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4

4

「噢,那就好,原來不是重病啊。」
「剛才那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我了解,所以呢?」
「不敢當,你千萬別客氣。」我說。
「那個人該不會姓古屋吧?古老的古,屋頂的屋。」
「是。上個星期四,美知香去北見先生家,結果身體不舒服。當時,聽說杉村先生也曾照顧她。」
「那她需要什麼?」
說到這裏才想起,那時我和她們姐妹的確也是在那個卡座碰的面。
「她說希望早日抓到兇手,判處死刑。」
我慌了。「啊,請等一下。呃,那個……」我不敢隨便碰她,只能慌慌張張地猛搖手。「我呃,真的不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打聽這麼痛苦的事,而且我也根本沒有幫上什麼重要的忙,卻讓你們特地來一趟,真是令我惶恐不安。謝謝!」我盯著古屋曉子的眼睛,「請吧,你該離開了……」我催促她。
老闆不肯等。「古屋的命案,我記得應該發生在九月中旬吧,是幾號來著?詳細日期我忘了,他帶狗出去散步,在便利店買了瓶烏龍茶還是牛奶喝,結果在路邊倒地不起。」
北見曾指著那兩個女高中生說她們是「附近的小孩」。
「對不起,剛才打斷你的話。」我殷勤賠笑,「呃……對了,說到北見先生是吧。其實,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有人介紹我去找他。」
我很為難。剛才聽到的半吊子情報不能在臉上流露蛛絲馬跡,但我又不知該藏在哪裡。
無奈我只好走出吧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見古屋母女正背對我而坐,美知香依然垂著頭,她母親擺出微微傾頭的姿勢。看來即使兩人獨處,彼此還是沒有交談。
他拿起菜單,溜到新來的客人那桌去了。
「啊,這樣。」
「對,沒錯。」一絲帶著憤怒與疲憊的嘆息從古屋曉子的口中逸出,「在發生那件意外之前,她本來是個健康的孩子,有點胖,整天喊著要減肥,可是都持續不了幾天,因為她太愛吃甜食了。」
「呃,可以這麼說。」
「那麼,為什麼不是會長的秘書或顧問律師來找我?為什麼是杉村先生出面?顯然你們看不起我。我告訴你,這就是問題所在!」
她說著話,眼睛不時瞥向靜坐一旁的女兒的側臉。美知香對此毫無反應,覺得陽光刺眼的表情也消失了,再次垂落視線。
「果然?」
「啊,這樣啊。我和北見先生後來也沒有聯絡……」
「小孩子就是這樣。」
「那麼,一定是美女嘍。杉村先生和美女特別有緣。」
「倒也別有一番樂趣。」
老闆瞪大雙眼。「拜託啦,我又沒說那就是被氰化鉀毒死的人。那個高個子美女是死者家屬啦,是死者的女兒。」
「她的意思是要抓到兇手嗎?」
接下來,我又費了十五分鐘才讓妻子消氣。換言之,那是我讓她的思緒切換到新家整修計劃的進度及準備搬家的相關話題耗費的時間。
她這才第一次伸手拿起咖啡杯。一直沒碰的咖啡早已冷透了,我抬手向老闆比個手勢——兩杯咖啡。老闆嗯嗯有聲地猛點頭。
「哪裡,你別放在心上。」
「不知道美知香小姐委託他調查什麼。」
那個在電話中聲音乾脆利落的主人,真實的聲音也同樣流暢明快。她剪了一個露出整個耳朵的短髮,穿著今年流行的貼身粗呢套裝和黑色低跟便鞋,背著看似用了很久的黑色肩包,大小約可容納B4大小的檔案夾,一看就是職業婦女,而且很能幹,年紀大約四十吧。
「剛才不好意思。」她簡短地道個歉,便在我對面坐下。我愣住了。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你的,但那是錯的,我什麼也沒做。那起事件是經警方認真偵查之後破案的。況且,說什麼駕車肇事逃逸也太誇張了,那只是自行車。」
古屋曉子那雙畫得很完美的眉毛微微皺起,低聲說:「果然……」
三天後的下午,忽然有一位自稱是古屋曉子的女士打電話找我。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是原田泉聘請的律師。但當對方一開口說話,我一陣愕然。
「不好意思。」
聽來真叫人不安。
