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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黑澤明式——有棲 3

第03章 黑澤明式——有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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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為什麼一個成年男子會在工作日的這個時間里無所事事了。羽島老師從燈芯絨褲的口袋中掏出煙,弓著背吸起來,那樣子怎麼看都像很享受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一直在這深山處做教師,但我覺得這個人大概會成為畫上所繪的鄉村教師直到終老。
「那個叫八木澤的人,正要回村時不是說了句什麼『拙劣的把戲』嗎?」
織田的表情陰鬱了起來,想象似乎愈加膨脹。
羽島說話完全沒有當地口音,所以我們對此進行了詢問,結果他說自己出生於千葉且是在東京上的大學,因此沒有口音也是很正常的。然而,這樣的他為什麼要到這深山裡來呢?
「對了,那個叫相原的攝影師為什麼會若無其事地進入木更村呢?他也不是在拍攝山川河流時迷路了吧?他應該知道木更村這一聖域的事情,所以果然還是想偷窺吧……」
「大概是有什麼秘密吧?」織田說道。
我們回答說自己是旅行者,並做了自我介紹后,男子自稱羽島公彥。
「可能吧。——雖然江神學長剛才說要打電話試試,但即使麻里亞親自接電話讓我們聽到聲音,我也很難放下心來。」
我們在走回夏森村的路上,回味著剛才與八木澤的對話互相談論著。麻里亞有麻里亞的任務——雖然擔任繪畫模特讓人很意外——卻可以看出她似乎不能立刻離開這個村子。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很難接受她為何連見個面都不肯。我們開始討論叫做八木澤的那個男子是否真的將我們的來訪告訴了麻里亞。他會不會只是說聲「請在這裏等候」,然後裝出返回的樣子,實際上卻只是在周圍稍微窺探了一下情況,然後回來隨便告訴我們說「她說不想見你們」呢?
「所謂木更村,是一個村民全都棄村而去,在大約十二年前完全變為一個廢村的地方。由於那裡比這裏更為不便,所以這也是很正常的。那個投機商不知從哪裡聽說了便把它買了下來,甚至還自己出錢重新修建了橋樑。唉,鄉村也會發生無法想象的事情。
羽島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織田這樣說著便把單杠讓給了我。道理就像在卡拉OK里將麥克風遞給我一樣。天氣並不晴朗,而我們卻無理由地興奮起來了。「這都多少年沒摸單杠了啊!」我邊如此說著,邊把我會卷身上實演了一下。——這時在倒立的景象中,出現了一個朝這邊走來的男子的身影。三位學長並沒有意識到他走進校園來了。這是誰呢?我邊想邊凝視著倒立的風景。這時我意識到對初次見面的人以九_九_藏_書屁股相對很不禮貌,於是便從單杠上下來了。
「你是說麻里亞因為吸毒了不想出來嗎?」我皺了皺眉頭,「虧你能說出這麼觸霉頭的話來啊,信長學長。」
「那我們現在就回去——」
「沒事,這所廢棄學校的校園既沒有門又沒有圍牆,任何人都可以隨便進來的。我只是從遠處看到了各位的身影,想順便來看看是什麼人在做什麼。準確一點說,我還以為是這裏的畢業生回來了,在令人懷念的母校里玩耍呢!我本以為可能是我認識的人才過來看的,不過好像並不是我猜想的那樣啊。」
「村裡的人偶爾會出來的吧?採購日用品什麼的。」織田問道。
「可能。」望月回答道。
