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白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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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久平兄，你什麼也沒幹的，不是嗎？」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這才說是。
「我說沒有啊，我真的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察覺到我來到，便微微垂下頭，從裡頭捧出茶盤，那樣子和往常毫無兩樣。
阿民向我低了低可愛的頭，就對代書先生說：「代書先生，又要拜託您啦，」生意上門，我只好告辭了，不過給代書示了一個眼色，告訴他稍後再過來。
不，我沒回去。我在巷子一角等阿民出來。
是，是，就在這棵柳樹下發生了第一樁凶殺案，阿民必是想起了那兇案的吧，橋邊的燈光照射過來，柳葉叢里彷佛藏著一個蒼白的人影，使我也禁不住悚然心驚。
也是個男的，年約四十五、六。
那位代書先生一如往常，背向門口，坐在近入門的房間里，在一個裸燈泡下，讓長長的影子投下來，正在工作著。
這是因為我想知道人們怎樣地在傳告昨天的事件。
「我這裏也來過了，好像認為我涉嫌。說不定以後不能和你相見了。」
「幹嘛？」
「先生，聽說，神社的廟祝做完早上的禱告，往外一看，院子里有人影。廟祝問了一聲是誰，那人就跑開了。廟祝說好像就是那位代書先生。然後，才發現到屍首。」
「五號和九號怎麼啦？」
從老家那邊來了消息那天晚上，她讓我看了看信——哎哎，總算了啦！以後不用再讓您湊錢啦，先生，咱們就用以前匯過去的葯錢，開個小吃店吧——她這麼說著，臉上連一絲悲戚也沒有，末了是回去參加葬禮，卻只一天就又回來。說起來也是的，打從像個女孩兒那樣的年紀起就開始為丈夫的醫藥錢東奔西走，受盡苦楚，卻也是一夜夫妻百世恩吧，看到只剩下一串的白藤花，便想起剩下自己一個人，孤獨無依。我也是死了老婆的人，想起那時形單影隻的無告，更覺阿縫的可憐可憫，然而就在這當兒，她卻突然發出不同的聲音說：「先生，這個先別管，昨天晚上，赤間神社那邊，又出了人命呢！」我幾乎一怔。
「其它呢？」
「還問了什麼嗎？」
「喏！一進去，右邊就有棵大楠木，就在那棵大樹下面。」我關心的，還是這次的事件，怎麼會扯上那位代書先生。
「就是這個啦，如果你老兄真的清白……」我說出了阿縫的想法。
「可是，代書先生不是清白的嗎？撒個小小的謊，神明不會責罰的。如果不去管，代書先生一定會被抓起來。剛剛也在魚居所聽到人家在說，警察那邊已經認定代書先生脫不了千系。」我這才想起中午前發怒時所說的話，比我料想中更傷了她的心。
前面兩次，發生的日子很接近，而這次卻隔了差不多二十天，這一點倒使人覺得蹊蹺，可是不管如何，我不能相信那位代書先生會幹下這麼可怕的事。
胸口有匕首捅了一刀的傷痕，頭殼用石塊擊爛，是好殘忍的死法。
「阿縫！」
是的，正像阿縫說的，手法既然一樣，那麼這次和上兩次，兇手可能是同一個人吧！
代書先生默默地聽著，最後才低下頭說：「謝謝你們。」我真不曉得如何判斷他說謝的意思，就在這時，玻璃門被推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探出了臉。
頭一天晚上，我因為有點事回到鄰鎮的自宅。回來時已經過了午夜，所以那天早上我起得比較晚些。
「可是廟祝一口咬定是我。」
「你是怎麼搞的，聽口氣，好像非要把代書先生當成兇手不可了？你不是請人家免費幫你寫過東西嗎？哎哎，你可真是個無情的女人。老公死的時候也是，連一滴眼淚也沒掉，跟我，也是光為了錢吧？」我看到阿縫的臉上掠過一抹憂悒，但我沒管這些，朝她吼叫了一頓。
地點就在坡下碼頭盡頭，老人那枯枝般的軀體，在一艘廢船旁邊半埋在砂堆里。
