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的三秒鐘沉默，對韋皮耶而言宛如永無止境。牟露西的老煙槍沙啞聲音再度打破沉默，把他又嚇到一次：

韋妮可緊緊抱住馬克。她把臉埋在他頭髮里哭泣。她哭，是因為她知道柯雷昂並沒有說謊。他所說的統統是實話，韋家人知道厄運是什麼模樣，他們太常遇上了。他們總是很有骨氣地面對。但她清楚知道他們毫無勝算。韋皮耶環顧了客廳一圈，凝望了那台無聲的電視機許久。他心想，此時此刻，背不痛了，痛的是別的地方，他還想著，痛苦並不會累加，只會重疊，這真是值得慶幸的事。

柯雷昂認為凡事都能靠錢解決。

「給我滾！」

他離開了。

「你會後悔的……你正在失去一切，因為愛面子而失去一切。你和我一樣心知肚明，都知道你對法官的判決沒有任何影響力。我手下有十幾個律師，都和專家及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很熟。巴黎高等初審法院有一半的法官和我有私交。這個圈子不是你的圈子。這場遊戲勝負已定，韋先生，你自己也很清楚。你一直都很清楚。就算找到了不容辯駁的鐵證，飛機上奇迹生還的女嬰仍然會叫作麗蘿。活下來的是麗蘿，這是早就註定的，事情就是這樣。韋先生，我並不是以敵人的身份來這裏，我其實沒必要跑這一趟。我只是來盡量均勻分配資源而已。」

「是《東部共和報》報社嗎？……你好，我是韋皮耶，是恐怖峰空難奇迹生還小嬰兒的祖父……對，『蜻蜓』……我想找貴社的一位記者，牟露西小姐，我有一些有關案情的事情想跟她說，很重要的事情……」

「不，韋先生！你少在這種時候還跟我來這套。難道你以為我大老遠跑來這裏向你做出這項提議，我不委屈嗎？我給你一個千載難逢化解危機的機會，你居然還不領情。有骨氣固然好，可是……」

「皮耶，妮可，請你們答應放棄對這孩子、對麗莉的監護權吧。請你們同意她叫作麗蘿，柯九_九_藏_書麗蘿。那麼我承諾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們、照顧馬克……你們只要想見麗莉就能見到她，不會有什麼不同，你們仍然就像是她的祖父母一樣……」

過了這麼多年，如果容我事後發表個人的看法，我會說，那天早上，柯雷昂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喚醒韋家的憤怒。若不是因為這樣，他一定能不著痕迹地打贏這場官司。韋家再怎麼喊冤，也不會有人理他們。

韋妮可來到丈夫身旁。她越來越怒不可遏。柯雷昂停頓了片刻，或該說是猶豫了一下，隨即又說：

「所以呀，更應該找他們了。你能幫我找找她叫什麼名字嗎？」

韋皮耶拿起電話筒，撥了報社總機的號碼。

「柯雷昂剛從我家門出去。他說要給我五十萬法郎，叫我放棄這個案子。」

韋妮可猛然站起來。柯雷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或者說，在自己的執念里，根本連發現都沒發現。他徑自繼續說：

柯雷昂不為所動。

「柯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韋皮耶忽然問。

「韋先生，謝謝你，至少我心裏舒坦了……而且一毛錢都沒花到！」

「韋先生，是五十萬法郎。如果你願意，等法官做出判決后，我還可以再加碼。」

「怎麼反擊？你也都聽到了，他說的有道理……」

馬克抬起頭。

馬克在妮可懷中大聲哭號。

「牟露西！」

到目前為止，韋氏夫婦都同意。

六個月。

「反擊……要他好看……」

隔天上午，在迪耶普，伯修爾街的街坊鄰居們，很意外地看到一輛簡直比一棟房子還長的賓士轎車，在韋家門口柵欄前停下來。柯雷昂像電影里那樣，高深莫測地提著一隻黑色手提箱進入屋內。

天哪，指針到底有沒有在走呀？他心中浮現一種奇怪的感覺。麗莉送的、現在收在茉蓮櫃檯里的那個禮物，那個小盒子……其實是個陷阱，是個借口，是個幌子。讓他在這裏痴痴等候一個小時，只是為了讓麗莉能夠離開，htｔpｓ://ｒeａd•９9ｃsｗ•cｏｍ能夠脫身，能去躲起來。