學長們哎呀哎呀地思量了起來。似乎雖然記得他好像說了什麼卻沒聽清楚。那句「拙劣的把戲」也許是在說我們明明與相原是同謀卻裝無辜。我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謝謝你們禮節性的鼓掌。」
「聽說在中尾大夫以前有另一位醫生。這位醫生高齡去世時,村莊以提供住所為條件尋找了後任醫生。然後應邀來到這裏的就是現在的中尾醫生。不,是聽說是中尾醫生。中尾醫生來這裏上任比我早很多年,所以我是聽別人說的。他待人和藹,為村子的人所敬仰。那裡還有美麗溫柔的護士小姐,所以我想偶爾感個冒什麼的去讓他給看看也是不錯的。」
「我也是。」
我們坐在了這些輪胎上。
「你可真是個什麼都不會的男人啊。」織田取笑道,「卷身上這點事我當然會了。怎麼了?」
「那怎麼辦?果然要像今早說的那樣趁著黑夜潛進去嗎?」
「看吧,社長馬上就要使出大迴環了!」
「是木更村啊。那個奇怪的村子確實都已建成六年了,可是我也是一次都沒有進去過。雖然談不上可怕,可那裡卻是個來歷不明的地方。雖然他們應該也不是在做什麼大事,但藝術家什麼的這一類人,我實在是不太懂。——這樣啊,你們的朋友在那兒啊。」
「您現在在哪兒工作呢?」我問道。
「嗯。有十個人左右會輪流著偶爾出來。出來購購物、發發信件什麼的。每當這時,村裡的人就會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看,所以我想對方心裏大概也不會舒服吧。」
這是我們全體人員的統一意見。我們決定回到村落以後首先解決午餐,然後打電話。
「從什麼時候開始關閉的啊……」
「可是,你想想周刊雜誌卷首的那幅航空圖片啊!上面有一個地方,與其說是農田不如說更像藥草園read•99csw•com吧?那也許就是栽培的毒品——這可麻煩了。」
正如織田所說,之後一定要問問相原。
「是嗎?您在這裏教到什麼時候?」
「昨天,保坂說過『麻里亞變漂亮了』吧?」我突然想起來了,「那或許是因為她被畫成畫了。如果她因為毒品在逃避,我想映在保坂眼中的她會是另外一番景象。」
羽島離開以後,我們在單杠上玩了一會兒。江神學長以今天不舒服為託詞,最終我們沒能看到他的大迴環。
「你們到這裏來有什麼事嗎?」羽島問了一個極其自然的問題。江神學長簡短地說完原委后,他似乎被喚起了興趣,伴著煙霧輕輕地吐出了「哦」的一聲嘆息。
真稀奇。這裏就是那個樋口未智男的那幅銅版畫上所繪的廢棄學校。學校後面緊接著就是山。木造校合上釘有壁板,小巧別緻,好像只有兩間教室和三間辦公室。玻璃破碎的窗子隨處可見,柱子上的白色油漆業已剝落,瓦房頂上雜草片片叢生,這些雖都散發著一種被廢置之物的寂寥之感,卻似乎仍然殘留著人類的溫暖,尚不能稱之為廢墟。這一切甚至讓人覺得此刻的沉寂是由於孩子們正在上課,喧鬧聲和笑臉會伴隨著宣告課間休息時間的鈴聲一下子從各教室湧出。
雙頭龍對弘法大師,這也是毫無道理的胡說。我們出於禮貌適當地表示了一下驚訝。
「我知道了。」江神學長自信地說道,「是弘法大師吧?」
這個男子如此詢問道,除我以外的三人這才回頭看見了他。
「那麼您是同父母一起回到這裏來的嗎?」
「什麼秘密?」望月反問道。
關於他的身世就到此為止,我們問了他很多關於夏森村的事。——據他說所謂夏森村並不是僅指我們目前逗留的這個村落,而是方圓六公里以內的五個村落(閭)的合稱。如今的「村」這一行政單位比我想的要大得多,據說夏森村集合了五個村落,人口達到一千八百人。五個閭在面積上和人口上沒有太大的差距,任何一個都很難說是兄還是弟,因此村公所、派出所、學校等呈分散分佈。據說這個夏森村的夏森閭里設有郵局、診所以及小學,但學校由於人口過疏的發展而在無奈之下變為了廢校。——羽島老師憂慮在高知縣山中發展的人口過疏化,嘆息面向東京的一極集中,並進一步跑題,論述了遷都的必要性。他還告訴我們夏森及龍森的「森」字就是「山」的意思等,真不愧是這裏的老師。