「不過話說回來,能康復真是太好了。」談話告一段落時,我儘可能地擠出大大的笑容,對美知香說道,「當時,我真的嚇了一跳,腦中一片空白。」
一時間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回話。不是感冒也不是貧血,「營養不良……是嗎?」
「是的。」
老闆拽著我的袖子,像是要避開古屋母女似的刻意躲進並排陳列的咖啡豆罐子後方,壓低了嗓門說道:「杉村先生,你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吧?」
「杉村先生是為了公事去找他吧。那是今多財團的工作吧?」
老闆好像有點賭氣。「管它是四輪還是兩輪,肇事逃逸就是肇事逃逸。就算是自行車,撞到人也一樣會讓人受重傷。」
「家父死後才短短兩個月,那孩子就瘦了八公斤。有一陣子她什麼都吃不下,一吃東西就會吐出來。但這半個月以來總算有點起色,一天好歹可以吃上一餐。」
「美知香小姐就是對這種現狀感到不耐煩,才會起意僱用偵探吧。」
「你已經查證完畢了嗎?」
我報以苦笑。「是,沒錯,但和總公司毫不相干,我只是為了我們僱用的——所謂我們,是指我隸屬的集團宣傳室——就某個兼職員工的履歷,去找他查證一下而已。」
「客人是女的?」老闆問道。
「那就越快越好,」我說,「不如就今天下午兩點,在我們這棟大樓一樓的咖啡店『睡蓮』碰面。」
「我協助的那位小姐曾經說過,在籌備寫書的階段,雖然並沒找出兇手,可是把各種想法寫下來的過程中https://read.99csw.com,自己的心情逐漸釐清,變得穩定多了。書寫這種行為,大概就像接受心理治療一樣可以讓人獲得慰藉吧。」
「她不是一個人去,而是和另一個朋友一起去的。」
這次,她真的起身離席。
我默默地凝視著古屋曉子。
「不可能,」她冷漠地駁斥,「那孩子對我接受心理治療、吃藥的做法好像也看不順眼。她說我這樣是在自舔傷口,妄想自愈,其實是在逃避,自欺欺人。她還問我,外公死得那麼慘,難道媽媽都會甘心、不生氣嗎?」她一隻手握緊了拳頭,「我也一樣不甘心,一樣生氣啊。我希望父親回來,我想找出兇手宰了他。可是,我一個人又能怎樣?留在世間的人,必須設法好好地活下去,光是這樣就費儘力氣了。」
嘴上這樣說,古屋曉子的語氣卻變得溫柔多了。女兒的憤怒與焦躁,其實她一清二楚。
「她們是好朋友嗎?」
「救護車?」桃子發言了,「爸爸,你坐了救護車?」
在她看來,以個人身份從事「什麼調查員」的北見一郎,光是這樣就夠可疑了,所以才會嚴禁美知香在朋友介紹下委託北見調查某件事。但美知香的昏倒事件使得北見一郎身上出現了「好像正在替今多財團這個大企業工作」的新要素。這一點該如何解讀,她大概很困惑吧。或許她認為應該視情況對北見這個人進行重新評價。
「什麼『所以呢』?」
「這個嘛……不,不能這麼說吧。跟那種和平牧歌式的描寫不同。」
一陣沉默后,古屋曉子從皮包取出手帕按著鼻子。「這件事其實跟杉村先生毫無關係,真不好意思。」
不論男女,只要是隸屬於公司組織,在判斷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會把對方屬於哪個組織視為第一優先的要素考慮。古屋曉子也是如此。
這是置身於炸彈核心區的人觀察后的感想,不可能完全捕風捉影吧。
「應該不會吧。」
「所以,那叫什麼來著……專案小組?好像也意見分歧,各自行動。但這純粹是我個人的感覺。」
「不是那個,我是說肇事逃逸案。是我們總編嗎?」
「我忘了。來了來了,馬上來。」
「怎麼可能?!那明明是隨機毒殺事件。」
「不是,我是說我……」
「啊,那個啊!」我大聲叫了出來。編輯部同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我連忙揮手示意表示沒什麼沒什麼。「這樣啊。那位小姐叫美知香啊。」
古屋曉子一臉愕然地看著我。
「那麼,杉村先生當然也不知道北見先生是什麼樣的人嘍。」
「你打算堅稱那些事真的發生過嗎?」
在一個地方生意做久了,自然會有一定的人脈。就結果而言,老闆雖然窩在店裡,卻成了今多財團和相關事務的消息靈通人士。許多我壓根兒不知情的總公司內部人事變動或公司與客戶之間的糾紛,老闆全都了如指掌,每每令我萬分驚訝。
