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端詳了照片好幾分鐘，仔細觀察照片上的其他面孔、機艙、火焰、每一棵樹和雪地里的黑色痕迹等。他把那短短几行字一讀再讀。

「等我把洋裝穿好就去陪你哦。」

這段對話內容，三名把一捆捆報紙裝上車的工人，全程聽得津津有味。蒙女士已踩著又高又細的鞋跟，轉身準備離去。

馬克猶豫了一下。

外面的三名工人聽了哈哈大笑。馬克並未跟著笑。

他上前去，心中緊緊守著最後一絲希望：但願能在不到四個小時內，亦即麗莉進手術室前，找到一個確切的證據。

馬克把雪鐵龍廂型餐車停在蒙貝利亞市中心的停車場，距離東部共和報報社不到五十米。他從恐怖峰下山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廂型車在自然公園山莊前乖乖等著他，然後他開了四十五分鐘的車后抵達蒙貝利亞。大清早第一家開門營業的咖啡館的服務員，告訴了他東部共和報報社的地址：儒爾維特廣場十二號。

「那當然嘍！我們報社搶到獨家頭條，隔天早上就報道了。尤其是報道了唯一的生還者，是個小女生，一個小嬰兒。後來，所有電視都引用我們的消息。報社連續專欄報道了好幾個月……細節我就不提了，不過……」

「那當然嘍，蒙女士。那次是本地最大的慘案。一九八〇年的聖誕節前夕，就在那山頭上，死了將近兩百人呢……」

士官長露出淺淺笑容。

士官長爽朗地哈哈大笑。

工人按了一下對講機。

顯然，士官長聽得一頭霧水。她完全摸不著頭緒，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以前在學校念管理課時學九-九-藏-書過，在把情況徹底了解清楚前，千萬不能妄下定論。「馬賽，」她說，「你在我們報社待四十年了，恐怖峰上的什麼空難事件，你有印象嗎？」

另外兩名工人撲哧笑了。馬克尷尬不已。

「你太太預定幾點進手術室？」

尋人啟事並隨附一小張三厘米長、兩厘米寬的彩色身份照片。

馬克快步走在人行道上，接著取徑庫維耶大道，然後轉入莫理斯德羅蘭巷。巷裡正忙碌著。一輛小貨車橫停在馬路中央，三名工人在車後方，把用膠膜包著的一捆捆報紙裝上車。收音機里的地方電台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位活潑的主持人播送著今天的星座運勢。

「蒙女士？倉庫門口這裏，有人找你。」

蒙女士帶他來到地下室充當檔案數據室的一間大廳。大廳牆面並未粉刷油漆，沒有窗戶，因此只有長長日光燈管投出的白色燈光。檔案的歸納方式非常簡單。各期《東部共和報》平放在一座座大木櫃里，先以年歸檔，再以季歸檔。

「你們好。」馬克說，「報社還沒開門嗎？」

「急得要命……」

馬賽正等著別人來問他，他老早偷偷把煙捻熄了。

難道他神志不清了？

馬克喜出望外，沒想到工人下一句便說：

「這件事跟我們報社有關？」

「至少，你還記得恐怖峰的空難事件吧？」

蒙女士轉向馬克。

「所以呢？」蒙女士又問，一面隔著眼鏡看了自己手錶一眼。

即將在恐怖峰上的小木屋裡，從薇娜的身旁驚rｅaｄ•９9ｃｓｗ•ｃom醒？

蒙女士搖了搖頭。這很合理，馬克心想，當年她頂多十幾歲吧。不管了，他必須繼續說下去……

「韋馬克……」

舊報紙上登的這張照片，堪稱麗莉目前照片的複印件，完全就是她學生證上的照片、她地鐵月票上的照片，也是馬克皮夾里所珍藏的她的照片。

這張照片上的女孩並不只是和麗莉長得像而已，不是的，而是根本就是她。一模一樣的湛藍色眼珠、一模一樣的顴骨、一模一樣的笑容，下巴中央也有一模一樣的深窩。只有髮型略微不同，麗莉的頭髮稍短一些。

這個十八歲女孩畢梅蘭的臉龐，正是麗莉的臉龐。

「你運氣好，再過五分鐘我會去開門。」

「不行！」馬克大喊。

「很緊急。我只是想看一看那份報紙。我答應你，要是救得了孩子，以後讓你當孩子的教母！」

「對……呃，不對……這……這有點複雜……」

然後，在版面的最下方，有個篇幅僅寥寥幾個字的小小邊欄。是一則尋人啟事。

「小夥子，既然你這麼堅持。」

又是一次假警報，又是一條死胡同。這次真的沒轍了。

馬克慌了：

「看你這樣子，應該是有急事吧……」

「好吧，你跟我來。」

「什麼事？」嚴肅的面孔問。

蒙女士聽得目瞪口呆。三名工人頓時停下手邊的工作。蒙女士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他們立刻繼續做事。她那盛氣逼人的目光，隨即回到馬克身上。

