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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1

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難以置信的事讓爵爺震驚錯愕,彷彿全身遭受突如其來的強烈電擊。
他雙眼所看到的是不可能的事,他很清楚這一點!
食指輕輕放開了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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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敗了。柯瑪蒂花了一大把銀子,十八年的薪水,結果都是枉然……
又有何不可?
他轉回來,走到壁爐邊,直到幾乎能感受到火焰舔舐他的雙手。他低頭,丟了兩盒數據匣到壁爐里,然後稍微向後退,免得被躥起的火花燒到。
晚上十一點五十七分
我儘力了,爵爺又讀了一遍。現在,剩下的已不關他的事了。
答案一目了然……但有個前提。
十八年的調查,最後只是一場空。
他把圓珠筆收進面前的筆筒里,從辦公桌右方取了一張黃色的便利貼,貼在札記本的封面上。他的手再度伸向筆筒,手指拿了一支簽字筆,在便利貼寫上大大的三個字「給麗莉」。他把札記本推到桌邊,然後站起來。
到底是麗蘿還是米莉?
就是要等十八年後再翻開這份報紙!
晚上十一點五十九分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的夜裡,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巴黎的5403號班機,在法國、瑞士邊界的恐怖峰不幸發生墜機意外。飛機上共一百六十九名乘客和機組人員之中,一百六十八人當場死亡或受困而遭大火奪走性命。唯一奇迹生還的是一名三個月大的嬰兒,在飛機碰撞地面時她被拋出來,機艙隨後付之一炬。
只可惜缺了結局……
晚上十一點五十四分
爵輕信的目光在辦公桌上停留了片刻:桌上有個閃閃發亮的銅質頭銜牌。爵輕信讀了讀牌子上所寫的「私家偵探/爵輕信」,感到很諷刺。他露出冷澀的笑容。從很久以前起,大家便以姓喊他作「爵爺」,現在已沒有任何人使用他那可笑的名字「輕信」了。沒有任何人了,大概只剩米莉和馬克而已吧。也還難說,畢竟那是以前他們小時候的事了,距離現在恍如隔世。
一切都很清楚,很顯而易見了……
其實也還挺愉快的,爵爺心想,能夠這樣主宰生殺大權,能夠先保護再決定生死,先給予希望再將之犧牲。能夠玩弄命運,像個狡猾而高深莫測的神一樣……畢竟,他自己也是read.99csw.com這樣一位殘虐的神手下的犧牲者……
爵爺走向廚房。他最後一次瞥向灰色的不鏽鋼洗碗槽、八角形的白色地磚,和合上的淺色原木壁櫥。每一件東西都已整理好、擦乾淨、收拾妥當了;先前生活的痕迹均已被仔細抹去,就像一間租來的要還給房東的屋子那樣。到了最後,到了最後一口氣,爵爺依然一絲不苟,這他心知肚明。這能說明很多事。其實,甚至能說明一切。
他將被人發現,這本記錄了他短暫一生的札記將會被交給麗莉。這是他的遺囑。
要閉上眼睛還是睜開呢?
結果只是一場騙局……
我儘力了,他如此對自己說,並終於對這結論感到滿意。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點四十分
真是諷刺……
爵爺把酒杯放到辦公桌上,把淡綠色的札記本挪來挪去,猶豫著是否要再翻開它最後一次。他凝視著那張寫著「給麗莉」的便利貼。
他試著放空,試著不要去想那顆子彈,不要去想腦袋裡那即將劃過他頭殼的短短几厘米彈道……
他環顧屋內最後一眼,克制著不要去收拾那空酒瓶和臟酒杯,並忍不住笑了自己一下。再過幾個小時,來勘查他遺體的警察和法醫,才不會在乎一個沒洗乾淨的杯子。他黏稠的鮮血和腦漿,將濺滿這張桃花心木辦公桌和上過蠟的地板,把整個地方搞得噁心兮兮。只不過,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是大家並不會馬上發現他失蹤了(說穿了,有誰會想念他呢?),要等他屍體發臭了才會引起鄰居注意,到時候這個腐爛的軀體,將布滿已開始大快朵頤的腐食性小蟲的糞便。
他撰寫了一部被人撕去了最後一頁的推理小說,整個懸疑故事的最後五行字被抹掉了。
他把槍放在辦公桌上,打開左側抽屜,拿出一份報紙,是一份年代久遠的《東部共和報》,早已泛黃。打從好幾個月以前,他便已開始構思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這場象徵性的儀式將幫助他一了百了,幫助他永遠飛翔脫離這個迷宮。
若說我既無悔恨也無遺憾,那是言過其實,但我儘力了。https://read.99csw.com
每一隻蜻蜓都感覺到自己正在死去。
睜得大大的眼睛。
答案就在這份報紙的頭版上,打從一開始就在了。它耐心等待著:在十八年前的當年,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發現這個答案。這份報紙,大家都看過,都詳讀和分析過千萬次,然而在一九八〇年和之後的所有日子里,任誰也不可能想得到。
爵輕信的目光又往下沉了一些,這目光已變得空洞,迷失在這份舊報紙頭版的黑色油墨里。子彈即將穿透他的太陽穴,如入無人之境。他只需要把手指再多彎一點,再多個幾毫米就行了。他的視線忽然凝住了,再也不動了;報紙上的黑色油墨忽然變得清晰,就像開向世界的最後一扇窗,就像相機的鏡頭,在一切都將變得朦朧模糊前,忽然調整了焦距而清楚起來。
他彎下身子,把一小片漏燒了的卡紙丟進壁爐里。
他的一生,盡在這團僅僅他一人目擊的焚火里。
他的手臂緩緩舉起。
他成功了!
