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藥？聽起來像木乃伊啊。」

我沒能正經回答。對於自己踏入的這個世外桃源，我似乎要頭暈目眩了。

「嗯。今晚我想在這裏待到很晚，嗅著各色芳香思考一些事情。關於過去和將來。也許在這期間我就會想到關於將來的好辦法和新型芳香的好創意呢。」

琴繪文雅地掩了掩嘴角笑了。

「您還要在這裏嗎？」

你是電視台的記者嗎？我邊在心裏責罵著自己邊詢問道。

對她而言，這裏果然是樂園啊。剛剛誤闖到這裏時，我也是如此感覺的。我時而窺探一下這些富有特別才能的人的創作，時而在角落聆聽他們互相爭鬥的令人費解的藝術論，感覺到了一種鮮活的興奮。美麗而新奇的東西在這裏誕生，非日常性對話在這裏進行，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即使聽到有人將之稱為樂園也不會奇怪吧？然而，如今稍有不同了。——倘若依然留在這裏，這裏仍然將會是樂園嗎？

我下意識地說道，琴繪點了點頭說：「是的。」

「是啊，要怎麼辦呢？」

「不是，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我只是一時高興拿出來晾晾罷了。——就像沐浴露一樣，根本不能要啊！」

意識到我的視線后她這樣告訴我。

「我雖不覺得像鐵一樣……嗯，是什麼味道呢？——所謂鐵一般的味道是什麼樣的味道呢？」

「所謂鐵也有多種多樣吧？我所感覺到的是那種隱約瀰漫著鐵鏽氣息的鐵塊。是那種分明已被某物侵蝕，卻固執地拒絕妥協的頑固者所散發出的氣息九_九_藏_書。或許，這正是今夜這個村莊的氣息呢！」

「請關上門吧。」

那是香西琴繪的研究室。

「有什麼事嗎？還是只是想找個人聊天？」

「或許，今日的村莊確實散發著與往日不同的氣息。」我說道，「剛剛小野先生與前田夫婦也在食堂里發生了爭論。前田夫妻正在逼問小野先生是不是要把村莊開放為旅遊景點，我竊聽了一會兒。」

「哪位啊？」

她一說我才意識到，於是我邊惋惜著溢向走廊的芳香邊關上了門。

「這種香料是木乃伊的代名詞嗎？」

「真讓人鬱悶啊！坦白說，從方才開始這件事也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本以為我至死都可以一直在這裏平靜地製造芳香呢！」

「就像一個充滿魅力的……森林深處。」

「這是香草醛——香子蘭。這是沒藥。」

這位塗著淡色口紅的老婦笑不絕聲地說道。為數不多卻如鐫刻般刻在臉上的深深皺紋，似乎是她意志堅強的表現。雅緻的銀色大背頭髮型如同外國老電影中的女演員般，非常適合她——日本女性很少有人適合——露出的寬大額頭怎麼看都像很聰明。

——都這個時候了香西還在創作嗎？

她的創作物是「芳香」。雖然香西這個姓氏在其出生地香川縣有很多，但如果她創作的是「芳香」，就變成三香並立了。在這個擁有畫家、詩人、音樂家、舞蹈家，並曾經擁有小說家的藝術之村裡，其創作的獨特性非常顯著。

有時會在無意之中吃人。——她最後一句話堵在了我心裏，讓我耿耿於懷。

「不是那樣的，是作為藥品而輸入的。作為百病皆醫的珍貴藥品。」

我一邊想著「這就是魔法ｒeａd.９９cｓw.ｃoｍ的材料啊」，一邊將視線集中在了琴繪手中所拿的瓶子上。記錄在標籤上的纖細文字似乎是法語。

他緊閉雙唇，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筆直的前方。在雨與黑暗交織的夜幕中那邊可以看到什麼呢？

「據說日本人最初不明真相時曾服用過呢。——人啊，有時會在無意之中吃人的。」

「不過好像只有日本才把經過防腐處理的乾屍稱為木乃伊。傳到這遠東島嶼時語言似乎也遭到了歪曲。」

然而，我並沒有立刻進入圖書室。因為我看見從隔壁房間的門下，透出了黃色的光線。

我用兩個手指輕輕敲了敲門。

我感覺自己似乎誤闖到了幽邃的森林深處。樹齡超過幾千年的巨樹樹皮及樹脂、瀰漫的沁涼香氣、灌木叢冒出的葉芽、枯葉滿地的潮濕大地、滿載露珠的蕨類、鮮艷而閃閃發亮的苔蘚。我似乎連自頭頂一瀉而下的光線的味道都能感覺到。

