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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15

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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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妮可的嘴唇顫抖著。
「我也不知道,快說吧,我要打烊了。」
然而,威柏爾法官將她的孫女判死刑時,瑪蒂首度心生懷疑了。哦,不是懷疑上帝,不是的。而是懷疑凡人的正義,也懷疑她的丈夫。
韋妮可從車內拚命往外探,怒氣沖沖說:「什麼幫助?探視她?」
香榭麗舍大道站。
一個漂亮的女生在榮軍院上車。那修長的身形,和梳理整齊的一頭金髮,剎那間,馬克還以為看到了麗莉。但只是剎那間而已。地鐵里到處都是金髮美女,如果想找到麗莉,憑的不是運氣,也不是在她語音信箱拚命留言,而是要仔細閱讀這本札記,是要無論如何儘快見上爵爺一面。
她的領口隨風飄揚,宏偉的胸部挺了起來。這件事爆發后,由於媒體、律師團和警方的緣故,韋妮可越來越有自信。她以相同的音調繼續說:
我很知道這種思維邏輯可能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導致什麼樣的幻想。世界上處處可見人以上帝之名互相殘殺,但他們各自所崇拜的神明,明明什麼也沒要求。我很久以前曾近距離接觸過這種思維,後來才金盆洗手,改當私家偵探。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點零一分
衡量利弊得失。
「我能不能再請你幫一個忙?」
「戒指留給你,請你好好保管。或許再過三年,再過十年,和米莉朝夕相處后,你心裏就會有底。你會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孫女。這種感覺是勉強不來的。如果是這樣,如果在你內心深處,你逐漸相信你所帶大的這個孩子,並不是你兒子的親生骨肉,我想你會把這個秘密藏在自己心底……」
米洛梅尼站。
在迪耶普的柏磊區,大家並沒有把笛子、香檳、烹炸食物的油和烤盤收起來。剩下的東西,大家分著享用,狂歡會加碼延長。一九八一年五月十日和十一日,連慶兩天。
西部強勁的海風,似乎完全無法撼動柯瑪蒂一絲不苟的髮髻。
「好,說吧。你到底想怎樣?」
她猶豫了不到一秒,又說:
她的語調忽然降了下來:
「我沒說要拒絕。」韋妮可冷冷地說,「也沒說要接受……」
「你的這項提議,很複雜……」
「妮可,你很殘酷,但我仍然謝謝你。」
韋妮可無奈地嘆了口氣:
飛機失事,上帝帶走了瑪蒂的兒子時,她的信念並未動搖。你可能覺得這樣很奇怪,但這麼多年下來,我發現以宗教信仰而言,考驗不但不會撼動信念,反而會更加深信念。奇怪的是,上帝不公平的時候,人反而會順從九-九-藏-書而不會反抗。彷彿懲罰會逼得人不得不聽話似的。尤其是不公平的懲罰,譬如這種莫名其妙遇上的懲罰。柯瑪蒂披上喪紗默默贖罪,天知道是什麼罪。她信任上帝的正義,也信任凡人的正義,畢竟上帝的旨意能照亮凡人的洞見。
「我們家族有個古老的傳統。」瑪蒂以平靜的語氣說,「家裡的女生年滿十八歲時,會得到一枚鑲著和她眼睛顏色相同的寶石的戒指。這個傳統已經傳承了好幾個世代。像我就戴著一枚我母親三十多年前送給我的戒指。可惜我沒有機會也送戒指給麗蘿。」
「妮可,不必這麼凶,真的不必。麗蘿已經死了。你一定能體會我的感受……你捧在心頭的這個寶貝,你們將喊她米莉,但在內心深處,你永遠也無法確定。你我都無法確定。人生把我們困住了。」