阿縫沒有馬上答，片刻后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漾起微笑說：「生命。」那嗓音，彷彿一下子就治失了。ｈｔtpｓ://read•9９ｃsｗ.cｏｍ
「是請代書先生幫你寫的嗎？」
據阿縫說，昨晚就在這所神社裡又有人被殺，手法完全與前面兩件一樣，死者臉部被擊爛，慘不忍睹。
是鄰居，就該有鄰居的情誼，怎麼可以隨便地懷疑人家呢？是想這麼說她的，卻也先問了一聲：「那警察是否問了你什麼話？」
「也犯不著說得這麼難聽啊。」阿縫稍停才說：「可是，我總覺得那個人有點怪怪的。問他以前的事，老是似笑非笑的，叫人心頭髮毛。先生，您喜歡他，所以幫他說話，是不？」她也老大不高興了，這以後雙方都不再開口了。
「先生，您是相信代書先生清白的，是不是？」
「那就不用說這樣的話了。」
諸如：有個逃獄的，潛來本鎮啦；幾年前投環而死的妓|女君子在作祟啦，種種流言，不一而足，坡上的尋芳客，本來就因為雨而少了很多，這麼一來更是絕跡了，闃無人影的夜雨里，只有妓|女戶的門燈散發著空濛蒙的光。其後約半個月間，總算平安過去，祭禮的日子漸近，事件也減少了些當初的血腥味，偶爾有三弦聲傳出來了。就在這樣的當口，好像要給人們心裏的間隙沉沉一擊般地，發生了第三件案子。
「在看什麼？」
「你怎麼回答？」
那以後，跟阿縫也不再交談，是覺得自己說話太重了些，有點不應該，可是也不願去向她道歉，躺在榻榻米上睡覺。傍晚時分，阿縫進來了。「先生……」我仍在裝睡。
「那裡晚上是沒有燈光的，而且又是雨天，沒有月光。怎麼可能看出是代書呢？」
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我有一點不知如何措詞，不過倒也很容易地就說出來了。
「你，你打算向警察撒謊，」
「我在想，如果警察再來，我就告訴他，昨天晚上八點時，我在隔壁看到代書先生。」我霍地起身。
「可是，我想一定是那兒弄錯了。那個人是個最好的好人，知道我窮，每次都不收我的錢。今天也說寫的是和上次一樣，所以免費。其實，上次他也沒收的ｈttpｓ://ｒｅad.99csｗ•ｃｏｍ。」我曾經聽說，阿民是從九州島的鄉下，被賣到這條花街來的。
雨是停了，天空倒還一片墨灰色，晨靄罩住了四下，只有一些綠葉，經過久雨洗滌，格外鮮艷。下雨期間開的藤花，在雨停前的一陣驟雨里被打下來，整個院子里鋪滿片片白色的落英。阿縫兀立在花瓣上，正在凝望著藤架上的葉子。
「是的。可是沒有見到誰。」
「那個代書，是隔壁的久平先生嗎？」手上的旱煙管掉了，我都沒有察覺，眼光卻奇異地被那串藤花吸引住了。
無意間往巷子那邊一看，太太們正聚在那兒壓低嗓門談著，不時有人把眼光投向代書的門口。可見蜚短流長，早已傳開了。
那是三坪不到的小小庭院，不過愛美的阿縫把它整理得很好，不同季節的不同花朵，帶著一抹女人纖指的柔媚，在那兒盛放著。
是五月間的事。
常夜坡是從小山丘上，一條河流般流下來的街道，而赤間神社在坡頂，剛好可以把整條花街一覽無遺，是個小小的神社。
因為名稱有個「赤」字，所以鳥尾和社殿都像常見的稻荷神社般地髹成硃紅色，這以外就沒有任何特色，可以說是最常見的小型神社了。
坡上引起了一片喧囂與震動。
是，是，這第三樁，我是聽阿縫告訴我的。
胸口一刀，面孔砸爛，如出一轍。
是的，是的，那個五月的早晨。阿縫說是不死，也是生命的一串花，就像是一盞白色的燈，蒙朦朧朧的，好像帶著一抹悲悒的光色。
我彷佛覺得自己也受到懷疑，越發地不安起來。
這次是一個三十二、三歲的年輕漢子，竟然橫屍流貫市中心的一條河上的橋畔。
「阿縫說，一早就有警察過來問了她一些話，都是有關你的。」
我叫了一聲。她的後頸晃了一下，臉就回過來了。
那天，我有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覺。
「思。」
那是大拜拜前七天吧，使整個街路濕漉漉了將近一個月的久雨，那天早上總算停了。
