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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是個年約三十五歲的美女,一頭短髮,穿著淺粉色紅罩衫,拎著撐得鼓鼓的大皮包,大衣搭在手臂上,腳上穿著一雙運動鞋。我看到罩衫就猜到了此人應是看護。
我垂下眼看著北見細瘦的手臂,罩著乾淨床罩的毛毯與棉被看起來一片平坦,很難相信底下藏著一具成年男子的身體。
「不,我湊巧路過附近,只是臨時起意來探望一下。美知香還沒跟我談過。」
那個青年看起來的確不太會跟人應酬。
「那你的意思是你在哥哥婚宴上說的話都是真的了?」
「去找個這樣的人吧。」我略微抬高音量,以免被嘈雜的車聲壓過,「只要你真心去找了,應該找得到。到時候你就不用再靠說謊來保護自己、傷害別人了。你不覺得嗎?」
「請問你是他的朋友嗎?」
「哪裡騙人了?『全部』是指什麼?」
「現在不同了。能做到這幾點已經很了不起了。所謂『普通』,等於是在社會上難以生存,難以幫助他人;等同於一無所有,也就是無聊、無趣又空虛。所以她才會生氣,」他低語,「也不知是誰想出自我實現這種麻煩的詞。」
「那就拜託你了。那個青年姓外立,他告訴我姓名了。」
「我是……中途入社的。因為跟內人的關係,才會進入今多財團。」
「不,我很擔心。」他的聲音強硬起來,「杉村先生,你千萬要小心,絕對不能小看她。」
「未免太合理了吧。」
這次的沉默很長,時間像是戛然而止,原田泉陷入沉寂。
「關於這個,我叫美知香拿去給警察看。我想應該只是惡作劇,但她和她母親萬一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最好還是預先準備好,讓警方可以及時出動。」
「謝謝。」
「那個呃,你的意思該不會是以為我對原田小姐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吧?」
「換言之,我和北見先生對『普通』的定義不同。」
我和他自從美知香被救護車送走的那場騷動后就沒再見過面。一方面是想到後來建網頁的事,同時也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於是臨時起意去探望他。強勁的北風雖冷,天空卻是乾爽的冬晴,走走路也不壞。
「你自己的事。」
「她父親也這麼說過,說她從小就經常發脾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北見抓著我的手臂重新坐正,「看樣子,原田小姐好像對你特別執著。否則她不會主動打你的手機找你了。如果只想嚇唬編輯部的人,打去辦公室應該最有效。」
北見一直很關心美知香。當時他在公園裡守候昏倒的美知香的表情在我腦中倏然閃現。
電話彼端的原田泉還活著,我聽到了她的鼻息。
「對,以前也來拜訪過。」
他聲音沙啞地說著,莞爾一笑。
「你我應該算是普通人吧。」
「怎麼可能!別開玩笑了。」
「傷害我們不是你的目的嗎?」
北見挺起上半身,伸手去拿放在枕邊小桌上的水壺。我繞到床尾把水倒進杯中遞給他。
她使用的公用電話旁好像就是大馬路,我聽見汽車經過的呼嘯聲。相比之下,這座兒童公園很安靜。
「那你應該可以冷靜地思考一下。歸根究底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說負責編輯今多財團的社內報,但你入社以來應該不可能只做那個工作吧?」
被他那銳利的眼神盯著,我慌了。
「我說這算是結束營業大放送,結果把她弄哭了。」
「應該也有這種想法吧。看來那個青年好像有些鑽牛角尖。」
我被調侃了。
「那也是一大原因,但並非全部,應該說是你擁有萬事圓滿的幸福吧。即使在旁人看來,你也絕對是幸福的。還有,恕我冒昧說一句,因為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那種幸福。當然,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處,你太太也有她的辛酸。」北見特別聲明,「但原田小姐並不明白。如果她能了解,也就不會變成那樣了。」
由於他的眼神太直接、語氣太認真,我本來還想笑著說聲沒事了。「真有那麼嚴重嗎?」
北見沒回答。
「騙人!」她說得咬牙切齒,「全部都是騙人的!」
