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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白藤花 4

一串白藤花

4

阿縫出了門口,左右瞧了瞧,像要把身子遮掩住似地用雙手環抱住胸口,拔腿連走帶跑地走去。
把她們的家人一個個叫來這個鎮市,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可是代書先生卻輕易可以辦到。
因為我想:如果人的性命是為了埋葬那串花的儀式,還有如果人與人之間是互相用背影來交談著相錯而過的,那麼代害先生和阿縫兩人想用無言的背影,載往黃泉路的黑暗當中的真相,我也還是用背影來送他們去吧!
我還是有不明了的地方。代書先生為什麼寫了那紙遺書,承擔罪行呢?赤間神社的兇案,和另外兩椿又有什麼關聯?會不會那兩樁只不過是瘋子做的案子,阿縫利用了它們——後面一樁與前兩椿,時間上隔了那麼久,就是這緣故吧。
在花街里,每個女郎都是從或遠或近的鄉間,以低廉的代價被賣來的,為了幫助家計,甘受一分錢二分錢的束縛,讓濃濃的化妝來污穢身子。
晚上,阿縫什麼也不說,只是獃獃地默坐著,我沒有去管她,自個兒趕同居所里,選了一個夥計,差到阿縫的故鄉去。
過了好久好久。
「死吧,請您死吧!」
「先生……是您啊,」
阿縫衝到我的胸懷裡,我們在暮色漸濃的榻榻米上雙雙倒下。
想到這裏,我忽然心口一愣。
如果代書只是一個目標,實際要找的是代書的隔壁呢?
我低聲呼喚。
坡上各種人影接踵來回,阿縫的身子很快地就溶進去,我則從她背後偷偷地跟上。
她那雙眼,充滿悲凄地看著我正在顫抖的手上的信。
阿縫走過了赤間神社的鳥居,被闇夜吸進去一般地消失在神社的院子里。
要偽造阿縫的信的內容,該是最簡單不過的了,因為阿縫自己本來就想把丈夫叫來——只要把阿縫所說的日子,也就九*九*藏*書是鎮上大拜拜的日子,提前一個禮拜就夠了。
加上如今有了我這個人。
事件發生那天晚上,據云有人看見那男子,從巷子一角進了代書的家。
但是,重新再從那個角落一看,巷子盡頭的門口窄窄的代書家和鄰家,幾乎無法分辨。
這時,下面海邊揚起了歌聲,青色火花在海風裡裂在整個天空上。
每一次火花爆開,都把阿縫的影子印在石板上。
我想不出阿縫為何站住,但是事情就要發生的緊張感牢牢地攫住我。我苦苦地等著。
不曉得怎麼個緣故,我彷佛覺得自己正在拚命地想抓住郎將離我而去的東西,用同樣的急步追過去。
不,聽了阿縫的自白后,我相信在赤間神社被殺的人是她的老公,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不過我一直沒有告訴警方。
第二天。
好不容易地,我才抱住了她,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再也忍不住了,趁著夜暗悄悄地移步走向社殿。
我給夥計賞了些錢,要他嚴守秘密,入晚前來到常夜坡。
阿縫的影子一晃,一道閃光直往我這邊射過來。
坡上人羣洶湧。
「不是的,先生,不是。」
因為肺疾,代書先生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他想到在死前救救她們中的若干個。
好不容易地,我才從衣櫥里的絹織和服里,找出了它。
我聽著女郎和醉客的高昂嗓昔,進了小巷子。
前天晚上,我起身準備離去時,阿縫抓住了我的衣裾,眼裡漾著淚幽怨地看我。
刀尖和阿縫的手猛地戳進夜空。
而那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不,我可還沒有證實其人確已死亡,我只不過是瞥了一眼阿縫收到的信,還聽她說總算死了。
那封信載著阿縫和代書的雙重殺機,寄到鄰縣的丈夫手上。
就在這個時候。
九-九-藏-書找代書的——被殺的男子,不是向人家問了代書嗎?