晚上十一點四十九分
他在這份報紙上所看到的、所讀到的,是千真萬確的。也許因歲月而泛黃,有些模糊,然而,容不得半點疑慮。
他雙眼所看到的是不可能的事,他很清楚這一點!
食指輕輕放開了扳機。
爵輕信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忍不住把淡綠色的札記本往桌邊再推遠一些,彷彿怕血滴弄髒了它。
爵爺起先以為是幻覺,是因為即將死亡而導致的錯覺,是他腦袋所製造出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造化弄人呀,真是諷刺到了極點。
一顆子彈就足夠了,雖然他微帶醉意,雖然他會發抖,且一定會猶豫,但毫無疑問地,他仍能夠把槍口抵在太陽穴上,仍能夠把槍穩穩握住,並扣下扳機。
如此大費周章,最後卻是放任它們死亡。連它們也要死了……
最起碼,他曾有過機會:十八年的調查呀……
現在,你全都知道了。
標題橫跨報紙頭版整個版面。正下方,一張相當模糊的照片顯示了一架飛機破碎的機身、許多連根拔起的樹木和被救援隊員腳印弄髒的雪地。照片下面有幾行字簡述這場災難事故:
睜開吧,read.99csw.com然後一了百了。
他依然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的雙手顫抖著,從脖子到腰的整片脊背不寒而慄。
讀起來一定扣人心弦,這是毫無疑問的。絕對是一部曠世巨作,是令人屏氣凝神的一起精彩案件……一切都在這裏面了……
對我而言,已經結束了。
什麼都別想,只專註于虛空。
這是他最後的尊嚴。
畢竟,他自己也曾經如此深信不疑……他一直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信心,相信存在著某個證據,相信這道謎題是可以解開的,相信他只是忽略了某條線索。那是一種感覺,只是一種感覺,但始終揮之不去……就是這份信心支持他一直活到今天這個期限,再過十分鐘就是麗莉的十八歲生日……也許只是他的潛意識在死守著這個幻覺,免得自己徹底絕望。如果這麼多年來都是在試圖解開一個其實沒有答案的謎,未免太殘酷了……
他把槍放下來,不由自主發瘋似的笑了一聲。
以後將會留下這本札記,留下最後這幾天所寫的這一百多頁內容……給麗莉,給馬克,給柯瑪蒂,給韋妮可,給那些警察,給那些律師,給任何願意跳進這個深淵的人……
爵爺從那塊銅質頭銜牌中最後一次看了看自己的映象,幾乎要感到自豪了。說到底,這樣的結局挺不錯的,比其餘的部分好多了。
爵輕信凝視了這最後一句話許久,然後緩緩合上淡綠色的札記本。
是時候了。
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
扳機上的食指更堅定了。
爵爺的思緒開始運轉,多年以來,他堆砌過足足上百個假設,但現在有了一個出發點,只要抽一抽線頭,整團謎都將不費吹灰之力,自己解開。
圓珠筆筆尖停了下來,在紙面上方几毫米處顫抖著。爵輕信藍色的雙眼再度望向飼養箱光滑的玻璃里,接著目光移向壁爐,壁爐內的熊熊烈火正吞噬著一大堆報刊、文件和一盒盒的檔案匣,他又看了札記本最後一次。筆尖滑動了。
食指。扳機。
再過十一分鐘,麗莉就滿十八歲了,至少按官方說法是如此……她到底是誰呢?依然無法斷定。二分之一的概率,就像第一天時一樣。不是正面,就是九-九-藏-書反面。
他的身體向前微傾,雙眼凝視面前二十厘米處的報紙。他最後一次看了看照片上焦黑的機身,還有另一張照片上,消防員站在貝爾福-蒙貝利亞醫院門口,小心翼翼抱著那凍得發藍的小身軀,那個奇迹生還的小嬰兒。
他小心翼翼把《東部共和報》擺好在自己面前,把椅子向前拉,然後用濡濕的手心堅定地握住手槍的握把。