「我們怎麼辦？」他太太問。

「你知道的，柯先生，就算我去廚房，還是能聽得一清二楚。我們家很小。就算我去鄰居家，也還是聽得到。在這裏，大家什麼都聽得到。就是這樣。牆壁不厚，沒辦法有秘密。或許也是因為我們不想要有秘密吧。」

「不……不，妮可。米莉仍然有一絲機會。他忘掉了一個細節。他說的那一大套，在之前是成立的，在蜻蜓之前，在帕斯和黛芬去天堂之前是成立的。但現在不一樣了！妮可，如果我們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是有分量的！別人對我們很有興趣。報紙上、廣播上，都有人在談我們……」

「韋先生，我們就把話直說了吧。永遠沒有人會知道這場空難倖存的到底是誰。還活著的是誰？麗蘿或米莉？永遠不會有任何真正的證據，你永遠都會認定是米莉，就像我也永遠深信存活的是麗蘿一樣。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堅持己見。這是人性。」

韋皮耶最後一次望了望電視的那個小屏幕。終於，他眼神中出現了反擊之意。他簡直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說：

儘管司法部曾要求且也與勒尚陸法官達成協議，要讓這整件事情在奇迹生還小女嬰年滿六個月之前搞定，但案子遲遲沒有進展。

然而，他所有的律師都告訴他，只要把時間拉長就對了；疑慮最終對他們是有利的，他們已掌握了正確的管道，一切會隨著時間而有起色，連媒體、連記者、連瓦特列局長都將倒向他們這一邊。既然沒有證據，整起案件只不過是專家之間的口水戰而已。勒法官最終的決定將是可想而知的。韋家人根本不夠分量，他們毫無經驗，沒有任何後援……但柯雷昂想必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平靜、那麼淡定、那麼漠然。他決定以他向來經營企業的方式——像個老大那樣，憑自己的直覺——單槍匹馬去把這件事做個了結。

「電視上也九*九*藏*書有人在談我們。那個姓柯的大概不看電視，所以他不知道。這年頭，電視和報紙呀，就算不比錢有分量，至少也是一樣有分量……」

「整條街的鄰居都可以作證……」

柯雷昂大吃一驚，頓時抬高了音調。他向來的規矩就是絕不當挨打的一方。馬克在祖母的懷裡哭號。應該整條伯修爾街都聽到了。

韋妮可越來越不喜歡他那得意的笑容。

「就算是法官，」柯雷昂繼續說，「就算是陪審團，也無從知道真相。他們將被迫做一個決定，但誰也不知道那決定是否正確。只會是二選一而已。韋先生，你真的覺得一個孩子的未來可以賭嗎？」

「韋皮耶嗎？我是牟露西。你說有新消息，是真的嗎？」

「好……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好損失的。走著瞧……」

他不喜歡這樣。彷彿每過一分鐘，他又離麗莉更遠一些。然而他仍低頭望向札記本。他大約知道接下來的發展，知道柯雷昂所犯的第二個錯誤是什麼。這次，他再度成為目擊證人，據人家後來告訴他的，還是個哭哭啼啼的目擊證人；假如爵爺的版本與伯修爾街上流傳的版本相符的話，他接下來一定讀得很高興。這樣也算不錯了。

柯雷昂拿起手提箱，走向門口。

對柯雷昂而言，那樣太遙遠了。

「我相信你已經聽懂了。我們的立場並不是對立的，恰恰相反。為了我們的蜻蜓好，完全該反其道而行，我們應該要協力合作。」

「韋先生，請問我是否能和你單獨談談？」

妮可的一番話似乎並未對柯雷昂產生多大影響。

「我的天哪……你待著別動，別告訴任何人，我們來想辦法，我們馬上派人去你那裡。」

「出去，現在就出去！別忘了帶走你的手提箱。裏面有多少？你覺得米莉值多少？十萬法郎？一部好車……還是三十萬，一棟北部https://ｒeａｄ•99csｗ•cｏm的海景別墅給我們養老？」