在這條街上,最熟悉這些女郎的另一副面孔的。是代書先生。
——托你的福,這回總算又保住了命。
我辦完了事,從屋裡出來,信步走著的時候,有個女人過來問路了。問的卻是「田鶴屋」,「田鶴屋?那是我的屋子呢,」女人便又說:「不,不是田鶴屋,是隔壁的一家。是人家要我問田鶴屋,便可以找到的。」原來如此。我移了兩、三步,這才突然想到了一陣事。
回頭一看,阿縫不曉得什麼時候進來了,正站在那兒。
當阿縫用那把刀子刺向我的時候,我領悟到,阿縫這女人的心原來不是我的,而是屬於在鄰縣病了十幾年的丈夫。
阿縫看到的血,代書先生手上的血,該是代書先生自己流的吧。
阿縫和代書先生都是為了使那串花凋謝,在闇夜裡能向赤間神社去的。
如果假定,看到的人是把那人進入有藤架上的葉子下垂的鄰家,誤以為是進了代書家,事情又會如何呢?
阿縫家的門被推開,一個人影閃了出來。奸像正是阿縫哩!
我感到一抹不祥預兆。
阿縫喜歡我。她很可能希望下半輩子和我一塊過安穩的日子,不受任何人的騷擾……這樣的希冀,翻轉過來,便是那一番謊言。
我倉促間在門邊的角落裡藏了身子。是的,我覺得她的樣子非比尋常。
「阿縫……你老公沒有死,對不對?」阿縫手上的包里叭的一聲掉下。
我壓抑住胸口的猛跳與激烈的氣息,躲在一棵杏樹下,窺探阿縫的動靜。
鏘的一聲,刀子掉落在石板上。
不,也許代書先生把阿縫指定的地點赤間神社,改為他自己的住家——這是我的猜測。說不定這第三椿案子,代書故意用了自己的名字,說不走他read.99csw.com希望在把阿縫的丈夫殺害后被捕,在獄中自殺也可能在他計劃之中,還有那封遺書,是為了不讓女人以及警方查出被殺者是什麼人——把被害人的臉搗碎,可能正是為了這一點。
阿縫當然是給丈夫的信寫了回信,不用說也是經代書先生的手。無疑,她還請代書幫她守秘,不讓我知道老公還活著。
壓死的低吼一陣陣地反覆,刀子也發了狂似地一下又一下地砍過來。
事實是:阿縫說總算死了,其實是活過來了。
跟阿縫在花街一角共同擁有過的一夜夜,走馬燈般地在我腦子裡掠過去。
不久。大正結束,常夜坡的燈熄滅,第二年阿縫染上了流行病死了。
她從我跟前走過,卻沒有覺察到我,我看到她雙手抱住的胸口,露著刀柄似的東西。
次日傍晚時分,夥計回來了。不出所料,阿縫的丈夫大約一個禮拜前突然收拾了行李出外去了,至今還沒有回來。
我急忙趕回坡上。
闇夜裡,兩人的木屐聲交纏在一塊。
如果有誰來找過阿縫,那豈不是只有一個人嗎?
我著了魔一般地街進去,找了個遍。
大概是久病之間,學學字打發無聊的吧,怪不得阿縫要把此信深藏,不讓我看到。
「不用擔心,明天就回來。」我說著,冷冷地拂開了她的手。她那白白的手,就像一朵花瓣似地落在榻榻米上的燈影下。
阿縫是不是選中了這樣的日子,在赤間神社了斷自己——昨晚抓住我衣裾的那雙白白的手,那個雨後早晨的話語——她把剩下的一串白藤花,比做不死的宿命。她是在那串花里,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宿命。它也是阿縫埋葬自己生命的花朵。
阿縫猛地掙扎。
那三個人被代書先生的筆墨招引著,跑到這個鎮市,然後在指定的時日地點,遭代書先九九藏書生殺害。
阿縫不在屋裡。
到如今,我還時時會想起那條花街的燈光。燈光搖曳處,彷佛正有一串藤花,小燈般地搖曳著。
就在這時——
在小巷子拐了個彎,路兩邊是並排的細長屋宇。
我大聲再喊。
不是嗎?這也是問路的一個好方法呢!
