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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8

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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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法官心情越來越悶。有人通過高層管道讓他明白,許多極具影響力的重量級人士,對柯家抱持深深的同情。
畢竟這是麗莉所希望的……
面對韋家祖父母的證詞,薇娜是柯家這邊唯一的籌碼,只有她能夠認出麗蘿。柯雷昂應該要悉心保護她,別讓她出庭作證,把警察統統趕出去,對他而言這並非難事,什麼也不許問她,別打擾她,讓她多親近大自然,讓她遠離這些紛擾,把她送去有錢人家孩子去的森林小學,去一個養了各種動物的開闊綠地,和其他快樂的小孩一起成長……可是非但沒有如此,他還讓薇娜大量曝光,讓她當著十幾個法官、律師、警察、專家的面,出庭做證十次、一百次……有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她往返于律師事務所、詢問室、休息室和偵查庭之間,身邊總是一群面無表情的西裝男,還有幾個保鏢,免得被記者騷擾,這一點起碼還算做得周到。
「這個嘛,我並沒有要反駁任何事的意思。這個領域我一點也不懂。我只能告訴你,在綜合理工學院,我遇到很多其他教授,一聽到泰氏理論都是撲哧一笑……」
麗莉……
「所以,總的來說,」莫倫茲醫生說,「我們這位奇迹生還小女嬰擁有的是最常見的A型陽性,法國民眾百分之四十以上屬於這種血型。而如我剛才所言,迪耶普和伊斯坦布爾的病曆數據告訴我們,韋米莉和柯麗蘿,兩人的血型都是最常見的A型陽性,這一點是十分確定的……」
只要一有大人出現在薇娜面前,她一定不斷重複相同的話:
勒法官接著通過擴音器,詢問人在土耳其的成員聖西蒙。
「難道從醫療檢驗方面,沒辦法得到更深入的線索嗎?」他感到不耐煩。
概率……不管再怎麼努力,它似乎都不太有利於柯家。我還記得幾星期後,《科學與生活》雜誌曾以「恐怖峰的奇迹生還女嬰」為例,說明為何無法從一個人近幾輩祖先的基因組成,來可靠地預測此人的外表特徵。這樣一篇文章偏偏挑在這種時候刊出,令我一直強烈懷疑是柯雷昂直接或間接指使的……
馬克把剩下的可頌麵包吃掉,絲毫沒抬頭看那個簡直不動的掛鐘、看他面前的那位碧眼美女,或看吊他胃口的老闆娘茉蓮。他四周變得熱鬧起來,窗外的第八大學校園也是。雖然他一點也不會去懷疑爵爺的筆記內容,他仍必須繼續讀下去,把所有這些大多對他而言是新信息的內容裝進自己腦袋裡。
勒法官瞥了照片一眼,難掩惱怒之意:
最慘的是,結果沒用,一點用也沒有!
「好吧,好吧。」勒法官打斷說。這天,他圍了一條芥末黃色的圍巾,與他墨綠色的外套算是配得有點勉強。「但後來出現了泰氏理論……如果我記得沒錯,物理系的泰賽吉九九藏書教授證明過,嬰兒之所以彈出來,不太可能是水平運動所造成的,換句話說,韋米莉被彈出的可能性較低,因為她的座位在機艙的中央……瓦特列局長,你怎麼看?」
一個六歲的孩童,是否有能力認出一個新生兒?是否能很有把握地確認?能看出她和其他新生兒之間的不同?
