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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 1

一朵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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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鈴,阿謹哥沒告訴過你他是幹什麼活兒的嗎?」
「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呢?」
「阿鈴那邊也有一位。」
經兩天來的偵察,儘管知道了些事,但是對於破案,卻還一點眉目也沒有。
我們挨家挨戶往訪那些娼家,可是兩天來一無所獲。
只有這樣的幾個字,沒有發信人署名。筆拙而右傾的字跡,八成是為了怕被認出字體,用左手寫上去的。
問她梢風館在哪裡,她默然搖了搖頭。據稱這小小的地區有二百五十家娼館,所以這位女人即使是同業,也可能不知道。她好像不太關心,蹲下腰身開始吸煙。不知是在追逐飄去的煙呢?
「不到五點,恕不招待。是工會訂的規定呢。」好像不耐煩的樣子,可是明白了我們是警方來的,馬上就綻開了笑容。該是年輕時抹多了脂粉吧,微黑的臉,年紀可能近五旬了。
或者是在望著瀑布般落下的雨腳,她睜著死了一般的眼往上看著。這樣的女人,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一到晚上,就會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尋芳客打情罵俏。
窄窄的,像堆放雜物的貯藏間,榻榻米黑黑的,有濕氣的樣子,而且一股臭味撲上來了。斑駁的牆上,南珠流成帘子的模樣。
「昌子,你的房間里有插花嗎?」
我們從入門進去喊了喊。裡頭不聲不響,也不像會有人出來。
年紀看來十五、六吧。臉上化妝過了,連面孔的輪廓都被白粉遮掩住,雙唇也是濃濃的紅。那斜俯的臉,該是為了躲避我們的眼光,可是眼裡的稚幼之氣還是無法隱匿。不,寧可說,化妝的濃,正,好暴露出面相的幼弱。那褪色的紫色衣裳與裾部的銀波圖樣,也與她的年齢不配合,八成是人家給的吧!:女孩看到我們進來,慌忙地把抱著的玩偶塞在背後。是穿上緋紅衣裳,有女孩一半高的大娃娃。窗邊的一隻櫥里,還塞著種種色|色的玩偶,活像一堆屍山。
在街道的盡頭,路忽然變小了,也複雜起來。兩天來明明已走過幾趟,可是到此以後還是迷失了。同樣的薄鐵皮屋頂一間連著一間,路就像網一般地左岔右分,然後又回到原處。後巷的小窗口上,幾條枯萎的牽牛花藤https://read.99csw.com,也都是一樣的。
鈴繪搖搖頭說:「是阿謹哥做來送給我的。」看到被堆擠在櫥子里的那些發黑的破舊布偶,我彷彿窺見了一眼尚未謀面的男子的一生。在我的想象里,福村是一個在洋燈的紅光下蹲著,木然凝望著自己影子的,他自己也像一具影子的黯然男子。
那天晚上,記得是九點左右吧,確實來了一位奇突的客人。
女孩點點頭,求救似地仰起臉看看老闆娘。
沒錯,現場很近呢。
我連忙低下了頭。我不喜歡眼睛和女人對看,因為我知道女人對我的尊容抱何觀感。還只有廿五歲的人,頭髮卻薄了,還戴著副厚厚的圓眼鏡——也是因了這副尊容,去年在故鄉的一樁婚事告吹了。
梢風館在一個小弄的巷口轉角處。和鄰近的店口毫無兩樣,入口處的一個吊燈,寫著店號。
又喊了幾聲,總算從布簾后閃出了像是老闆娘模樣的女人。
菱田刑警沒有進去,光從廊子上往裡頭掃視了一周說:「你們這裡有幾位上班的?」
「那麼,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女孩還是默然,半天才細聲說:「阿謹哥。」這以後約有五分鐘那麼久一來一往地交談,可是女孩一句話也沒說。她一徑地以驚悸眼光交互地看著菱田刑警和老闆娘,有時想開口,也馬上給老闆娘搶過去。
「大約十一點——那以後,風雨變大了,還為他擔心怎麼回去。」
即使如此,到了晚上,這裏還是會被五彩燈光和女人的嬌聲裝點得像個歡樂街,可是在鉛灰色的雨幕里,卻是如此地叫人感到無奈。我想起了一椿古老的傳聞:大正初期,這一帶曾經流行過腸窒抉斯的傳染病,死者大部份都是這一區的住民。