這個唐突的問題令我瞪大了眼。「有事?什麼事?」
「她該不會傷害自己或是企圖自殺吧。被警方通緝,我想她應該很害怕吧。在走投無路之下,說不定會想要放棄自己。」
「她大概無法從中得到教訓吧。」
「沒錯,但我之前算是跟她談判的窗口嘛,如果因此比其他同事更讓她記read.99csw.com恨,那也無可奈何。」
「我,呃,並不是這樣,我不是因為我妻子有錢才娶她的。」

北見再次眯起眼。「我是這麼想啦……也許是緊張吧。我向美知香建議不妨在這裏跟那個青年見面,也這麼跟那個青年提過,但他好像到了緊要關頭就退縮了。」
「但是對美知香來說還沒結束。她現在仍然更新網頁,也依舊收到別人的電子郵件。在她心中還沒有了斷,所以直到網頁不再更新之前你能不能替我守護她?我已經這樣跟她說過了。」
熟悉的方形建築及小區內的兒童公園在眼前出現時,胸前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公用電話」這幾個字。
原來如此,我暗忖。如果是得知原田泉遭哥哥性侵的第三者看不過去,憤而出面告發那另當別論,可是當事人自己忽然爆料……這的確難以想象。
我點點頭,努力擠出微笑。
「當時我老婆罵我是窩囊廢,也氣我完全沒考慮到她和孩子,說我太自私。這是當然的。我老婆也有工作,所以用不著被我這種不中用的老公拖累。她當下就帶著孩子走了。」
「騙人,全都是騙人的。哥哥什麼也沒做。可是我討厭他,我討厭看起來幸福的哥哥,他丟下我一個人自己離開,太過分了,那樣太不公平了。」
「噢。」
「令尊說你很敬愛你哥,你哥也很疼你。他是個溫柔的哥哥。小時候你在學校受到委屈時,你哥並沒有放棄你。」
這次算是褒獎嗎?
「可是,現在她又回到了你身邊。」我說。
「那位是護士,還是看護?」
「可是,如果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其實還是住院更好吧。」
室內整理得很舒適,如果撇開那張大床、收在角落的點滴架等器具及獨特的藥味,其實和那天毫無改變。
但妻子擔心的倒不是原田泉還會惹出什麼麻煩或採取什麼報復行動,而是怕她今後會變得自暴自棄。
「你被什麼折磨,怎麼被折磨,這我不知道。」為了挽留而非抹去腦中浮現的美知香身影,我閉上眼睛說道,「可是,受傷痛苦的不只是你。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遭到不公平對待,特別不幸。每個人都背著某種包袱。」
「不管看起來是什麼模樣,總之在見完客人、向他們解釋清楚之前,我想留在這裏繼續努力。現在已經做完了。你是最後一個。」他直視著我,「你和你同事遇上很大的災難。我看過新聞。」
我慌忙扶著他。「你、你不要緊吧?」
「你別擺出那種表情好嗎?」北見換上嘲諷的口吻,「每次只要發生轟動社會、引發媒體追逐的事件,就會出現這種人——只會耍嘴皮子,其實無害。」
「可以滿足你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重點是,她如果真是受到嚴重傷害的被害者,應該沒辦法以那種方式當眾揭發吧。因為那實在太有攻擊性了。」
「那,難道是優秀的人?」
「我總覺得好像沒這麼簡單。」北見明明已經瘦得只剩皮包骨,一皺起臉,眉心還是擠出深深的皺紋,「杉村先生,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
「她不是區公所的職員,是安寧病房的人。」
「掃地嗎?」
「案子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是因為……家境富裕嗎?」
她朝著樓梯的方向一轉身,和我四目相對。我欠身行禮,女子微微一笑,露出非常親切(為什麼?)的表情。
「杉村先生,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不早說?」
「應該不知道。在我們編輯部,她跟誰都不熟,只要我不說,她根本沒機會了解。」
他指著房間角落裡那個與和室很不搭調的辦公櫃。被他那句坦然的「安心死去」影響,我僵硬地站了起來。
你也還活著啊——這句話已涌至喉頭,差點冒了出來。
「我說你講的都是騙人的!」
「園田總編假設真有這回事,所以才導致原田小姐情緒不穩的說法,我多少可以理解,我也覺得那種說法很合理……」