嗯,這也是。然而望月似乎又有不同的想法。
https://read.99csw.com不,不是的。」羽島眯眼看著自己吐出的煙霧說道,「母親在我即將大學畢業時去世了。父親在我小時候就走了,我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我突然來到這裡是因為……嗯,是因為什麼呢?僅是因為城市不適合我吧?我在那裡也沒有什麼親戚朋友。」
「不是。這裏可是四國哦!」
「少自以為是了!」望月制止道,「你不還是在想象嗎?」
「猜對了。出現在那裡的就是四國地區所說的大師。以佛法之力打倒龍之後,人們發現僅交出對面村子里的姑娘並沒有讓龍滿足。——這條龍有兩個頭。龍興風作浪,要求兩邊的村子各交出一個供品來。」
「這裡是我母親的出生地。」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們說,「我母親因為集體就業去了東京,並在千葉結婚生下了我。」
「可是,」江神學長說道,「我可是說出了有馬麻里亞這一名字而要求會見的。只有真正與麻里亞親近的人才會知道她在這個村子里的吧?」
「說到龍森河,這裏流傳著一個傳說。不過我是聽學生說的。據說人們經常說很久很久以前,在那條河上游棲息著一條吃人的龍。這條龍每逢收穫季節便會恫嚇村人,令他們交出一名妙齡少女作為活供品,還說如果不服從它,它便會立刻使河流泛濫淹沒村莊。龍下起了暴風雨,令村民趕緊照它的話去做。這裏的村民與河對面的——如今的木更村的村民達成協議,決定雙方輪流交出活供品。首先從河對面的村裡選出了一個女孩沉到了河裡,然而暴風雨並沒有停止。村民們正在困惑是怎麼回事時,卻出現了……你們猜是誰?」
「如果問問相原本人的話可能會知道什麼。他也許看到了能證明我剛才的假設的東西。」
我想在那之前得把河對岸的姑娘帶出來。——如此想著,我也仰望了一下昏暗的天空。
「那可不好說。那個叫八木澤什麼的當時情緒很是激動的。這些道理或許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吧?——不過……他為什麼會那麼激動呢?最多就是被拍了照片而已。」
「有,但是很罕見。例如中尾大夫——夏森村也是有醫生的。藝術家有時也會生病,所以當出現病人的時候,中尾先生就會被他們用電話請到村裡。除此以外……除此以外我想不太起來還有誰了。」
「是素戔嗚尊嗎?」織田非常認真地說道。九-九-藏-書
織田倏地立起,走到了矮單杠旁邊。他拿出皺巴巴的手帕擦拭了一下淋濕的單杠,然後「喲」的一聲蹬離地面,將上半身懸在了單杠上。他神情嚴肅,不似尋常,將腳前後輕輕擺動了兩三度后,迅速從腳開始漂亮地轉了一圈。我們鼓起了掌。
「這個村子的人沒有反過來去木更村的嗎?」
這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小個男子。他身穿薄夾克衫與燈芯絨褲,一在我們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就用眼皮微腫的眼睛環視了我們一周。
「你竟然出奇地說出了一番有連貫性的話,我都開始擔心了。」江神學長神情痛苦地說。
「直到三年前這裏關閉,我一直都在這裏任教。一當上教師我就來了,所以在這裏共任職了七年。」
「觸霉頭?現在可不是你說這些老氣橫秋的話的時候。如果真是這樣卻放任不管的話事情就會變得很嚴重。——江神學長你是怎麼想的?」
望月起鬨道,江神學長聽后先著了一次地,然後說著「等一下等一下」,認真地轉了轉雙肩。他似乎是真想挑戰。
我們避開水窪,默默地迅速繞運動場走了一周。要說校園裡存在的東西,則只有生鏽的低矮早禮台及旗杆。娛樂設施則只有沙坑及其旁邊的大小單杠,以及五個一半埋在地里的舊輪胎。
