會。CTP與葉秀娟的協議中有一條是其他當事人絕無僅有的,該條規定:如果自協議生效后一年內沒有起訴冠馳或起訴后在任何時間撤訴,則葉秀娟都不再受該協議限制而有權另行起訴。前半條是葉秀娟要求加的,她擔心CTP遲遲不起訴冠馳,九*九*藏*書所以提出一年為限,而後半條有關撤訴則是我加的,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要加,也許只是出於下意識或者習慣吧,總要保留一個出口,這恐怕就是你說的永遠留一手。這條特殊約定是我說服CTP的general counsel同意的,那位大律師大概因為葉秀娟是把索賠權利無償轉讓的,CTP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所以同意了。這是你另行起訴冠馳的唯一機會……」
展覽路附近的居民小區里夾著一座低檔的商務樓,商務樓里有不止一家小型的律師事務所,幾個律師合搞的法律維權服務中心也就設在這兒,說是中心其實就是一個套間,外間既是接待室也是辦公室,裡間既是值班室也是雲蔚的住處。雲蔚回來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走了,她進到裡間坐在摺疊床邊,從包里掏出路致遠留給她的信扔到桌上,想了想,決定這就打開看,她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想老惦記著這封信,更不想因為這封信而老惦記著路致遠,再說她也找不到什麼好地方來妥善存放這封信,還不如看過之後要麼存在腦子裡要麼拋之於腦後。
「嗯,這樣你就正好可以離開那個公司,就可以徹底回到中國,也許,我們還可以一起做些有意義的事情。」雲蔚說完就眼巴巴地望著路致遠。
雲蔚紅著臉說:「嗯,因為CTP當然不會同意嘛。」
「我不是不想見你,我只是不想送你。」雲蔚淡淡地說,「我曾經送走過一個男人,那時候這個新航站樓才剛啟用,我當時就對他說,既然咱們現在可以分開,將來就一定可以分手,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好啦,今天我也把這句話對你說了。」
「誰說的?瞎掰,我這次就是專門跑來向你尋求幫助的。」
「這樣和你待著每一分鐘對我來說都是煎熬!」雲蔚說完就徑直往國際離港的方向走去。
路致遠又不說話了,低頭擺弄碟子里的小勺,過了好久才說:「你知道人的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麼?是否定自己。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是什麼?是婚姻。而離婚就是把自己這輩子最重要的選擇徹底否定掉,你能想象這得有多痛苦嗎?」
「你來回各要至少一個多小時吧,結果和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十分鐘,多待一會兒吧,要不多不划算?」
「哦,那是去了律所?」
路致遠笑了:「那倒是,出庭、出閣、出台、出軌,都有第一次。」
「嗯,不覺得了,我是真心想抱抱你。」路致遠用目光徵求著雲蔚的許可,雲蔚靜靜地站著,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沒點頭也沒搖頭,路致遠試探道,「那我……抱了?」然後就九_九_藏_書伸開雙臂緊緊把雲蔚抱在了懷裡,頭貼在一起,他的臉頰感覺到雲蔚的耳朵冰涼。
「路致遠,你別血口噴人,自己不肯為別人冒險正說明你有多麼自私,還好意思誣衊別人。」
路致遠哭笑不得:「瞧你這話說的,我成什麼了?」他俯身打開拉杆箱的外側拉鏈,拿出一個信封,舉在手裡說,「既不是鈔票也不是銀行卡,只是我給你的一封信,希望你保存好它,什麼時候你聽說冠馳和CTP的專利糾紛和解了,再把它打開看。你得向我保證,絕對不會提前打開,更不會把它扔掉。」待雲蔚點頭答應,路致遠才把信封遞給她。
「這不是自私,你有你的原則我也有我的原則,我不能違背職業道德和操守,這是我的根本。」
雲蔚嗤之以鼻:「說得這麼玄妙,這麼富有哲理,其實只是想掩蓋一個簡單的事實。」
雲蔚直挺挺地一動不動,等路致遠鬆開她才平靜地問:「什麼感覺?」
「好像也不能算是律所,一些熱心人搞的公益性組織,專門幫老百姓法律維權的。」
「你指什麼?」
「哦,那挺……辛苦的吧?」
雲蔚捂著嘴笑起來:「你也太多慮了,你就放一百個心,我絕對不會和你聯繫。」她笑過之後不由傷感地說,「求你臨走之前讓我對你留點好印象吧,不必使出這種辦法讓我儘早忘掉你。」
兩人不歡而散,路致遠暗暗跟著雲蔚走了一段,直到看著她擠上公交車。往酒店走的時候路致遠收到一條簡訊,雲蔚的,寫著:「別去美國,好嗎?因為我不敢想象你去了以後會怎樣,我現在已經覺得離你越來越遠了。」
「早搬出來了,住不起,我現在就住值班室,不僅省了房租還省了交通費,對了,還省了上下班堵在路上的時間,這叫一舉三得。」雲蔚伸出三根手指晃悠著。
「我想問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讓當事人不再受約束,這樣就可以委託我代理她們起訴冠馳了。」
沉默了一陣路致遠才說:「過些天我就準備開始休假了。」
「我在乎!你以為只要不在乎錢你就可以不需要錢了嗎?你以為幫老百姓維權只要像你這樣一腔熱忱、兩袖清風就行了?告訴你,伸張正義是件很花錢的事情。我還要告訴你,那些嫌錢多麼骯髒的人,無非是要顯出自己有多高尚,其實虛偽透頂,也許他的內心不知要比錢骯髒多少倍!」路致遠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乾,只留下一片檸檬,解釋道,「我不是說你,我只是有感而發。」
雲蔚皺起眉頭扭臉看向窗外:「請你不要和我說這些,我最不願意聽你這樣赤|裸裸地談錢,你以為我會在乎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