韋皮耶猶豫了，他太太倒沒有。這個問題，其實是在問她。她毫不尷尬地回答：

韋皮耶立刻感覺到電話線的那一頭忙碌了起來。不到一分鐘，一個有點氣喘吁吁，且以女人而言出奇低沉的嗓音，把他嚇了一跳：

韋皮耶在報社的電話號碼下方畫了一條線。

韋妮可把馬克放到一張椅子上，就在電視機前。她把收在客廳桌子下的一個活頁夾拿出來，裏面仔細收集了有關恐怖峰空難的所有相關報道。她花了幾秒鐘的時間翻找。

「不能，柯先生，沒辦法。」

「給我滾！」

終於把話說白了。妮可把馬克抱得太緊，他掉了幾滴眼淚。

「拜託，上星期的專欄才五行字而已！」

「我坦白跟你說吧，韋先生，還有韋太太，我打聽了你們的背景。想必你們對我也做了相同的事。」

他在屋內稍微走了幾步，短暫瞥了角落正播映著不知名美國電視劇的小電視機一眼。客廳小得不能再小了，頂多十二平方米吧，擺的仍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那種橘色小茶几。柯雷昂所站的地方，距離韋氏夫婦不到兩米。

不同意也不否定，韋氏夫婦等著聽下文。從電視機傳來愚蠢的笑聲。妮可走向屏幕，把聲音關掉，然後回來坐好。

「你有證人嗎？」

「我懇求你們，接受吧。請想想她的未來，請想想麗莉的未來……」韋妮可準備開口，但皮耶搶先回答，語氣出奇平靜：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七日，中午左右，他簡簡單單撥了通電話（他倒還記得別把這件事交給秘書去做），和韋氏夫婦相約隔天上午碰面……其實，不算是和韋氏夫婦相約，應該說是和韋皮耶相約。這又是他所犯下的另一個大錯。日後，妮可曾巨細靡遺講給我聽過，她講的時候可開心呢。

「你打算……你打算怎麼做？」

「不，柯先生，不會讓你得逞的。」

「老實說，你一定夢想過要讓你的孩子、你的孫子，去念真正的大學……去好read.99csw.com好度個假。你想實現他們的願望，那是他們應得的。送他們一份人生的大禮。真正的大禮是有代價的。任何事情都有代價。」

柯雷昂的眼神流露著懇求之意，幾近溫馨了。

馬丁尼掛鐘：九點四十五分。

「皮耶，妮可……我不知道我們的蜻蜓，到底是我的孫女，還是你們的孫女，但我願意供給她所想要的一切，滿足她的任何需求。我發誓，我願意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女孩。甚至不只如此，如我所說的，我很敬重你們一家人，我也願意在經濟上協助你們，協助你們將你們的孫子馬克撫養長大。我深知這場不幸的意外，對你們的打擊比對我的打擊更大，你們將不得不再多工作好些年，才能餵飽這多出來的一張嘴……」

太經典了。

柯雷昂越陷越深，但渾然不自覺。韋家人驚愕地不發一語。

「你們很有骨氣地把孩子們拉扯長大。大家都這麼說。對你們而言，這並不容易。我聽說了你們長子尼谷四年前車禍的事。我也聽說了皮耶的背和妮可的肺的情形。以你們的工作，也難怪了……好啦，我的意思是，你們早該改行了。為了你們自己，也為了你們的孫子。」

「就從《東部共和報》開始，他們對這整件事最熟。妮可，你還記得寫專欄的那個記者嗎？」

賓士轎車都還沒離開小島般的伯修爾街，韋皮耶便已從擁擠的柜子架上抽出一份報紙。

「出去！」

韋妮可懷裡抱著年幼的馬克。她並未放開他，還把他抱得更緊了。她繼續說：

「柯先生，我並不想回答你這個問題。米莉不是拿來賣的，馬克也不是，這裏沒有人是要賣的。柯先生，並不是什麼事都能用錢買。難道你兒子的意外，連這一點都沒能讓你明白嗎？」

他轉向客廳的角落。

她懷裡的馬克眼淚還沒幹。她拉了張椅子坐下來，把他放在自己腿上，也擺明了自己不會迴避。

「隨你便。」他帶著標準笑容繼續說，「不會耽擱太久。我的提議，幾句話就能說完。」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