該是向你好好介紹柯瑪蒂的時候了。她于歡騰落幕的整整兩天後加入戰局。我對她的描述實在很難客觀公正,你在接下來這幾頁就會明白。我為你繪製的這幅肖像,不論在形式上或內容上,都將力求翔實,但如果你覺得我好像流於片面,請至少相信我的出發點是誠摯的。整個開庭期間,柯瑪蒂一直選擇相信丈夫;相信丈夫和上帝。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她對於上帝,或甚至對於丈夫,從來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她的家族原是安傑地區的望族,后移居至巴黎的新建市郊。她優雅、聰明、不吝關懷他人,馬尾綁得高高的,帶有一絲羅密·施奈德般的俏皮,才二十歲就很快被欣賞、被嫉妒,和被追求。但這並未持續很久……她選擇相信上帝。她愛上了出現在她人生路上的第一個男人,併發誓永遠對他堅貞不渝。這個男人就是雷昂,一個優秀、有著雄心壯志卻一貧如洗的年輕工程師。這個工程師把瑪蒂所有的優雅和關懷之心,漸漸一點一滴消耗殆盡。既然上帝的旨意是如此……
「你到底想怎樣?」韋妮可幾乎是用吼的語氣。
韋妮可簡直是用吼的語氣。
現在車廂里幾乎只剩下馬克。金髮女生早已下車。馬克赫然發現,車上現有的十一人當中,有七人是黑人。簡直要讓人以為如今仍有法律,禁止非洲人公然走在他們頭頂上的格賀奈爾街、法倫街、巴比倫街等那些奢華地段。唉,馬克實在無法適應巴黎,https://read•99csw.com無法適應巴黎的疾苦、冷漠和孤獨。他很想念迪耶普,那個他童年時期的共產黨港都。他嘆了口氣。他其實別無選擇,眼下還有更急迫的事。他認命地坐下來,繼續閱讀。
「難道你希望孩子喊你『奶奶』?希望她偶爾打電話給你?希望邀她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去你家吃餅乾?」
柯瑪蒂等到傍晚,天色幾乎全暗后,才走近韋家的廂型餐車。她耐心等最後幾個客人離開。這個時間點也是她刻意挑的,因為只有韋妮可一個人在。韋皮耶每周三晚上都會出席柏磊區的居民會議,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三日這天也不例外。他認真考慮參選一九八三年的鎮長一職。五月這一天的天氣很好,只不過風太大了,這裏的風總是太大。
韋妮可任由海風把她的罩衫吹得飄曳不已,任風吹拂她赤|裸的胸口,直至感到寒意。海邊的小石子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永無止境地沖刷著,她任由自己沉浸在石子的聲音中。
瑪蒂帶來一個價值連城的嫁妝:她的姓氏。姓柯名瑪蒂。貴族的出身、高貴的血統、一股代代相傳的貴氣……婚後雷昂從妻姓。想必你也同意,一個男人居然改姓妻子的姓氏,實在不常見呀!這個姓氏至少必須是歷史悠久,且出自名門望族,才會讓他甘願這麼做……瑪蒂把自己的姓氏送給了丈夫,除此之外,別忘了還附上了價值數百萬法郎的國債,亦即日後柯氏企業的起步基石。雷昂的經營頭腦造就了其餘的一切:倍增成數千萬的本金、柯氏企業在商場上的無往不利、收益豐碩的獨家專利、遍及五大洲的分公司,等等。截至此時,瑪蒂一定覺得,用自己姓氏所做的這項投資真是非常划算……
地鐵站一站一站過去。每停一次車,車廂就清空一些。列車猛然啟動,不一會兒又放慢下來,宛如一連串盲目無盡的短跑衝刺。
終於,韋妮可抬起頭。
皮耶早上八點左右拆開了法院寄來的信函,雙手顫抖得很厲害。他昨晚只睡了兩個小時。威柏爾法官在信中說得很清楚,恐怖峰空難生還女嬰的姓名為韋米莉。她的祖父母今後成為她的法定監護人。他們當天早上即可前往蒙貝利亞接她。
「韋太太,我就直說了。有些死去的方式叫人特別難承受。你知道,威柏爾法官的決定,是判了死刑!為了讓一個孩子活過來,他殺了另一個孩子……」
韋妮可嘆了口氣。
昨晚一整夜,迪耶普的整片海岸搖身一變,成了一場臨時而盛大的平民狂歡會。大家在海濱草地上,徹夜唱歌、九-九-藏-書喝酒、大笑、打赤腳跳舞。迪耶普這個紅色|色彩濃厚、因工廠陸續關閉而變得蕭條的工人港口小鎮,把五月十日這天當成最偉大的一次國慶節,大肆慶祝了左派候選人密特朗當選法國總統;這是歷史性的一刻,左派終於掌權,共產黨入主總統府了……改變、新氣象!人人齊聲喊著口號。連鎮上年紀最大的老太太,這一晚也穿上了年輕時初次參加舞會穿過的洋裝。而且穿起來依然好看呢!