他的沉默令人介意。
「你的孩子……」
就在這曖昧的沉默之際,電話響了。分機放在枕邊,北間接起。
我很難過,沒有反駁。
「她來找我商量建網頁時,我這次簽約並正式受理了。」說完,他露出辯解的眼神,「我可是免費受理。她只要有時候來我這裏,讓我看到她健康的模樣就行了。我告訴她以這個當作酬勞就夠了。」九-九-藏-書
爬到二樓時,北見住的二〇三室的門打開了,一名女子走了出來。她開朗地對著屋內說「那我改天再來」,然後靜靜地關上沉重的門。
「還有……其實就在剛才,我來這裏的途中……」
電話既已掛斷,應該無法追蹤,而且她打的又是公用電話,所以我以為不重要。
隔了一次呼吸,經過一段憋氣般的空白之後,原田泉笑了出來。「怎麼可能滿足?我恨不得把他們折磨得更慘,那樣一點也不夠。因為哥哥和那個女的嘗到的苦還不及我經歷過的一半。」
「你既然見過他,那就更好辦了。你能不能替我見見他,邀他一起去古屋家,在牌位前上炷香?」
說這種話真殘忍。
「那個」就是指原田泉在親哥哥的婚宴上爆料的醜事。那件事的內容雖令人作嘔,但我畢竟不擅長隱瞞,妻子又越來越懂得問話,最後我還是告訴了她。
「關於原田泉小姐,我好像也有點看走眼了。」北見的視線垂落床腳,低聲說,「對不起,我本來以為她不會做出那種危險的舉動。」
我緩緩走到兒童公園的鞦韆前坐下——是那天美知香坐過的。
「不,只是順路過來探望。北見先生的身體怎麼樣?」
「是真的嗎?」
「嫂夫人?」
我還沒開口問他是什麼意思,他就善解人意地繼續說:「我能這麼任性地待在家裡,是因為我好歹也有一些不知該說是顧客還是老主顧,總之很信任我的委託人。我覺得如果有一天忽然消失,只寄了張明信片說『我住院了,就此歇業』,未免太對不起人家。工作畢竟是工作。」
我說出跟那個青年見面的事,北見的眼睛倏然一眯。
「杉村先生。」躺在呈四十五度斜角的床上的北見喊我。我抬起眼,他愉快地笑著,湊近盯著我說:「算我拜託你,千萬不要擺出那種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我的表情。」
「還有一個人,同樣也是寫信給美知香。」
北見開心地笑了。「你果然是個大好人。」
「讓你擔心了。」
北見用倦怠的語氣反問:「那普通人又是什麼樣子呢?」
我才是真兇。
和設計公司開完會出來,邊想邊向地鐵車站走去,我忽然發覺自己正在南青山,離北見一郎住的小區很近。
「因為她對你和你太太心懷憧憬,同時又非常憎恨。」
我很能體會他的心情。
北見緩緩點頭。「我真的很感激。」
「我參与犯罪偵查長達二十五年。」
「他說是店長的父親拜託他的。那他和美知香她們見過面了嗎?」
由於我的來訪,穿罩衫的女人好像打算留下來多待一會兒。但北見客氣地拒絕了,他說還有人正在等佐藤小姐。
「那好吧,我去問問他。」
該買什麼聖誕禮物給菜穗子和桃子呢?我搭電車時頻頻苦思。
我提出一直梗在心頭的疑問:「第一次在這裏跟你見面時,你曾經說過原田泉是個誠實過了頭的普通女人。」
「那裡?」
北見發出低沉而流暢的笑聲。「那是當然。像你這種大好人,哪有本事為了算計財產而結婚?」
北見「啊」地吐出一口氣,用單薄的手掌緩緩撫摸比手更單薄的胸膛。
看到這行字,霎時閃過一個念頭: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
那個聲音令我想起古屋美知香獨自坐在這裏的身影、她頹然垂首的側臉和她最後像被風吹落般從鞦韆跌倒在地上的情景。
妻子的反應似乎不像我擔心的那麼震驚,她只是皺眉,露出好像哪裡很痛的表情,陷入沉思。
「呃,是。」
大概是開門見山的問法奏效了吧,她沉默了一下,然後簡短地反問:「你猜我在哪兒?」
「所以,也算是心理諮詢師吧。當然另外也有那方面的專家,但我一個月只見一次。」
「像這些醫院和安寧病房的事,全都是我前妻替我安排的。」
那個姓氏寫成漢字是外立,很罕見。
「是嗎?那是我第三次住院,卻是我老婆第一次來醫院。我以為她不知道我的病情,還嚇了一跳。從此,她就想盡辦法照顧我。」
她還是不發一語,大概正屏息著吧。我想象著她的臉色和她那咬得死緊的嘴巴。
「我活得好好的。」我慢條斯理地回答,「我們撿回一命,你應該也從新聞報道上知道了吧。」
據說內容是在威脅美知香。
這陣子,原田泉的事情已不再是編輯部的話題。辦公室里有種「警方遲早會九_九_藏_書逮到她,已不願再提起」的氛圍。尤其是總編和我在不巧得知她的過去之後,她在我們倆之間似乎已成為禁忌話題。