說到科學,我聽到你又不服氣了,你自以為聰明:那基因呢?DNA呢?親子關係鑒定和那一大堆有的沒的的呢?請別忘了時空背景,我們現在是一九八一年!當年,DNA鑒定這種事仍是天方夜譚。世界上第一樁經由DNA鑒定而獲得真相的司法案件,是一九八七年的事……所以你想!話雖如此,我向你保證,我們之後當然會再回來談DNA鑒定的問題;這是遲早有一天必然會出現的疑問……但屆時奇迹生還的小女嬰已長大許多,這整個問題的性質也起了很大的變化。科學並不是萬能,一點都不是的,你接著看就知道。
因為柯雷昂犯了另一個錯,或許比第一個錯更誇張離譜。
莫倫茲醫生以專業的口吻解釋: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司法上和科學上,這個案子都呈現一潭死水的停滯狀態,除了兩家當事人外,大家漸漸對這件事失去興趣。
第一個錯誤是關於他的孫女薇娜。她當時才六歲,是個活潑的孩子,在養尊處優的環境里,從小被捧得像女王一樣。當然,她父母意外去世,和妹妹生死未卜,對她而言會是艱難的人生關卡。但在一大群心理醫生和家人的陪伴下,她終究能恢復的,她終究能重建自己的人生。
「還剩眼睛的顏色。」莫倫茲醫生繼續說,「那是奇迹生還小嬰兒唯一的具體特徵……以她的年紀而言,算是出奇地藍。眼睛顏色仍可能改變或加深,但這起碼是一項確定的遺傳特徵……」
警方繼續調查。
擺在她面前的確實是妹妹的衣服,她認得那張臉是妹妹的臉,她聽到的是妹妹的哭聲沒錯。她願意發誓,可以當著法官的面,以《聖經》發誓,或以她的洋娃娃發誓都行。她年僅六歲,卻甚至能和韋家祖父母唇槍舌劍!
瓦特列局長接著說:
是個怪物。
勒法官認為機不可失,立刻問:
「嗯,是啦。」他捺著性子說,「又是個假設,依然一個具體證據也沒有。大家都知道,如果父母的眼睛是棕色或黑色,生出來的小孩眼睛各種顏色都有可能……」
記者們呢,則無聊得要命。
莫倫茲醫生把有關血型的問題做成簡報,剛完成說明。他帶來一些艱澀的醫療分析報告複印件供大家傳閱。
這個問題實在值得深思……
只不過她是唯一仍存活在這世上,且親眼見過麗蘿的人……只有她在土耳其曾於麗蘿生命最初的兩個月期間親近https://read.99csw.com過麗蘿。說不定那就是麗蘿這一生僅有的兩個月生命了……
瓦特列僅回以淺淺微笑:
「各位,請別忘記奇迹生還嬰兒身上所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一件棉質連身衣、一件有橘色小花的白色長裙,和一件提花原色羊毛衣。可以肯定的是,衣服是在全世界最大的室內市集——伊斯坦布爾的大市集所購買的……」
「確實如此。」莫倫茲醫生附和,「之後,純屬概率問題……」
柯雷昂是個有主見且意志堅決的人,若想要得到什麼,一定志在必得。然而,沒有任何一個證據,沒有任何一張文件是真的有利於他。於是他犯了兩個錯誤。兩個很嚴重的大錯。他操之過急。
就像大家一樣。
你呀,你有著脆弱的翅膀,
勒法官直盯著瓦特列局長,彷彿他剛說了一句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一般。他揮舞雙手,扯了扯自己芥末黃色的圍巾,但舉止太過焦躁,難以使圍巾好好地兩側對稱。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勒尚陸法官於一九八一年一月十一日又召開了一次會議。相同成員、相同地點、相同會議室,又是巴黎敘弗朗大道,只不過這次是早上。埃菲爾鐵塔在寒霧中打哆嗦,空中飄著濛濛細雨,在塔底緩緩形成淺淺水窪,簡直快看不到泡在水裡的塔腳了。觀光客排隊的人龍,形成一條越來越長的雨傘小路。這個全世界最多人參觀的景點,居然沒有提供任何躲雨的地方給排隊的觀光客,連個玻璃遮棚也沒有。
真是很離譜。離譜的事太多了。
勒法官似乎快受不了了。這樣不妙,對柯家人非常不妙。這個警察搞得他很煩。外頭,濛濛細雨轉為滂沱大雨,逆來順受的觀光客躲在一把把的雨傘下,繼續在埃菲爾鐵塔底部等候,堪稱現代版的古羅馬龜甲陣式。勒法官站起來去按了個開關,好讓會議室內更明亮一些。他的圍巾往右邊垂,但他並未調整它。
聖西蒙平靜地答:
她祖父連強迫她都不必了。她非常篤定,沒有任何疑慮,錯不了的。
我呢,我有著破碎的身軀……
瓦特列搓了搓自己的鬍子,不太信任地看了看勒法官,說:
所以一九八一年當時,在敘弗朗大道上開會的這幾位專家,只能以既有的辦法去思考因應對策。莫倫茲醫生把一系列照片攤在桌上。
我甚至還一頭熱地對這種奇形怪狀的飛蟲產生了興趣;花了大把鈔九_九_藏_書票搜集它們……現在回想起來呀,真是的……這麼大費周章,只因為有個愛灑狗血的記者,成功玩弄了一般大眾的情感……
從那之後,我看著薇娜長大,唉,說長大好像有點言過其實……姑且說,我看著薇娜變老,看著她從兒童變成少女,再變成大人。我看到癲狂的因子逐漸在她內心生根,那是一種暴怒的狂躁。
不是麗蘿,也不是米莉。
「韋家人的這趟土耳其之旅僅十五天,在伊斯坦布爾才待兩天而已!小韋米莉身上穿的應該是隨行李帶去的法國衣服才對。如果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回法國了,她父母不太可能還特別費神幫她改換成在伊斯坦布爾買的衣服吧!既然生還小嬰兒身上穿了來自土耳其的連身衣、長裙和毛衣,那麼我覺得她應該就是柯麗蘿。畢竟她出生於伊斯坦布爾嘛……」
真是笨死了!