「沒有,爸爸很健康。」
我又回到平日的工作作息。
「就算是那樣,」妻子氣得嘟起臉,「我還是覺得這種舉動太冒險了,難不成是我對現在的女高中生有偏見?」
電話掛斷了。當初到底是誰忠告我還有一招,叫我向她透露我們也可能派法務部出面迎戰。會長,人家根本連一絲機會也沒給我。
「是的……你不知道詳情嗎?」
「托你的福,不怎麼嚴重。在醫院打過點滴后,立刻就好了。」
「是的。但據說那種毛病通常會有厭食和暴食的癥狀交互出現。」
當她離開時,我一路送她到門口,站著目送了一會兒,她走出大樓時又轉身向我行禮,我也連忙回禮。
「警方為什麼還不趕快找出兇手?」
老闆離開后,古屋曉子繼續說:「美知香昏倒之前去找過北見先生吧?」
「並沒有。我和古屋小姐應該不會再聯絡,今天也是,要不是你跟我說那些,我根本察覺不出來。」
突然間,美知香猛地站起,桌上的咖啡杯和玻璃杯跟著一晃。「我要回去了。」她粗魯地推開母親,企圖離開。
「那麼,你今後還會委託他調查嗎?」
「老公,你太愛管閑事了。那個女高中生,打一開始你就不該喊她,應該默默走開才對。」
「美知香不肯告訴我,或許是因為這樣吧,北見先生好像也不方便說。」
「睡蓮」是我的地盤。咖啡和簡餐都很美味。午休時我自願留守辦公室接電話,下午一點才開始休息,點了一份招牌三明治當午餐。兩點要在這裡會客,所以拜託老闆給我靠裡面的卡座。
「要是北見先生沒趕來,我一個人恐怕只會驚慌失措吧。後來,你見過北見先生嗎?」
「你約的客人來了。」
其實在這一刻,我自己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北見和小美了,想必也沒那種機會吧。更重要的問題是原田泉那邊。那才是主題。
「對,算是吧。」
翌日,我等到下午才打原田的手機,是她本人接的。
回過神時,才發覺老闆就站在我身後,視線正尾隨著她。
「對呀,杉村先生,你該不會對那個案子一無所知吧?有一陣子,電視上每個新聞節目都在報道這件案子。」
「如此說來,她果然是那位古屋小姐。」
但老闆掌握的消息畢竟來自流言,既是以流言為主體,細節難免不正確。現在就是這種狀況。
「不,當時她已經不在了。美知香小姐被北見先生拒絕時,看起來好像不肯死心,是木野同學再三勸她,才把她帶出去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木野同學似乎也很擔心她。」雖然跟那個女高中生只見過一面,但我還是忍不住替她說話,「九_九_藏_書美知香小姐是從木野同學那裡聽說住在同一區的北見先生是個能幹的調查員,所以才會去委託他吧。啊,對了!」我想起「ACT」的沼田社長說過的話:「介紹我去找北見先生的人說他是個私家偵探。」
「被氰化鉀毒殺的是我父親。他叫古屋明俊。」說到這裏,她頭一次露出溫柔愛憐的眼神看著身旁的女兒,「同時也是美知香的外公。他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古屋曉子垂下眼。頓時,她那微微低垂的臉看起來和美知香極為相似。「我正在公司接受心理輔導,我們公司聘請了心理諮詢方面的醫生。」
我連忙折起報紙,起身行禮。高挑女子退後半步,遠比我更優雅地繼續致意。
「警方中有些人懷疑是我殺了家父。」
老闆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一流大飯店總經理的紳士,可是一開口立刻變成啰唆的大叔。
那幾乎是一年前的事了。他指的應該是梶田姐妹吧。對我來說,那是帶著淡淡苦澀的回憶。
老闆讓路給他身後的高挑女子。女子以漂亮的動作欠身鞠躬,於是躲在女子背後的小美——古屋美知香也露出身影來。她穿著便服,表情卻還是跟我上次在公園裡看到的一樣晦暗。
「我無意刺探府上的隱私,」我先聲明這一點,才緩緩地切入正題,「在北見先生家碰面時,美知香小姐她……該說是很認真嗎,好像很鑽牛角尖的樣子。所以她才會在被北見先生拒絕後一個人跑去公園。」
但我可沒這麼好打發。如果把我在北見家看到的美知香的表情,以及她在兒童公園昏倒是因為「沒有吃飯」導致的營養不良,還有她外公橫死的事實放在一起思考……
她的回答含著苦澀。隱約聽得出站在母親的立場,她並不喜歡女兒的這個朋友。
他到底在說什麼?