應答聲毫無感情。我大概打擾她了吧，我邊後悔著邊小聲回答說：「我是有馬。」

「不是不是，江戶時代傳入的不是沒藥，而是木乃伊。」

「大洋東西兩岸的人們都曾將木乃伊作為藥品而服用哦！雖然我不認為會有效，但寬心作用還是有的吧。」

這位詩人凝視著我所看不見的遠方，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在仰視自己。

「木乃伊？嗯？」

「嗯，嗯嗯……」

「這是江戶時代時傳入的嗎？」

「打擾了。」我邊說邊打開了門。在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她的作品就包圍了我。

我感觸頗深地凝視著琴繪掌中所託的小瓶，標籤後面可以隱約看見類似暗紅棕色木片的東西。

「如果小野先生斷然實行計劃，您怎麼辦呢？九_九_藏_書」

「它也曾經作為木乃伊防腐劑而使用過。從公元前數千年的遠古時代就開始了。江戶時代傳入日本時，沒藥這一詞語就被訛傳成為木乃伊呢。」

我將書抱在胸前，注視了一會兒浮現在斜上方窗子上的那個人影。看了一會兒后，志度那輪廓清晰的臉龐開始變得明了。

「謝謝你。不過那並不是什麼問題。如果現在這種安靜的環境遭到破壞，如果這裏將不再是這裏，那麼與被趕走是同樣的。再這樣下去，我們將喪失樂園。」

「哎喲！年輕小姑娘的奉承話還真讓我難為情。雖然我已聽膩了男士們的奉承話了。」她戲謔地說道。

今夜何種芳香正在誕生於世呢？想到這裏，我不禁想窺探一下這個研究室。

「哪有哪有。」我回答。我本想告訴她說那是一種更為深奧的味道，她卻在我未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之前便轉變了話題。

走廊里靜默無聲。食堂里的爭論似乎也已經結束了，人聲全無。只有猶如遠處瀑布般的雨聲低聲回蕩著。

「不過，小野先生並不是打算把所有人都趕走吧？雖然他說過要請前田夫婦離開，但如果他不請您留下一定會很麻煩的。如果沒有了香草園和芳香王國，這裏的魅力大概也會減半的。」

「這不是什麼奉……」我還沒說完，琴繪便打斷了我。

「請進。」

「這是您調出的新香水嗎？」

「今夜的雨讓我聞到了鐵一般的味道……對你而言是什麼味道呢？」

「服用人的屍體嗎……」

她撇撇嘴向我展示著。

「輸入木乃伊時，語言傳錯了。商人們不會直接說阿拉伯語的『mumiai』而是委婉地說香料沒藥，對吧？——英語中稱木乃伊為『muread•99ｃｓw•ｃommmy』吧？那就是由『mumiai』訛傳而來的。」

琴繪把杯中的液體轉移到了瓶子里，將森林封在了裏面。我感覺自己像在觀看魔術師的表演一般，完全入了迷。室內的森林幻影一點一點消退而去。

我略微做了一下深呼吸，邊感受著森林的氣息邊問道。

她是五年前來到這個村子的。那是村莊建成的第二年。聽說這位芳香美學的求道者，曾立志成為西洋畫家，自二十五歲以後有二十年左右的時間是在法國度過的。她通過花而與香水邂逅。寫生旅行時去了格拉斯和東南部的群山，在那裡畫香水原料茉莉——在格拉斯，言花即指茉莉——及長壽花的花田時開始產生興趣，並去蒸餾工廠參觀學習。窺探過芳香王國的她失去了對繪畫的執著，立志成為調香家而留在了格拉斯。她在格拉斯和巴黎各度過了五年，邊就職于香水製造公司邊掌握技術，后因事回國。回國后，她在一家大型化妝品公司的研究室工作了數年，並開始立志作為襯托某物的工具而製造芳香，並以此追求作為抽象藝術的調香的可能性。據說此時她得知了木更村的事，便將自己的一些作品——表現無機物芳香的前衛而又基本不能投向市場的作品——交給了木更勝義，哀求他成為自己的資助人。為了舉行芳香個人展，她在這裏研發出的芳香已逾百種。

我走進了圖書室。三面牆壁為固定安裝的書架，上面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堆滿了書。空出的地方放有前田夫妻的小作品。是大象、獅子、鷲、鴨子等木雕品及鍍錫鐵皮做成的動物。這是他們脫離前衛風格而製作的房間裝飾品。我在這些動物視線的注視下迅速掃視了一圈九_九_藏_書半房間，挑選了一本書。這裏彙集了從哲學書到文學全集、畫集、寫|真集、圖畫書等八千冊藏書，我從中挑選的是我從前未能閱讀的高橋源一郎的《再見了，強盜們》。這或許是曾經居住於此的小說家帶來的書。這部小說猶如推翻了玩具箱一樣，所以應該可以沖洗一下今夜我這開始變得亂七八糟的大腦吧。這叫以混亂制混亂。

我終止了對話告辭了。此後，我突然想到，洋溢在研究室中的到底是何種神秘之香呢？

「藥品？」

不知道。

我看著瓶子問道，琴繪搖了搖頭。

——為香氣環繞而頭暈目眩，這或許很奇怪，但這些香氣刺|激到的不僅僅是鼻腔。

這樣回答我的時候，她的表情並沒有那麼困惑。或許她是不想讓我這種人看穿本意吧。她驟然回顧了一眼，然後從架子上取下兩個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我眼睛滴溜溜地環視了一下房間。然而，那裡只有松材牆壁及窗帘大開的窗子、不鏽鋼酒精溶液貯藏器以及架子，架子上排列著各種顏色及形狀的瓶子及香爐。香西琴繪身穿白色衣服，臉上意外地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她看著我站了起來，在她前方的桌子上散亂著調配瓶及吸量管、試驗管及長頸玻璃瓶、漏斗及過濾器，簡直像化學實驗室一樣。一個幻境森林似乎從其中的一個玻璃杯里溢到了房間里。

「請等一下。」我想揮舞寫有「STOP」的旗幟，「為什麼一定要輸入木乃伊什麼的呢？是為了陳列在淺草雜耍場里嗎？」

我想要拉開窗帘靠在窗邊時，看見了二樓點起的燈。是正面大門正上方的房間。兩開門的窗子打開著，窗帘優雅地隨風搖動。窗子上有個雙手叉腰而站的逆光人影——是志度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