她還沒罵完,我已掛斷電話。我保持著抓手機的姿勢,但是她沒有再打來。
「我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她明明是個騙子,而且再怎麼看都不是普通人吧。」
「就住在附近,而且他好像到現在還經常撞見美知香她們。但他說當時沒有勇氣喊住她們,所以才寫信來說對不起。」
北見一點一滴像在咀嚼似的喝下后看著我。「以前我任職警界。」
「早已長大成人了,也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從小看著母親吃苦,怎麼可能輕易原諒我這個爸爸。孩子到現在還是不肯來看我。唉,我為什麼會跟你聊起這種往事……」他不好意思地舉起一隻手抹臉,「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所以我想說我對現狀很滿足。正因為如此,我要在這裏把接下的案子好好做個了結,該交接的就交接,然後安心死去。你幫我把那邊的柜子打開一下好嗎?」
這個問題大概讓原田泉很意外吧。過去可能從來沒人這麼問過她,她自己也沒想過。我可以感覺到她吸了一口氣。
我緩緩出聲:「喂?」
「沒錯。所以我打算年底之前回醫院。這樣的話我老婆可以安心過年,我也沒有遺憾了。」
這是在委婉地問我是否知道他罹患的是絕症。我給予肯定的答覆。
他一開始說話,我立刻聽出是他太太打來的,通話很快就結束了。看來對方好像要過來。我拿著檔案,決定先走一步避開他太太。因為不管有什麼理由或有什麼人在,在這裏都是電燈泡。
說到最後,她又恢復了那種連珠炮般的亢奮語氣。
「什麼叫作真的?」原田泉用哽咽的聲音問我,「真相到底算什麼?對誰來說的真相才是客觀的?這是由誰來認定的?到底是誰有那種權利?」說到這裏她已經放聲大哭,越來越激動了,「我遇到太多不愉快了,樣樣都讓人不愉快。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學校,到哪裡都一樣,難道那就不是真的?我受到的傷害是假的,我對別人造成的傷才是真的?為什麼會這樣?」
「應該說是了不起的人吧。」北見滿臉疲憊地微笑,「在這麼複雜的社會裡不為別人製造麻煩,有時候還能對他人發揚善意,讓一起生活的人高興,即便渺小也能對社會發揮一己專長,安分地生活,這已經很了不起了。你不覺得嗎?」
「對。第一次跟你見面后,我就被救護車接走了。」
「都算吧。」北見一臉羞赧,「因為我堅持不肯住院,害得大家更費心地照顧我。」
「人家膽子比你大。」
北見大概是累了吧,傾身躺下。我伸手幫他。
「可是最後你當了偵探。」
「這本來就是你先開頭的。」
「我聽說的是你對你家人做過什麼。」
「反正你也不相信。」
「那她為什麼從沒提過這件事?照理說她應該會冷嘲熱諷地罵我,說我是會長的跟屁蟲或是靠有錢老婆吃軟飯之類的。」
「可以拜託你嗎?」
一提到菜穗子,北見就用右手按著額頭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啊,問題就出在那裡。」
「我可不覺得完全無害。美知香沒被嚇到嗎?」
被他這麼一說,我已無處可逃。
「所以你就說謊?用謊話傷害你哥,逼死了即將成為你大嫂的女人?這樣你滿足了嗎?」
「那……你現在在哪兒?」
如此聽來,我更可以肯定是他了。
「我也不了解,誰都無法理解。只不過,我承認的確有這樣的案例,但也只能如此。」
「這事很重要嗎?你也覺得我應該立刻報警比較好嗎?」
我點點頭。
「我能見北見一郎先生嗎?敝姓杉村。」
北見枕著枕頭,仰望天花板說:「聽起來真慘。」
「錯,是你父母那裡。」
碎裂般的哭笑聲令我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無意識地一動腳,鞦韆的鐵鏈嘎吱作響。
「你是今多財團會長的女婿,你妻子是有錢人,這件事原田小姐也知道吧?」
我依舊保持柔和的語氣。這並非難事。現在我真的很同情她,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到。
被稱為佐藤小姐的女人一臉抱歉地離去,臨走前再三吩咐北見千萬不要逞強。
「你所謂的『不愉快』,真的是你抖出的那種事嗎?」
我取出檔案交給北見。