「那,你就這麼回來了?」
她一臉認真,微微歪起腦袋。「像失戀時寫日記那樣嗎?」
我端正姿勢,欠身行禮。「我不知該說什麼來表達慰問之意,請節哀順變。」
「請問,令愛她……」
「跟你說了是看到電視上的記者會。」
這下我可慌了。「老闆,你在說什麼?是不是哪裡誤會了?」
「我是杉村。你這麼客氣真是不好意思。」
「多少有一點吧。」我回答,「但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今後我不會管閑事了。」
這家店的咖啡好喝到連平常不喝黑咖啡的人都會改變心意,甚至會覺得加糖和奶精太糟蹋。但喝完那杯咖啡后,她拋來的回答卻充滿了苦澀。「好像是想委託他調查家父的命案。」
「叫她出書嗎?」
「我無意把你捲入我們家的麻煩中,真的只是想向你道謝而已。對不起,我該告辭了。」
「聽說你到的時候,美知香已經在那邊了。」
古屋曉子微微移開視線,表情放鬆了。
「哦,難怪。」
我無話可說,甚至無從安慰她。
「對不起。」我道歉。
本已躬腰準備起身的古屋曉子又把皮包放回膝上,重新坐好。「後來那本書出版了嗎?」
「你沒有跟著一起上救護車嗎?」妻子問道。
「你說誰?」
我報上名字,想表明來意,但她不肯聽。
意思是說真兇利用第一起命案故布疑陣嗎?
對不起!做母親的再次鞠躬致歉。坐在一旁的美知香仍垂頭不語。
可是,我就是有點看不過去。
「美知香小姐失去外公后,受到了很深的傷害,吃不下飯應該也是這個原因吧?」
「你的意思是……」
早在集團宣傳室在這棟古老的三層建築成立之前,這個老闆就已租下樓下的店面,算一算已經十二年了,可說是超級資深前輩。雖然店名換過好幾次,營業內容也略有改變,但基本上一直都是賣咖啡和簡餐,口碑頗佳,所以每次店面翻新,想必純粹是老闆自己想轉換心情吧。
除此之外也別無可能吧。
「哦,但那也不能怪你。做母親的會慌張是理所當然。美知香小姐和北見先生談過了嗎?」
從她遞過來的名片得知她任職于托瓦梅爾外資證券公司,是理財規劃師,隸屬於第二管理部門。換言之,這個明快的聲音和語氣,一半是與生俱來的天生麗質,另一半應該是職業所需吧。
接下來,古屋曉子一個人大唱獨角戲,我傾聽她客氣地道歉與致謝。雖然我既未讓她遭受如此鄭重道歉的麻煩,也沒做過令她如此感謝的義舉,但她的語氣很誠懇,聽起來極為順耳。
門開了,一群客人走了進來,是幾個上了年紀的高雅紳士與淑女。這附近有間私人美術館專門展覽某知名銀行家收藏的藝術品,因此白天經常有這類客人光顧。老闆伸長脖子,殷勤地招呼了一聲「歡迎光臨」。
「我一開始就反對,也嚴厲警告過美知香。可是,她還是拜託木野同學帶她過去,那孩子在醫院里都沒提到木野同學。」
北見也坐上了那輛搭載小美的救護車。目送他們離去后,我才走向車站。
老闆火速送了咖啡過來。他迅速把桌面收拾乾淨,放上新的杯子,順便把遮陽簾也放下一半。
美知香立刻轉眼仰望他,斷然說道:「不用了,這樣就好。」
「聽起來很耳熟,況且古屋這個姓氏也很少見。」
「桃子,乖乖坐好吃你的飯。」妻子嚴肅地說,「爸爸媽媽正在談很重要的事,你安靜一點。」
開什麼玩笑,我心想。
我需要的根本不是什麼醫生,媽媽應該也一樣吧——據說美知香當時這麼怒吼。
真叫人心疼。
美知香,就是「小美」。
古屋曉子點點頭。「杉村先生說得沒錯。這陣子,這個案子已經基本上從新聞報道中消失了吧?這一點倒是九_九_藏_書讓我很慶幸,一想到被媒體渲染成我有殺父嫌疑,不禁毛骨悚然。不過,之前警方真的懷疑過我,美知香也被仔細盤問過。」她又做了一個很時髦的動作,漂亮地聳聳肩,「在家父發生那件事之前,其實我對於之前的命案也不怎麼在意。況且那三起命案並不是發生在東京都內。」
再一次地由她母親回答:「不,昨天是我一個人去的。北見先生沒什麼時間。」
「美知香!」
