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玩！套裝行程，全部包在裏面，跟里沃利街上的一家旅行社買的。你覺得合適嗎？你覺得麗蘿還敢搭飛機嗎？」

「你看，連她的禮物都還在！」

「我叫你跟我來啦！你看，我連槍都沒了。你剛才說，十八年前，是麗蘿活了下來，是韋米莉被燒死在飛機上，對吧？那就跟我來！」

馬克望著薇娜，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態度看待她。那個鋪著淺粉紅色床單的嬰兒床，顏色和形狀簡直像大理石墓碑！那是個孩子的墳墓。這個房間是個墓穴，這些年復一年累積下來的禮物，是獻給犧牲者的祭品。如此悲戚，上帝看了於心不忍，終於讓死去的孩子復活了！

薇娜推開房門。

至少賞她一巴掌，狠狠傷她，在身體上傷她一次，然後趕快逃走。馬克努力克制住了。

薇娜興奮得像個小孩子，她順著小徑前進，再度打開橡木大門，穿越走廊，然後從櫻桃木大階梯上樓。馬克納悶地跟著她走。到了二樓，薇娜轉過來，一根手指放在嘴巴前，幾乎像在講悄悄話：

「你猜得出是什麼嗎？」

馬克打開柵門，從她的視線範圍消失，沒入古福蕾樹林和鄰近其他莊園的茂密枝葉中。

「喂，姓韋的，要不要看？你要不要進來？你到底在不在意麗蘿呀？」

馬克的雙腿幾乎站不直。他的思緒非常混亂。是否該拆開這個薰衣草色信封，看一看這份DNA檢驗報告的結果？還是要忍耐好幾個小時，等到了迪耶普再說？這或許是柯瑪蒂設下的圈套也不一定……

一階、兩階、三階。

馬克心想，這是睡美人的房間。標本般的填充娃娃、干皺的衣物，只為了等一個已死去的孩子，根本是亡者的展覽館。

這三個悲劇彼此是否有關聯？有的，想必是有的。解開其中一件，就等於解開其他兩件。

柯瑪蒂在鋼琴前的矮凳上坐下來，把手平放在面前。她好多年沒彈琴了。這架鋼琴安靜、無用，宛如廢物，就像屋子裡的所有一切一樣。

薇娜幾乎靠在馬克的肩膀上了。

緊接著是一些其他數據，一項比一項令人毛骨悚然……

薇娜神情淘氣地轉向馬rｅａd•9９cｓｗ•ｃom克，她說話時依然壓低聲音，非常投入，像個向大人介紹自己娃娃屋的小女孩：

「然後呀，」薇娜繼續說，「其他箱子，我就不一一打開給你看了，還有洋娃娃，這是一定要的，和一些很厚的書，我知道她很愛看書。六歲的生日禮物，在那邊那一箱，是一把小提琴。我不確定小提琴合不合適，但鋼琴呀，家裡已經有了。後來，禮物越來越難挑，是比較小包的那些。有首飾，在那邊，慶祝她的十三歲生日。還有一隻手錶。也有唱片，不過那些唱片現在應該有點不太流行了，對不對？小甜甜布蘭妮、瑞奇·馬丁、拉魯莎那些……你知道的。這個大箱子是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是一台迷你音響。然後最新的禮物，慶祝她十八歲，是這個信封……你不猜猜看？」

整件事都將結束，只剩薇娜不會這麼想。

馬克的腦袋裡再度一片狂風暴雨：他好想把這個瘋婆子在這裏就地勒死，用絨毛娃娃悶死她，好讓她閉嘴，讓她別再說了！

馬克驚駭地翻閱。這根本是個子虛烏有的人生，是個胎死腹中的生命。

頁面順著馬克的手指翻動。

她看到馬克來到玫園的柵門旁。她微笑了。他太急著想拆開信封，又不敢違背長輩的指示，正要衝去迪耶普他祖母家呢。可憐的小馬克呀，等他看到DNA的檢驗結果后，一定不會失望的。