「對,我當了。雖然不確定那樣是否真能搶先一兩步幫上忙,但至少我自己滿意了。代read.99csw.com價是失去了妻小。」
「我是個非常自私的丈夫,我老婆……不是我自誇,她真的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大概是不忍心看我這樣吧,她說要陪我走完最後一程。」
「我也有同感。」我忽然覺得脖子一涼。
沒有回應,但可以感覺到有人。
「可是無論就你還是就我的定義而言,你都超出了『普通』的範疇。」
「的確。」
我從鞦韆上起身,走向北見的住處,上了三號樓的樓梯。
她咕噥著什麼,我聽不清楚。
「這就是我要請你接手的工作。」
不知為何,北見稍微閉嘴沉默了一下,然後才說「是啊」。
原田泉立刻反駁:「真是謝謝你的說教。」她就像一頭強悍的野獸,一旦受到攻擊反而越挫越勇,馬上進入備戰狀態。她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嗚咽。「杉村先生,至少我很清楚你是一個會唱高調的人。我早就看穿你了,最好不要小看我識人的眼光。」
「我想說的,能跟你說的,已言盡於此。我要掛電話了。」
「我想應該不會拖太久。我的體力恐怕撐不到那時候。老實說,我已經無法集中精神閱讀瑣碎的文章了。」
「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生死有命。但我算是很幸運的了,可以這樣安靜地度過。」

五分鐘后,我坐在北見的床邊。
仔細想想,他的確給人這種感覺——推著自行車緩緩離去的寂寞背影。
「那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讓你打開心房?什麼樣的人才能讓你親近,值得信賴,願意尊敬?」
「原田小姐的事也還沒了結。」
哥哥對她來說也許曾經是唯一的戰友吧。可是哥哥長大了,開始自己的人生,邂逅了比有血緣關係的胞妹更重要的女人,並打算和那女人廝守終生。原田泉應該是無法容忍吧,也許她覺得與其被哥哥拋棄,還不如毀了哥哥。
我正在過馬路,保持手機貼著耳朵進入兒童公園。倒也沒有因此心跳加快或氣得滿臉發熱。老實說,反倒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原田小姐你接下來該去的地方。」
她哼了一聲,以鼻息代替回答。「我只想嚇唬你們一下。只想讓你們想起,我現在仍在你們身旁。」
這是褒還是貶?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抓抓頭。
「啊?噢,還沒有。美知香覺得便利店的店員並沒有責任,讓人家道歉太可憐了。」
「對,我是說過。」
真好,我說。除此之外無話可說。
「我看起來像哪種人?」
一陣沙沙聲傳來,或許是對方移動了話筒,然後傳來了說話聲:「怎麼,你還活著啊!」
「老實說,萬一真的發生過那回事固然凄慘,但沒發生過也同樣不幸。總之,不管怎麼丟都丟不出幸運的骰子。」
我從北見的手上接過喝光的杯子,放回小桌上。
雖嘴上這樣說,卻又讓人感覺他就像個病童得以恃寵,其實心裏很高興。
我從沒想過在人生中會有被人質問自己是什麼人的這一天。被他這一說,仔細想想,我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這麼認為。」
說來話長,我只好摘要說明,也順便說了和原田泉父親見面的事。
「說來也巧,我應該認識那個青年。」
「我聽美知香說了。」
「那點安眠藥怎麼可能會死。」她用那種有段時期曾在我耳邊縈繞不去、既笑又怒的口吻說道。
相比之下,在我家,妻子卻是常常提起原田泉。她會這麼說:「我想想,還是覺得她說的那個是謊言。」
「不對。」
「我正在想你也差不多該來找我了。」
我覺得一頭霧水,同時又非常心慌。
「好吧,我同意。」我兩手捧著檔案,低頭行禮。
女人眨了一下眼,看著我。「是工作上的事嗎?」
以他這副模樣是當然的,就算勉強熬過新年,想必也看不到來春的櫻花了,或許連寒梅都看不到——北見快死了。
「可是對方好像很內疚,說是他們對商品管理不周。」
「你覺得我把她惹惱到如此地步?」
那是在美知香貼出警方要逮捕奈良和子的文章後有人發給她的郵件。
北見不知在沉思什麼,依舊眯著眼。我喊了他一聲,他才倏然睜大眼睛。
話雖如此,我們畢竟不是處理這種不幸之事的專家,外行人的想象最好還是適可而止。
「警察局嗎?」
「啊?」