報社大門是關著的！很合理嘛。時間還這麼早，不然他想怎樣？

沒有，沒有半點靈感可言。

「當然記得，怎麼忘得了？她叫韋米莉，是諾曼底那邊的人。」

「呃……是這樣的……我……我需要查一期舊的《東部共和報》，很舊的一期。很明確。我需要查的日期是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太不可思議了！

她並未追問。

「好……再怎麼急，應該都能等到九點吧，九點報社就開門了。」

「先生，我沒辦法等那麼久。我拜託你幫我一個忙。真的沒有人能替我開門嗎？我只是要查一個東西……」

「你還記得那個生還者叫什麼名字嗎？」士官長打斷問。

早在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就出刊的這份報紙上，居然同時出現在醫院大門口被消防隊員抱在懷裡的三個月大麗莉，和他兩天前，亦即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才見過的笑容甜美的十八歲麗莉……

「那你呢，你是什麼人？」

僅此而已。

「你想阻止你太太墮胎，是這樣嗎？你真的以為……」

馬克拉開標示著「一九八〇年，九月至十二月」的抽屜。他直接從一疊報紙的最底部找起，輕而易舉就發現了十二月二十三日出刊的那一份。他把它拿到大廳中央的大桌上攤開來。

馬克拚https://read.99csw.com命想該怎麼編說詞。該怎麼說才好呢？怎樣的借口，能讓士官長蒙女士願意在早上七點打開她檔案室的門？掏出毛瑟手槍架著她？……別鬧了……

在他面前，一道鐵卷門使他一點也無法看到報社內的情形。馬克轉過身來，環顧自己所在的停車場。停車場上停了三輛漆著「東部共和報」字樣的貨車。顯然，現在時間還早，派報的工作尚未開始。一切還來得及！

「你聽我說……我的太太懷孕了。懷的是我們的孩子。她打算再過兩個小時就去墮胎，因為她對她父母的身份沒辦法確定。可是我深深相信關於她身份的證據，就在我要找的那一期報紙上……」

「太扯了。你很扯……」

就在這時候，也是一直等到了這時候，他的目光才落在報紙頭版的其他幾則文章上。幾乎乏善可陳。足球賽事，索紹隊以三比零贏了昂傑隊；高汝拉區，近莫雷茲市的一家眼鏡工廠，有工人發動抗爭；聖誕老人在本地區各鄉鎮的巡迴活動詳情……

「渾蛋！」馬克大吼，「你別在這種時候搬女性主義那一大套鬼話出來！我只是想看一看那一期報紙。我只是請你給我個機會，一個小小的機會……」

馬克站到工人面前。工人口中的這個小帥哥，比他高出足足一個頭多。馬克採取低姿態：

「在這裏？」

「不是，在巴黎。」

「她先生？」

他不禁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這句話問得蠢到不能再蠢了。一名工人看著他，連嘴上的煙都沒拿開，直接說：

還是更糟？

士官長轉過來，神情更盛氣凌人了。馬克決定不計後果，一股腦說出來：

他是read.99csw.com否在做夢，是否即將滿身大汗從麗莉身旁驚醒？

「什麼跟什麼呀！拜託千萬不要，我討厭小孩子。」

「過三個小時再來吧，小帥哥。現在呀，我們都在忙……」

幾分鐘后，傳說中的「士官長」蒙女士出現了。她是個身材嬌小而優雅的女人，細細的腰猶如黃蜂，裙子的長度剛剛好落在膝蓋，晒成古銅色的雙腿，插在一雙紅色高跟鞋裡；這一切卻毀在一張太嚴肅的臉上，從這張臉能清楚看到，多年來為了一步一步爬向公司階層的頂端，她付出了多麼大的犧牲。她鼻樑上戴著一副小眼鏡，一手捧著一沓冗長的清單，一手則拿著圓珠筆。完全就是一副士官長的架勢……

「不然他可以去問問士官長。」倉庫里傳來另一名工人的聲音。

馬克雙手抱頭，稍微坐正了些，環顧大廳四周的白牆。

馬克看了差點昏倒。不可能。一定是假的，是偽造的。

「當年，《東部共和報》是率先報道空難消息的報紙，『蜻蜓』『雪地奇迹生還的女嬰』的說法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我來就是為了她。我要找的就是那一天的報紙！」

起碼他好不容易讓士官長動搖了。馬克繼續說：

她又猶豫了最後一下。

「十點……」

一張巨大的彩色照片，佔據了頭版的幾乎整個版面：一個殘破的飛機機艙，四周的樹木熊熊燃燒。真是個駭人的畫面。大雪、烈火和鋼鐵，彷彿要聯合起來滅絕一切人類的生命。希望，出現在另一張比較小的照片上，那是貝爾福-蒙貝利亞醫院前，由一名消防員抱著的新生兒：麗莉。幾行字批註著這張照片：

畢梅蘭，十八歲，失蹤至今已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