「那倒沒注意到。」
也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例如他的老相好,「吉津屋」的豐子姑娘就說:「不像是個在過危橋的人物。」被警方追緝的人喜歡偷偷地出入的地方,女人們往往都能嗅出男人黑暗的一面,因此說不定這個女郞的說法較可靠。
有關那個叫阿謹哥的事,也都是老闆娘說的。
「沒有。」從廊子一角傳來了昌子的回答。
「想read.99csw.com問問你這個玻璃杯的事。」菱田刑警指了指放在一角的茶几上的杯子說。想必是注意到杯子里的水混濁著。
「十八歲啦!」
我與菱田刑警過了六軒端牌樓下,急步跑進第一幢屋子的屋檐下。
「白的桔梗?嗯,那個晚上也插著是不是?」
女孩坐在一架塗料剝落的茶櫥邊。裡頭夠陰暗了,像是沉澱著混濁的薄闇。
在躲雨的這一家問出了梢風館,等雨點稍小了以後,我們就出到路上。
——這便是我與那花的第二次邂逅了。
菱田刑警有意思地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的我說。
「我想見見那位小姐。」
三天後,我陪同前輩菱田刑警,往訪六軒端的一家小小的娼家梢風館。
這個時候,並排的供狎客看女人的小窗口都關上了,倒也有一個未關的,一個女人正在那兒,看到我們,便露出了職業性的媚笑。
據云,今春起福村認識了鈴繪,常常來找她。
那人名叫福村謹一郞,從口音知道是關西方面的人,事實上他也說過以前在大阪當一名演布偶戲的藝人。有一次到東京公演的時候,後台失火,他為了搶救布偶,把手燒壞,從此再也不能演布偶了。他手上纏著繃帶,就是為了遮掩傷痕,離開了布偶劇團后,在東京住下來了。目前靠什麼過活,她也不知道。
「被嚇死人啦!在後面^殺的男子,嗯,就是這幾天人人在說個沒完的一錢松,好像就是那個晚上的客人呢!」
「我想見見那一晚他叫的女孩。」女人有些不悅的樣子,不過還是向樓梯上頭叫:「昌子——昌子哪——」沒有同答,不過不久樓梯上端出現了女人的腳,拖著散亂的衣服下襬下來了。好像還在睡覺的,那麼慵懶地在最後一階坐下去了。洗過脂粉后的臉,雖然有點混濁,不過容貌倒不錯,有二十四、五歲了吧。我知道不是剛才在樓梯上瞥了一眼的那個女孩。
鈴繪還是保持著雙手被反剪般的姿勢。那隻蔵起來的玩偶,倒像是布偶戲用的。不過仔細一看,便知臉是紙粘土做的粗貨,衣著也是廉價布做的。
一腳踩進第二區,馬上有第一區所沒有的異臭撲過來。那不只是河溝read•99csw.com的臭味,還加上了一種腐臭。屋子的木板牆和屋頂,都比第一區更細更薄,路上的泥濘,也比第一區更叫人難堪。
「什麼時候不見了的?」鈴繪這回搖了搖頭。好像是不知道的意思。
過了窄窄的河溝,來到稱為第二區的地區。這條河溝好像是兇案現場那一條的支流,它和一道薄鐵皮圍牆,劃清了和第一區的分界。這鐵皮牆雖然薄,然而它和關住女人們的柵欄,卻是毫無兩樣的。
「現在是我和另外一位——春天時有三個。」
「十八了嗎?」
「是。那人走了以後不久,阿鈴那邊的也走了。」菱田刑警的眼裡閃過了一道光。一錢松走後不久——這句話使他留意到了。
「討人厭的。炫耀著鈔票,還說,要不是這樣的天氣,一定找一家更好的……」
「五百塊。他自己說的。」我和菱田刑警互相看了一眼。這一來,像是謀財害命吧,可是一筆巨款呢!
「那個晚上,除了一錢松以外還有別的客人嗎?」
「我想看看他上去的房間。」老闆娘顯然嫌麻煩了,女人倒說:「那就請吧!」她仍然不耐煩似地起身,我們跟著上去,那裡的一個房門口露著紫色的衣裾,這時忙著縮回去了。從房內投射在廊上的淡淡的影子,也倏地滑開消失——我又一次感受到什麼人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一錢松也好,福村也好,都叫人摸不清目前生活情形,這一點在這樣的花街,毋寧是當然而然的。通常,客人都不會把自己的底細告訴女人,女人也不會高興向客人說出自己淪落風塵的經過。再相好的也是如此,說起來這兒正是男人與女人萍水相逢的世界而已。
漢子名叫井田松五郞,據說直到兩年前,還在六軒端的一家最大的娼館錦麗館干拉皮條的活兒。那時候已經有些鬼鬼祟祟的,老闆說那名字可能也是假的。自從兩年前,工會議決不準再拉皮條之後,人就不見了。不料今年開春以後,搖身一變,成為客人,經常在六軒端出現。出手大方,還常常在女郞們面前炫耀厚厚的荷包。自稱是在做些流當品的買資,不過也有人風聞他從事的是某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總是默默地坐著九*九*藏*書;…」阿鈴只能說出這些。那種懶散的嗓眘,倒不符合那張幼弱的臉。我覺得,這條街路上的女人,嗓音都是一模一樣的呢。