三度沉默。但我聽見顫抖般的喘氣聲——她在哭。
當手機將要離開耳邊時,原田泉大喊:「我最討厭你這種人了!去read•99csw•com死吧,渾蛋!你等著瞧,我不會放過你——」
「天真的少爺。不知民間疾苦,也不知什麼是不幸,只會站在高處睥睨他人,說一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大話。」
北見依舊沉著臉,卻忍俊不禁。「你做了?」
「對,原田小姐正在生氣。」北見說。不是斷定,更不是定罪,那語氣聽起來就像在聊天氣。
「你看了檔案就知道,出現了可疑郵件。」
初次來訪時沐浴在午後陽光中的和室,現在放著一張電動床,北見就躺在上面。他比那天又瘦了一圈,臉色蠟黃,連頭髮都掉了。但清澈的目光依舊。他很高興我的到訪。
我說出手機的事,之前表情沉痛卻還保持鎮定的北見忽然坐了起來。
「太好了,你來的正是時候。你是聽美知香說的吧?是她跟你說我想見你嗎?」
「那個就交給警察吧,你別擔心。」
「我行嗎?」
我還沒說去警察局自首,她那尖銳的聲音已沖入我耳中。「你聽說了?」
「啊?噢,我醒著。」
看得出來他喜不自勝,眼中蘊含著感激的光芒。
我覺得好像被某種溫暖洗滌,不由得放鬆了肩膀。
「一般來說,罪犯都是憤怒的人。這股怒氣有時候是出於正當理由,有時候不是。不,就算不是,那也純粹是看起來不客觀,對當事人來說其實是有正當理由吧。警察能做的,只是犯罪的善後處理。有一天我忽然累了,開始覺得應付這種『憤怒』好累。更別說還得收拾爛攤子,讓我覺得空虛不已。我開始思考,既然都要這麼辛苦,能不能早點……在更早的階段,在收拾爛攤子之前,搶先一兩步做點什麼。可那在警察組織中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辭職了。」他平靜地說道,「這樣說明好像條理分明,其實沒那回事,這是後知後覺。當時我只是一心想逃避,只是覺得受夠了、厭倦了。」
「這是小事一樁,他既然說要道歉,應該早就想到那種道歉方式了吧。」
「你說每個人都背著某種包袱?哼,像你這種人懂什麼?你自己明明沒有包袱。」
北見笑開了。
是原田泉。
那是兩個可以放進B4檔案夾的抽屜疊成的柜子。一打開才發現重量很輕。這也難怪,上層是空的,下層也只放了一份藍色檔案夾。
一位自稱曾在便利店「拉拉·巴西利」當過店員的青年表示想向古屋曉子和美知香當面道歉。當過店員?我想起在店前掃地的那個沒什麼活力的小夥子。
「你從我爸那裡聽說了我對他們做了什麼吧,你說呀!他們不可能保持沉默,是那傢伙說的吧?他把一切都告訴你們了吧?他一定說小泉是個惡劣的女兒,把他們的人生都毀了吧?」
「照我看來,那才叫『普通』。」
這個人和一般所謂「刑警」的形象不同。我本來還在猜,就算他當過警察,也是在交通科負責安全指導或坐辦公桌處理事務工作,沒想到完全猜錯了。
「你如果不知道你父母現在住哪裡,我可以幫你聯絡。去見見他們吧。見面后,這次該由你向父母道歉了,然後再一起……」
才響起撕裂般的短促笑聲,緊接著原田泉忽然壓低嗓門呢喃道:「大家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每次總是我被當成騙子。」
「我見過令尊。他來編輯部找我們專程為你闖的禍道歉,向我們鞠躬謝罪,還當場老淚縱橫,連我們看了都覺得心酸。」
事件還沒結束。
雖然下意識地接過他遞來的檔案,但我很困惑。
下次我會殺了你。
我想起剛才原田說過的話。「你最好不要小看我識人的眼光。」這種情況用「識人的眼光」來形容或許不太正確,可是……
「說不定是聽其他部門說的,也或許聽到過一些流言。原田小姐耳聰目明。杉村先生,之前她都讓你驚訝那麼多次了,但你好像還是太小看她了。」
她瞥向關上的門。「一直很穩定,但恐怕無法會客太久或聊太多。北見先生的病情你也知道吧。」
我把手機從耳邊拿開。剛才那不是告白,不是自白,而是悲鳴。
原田再次降到囁嚅的音量:「我最討厭我哥了。」
「喂?我是杉村。」
「那個檔案是古屋美知香的,幫我拿過來好嗎?」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我實在無法理解。」
「剛才我說『你是最後一個』,是因為看樣子我恐怕無法結束這案子了,所以想請你接手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