阿縫察覺到有人來了,她的影子突地凝住了。
為了一點瑣事,我回去鄰鎮的老家,這才明白了這件事。
不覺間,五月過去了,正逢六月五號的祭禮的日子。
夏天已近,夜風裡潮水的香味濃了許多,把海岸邊的咚咚鼓聲吹送過來,煙火也在夜空里四散著火花。
「阿縫,」
兩人之中,也許有一個是阿民的老爸——是的,因為阿民說她爸爸不曉得跑到那兒去了。
托你的福,這回又總算保住了命。想到你吃的苦,覺得還不如那時候死了……深深覺得對不起你,不過再過半個月光景,該可以起來走動了,那時候葯錢該可以想想辦法……漂亮的一手字,真不像個農人。
不過第三個被選中的犧牲者,我倒知道。那就是阿縫的老公。
當然,這一切都不出猜測。是,是,那個晚上從神社回來以後,阿縫吐露說,打算把老公殺害后自己也自殺。他們之間怎麼會有這樣的心情,這一點倒沒有問她。
憑自己的文筆做媒介,從那些文盲女人要他寫去故鄉的言詞里,他明白她們與故鄉的聯繫,也知道她們何以被賣,是家裡的誰使得她們不得不過這種流離失所、出賣色相的生活——好比酗酒的父親、嗜賭的兄長、長年卧病的丈夫。
這火花照出了阿縫冰凍的蒼臉——是,是,阿縫這時才知道了是我。
正如我所料。
是的,我確實弄錯了。阿縫的老公的確死了。阿縫謊稱丈夫已死,也許正是下了把丈夫殺害的決心。阿縫找了個借口九*九*藏*書,把丈夫叫來這個居所,然後又用另一個借口把他引到赤間神社謀害。
「阿縫。」
我不曉得代書先生選中的犧牲者是誰。
只因做老公的問到代書那兒去了,於是造成小小誤會,結果代書先生被捕。為了證明代書先生受了寬枉,阿縫曾提議去做偽證。說不定阿縫是想藉此,暗地裡證明那個時刻她自己也在家。
女人們都認不了幾個字,他要歪曲她們想寫的意思,把家人叫來,必是不難的事。女人們做夢也想不到文章成了代書先生的殺意,把信寫回故鄉。
我想起來了,今天正是赤間神社命案死者的初七。
我閃過了身子。
在坡路的中段,阿縫倏地拐進一個小弄里,仍用那種急促的步子,從妓|女戶後面的陰暗小徑往坡上走。
阿縫以為這回一定好不了,而接到的卻是這麼一封信。她必定感到被老公重生的生命背叛了。阿縫不再年輕,丈夫又只是名分上而已,何況還是長年卧病,什麼事也不能做的。為這麼一位丈夫的醫藥費,她自沉花街,苦苦幹了十幾年活。原本就是年華不再的,如今這樣的犧牲還得繼續下去,誰又能忍受這樣的慘境呢?
她的頭髮蓬亂了,有二、三綹落在頸項上。其中一綹,在蒼白的火光里映出銀白色。哎哎,阿縫也老了呢,「阿縫,你以為我是你老公嗎?今晚他會來看你的嗎?」蒼色火光掠過後再掩來的黑暗裡,我沒法看清阿縫聽了我的話之後表現出的反應,可是下一瞬間,阿縫哇的一聲叫著,把頭撞在我懷裡哭起來。
夜鳳撫過林子下的黝黯,並把鼓聲與民眾的喧嘩聲送來,夜空里時而爆出火花。
「傻瓜,你老公不是七天前從故鄉出來,在這裏被殺死的嗎?」——是,是,當阿縫錯以為我是她的老公,舉起刀子砍過來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