「不,我猜想是因為別家都提早打烊了,所以才會進來我們這裏的——是,是生客。那樣的暴風雨晚上,怎麼也會有客人上門呢?我覺得有點奇怪,所以記得很清楚。」所說的身材與服裝,都和一錢松相近。
「你自己做的嗎?」菱田刑警又問。
正當要在六軒端站下電車時,晴朗的天色忽變,雨雲聚攏,陡然襲過來的一陣風,把紙片、垃圾、砂塵捲起來,馬路上被大顆雨點染黑,轉眼間街道上就滿是雨腳了。遠遠傳來雷鳴,是遲來的西北雨,在暴風雨留下一具屍首遠去后,秋色忽然濃起來的日子里,那麼突然地光臨這花街上。
前面兩、三家的屋檐下,一個女郞挽起衣服的下襬躲雨,露出的兩隻腳滿是泥污。
「跟一錢松同一個時候嗎?」
戴好眼鏡看過去,從玄關的木板地板通向樓梯的地方,有一張臉慌忙返去了。雖然是驚鴻一瞥,卻也覺得好像是個年輕女孩。
「大槪有多少錢?」
娼家互相間,不免有些恩恩怨怨什麼的,因此這信可能是誣攀的,不過好歹總得査査看。
菱田刑警想必是對這高犯罪率區域早弄熟了,光聽過了一次就有了十足把握似地,以平穩的步伐前進。三天前的大雨造成的水窪都還沒幹便又下起來,滾滾濁水從水溝四溢,他那小小的背脊那麼熟悉似地在成了黑泥河的小巷裡穿過去,可是我不只一次地陷進泥濘里,幾乎進退失據。
「是插著花的嗎?」
「是嗎?」女人好像無聊似地漫應了一聲。
又點點頭。每次點頭的時候,髮髻上都會有二、三綹細細的髮絲掉下,舔了舔白白的領口。
「嗯……」女人回答菱田刑警的話說:「確實有那樣一塊紅斑的。」女人說罷,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昌子儘管這麼說著,還是在廊子上走向另一頭,從紙門外喊了一聲:「阿鈴,警察先生有話要問你。我打開啦!」正是紫色衣裾縮回去的房間。我從菱田刑警背後,越過他低矮的頭上往裡頭看過去。
然而,這時候吸引住我們眼光的,不read.99csw.com是窗外景色,而是忽然在陽台上出現的一簇簇花。在這充滿腐臭的房間里,是那位姑娘當做唯一的慰藉來細心栽培的吧,五、六隻花缽上綻放著無數的花朵,它彷彿在為這位郎將匆匆地就要腐朽的年輕姑娘的靈魂代言著什麼,在風裡也不晃蕩一下,拒斥著混濁的空氣,一股勁地散放著雨露的光,白白地開成一大片。
「幾點走的?」
白天里,反正是一片死寂,不過這突如其來的雨,更使得整條街道闃無人影。原本鉛灰色的屋宇,在陰成靑銅色的天空下,幾乎消失一般地溶化了,只有打在鐵皮屋頂的雨聲聒噪不已。
昌子的房間除了色彩鮮艷的簾幕之外,是個清凈的房間,不過仍舊給人空虛感。
「——」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似有一道眼光投射過來。
我摘下了眼鏡,掏出手帕揩了揩臉和鏡片。
就在這當兒,我們接到了告告密信。窵的是:——那個晚上九時,看見一錢松進了梢風館。
「這邊是不是有塊這樣的紅斑?」菱田刑警在脖子上畫了個圓圈。
還有一樁,是屬於當天晚上一錢松的行動。那晚,一錢松一如往常,曾經上過六軒端的某一家娼館,這一點大概可從兇案現場就在旁邊不遠的地方可以確定。
「什麼花?桔梗是不是?」
「離現場很近呢。」
鈴繪先看過一眼老闆娘,這才點點頭。
「阿鈴什麼也不懂的……」
菱田刑警問過了這些話,好像覺得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了,這時往房間里掃視了一周,走到窗口,打開了窗。咿唔一聲,窗子開了,同時淡灰色的屋頂羣趴著般地展現。雨不曉得什麼時候停了,在霧氣蒸騰中,河溝成了一條黑帶蜿蜒流過去。
老闆娘告訴她我們是警方的人,她仍絲毫沒有反應。
我們猜想,兇手的目的,可能是一錢松拿出來炫耀的鈔票,因為屍首上找不著錢包了。
菱田刑警在木板階上坐下,馬上就開始問話。意外地,對方竟那麼乾脆地回答了。
「你叫阿鈴是不是?幾歲啦?」菱田刑警溫和地問,女孩卻只是驚悸地看著他。
不知什麼時候,老闆娘來到門口,代答了一聲。昌子在老闆娘背後靠著一根柱子,用腳趾在廊上寫著沒意義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