「那是萬不得已的辦法。」江神學長再度責備了我,「聽說那個村子里也有電話,所以我們就正式申請一次訪問試試。也許有比八木澤先生更通情達理的人。」
江神學長問道,羽島聽後邊坐在第五個輪胎上邊回答說:
羽島滿臉認真地說道,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在這麼寧靜的地方大概也很少會用到巡警,所以有醫生最好不過了。據他說夏森閭自很早以前就有診所。
「啊,這可麻煩了!我開始擔心了。真難辦啊。萬一麻里亞不想離開那個村子是因為毒品的關係……」
「人們說,出雲的八岐大蛇原形就是斐伊河的泛濫,從這些傳說流傳下來可以推斷出龍森河也是條時常泛濫的河啊。現在它也會偶爾泛濫。」他仰望了一下陰雲密布的天空,「看樣子還要下雨,必須得警戒了。」
「雖然村公所在其他地方不方便,可好的是這裡有診所,比有派出所什麼的好多了。」
他這樣說著,便前前後後一圈圈地旋轉起來。看著看著,大概是被喚起了童心吧,江神學長也站起來將右腳放在了高單杠上,然後旋轉了幾圈,他那長發在旋轉的九-九-藏-書過程中一度低垂,幾乎擦過地面。
誰也沒有點頭同意。織田開口了。
這一點我也不太明白。
「信長,你會卷身上嗎?」望月邊看著單杠邊問道,「我是不會。」
江神學長如此詢問著,也叼起了一根煙。這是他今天的第一支煙。
「來這裏之前大家應該也路過了一個叫杉森的村落,我現在在那個村落的小學里任教。去那裡要乘坐一個小時左右的巴士。這裏成為廢棄學校,孩子們都倒霉了,上學很不方便。——今天是由於發了大雨警報,所以學校停課了。」
面對突然出現的男子,望月試探似的詢問道。對方微微笑著否定了。
「不知道——等等!是不是這樣的,難到他們在種植毒品之類的作物?」織田邊觀察著我們的反應邊說道,「這不是很符合藝術家之村的行為嗎?雖然不知是大麻還是大煙,可他們也許正在那裡栽培毒品。所以才把那裡變成一個完全將外人拒之門外的聖域。是的,如果是這樣就對了。這樣的話是不可能讓人拍照的。」
「有棲,到前面來!」
「這樣一來不見到她本人什麼樣子我們不能回去啊。」
「那個,我們擅自進入這裏,對不起……」
我們邊說著這樣那樣的話邊走著,田埂中的道路通向了一所乍看已經沒有任何人在讀的小學,那裡便是道路的盡頭了。沒有圍牆,所以也沒有門。掉頭回去也沒有什麼意思,所以我們依舊呈一橫排的西部劇風格,走進了那裡的運動場。
「別急,有棲。」我被江神學長制止住了,「我感覺即使我們現在回去,那個八木澤也仍然在監視著我們。」
他第一次說了些近似玩笑的話,像個老人般哈哈地笑了起來。第一印象中這位鄉村教師不像愛說話,可他卻一個人不斷轉換著話題高興地說了起來。
望月小聲嘟囔道,而對於此連風都毫無反應。
「我們可能被誤會了。被當成了攝影師的同夥什麼的。也許因為這樣他才隨便說了些話來敷衍我們。」
「方便的話請來寒舍一敘。我家就在診所旁邊。雖然我過著鰥夫生活,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的。」
「沒,沒什麼。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你也不會,所以就問問。」
我們返回到了三岔路口。即使回到宿處也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所以我們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這樣啊。實際上我曾在這裏……」男子說著用下巴指了指校舍,「執教過。」
「各位是從哪裡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