「姓韋的，你要去哪裡？」

馬克走向鐵柵門。左方，紅色楓樹的後面，他看到了柯雷昂。他頭垂在肩膀上，一個人沉睡著，被薇娜棄置在草地上。

礫石再度發出沙沙聲，這次來自馬克的背後。

粉紅色的礫石在他腳下沙沙作響。

馬克只想拔腿狂奔，奪門而出，逃離這個瘋人院，但他的腿不聽使喚，彷彿薇娜的聲音是無形的絲線九*九*藏*書，將他雙腿纏住了。

馬克不由自主向前跨了一步。

馬克已經感到不舒服了，想不到居然還可能更不舒服。他一腳踏入了一個恐怖的童話故事，和他交談的是兒童玩具賣場里的殺人魔女。

馬克搖搖頭，覺得既感動又嫌惡。

馬克望著薇娜，感到匪夷所思。

馬克已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薇娜走到衣櫃前，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本粉紅色布質封面的冊子，封面上有小花和綵球裝飾。

「活該！」柯瑪蒂不屑地自言自語。

馬克再度搖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三個尖銳的音符撕裂了寂靜。Do、Fa、So。

「喂，姓韋的，過來，給你看個東西，最後一個……」

馬克用手揉眼睛。這個白痴薇娜再這樣發瘋下去，害得他都要哭了。薇娜小心翼翼打開大紙箱，拿出一隻眼神溫柔的巨大玩具熊。這份溫柔想必所費不貲。薇娜把班喬放在床上，用兩個粉紅色抱枕左右墊著它。

「姓韋的，你看，這些是麗蘿一歲以後，每一年的生日禮物，也有聖誕禮物。」

「十八年前，奶奶布置了這個房間，準備迎接從土耳其回來的麗蘿。從那之後，我們一直保留了這個房間，也許麗蘿有一天會回來。你也知道，她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呀！」

「好了，你看完了？我去收起來。」

瑪蒂在客廳里默默地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她並未全部告訴韋馬克。她並未提起爵輕信在麗莉生日前那一晚的最新發現，並未提到他打來的那一通讓事情徹底改變的電話。爵輕信宣稱發現了真相，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真相……只因為看了一份十八年前的報紙！

薇娜敏捷地跨越各個玩具，跑進房間里。她把衣櫃打開。衣櫃里滿是衣服，有各種尺寸的洋裝、帽子和可愛小鞋子。一個很小的皮草緄邊粉紅色毛帽掉到地上。

「我全部可以倒背如流。最大的一個，擺在床上的那個，是她的第一個聖誕禮物。是聖誕節前，就在飛機失事的前一晚，我和奶奶一起去老佛爺百貨挑的，我當年六歲，到現在還記得百貨公司櫥窗里的那些電動玩偶……」

「哈嘍，班喬！」她開心地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哦，你很快就不孤單了，九-九-藏-書大日子快到了。說了你一定不相信，麗蘿快回來了！」

柯瑪蒂的手指輕拂鋼琴的一個白鍵。

馬克走上前去。這次和薇娜在一起，他同樣沒有任何危急或緊張的感覺或癥狀。

馬克試著釐清思緒。他有三件事迫在眉睫，這三件事各以某種方式牽涉到命案。首先是幾個小時前的爵爺命案。所有線索都指向是柯薇娜槍殺了他。接著是他祖父的命案，因為十六年前在特雷波港餐車上的煤氣中毒事件，確實是一樁謀殺案。馬克必須想出爵爺筆記內容的矛盾點究竟為何，那段記憶就收在迪耶普他童年房間里的某個地方。最後是麗莉，和她所說的那一趟不歸路。是躲避？是復讎？還是有意尋短見？

薇娜！

「現在呀，都是我在收拾和整理。要是讓奶奶來做，她一定會把這些統統丟進垃圾桶。統統丟進垃圾桶呢，有沒有搞錯？你呀，一定可以明白。我也知道麗蘿現在長大了，可是她如果回來，看到她的這個房間、這些玩具和衣服，應該還是會很感動吧？」

「真相只有我知道。」薇娜繼續說，「我以前也在土耳其那裡。其他所有人都在恐怖峰的飛機上死掉了，我沒死，我提早搭飛機回來了。姓韋的，跟我來！」

新鮮空氣撲面而來，馬克用力吸了好幾口，感到通體暢快，他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緒。在他前方，玫園的庭院里，半個人影也沒有。這個莊園的凄涼氣氛，讓他聯想到養老院，不然就是瘋人院。

馬克稍微退後，但並未走出房間。他內心五味雜陳。

「喂，姓韋的，你一句話也不說，大開眼界了吧！現在發現這麼多好東西，麗蘿居然無福享受，你一定覺得很難過吧。她在你家過聖誕節收過什麼九九藏書鬼東西，我連想都懶得想！」