牟露西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資深記者,一出手便扣人心弦了。任何人再聽到夏雷立·顧杜爾的這首歌,都無法不想到奇迹般生還的女嬰,想到她脆弱的翅膀,想到破碎的機艙。對所有法國人來說,雪地里的孤兒成了「蜻蜓」,這個昵稱就此沿用下來。連她的親人都這麼稱呼她。連我也是。
她令我渾身不自在,這是真的;我覺得她真正的位子應該在精神病院,由人密切監控著;但我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在她身上所發生的這一切並不是她的錯。她的祖父柯雷昂是唯一的罪魁禍首。他對於自己做了什麼,是心知肚明的。他利用了自己的孫女,而且是故意的。他不顧所有醫生的忠告,也不顧自己妻子的苦苦哀求,一意孤行地犧牲了孫女的心理健康。
「要是連在綜合理工學院任教的專家說的話都不能信了……」
說到怪物,該是時候了,我必須跟你談談柯薇娜所扮演的角色……我知道,柯薇娜一定會恨我,覺得我這樣轉得很硬……就請你見諒了。你看了就知道,這算是這場悲劇的某種不良副作用吧,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專家們嘗試過還原小嬰兒是如何和何時從機艙被彈出來的。我們知道每位乘客的座位位置。柯氏夫婦坐在第十排靠窗,在機艙的略偏後方;韋氏夫婦則坐在飛機的中央,大約在機翼的位置。所以兩個小嬰兒和機艙門的距離大致相等,機艙門在經歷墜機的撞擊力道和爆炸后整個解體,小嬰兒也因此從破口彈了出來。關於這最後一點,各方的看法是相符的。我為各位把資料帶來了。專家們精準地還原了當時的撞擊力道,和機艙門的扭曲程度,他們一致同意:只有十公斤以下的生命,才可能從這麼小的狹縫中生存下來……」
是個鬼魅,是個由兩個身軀所拼湊而成的妖怪。
「小韋米莉的眼睛是淺色的,已逐漸偏向藍色,所有曾親近過她的人,包read.99csw.com括她祖父母、幾位友人、醫院育嬰室的幾位護士,皆證實了這一點。她的父母、祖父母,乃至於韋家幾乎所有成員,眼睛都是淺色的。不過在柯家呢,父母和祖父母均為褐發,眼睛顏色則為深色的棕色。貝家那邊差不多也是這樣,我查過了。」

爵輕信的札記

牟露西由於受不了勒尚陸法官審理案件拖拖拉拉且態度畏縮,於一月二十九日發刊的《東部共和報》頭版,刊登了一張全版「奇迹生還女嬰」的照片,照片上女嬰躺在醫院育嬰室的玻璃箱里,無人聞問,一等就是一個多月,照片下方用粗體引用了《沒了翅膀的飛機》的三句歌詞:
「好啦,我會再看看。瓦特列,可以跟我們概談一下彈道學方面的調查結果嗎?」
不可否認,這名字取得不錯。要是警察偶爾浪漫一下,也還行嘛。就像「蜻蜓」一樣,「麗莉」這個名字也沿用了下來,有點像個昵稱的小名。
「對,這個小寶寶是我妹妹。」

「要我老實說的話,泰教授的計算公式太難了,難到全法國的警察——就算是科學警察出身的人——也沒有一個人敢反駁他。但我還是必須強調,泰賽吉曾經是柯雷昂就讀巴黎綜合理工學院時期的同窗,也是柯亞歷在巴黎高等礦業學校碩士論文的指導教授……」