那是因為這裡是港埠，外來人出入得多，加上死者面目全非，兇手九_九_藏_書又從死者身上搶走衣著以外的一切物品，故而根本沒有線索可循。
「久平兄，你知不知道赤間神社裡又出了人命？」對方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是沒有察覺到阿縫的動靜，不過也以為她是一如往常，到坡上的神社參拜去了，無意間往外一望，卻不料阿縫的背影正站在院子里。
「還問了代書先生的來歷等等。可是我什麼也不懂，便說不知道。」
「是碼頭和河邊出了人命的日子吧，依您看，以前那兩樁，也是代書先生乾的嗎？」我幾乎啞然，無名火冒上來。
看看她指的方向，在葉叢里躲著一串未謝的白藤花朵。
是在坡上中段的一個葉井筒的妓|女戶當下女，名叫阿民，我也很熟的女孩子。
「昨晚八點鐘左右，有什麼跟平常不同的事嗎？」
大約過了十分鐘，阿民多麼寶貴似地在胸口抱著一封信出來了。
「出事的時候，你在家吧？」
無可懷疑，阿縫是為了向我證明她不是那種寡情的女人，才說了這些話。
其中一件，記得是開始下雨後的第三天吧，被殺的是一位早過了五十的老人。
據說，她的老爸是個酒鬼，母親死了不久，就把才十歲的阿民賣了。這樣的阿民卻一點也不抱怨，照樣每個月都寄些錢回去。
這以前，花街嘛，年輕妓|女因為債務纏身，投海自盡的事件並不算太稀罕，還有因爭風吃醋而來的流氓無賴之徒，來個腥風血雨的兇案，也不稀奇，可是像這種殘忍的謀殺，卻也成了整個街路上轟傳一時的事件，而風聲還沒靜下來的時候，下一個命案又來了！
「也問了這個月五號和九號的事。」
「先生，是重要的話，請您起來好不好？」
「又怎麼樣？」
「昨晚您不在家，我自己一個人吃飯。菜剩了一些，本來想送過去給代書先生。我是沒去，但是我想可以說，八點鐘的時候送過去了。這兒到神社，男人走也要二十分鐘吧，這一來，人家就不會懷疑代書先生了。」
「是。上個月給家裡去了一封信，一直都沒有回信，有點放心不下，所以再寫一次。」阿民要到車站前的信筒去投九-九-藏-書寄，我裝著偶然碰上的樣子並肩而走，若無其事地探了探她的口風。原來坡上人們好像已經把代書當成兇手了。
「這我就不懂啦，可是廟祝來過幾次隔壁，請代書先生寫祭禮用的牌子，很熟悉的。」分明是相信了警察說法的口吻，把代書當成兇手了。這不太無情了些嗎？
想到她那未脫天真的臉，不久就會塗滿脂粉，花|蕾般的身子也成為男人的玩物，我禁不住憐憫起來，在她的手裡塞了五角銀幣。就在這時——「嚇死人啦，」阿民大斗一聲，抱住了我的腰桿。
「而且先生，今天一早，警察就過來問代書先生的事。聽口氣，好像那個代書先生有點可疑呢。」
是入了五月不久，雨就開始下的，藤花要告別春去似的，開始著上了顏色。彷佛這早來的雨是個凶兆般地，就在連朝的霪雨日子里，在坡上接連發生了兇殺事件。
除了入門處有一方小空間之外，裏面是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屋子。
我擔心警察還會再來問話，也想到乾脆到警所那邊跑一趟，問問搜查進展的情形，心裏是這麼著急著，人倒老是盯住隔壁那邊，可是那扇玻璃門一直都被罩在雲翳下，闃無聲響。
「哇！好倔強的花，淋了那麼久的雨，還是守住了自己的生命。真了不起！」我感嘆著說，阿縫還是微笑著，眼光仍定定地盯住那串花，似問非問地說：「先生，死，也是命，不死，也是命，對不對？」阿縫的丈夫，在一個月前就死了。
然而，我倒也覺得，如果憑阿縫的一句話就可以救代書，那也不錯。於是我和阿縫詳細地商議了一番，這才趕到代書家去。
警方判斷是強盜或者瘋子做的，進行搜查，可是不但沒有能查出兇手，連被殺者的身分都沒法查明。
「那我也相信您就是了。我是斗大的字認不了幾個的鄉巴佬，所以聽了警察的話就信了。其實，我也糊里胡塗的。您既然相信代書先生，那我也該相信。」
據說，近傍垂柳，還把葉子來回地撫摸著血肉模糊的臉呢！
這時，我和她正走在河邊的小徑上，垂柳受風吹裊，活像女人的一頭亂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