「不,妮可,有錢人可以用更簡單的方法來讓自己心安……」
「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用米莉的名字去銀行開個戶頭……」
「只單純想幫助這個孩子。如果她是麗蘿,那麼我就心安了。假如她是米莉,那麼……對她也好。」
「米莉的這個賬戶每年都將會收到十萬法郎,直到她十八歲為止。這筆錢只能用在她身上,用在她的學費和休閑開銷上,讓她能享有最好的機會。當然,這十八年當中,如何運用這筆錢,由你決定。你高興怎麼用就怎麼用。我給你材料,方法隨你。這樣算仁至義盡了吧……」
「錢?」
她激動地呼了一口氣,又說:
「不,不,拜託你,請別打斷我。哦,今天才過了僅僅幾天,事情還看不太清楚。你多了一個小嬰兒要養,而麗蘿依然活在我們的記憶里。可是再過五年,再過十年,再過二十年呢?麗蘿將不曾存在過,不曾嬉戲過,不曾就讀過任何學校……米莉卻將一直存在,她將會一直活著。大家都將忘記這場空難,忘記這個不解之謎。她將永遠是韋米莉,而就算她不是她,她也將漸漸變成是她。誰也不會再管她出生時的這段插曲。」
瑪蒂的聲調猶如迴音般升高了:

爵輕信的札記

那是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兩天。
韋妮可原本打算回嗆,她的怒火越來越強,就像灌進車內的海風一樣。柯瑪蒂完全不給她時間:
韋妮可露出不耐煩的舉動,彷彿想把自己的鐵卷門關上,讓對話到此為止。柯瑪蒂非常輕微地略揚起音調:
「大概是我笨吧,我聽不明白……」
韋皮耶和韋妮可也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共襄盛舉,這一刻,他們等了幾十年。幾十年來,他們努力打拚、抗爭遊行、到各個市集上發宣傳單……他們的小餐車在海邊幾乎一整夜沒關,大家在一片歡樂氣氛中,恣意享用可麗餅、鬆餅和糖粉炸麵糰,配上香檳和蘋果酒……不分男女老少。但韋家人仍無法真正放鬆。他們在等法官的信函,等最終的判決;他們仍怕柯家最後又來個回馬槍。他們想等確九-九-藏-書實拿到正式文件,等把仍在蒙貝利亞育嬰室的米莉擁在懷裡了,再來好好慶祝這樣的一場勝利。
「米莉受的教育將和她哥哥馬克一模一樣,而且我們無論如何都會做到這一點,該縮衣節食的時候,我們就縮衣節食,但我們就算咬牙也會做到。等米莉十八歲成年,她可以自己決定要怎麼使用那筆錢。如果她想要那筆錢,錢就是她的,不是我們的。你明白嗎?」
韋妮可本想拒絕,想退回戒指,想大喊她覺得這個構想荒唐又邪惡,但柯瑪蒂根本不給她機會。她連等都沒等回應,已徑自轉身離去。她深色的長外套已開始與漸正降臨的夜色融合為一。
皇家藍色的珠寶盒,就這麼留在吧台上。
柯瑪蒂從長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皇家藍色的小珠寶盒。她把它打開,上前來,把它放在餐車的吧台上。韋妮可不由得直盯著這枚淺色的藍寶石戒指。
他們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但我們一毛錢也不會碰!」
於是,柯瑪蒂抱持著這些新信念,做了兩個深思熟慮的決定。第二個決定與我有關。第一個決定是在五月的這個晚間,去迪耶普海邊找韋妮可。那次見面的情形,任何一個字、任何一次停頓的沉默,二十個月後,我見到韋妮可時,她仍記憶猶新。
「不……我想她還是別認識我比較好。不曉得你是否會想讓米莉知道這一切,我是說,以後。不曉得你是否想過這些事,但我覺得應該盡量瞞著她比較好。我一點都不想守在遠處,等她下課偷偷看她,一點都不想躲在車子里看她長大,不想盼望著看到她和我兒子之間有什麼神似之處。不,這樣太不像我的作風,這樣已超出我所能忍受的痛苦。」
一見到柯瑪蒂,韋妮可心中極為警戒。她下意識地把裸|露胸部上方的罩衫領口拉起來。法院審案期間,她們曾有機會擦身而過和互相打量。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韋妮可明白了自己所擁有的權利。米莉是她的孫女,再也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一個姓柯的,可以改變這一點。基於這個理由,也只因為這個理由,她姑且願意聽一聽柯瑪蒂想說些什麼。
「說了半天,原來是為了這個!」韋妮可冷冷打斷她。
但畢竟,就算在迪耶普這種地方,一九八一年五月十日以前,又有誰真正相信左派會勝選呢?