「總之,我會請律師代為轉達各種通知。在正式提起訴訟之前,律師叫我不要跟你們說任何話。」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不知怎的就是很不自在。
「沒有,沒出版。因為已經沒有那個必要,兇手也逮到了。」
我還來不及問她這句話的意思,她的嘴角就浮現不自然的笑容,說道:「我是嫌疑犯,現在恐怕也是。」
「記者會?」
「那位……同樣也是年輕小姐。她有個心愿,想把她對父親的回憶集結出書。湊巧,她過世的父親是我岳父認識的人,再加上我又有編輯經驗……」連我都覺得自己語無倫次,「所以我岳父要求我協助她寫書。」
「謝謝!」古屋曉子一絲不苟地回禮,「我勉強振作,全靠心理醫生的輔導。那是個好醫生,所以我找上司商量讓美知香接受治療,上司也答應了,可是那孩子居然說不想去醫院。」
我大致說明了拜訪北見之後,美知香在兒童公園昏倒的經過。
「如果說這樣正好,或許有點語病。」古屋曉子把杯子放回碟子上,說道,「今天,我本來還在猶豫該不該帶美知香過來。既然要道謝,照理說那孩子應該一起來,可是我……有事想請教杉村先生,那樣的話,美知香最好不在場。」
「你指的那件事,是信上提的嗎?」
「木野同學就住在那個小區。」
結果,還是說好了要見面。我多少也被勾起了一點好奇心。
他盯著屏幕,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飲食障礙吧。」
我請她們坐下。母親催促女兒坐在靠窗的位子,自己輕快地在女兒旁邊落座,動作非常流暢優美。上高中的女兒一坐下,眼神就飄向窗外,似乎覺得光線很刺眼。
「要是有千里眼就好了。」
「是的,你猜對了。真讓人揪心。」
「警方什麼也不肯說。我們明明是死者家屬,卻被排除在外。」
這時,古屋曉子嫣然一笑。「請問,莫非……」說著,她伸直脖子,正視著我,「你已經知道我們家的事了。是店裡的人發現的嗎?」
「古屋小姐……嗎?」
尖銳的話語連珠炮似的咄咄逼人。她向來如此,先是自己生氣,再形諸語言,然後被自己說出來的話煽動,變得更憤怒。這種惡性循環以車輪疾駛的速度運轉,因而周遭的人根本跟不上一瞬間就衝上憤怒頂點的她,只能任由她大肆放話。
見她慌忙想起身離席,我說:「這樣說或許冒昧,但能否替我轉告令愛幾句話?」
「記得很久之前,你忘啦,不是也常跟美女在同樣的卡座見面嗎?那兩個美女還輪番來這裏報到。」
「啊?好,我無所謂。」
「這樣啊!虧你還能平安無事。」
「謝謝。」她的目光一直沒離開美知香,只以沉穩的聲音回答,「就算再怎麼哀嘆、憤慨,家父也回不來了,我們只能好好活下去。」
我忽然發現,古屋曉子看起來是那種過度干涉子女的母親,卻又有點不太一樣。因為古屋曉子在搶答我的問題之後,並沒有轉頭對著女兒霸道地說聲「對吧」,也沒有強迫女兒附和她的說辭,只是盡情述說自己想說的。而美知香也同樣我行我素,一味地對母親的擅自回答報以沉默。看來,母女倆彼此心知肚明,也沒把對方放在眼裡。
我瞠目以對。「請、請等一下。」
來回審視著她的眼神和一直垂著頭、不發一語的美知香,我明白她接下來想說什麼。「但是,那並非易事。」
她利落地道謝后便掛斷電話。
我的記憶很模糊。這一陣子,報紙和電視新聞不再有關於這一連串案件的後續報道了。既然沒看到警方宣布破案的新聞報道,想必還在偵辦當中。
「說得也是。但這年頭,聽說從小學高年級就會出現這種問題了。」
「謝謝你。」
即便聽起來是這樣,其實這是一個很委婉的疑問句,我早就知道答案了,而古屋曉子也知道我已明白。
「私家偵探?」
但如果原田泉真的請了律師,反而比較省事。至少那個律師應該比她更能心平氣和地對話。
「那位北見先生,聽說是什麼調查員吧?」這句話隱約帶刺。
「哦?」古屋曉子說著瞪大了眼,「這樣子啊,哦,那我明白了。」她露出總算想通的表情。
「沒事的。像這種時候,讓她一個人靜一靜更好。」
「我也這麼覺得。」
肇事逃逸的是未成年人,正確說來並不是逮捕,所以細節就不用追究了。
「或者該說,就因為是死者家屬,所以更不能透露。」