「最好是啦！她什麼都沒告訴你。奶奶雖然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其實早就老糊塗了。」

她來到馬克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

馬克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柯瑪蒂只替他開了門，並未送他到門口，留下他和他滿腹的疑惑。恐慌症逐漸平緩，他的呼吸恢復規律。花茶的燥熱感也漸漸消退，彷彿他全身上下變得比較通風了。馬克從走廊盡頭的橢圓形鏡子里看到自己驚慌的神情。他趕緊離開。

「是只熊，一隻很大的熊，比她還大，橘色和咖啡色相間的。它叫班喬，是我替它取的名字。班喬。這麼久以來，它一直是她的好朋友，它在等她，你知道嗎？別動，我來替你們介紹一下……」

馬克不情願地把專輯簿接過來，翻開瀏覽。他的雙手顫抖著。

只要再下三階階梯即可。推開沉重的橡木大門。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裏。

「右邊是我的房間。別傻了，我不會帶你參觀的。不過左邊呢，是麗蘿的房間。跟我來……」

柯瑪蒂從客廳的窗戶，看著馬克從小徑大步離去。

他簡直是跑著離開的。

「這本是麗蘿的專輯簿。」薇娜悄悄說，「喏，你可以看，但拿的時候要小心。」

「我要走了。你祖母人很好，把我想知道的統統告訴我了……」

她很快就會有答案。她已向柯氏企業總公司的主任秘書，要一份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東部共和報》複印件。那個秘書夠機靈的話，應該傍晚以前就會送來。她特別要求要用快遞直接送到她手上。她的指示很明確，秘書並未多問什麼。現在她只要耐心等幾個小時就行了。到時候，她就知道爵輕信有沒有騙她，就知道整件事是否真的結束了。

「老實告訴你……我最喜歡的禮物，還是第一個，那隻大熊班喬。它實在很棒，對不對？我告訴你，起先，我太喜歡班喬了，簡直有點嫉妒，我很想自己留著它，但奶奶不答應。其實，她是對的。我相信麗蘿一定也會很喜歡它……你呢，你覺得如何？」

馬克不為所動。

馬克停下來，無法再看下去，他整個後腦和頭頂發麻。薇娜應該注意到了，她把專輯簿從他手中奪過來。

薇娜那個小兔崽子終究忍不住，非要帶他參觀那個房間、裏面的玩具和所有其他那些東西。她因此把祖父忘得一乾二淨，把他一個人晾在草地上，像個被丟在一邊的推車，像個無聊的玩具，秋天時被丟在院子角落，到春天才發現已生鏽壞掉了。

馬克轉過身來。

那個姓爵的是信口開河嗎？

不論那本札記里的內容為何，不論爵輕信發現了什麼，不論韋馬克在札記里或薰衣草色信封里將會看到什麼，麗蘿將永永遠遠活在她姐姐薇娜病態的想象之中。她將繼續活著，就像小女孩眼中的洋娃娃那樣。只不過這個小女孩的娃娃推車裡藏了一把毛瑟L100款手槍，而且沿路上，若有人敢告訴她，娃娃車裡只是個死掉的玩具、一具冰冷的塑料屍體，她將不惜把他們一一擊斃。

薇娜向馬克指了指一堆大小不一的禮物包裹，它們有些散落在房間里，有些疊在一起。

對，再過幾個小時，整件事就結束了。

又是個變態的東西。

其實，又有何不可。

「來啦，姓韋的，跟我來。告訴你，你一定會有興趣！」

馬克愕然發現這是一間小女孩的可愛房間。所有東西一應俱全。最裡面的粉紅色小床上，擺滿了絨毛娃娃；窗帘上印著巨大的長頸鹿，長頸鹿的頭頂著天花板，腳貼著地板；橡木的換尿布台上，放了一條橙色浴巾；一座有著小花圖樣點綴的粉色調衣櫃；一個格子柜上，有幾個八音盒、一盞夜燈、一堆絨毛娃娃、一隻藍色大象、一隻老虎、一隻灰色和白色的兔子；地板上鋪著一片很大的嬰兒遊戲墊，遊戲墊上又是一大堆玩具，有幾個手握搖鈴、一隻小象、一些布小丑……

馬克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