爵輕信把筆停下,眼神飄向正前方,望向巨大飼養箱的清澈的水裡。他的目光隨著絕望飛舞的大蜻蜓游移了一會兒。不到三個星期前,他花了將近兩千五百法郎買下它。這是一種很罕見的品種,體型屬世上最大的一種,與它史前時代的祖先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隻又長又大的蜻蜓,在各側玻璃之間飛來飛去,身邊環繞著數十隻慌亂的其他蜻蜓。它們被囚禁了,被困住了。
我在這本札記里,記錄了所有的蛛絲馬跡、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假設。整整十八年的調查,全記錄在這一百多頁之中。假如你已仔細讀完,那麼你現在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也許你比較厲害?也許你能發現什麼我所忽略的調查方向?也許你能發現什麼關鍵,如果真有的話?也許……
晚上十一點五十八分
冰冷的槍口碰到他的太陽穴時,他仍不禁打了個哆嗦。但他準備好了,酒精會幫助他的。
想必未來的讀者將自認比他聰明,將義無反顧地投入……他們將認為自己能解開這團謎。
但不是!
他的食指彎向扳機。只要按下去,一切就結束了。
十八年後
最後幾張紙在壁爐火焰的啃噬下扭曲殆盡。爵爺的目光移向飼養箱和那些發出哀戚嗡嗡聲的蜻蜓。電源三十分鐘前已被切斷。沒有了氧氣,沒有了食物,這些蜻蜓無法存活超過一星期……然而他當初可是花了天價,才購買到這些最稀有且最古老的品種;多年來,他花了大把時間維護這個飼養箱,四處找各種小蟲餵食蜻蜓,讓蜻蜓茁壯成長,讓它們繁衍,甚至在他出任務時,還請一家專門公司的人員來照料它們。
爵爺把這杯烈酒一口飲盡。
就算血液里已有六百二十九-九-藏-書毫升的酒,他也不可能射偏。
難以置信的事讓爵爺震驚錯愕,彷彿全身遭受突如其來的強烈電擊。
爵爺抬起頭。他決定死時要先稍微向前傾,再朝自己腦袋開一槍。他將倒在這份報紙上。他的鮮血將染紅十八年前這場悲劇的照片,與一百六十八位罹難者的鮮血交織在一起。再過幾天、幾個星期,他將會這樣被人發現。沒有任何人會懷念他……柯家人是絕對不可能的……韋家人嘛,或許會有一點難過……米莉和馬克吧。妮可會是最難過的。
一滴汗水從他額頭滾下來,落在報紙上。
爵爺緩緩走向位於壁爐對面角落的桃花心木辦公桌。他打開中間的抽屜,從皮套里拿出一把手槍,是一把馬特巴左輪手槍,幾近全新,灰色的金屬槍身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爵爺的手往抽屜更深處摸索,摸到了三顆子彈,都是點38的規格。
爵爺微笑了,他熟練地把彈巢彈開,輕輕把子彈放入膛室。
他曾花上萬個小時,把這件事任何的蛛絲馬跡都查得徹徹底底……所有那些線索、那些筆記、那些調查,現在統統化為雲煙。這起案件的痕迹短短几個小時內便消失無蹤。
所以更沒必要收拾了,爵爺心想。
這美酒無與倫比的滋味,絕對會是少數令他懷念的感受之一。它穿越他全身,以一種美妙的痛楚灼燒他,讓他得以暫且忘記這個執念、這個耗費了他一輩子的無解之謎。
一切答案都在這裏。
只有一個前提。一個非常誇張離譜的前提。

爵爺走向辦公桌,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黃色烈酒。這酒的酒齡有十五年,是莫妮卡的特別私釀,到頭來,這或許是整起案件唯一的美好回憶吧。他一面微笑,一面把酒杯提到嘴邊。他一點都不像刻板印象中的那種酒鬼老偵探,反而喝酒喝得很節制,只有在特殊場合才開酒。譬如今晚就是個特殊場合,是麗莉的生日。而且最起碼,也是他人生的最後幾分鐘。
圓珠筆筆尖再度落在紙面上。爵輕信激動地奮筆疾書。
他把《東部共和報》攤開,擺在面前。這份報紙是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他再一次重讀了頭條:《恐怖峰的奇迹生還女嬰》。
他看了看時鐘。
走投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