她的信念改變了。
幸好對柯瑪蒂而言,這個轉化過程算是溫和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一九八一年時,她覺得某些人對上帝的旨意充耳不聞,既然上帝讓她擁有這麼多錢,用這些錢來改變事情的走向,應該也並不read.99csw•com違背他的旨意。
威柏爾法官的判決書,於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日早晨,以正式信函送抵伯修爾街韋家的信箱。宛如某種象徵一般。
「妮可……你容許我直接稱你妮可吧?對,有些死去的方式叫人很難承受。我將沒有任何墓園可以獻花,沒有任何墓碑可以刻名。因為最糟糕的是,妮可,要是我那麼做了,要是我把麗蘿當成死了那樣地哀悼,要是我祭拜了她,我豈不成了罪大惡極的魔頭?因為我埋葬了她,她卻也許仍好端端活在人世……」
法倫站。
「別拒絕嘛,妮可……你已經擁有了米莉,你贏了。我不是要收買你,我什麼也不想收買。你只需要想想,既然有一筆錢要送給米莉,既然有一筆錢從天而降,為什麼要替她拒絕呢?」
「然後呢?」
「對,錢。妮可,你犯不著擺出高姿態,我和我丈夫不一樣,不打算用錢來買孩子。不是勒索,也不是交易,完全不是那回事。就只是送給她的一份禮物,我不求任何回報。」
「這樣想必也比較好,至少對孩子而言比較好。但假如確實如此,假如多年下來,你有充分證據足以相信她並不是你的親生孫女,那麼等到她十八歲的那一天,請把戒指送給她。除了你和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其中的含義,連她也不會知道。但如此一來,你和我,都將得到一個公道……」
終於,她開口了:
柯瑪蒂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柯瑪蒂眼睛眨也不眨,絲毫不為所動。
柯瑪蒂站在雪鐵龍H款廂型車前,韋妮可則在車內,柯瑪蒂比她高了二十多厘米。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它不但沒有動搖,想必還比之前更堅定不移。但它不一樣了。她的信念不再只是旁觀的、被動的和逆來順受的。柯瑪蒂如今意識到,自己是這世間上帝與凡人之間的橋樑,而她的信念就是她的力量和武器。她意識到她的信念給了她一個方向,而且她被賦予了一個神聖的任務,她必須採取行動。
柯瑪蒂不禁輕輕笑了一聲,很不像她會有的笑聲。
「柯太太,為了米莉,我會去開這個戶頭,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我可能會怪自己,或說,她可能會怪我。你高興的話,就把錢匯進去……」
「謝謝。」
「不,妮可!請耐心聽我把話說完。我並不是要來奪走米莉。對你來說,事情很簡單。假如她真是你的孫女,那就太好了。假如她不是,那麼她頂多像個被你領養帶大的小孩……對你來說,真相如何一點都不重要,就像一個父親永遠也無法知道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親生的那樣不重要。但對我來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