「那,你是說烏龍茶里有氰化鉀?」
「案發當時,那個人曾出席記者會,我看到了,當然只是在電視上。她雖然沒露面,但聲音沒有經過變聲處理。那個人聲音有點低沉,而且很好聽,對吧?」
「那也要看情況吧。」
她的目光瞥向窗戶,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杉村先生,可以再耽擱你一點時間嗎?」
「謝謝你幫了這麼多忙。」
「可是老闆,古屋小姐明明活蹦亂跳地坐在那裡。」
我的問題令古屋曉子屏息。她瞪著空氣中的某一點像在忍著什麼,然後說:「她說是正義。」
記得曾在什麼地方讀過,據說最近警方的這種秘密主義已稍有緩和。但那九-九-藏-書純粹是概論,想必還停留在理想的階段吧。
老闆從吧台里探身觀望。他見我一人留下來,似乎想掀起隔板走出來,而他也真的把手放在吧台上,可是不知為何又立刻轉身,很不自然地擦起玻璃杯。
「我是打電話給你的古屋曉子,臨時做出這種不情之請,謝謝你特地抽空出來見面。」
古屋曉子用力點了兩次頭。我看出她已經把「北見一郎」這號人物揉成一團,毫不客氣地扔進了垃圾桶。
「那位先生真的很親切。」
「對,只是營養不良。」
我決定等她的那個律師出面。無法做任何辯駁令我恨得牙痒痒的,尤其沒能展開回擊,告訴她我們已經知道她的經歷都是假的及她過去發生過無數糾紛,這一點也讓我覺得很窩囊。可是就算再打一次電話,恐怕也只是同樣的下場吧。那才是真的幼稚。
我舉起拿筷子的手指著自己:「如果上車,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
「啊,說得也是。」我冒出一身冷汗,我幹嗎要這麼多嘴呢,「我也不太會解釋,對不起。但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我很樂意幫忙。因為寫文章本來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好像是。」
被他這麼一說,或許是吧。
古屋曉子的眼色一沉。「那孩子昏倒時木野同學也在場吧?」
「今天要見的是一對母女。」
我是對著美知香說話,回答的卻是她母親。
古屋曉子朝我點點頭,從椅子往旁邊滑出。美知香像等不及似的推開母親,一到走道上,便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做母親的也緊隨其後,鞋跟叩叩作響,大門忙亂地開了又關。我佇立原地目送兩人離開后重重地坐下。
「我要先回去,讓開!」
相比之下,美知香依然堅持沉默。
「是厭食症嗎?」
古屋曉子直視著我。
古屋曉子微笑道:「可是,也有人因失戀而死。」
「那當然。」
我做出誇張的驚訝表情。
我吃了一驚。店門開了,是古屋曉子又回來了。
「沒錯。」
「美知香小姐說得沒錯,正義很重要。」我說,「伸張正義,不僅可以告慰外公的在天之靈,對古屋小姐來說也很重要。但撇開這個不談,我認為就算是讓美知香小姐治療(或者安定)自己的心情,也需要這種方式。」
「嗯,我早就猜到是這樣。陪美知香一起去找北見先生的應該是木野,她是美知香的同學。」
看來,她專程來找我也只是想弄清楚這一點吧。最好的證據就是,她忽然像完成一項工作似的沒等咖啡變冷就拿起來品嘗。
「啊,你果然不知道!」老闆說著,神色緊張,「我也只聽過聲音,但我想應該不會錯。因為那場記者會,電視新聞播過很多遍。」
古屋曉子挑起一邊眉毛,跟著復誦,聽起來比她剛才說「什麼調查員」的語氣更加帶刺。
「她說要在附近散散步,大概會去書店吧。現在是大白天,不用擔心。」她向我拋來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
「那當然。雖然不放心,可是也幫不上忙。況且我跟他們又沒熟到那種地步。」我補充說道。