這一切的開端《東部共和報》,是到最後唯一仍堅持每天報道「恐怖峰的奇迹生還女嬰事件」最新發展的報紙;報道的篇幅越來越短就是了。負責跑這條新聞的記者牟露西,數十年來都在採訪法國東部各種最駭人聽聞的新聞,這類新聞還真不少。她很快就遇上一個難題:該如何稱呼這個奇迹生還的女嬰?如果想保持客觀中立的立場,就不可能稱她米莉或麗蘿……如「恐怖峰的奇迹生還女嬰」「大雪中的孤兒」「躲過火劫的小嬰兒」這類的婉轉說法,又太過冗長拗口,她向來喜歡把文章寫得簡潔直接,以符合一般讀者的胃口。她於一九八一年一月底左右得到靈感。想必你還記得,當年這時期,有一首夏雷立·顧杜爾的歌,天天在各電台強力播送,很不幸地碰巧搭上了這則時事,歌名是《沒了翅膀的飛機》……
什麼蜻蜓嘛!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點三十五分
「要知道,驗血只能用來排除親子或手足關係,並不能用來確認。只有在牽涉到不常見的血型,或罕見遺傳疾病read.99csw.com時,才能用來確認關係……但現在的情形一點也不是這樣。我們無法利用科學技術判斷這個孩子的血緣關係。」
「真是的,那女嬰的衣服呢?從墜機當天她所穿的衣服來得到一點什麼具體定論,是有多難嗎?」
「我認得她,她就是麗蘿沒錯。」
關於這一點,他是對的。至少對了一部分。客觀來說,模擬照片上長大以後的小女嬰,長得比較像韋家人,而不那麼像柯家人,但不能說很明顯就是了,而柯家的律師團也動不動就喜歡拿這件事當笑柄。十八年後,身為年復一年站在第一線親眼看著奇迹生還小女嬰長大的人,我可以告訴你啦,那些以人工模擬老化的運算技術,根本是騙錢用的!
是瓦特列局長當著記者們的面,率先使用了這個名字。
而是麗莉……
「我做判決哪能依照這種玩意兒!」
聖西蒙還來不及分析伊斯坦布爾各個市區在社會經濟條件上的差異,勒尚陸便冷冷打斷他:
勒法官嘆氣了。外頭,埃菲爾鐵塔已完全消失在濃霧中,上百名淋雨排隊的觀光客,想必是白等一場了。
聖西蒙當下便提出了反駁:
「只不過,勒法官,請恕我直言,小嬰兒身上穿的土耳其衣服卻是廉價品……我查證過了,它們和柯家位於傑伊漢豪宅家中收在麗蘿衣櫃里的其他衣服,完全無法相提並論。我會再寄一張詳細的清單給你。他們給麗蘿穿的凈是名牌服飾,都是去伊斯坦布爾的加拉塔薩雷區買的……不是在大市集買的!」

警察他們呀,就沒那麼浪漫了。提到孩子時,如果不想特別指明是哪一家的孩子,他們會用一個名字的開頭,配上另一個名字的結尾,形成一個新的中性縮寫名字。因此麗蘿配上米莉,便成了麗莉……
想也知道,勒法官心想。
勒尚陸不是笨蛋,他懂這話的意思……只是他也必須依據手上的證據說話。總不能叫他捏造事實吧!
「這是默東實驗室所建立的模型。是以人工模擬老化的一套計算機運算技術,以奇迹生還小女嬰的臉部為基礎,模擬她五年後、十年後、二十年後的模樣……」
我可以繼續用無數頁這類技術內容淹沒你。還有無數個小時的會議錄音記錄。但我們就省省吧,不用那麼麻煩了,至少現在先不用。
至於一般大眾,在「奇迹」剛發生那幾天,非常關切事件的發展,由於遲遲沒有具體證據,很快也失去耐性……專家們之間的口水戰聽得大家煩死了。這個謎團似乎無解。鋒頭過去后,警察們辦案時儘可能保持低調。在柯家律師團這方面,他們用盡各種辦法,讓審理過程別太引起公眾注意。假如這起案子可以由幾位高層人物彼此先談妥,對他們而言絕對是最為有利的。勒法官是個明理的人。
哦,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