「是這樣嗎?我可不這麼認為。是杉村先生把案子召喚來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
「很過分吧?」說著,她露出微笑,雖然笑容很僵,但既不激動也不憤怒,只是眼神看似疲憊。美知香在身旁時,她沒出現過這種眼神。
今天也是個艷陽高照的晴天,但她的心情如狂風暴雨。
「對,沒錯。」
「家父的事,連我自己都有一段時間幾乎發狂,睡不著也吃不下。」
「對,實在很不好意思。」
「幫忙?」
現在的美知香雖然還沒到瘦成竹竿的地步,但實在看不出來需要減肥。
「啊……對。」我獃獃地回應。
「有位北見一郎先生介紹我跟你聯絡。我叫古屋曉子,是古屋美知香的母親。上次,美知香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我不是刑警也不是偵探,根本沒有解決什麼駕車肇事逃逸事件之類。」
「我知道,因為我也被撞過。」
「對不起。」
「什麼誤會,你不是逮到了撞死會長司機的那個兇手嗎,杉村先生?」
老闆顯然有美麗的誤會。
古屋曉子露出端麗的笑容,對我點點頭。我感覺想說的話被她打斷了。她好像在暗示,是啊,北見先生是個大好人,除此以外,沒什麼可說的了。
對方說話非常簡潔明了,一時間,我反而跟不上。在毫無廢話的說明中,有兩個我初次聽說的名字。就連「北見一郎」也是上個星期才聽說的。
「老實說,我不太記得那一連串命案的詳細情形。」我坦白招認,「但報紙和電視新聞好像都一面倒,說這是同一個兇手犯下的連續隨機毒殺案。我沒聽過其他說法,如果真有你剛才說的那種可能,應該會掀起軒然大|波……」
「如你所見,我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對犯罪調查也不是特別了解。但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曾經幫過某位因車輛肇事逃逸而失去父親的人一點小忙。」
「對,已經解決了。」
「我們外人是無法理解的。」
「目前警方偵辦的進度如何,你知道嗎?」
「我覺得美知香小姐不妨也試試看。當然,我是外行,說的或許純屬謬論。但是,我認為美知香小姐之所以痛苦不已,大部分原因或許是自己的心情混亂,甚至不知到底哪裡受了什麼傷吧。所以呃……為了治療……」
他停下操作滑鼠的手,掃視了我一眼。「該不會是你女兒吧?」
果然像是外資公司才會有的員工福利。
「哪裡,一點也不麻煩。倒是令愛的身體怎麼樣了?」
「啊,還真的被我猜中了。」老闆伸出厚實的大掌,啪啪地拍著我的read.99csw.com肩膀,「就是那個嘛,你不記得了嗎?那個呀,上次那個氰化鉀事件,不是有好幾個倒霉鬼遇害,那個古屋,也是受害者之一。」
我還惦記著美知香那天委託北見遭到拒絕後一個人哭泣的事。我總覺得她會「吃飯不太正常」以致營養不良,好像和她的委託有某種關聯。
老闆沿著走道朝這邊走來,向我使個眼色。「杉村先生,你的電話。」
「知道了。我會跟美知香說說看。」
我頻頻點頭,看著老闆。
古屋曉子搖搖頭,前面的頭髮一亂,落在額上。「其實我的心情也一樣。可是,就算再怎麼希望,我覺得那也只是空想。因為日本的警察從來都沒辦法偵破類似的案件。過去也發生過下毒事件,卻從未聽說有哪個兇手被逮住了。」
古屋曉子說今天見面也行。
「家父的案子被解釋為並非隨機作案。他們說我利用之前發生的案件偽裝成隨機殺人,其實是我毒死了家父。」
我這才察覺到妻子好像有點生我的氣。
「是啊,我就是在等你這句話。」
「她的背影看起來很悲傷。」他說。
攤開的報紙上倏然落下老闆的身影,我抬起頭。
「不,用不著這樣做。只要試著寫寫看就夠了,不給別人看也沒關係,只要把自己的心情用文字記錄下來,我想應該就能得到平靜。不是用嘴巴說——或者該說就是因為用嘴巴說不清楚才會那麼痛苦。」
「如果是關於那件事我已經找律師商量了。」
但是對方很堅持。聽她的聲音和語氣,想必是位嚴肅的女士吧。對女兒的管教似乎也很嚴格。
「好!」我的寶貝女兒答道。妻子教育小孩相當嚴格。
一個人吃午餐能花多少時間可想而知。兩點之前的這段時間,我靠仔細閱讀「睡蓮」提供的各種報紙打發。東京新聞的生活版有一則關於「升學考試」的專題報道,我看得特別認真。據報道,面試時校方對家長人品和態度的重視還是勝過學童本身。
古屋曉子呼地吐出一大口氣,嘴角緩緩地泛起微笑。「果然,早知道就不辦什麼記者會了。都是我上司建議的,他叫我跟新聞媒體好好見一次面,交換條件是從此謝絕採訪,媒體不得跑到我家或學校堵人。在他們國家,這種爽快的做法或許管用吧……」她任職的托瓦梅爾證券公司是美資公司,上司大概是美國人吧。
仔細一想,不管是妻子或哪個同事有事找我時,都不曾打過這裏的電話。他們知道我有手機。
老闆端來冰水,察覺古屋美知香的眼神。「啊,很刺眼吧。我把遮陽簾放下來好了。」他親切地說道。
「信,已經收到了吧。」
「就在昨天,才剛去道過歉。那天在醫院碰面時,我也慌了手腳,所以沒有好好打招呼。」
「不不不,我女兒才上幼兒園。」
我對女士們說了聲失陪一下,便跟隨老闆離去。這家店的電話在吧台後方。但一走進吧台,我立刻發現電話並未處於保留狀態。
老闆再次用力拍拍我的肩頭。「少來了,杉村先生。你振作一點好不好?去年,你不是一個人漂亮地解決了那個駕車肇事逃逸案?」
猜對了。但在點頭回答之前,我不由得偷看了一下美知香。她紋風不動,宛如沐浴在秋陽下的垂首少女雕像。
「也不知道那女孩是什麼來歷。一個大男人獨居的住處,她居然也敢送上門。」
隔壁桌的加西正在敲鍵盤,我小聲問他:「年紀輕輕的女孩營養不良,你猜是什麼情況?」
「這是難免的,我可以理解。」
我姑且先喝一口冷掉的咖啡。古屋曉子依舊歪著脖子凝望著我。
「就是啊,」老闆說著頻頻打量我,「但杉村先生,你跟命案還真有緣。」
古屋曉子輕輕搖動指尖,動作非常洋化,而且做得非常地道。她的姿勢之佳、語氣之利落,一舉一動除了帶有美感,同時還讓我有種不尋常的感覺。我終於恍然大悟,這個英文勢必流利的女子雖然身在日本,卻是個熟諳英語文化圈的商界女強人。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警方就算再怎麼不濟,畢竟還是警方,這麼大的組織都辦不到的事,個人怎麼可能解決得了?」
園田總編很愛吃這裏的墨西哥炒飯。
「好像是。我也是那天才認識他,不太清楚。」
「不不不,沒關係。」
「是啊,第一起命案發生在埼玉市,接著是橫濱,第三起又在埼玉。第一件和第三件的案發現場相隔不遠。啊,所以……」她壓低嗓門說,「當警方對我發動審問攻勢時,我也稍微刺探了一下,感覺警方好像也對第二起命案有所懷疑,他們還說那件案子另當別論,似乎認為是死者身邊的人下的毒手。」
「對。因為某些原因,我女兒最近吃東西不太正常,我也一直很擔心,可她就是不肯聽我的,所以才會在外面發生那樣的事。」她用非常明快的公事化口吻說道。與其說是一個憂心的母親,更像是在跟顧客解釋業務過失的職員。「耽誤你的時間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帶女兒過來拜訪,好好向你當面道謝和致歉。不知幾時方便?」
關於一連串氰化鉀隨機毒殺案,我當然也知道。第一起命案應該是發生在初春。一個月之後,不,應該是一個半月之後,又發生了第二起命案,接著又有人遇害,之後……
「她正是身體發育的年齡,那樣根本不夠,難怪會營養不良。」
她的語氣中除了苦澀,還微微蘊含著怒意。雖然不清楚個中原委,但美知香在醫院急診室面對趕來的母親隻字不提木野這個朋友,想必是因為早就明白會有這種後果吧。
「真的嗎?但我聽說找出兇手全是杉村先生的功勞。」
「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