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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蓮寺 2

白蓮寺

2

有時在夢境里,當火星正要紛紛掉落在我肩膀上的瞬間,受風一飈而亮起來的當兒,成了一片灰流過去。
黑夜裡,有一座橋浮在深淵上。月光把闇夜染成濃淡兩個部份,一條人影鵠立在相迭成幾層的欄杆的影子當中。還幼小的我,在發現到那個人影從欄杆上探出了頭,窺視水面的時候,就在橋中心站住了。小小的頭伸出欄杆外,月光正好尖銳地刺在那個部份,看來好像掛著一個燈籠。
在這樣的夢境里,火星落到我的肩膀上,馬上變成四濺的血霧。在火焰里蠕動的無數人影,也化成只有兩個,其中一個披頭散髮,舉起閃亮的刀砍斷了視界,最後兩個影子揉合成一團倒下去——好像是睡得不夠深沉,在夢裡,我總是反覆著記憶里的同一個場面。
然後是燃放爆竹般的爆裂聲,隨之火星四射,片刻后成了光雨,紛紛降落到稍離的我們那兒。母親為了不讓火星落到我身上,攤起了袖子,當火焰在母親袖口下的漆闇里消失時,我的記憶也斷絕了。
如果光是這些,也許還不會在記憶里留存下來,但是因為母親接著有了奇異的行為,所以才烙印在記憶裡頭。靜穆的氣氛,突然從母親的手邊給破壞了。母親那麼粗魯地,用雙手扯住念珠,好像要把它拉斷。母親恰似苦修的人在修行,扯住念珠用力地划動雙手。忽聽母親「啊!」的一聲驚呼,同時珠子恍若一道黑光般四散,射向四面,這裏那裡地激起波紋,擴散、消失。
就在那團影子碎成血花,崩塌在榻榻米上,一切都告終而那麼突如其來地恢復了靜寂的時候,一直哽在喉嚨的驚叫聲迸發出來了。
「怕怕……」
小女孩叫一聲,轉過身子跑過去,而我也同時往相反的方向逃開。好像是夏日炎陽下,在土堤上的事。小女孩穿著紅格子紋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頂麥稈帽。我從長滿綠草的土堤上滑下,在鋪滿白石頭的河岸上沒命地跑過去,到水邊就匍匐下去了。喘息甫定,奮勇地看了一眼水面——到這裏為止應該是現實吧,可是下一瞬間我所看到的,卻不可能是現實的。
這個場景雖然不知其發生於何時何地,但是確實是我親眼目睹的,這一點倒相當肯定,不過也因為歲月流逝,有些地方是夢是現實,也都無從區別了。
這樣的一片嘈雜都好像沒有飄進母親的耳\里,她讓白白的臉染成通紅,用那麼靜穆的眼光看著正在燒灼父親身體的火焰。由於我連母親當時穿的是什麼衣服都想不起來,因此這裏所說的母親面容,說不定是由其後母親所給我的父親印象而想當然耳地。不管如何,從現在我記憶里的當時的母親,確實是用靜謐、澄清而又默九_九_藏_書然的眼睛,看著那場猛燃的火焰。也是因為有了這靜穆的眼,所以使得人們的叫喊,在我聽來都像是讀經的聲音了。
是和我的身材很相像的男孩。我好像在可怕的夜路上碰到熟人般,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大聲叫了他的名字。不曉得是什麼名字,反正叫了個名字就是。影子回過了頭,這一瞬間,我制止住正想奔過去的雙腿。那回過來的頭,在月影下微帶蒼白,一無表情,也一無裝作,就像黑暗裡的紙門的破洞,一片白。
「沒錯,正殿在燃燒的時候,有一塊木片掉在你的臉上。媽媽幫你拂開,所以只是碰了一下,不料留下了嚴重的疤痕。」母親說罷,又悲戚地微伏下臉。
在記憶里,還有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風的恐怖聲響,和麕集的人羣的叫喊,就像地獄圖卷的伴奏一般地響著;另一方面,卻又同時有著在陰暗的水底下,聽著岸上喧嘩的闃靜。那是因為我想起了母親在看著那火光時的臉。我和母親好像是站在門樓那樣的地方,和正殿有著一段距離。或許是為了救火才聚集而來的吧,村人們以火焰為背景來往賓士,並不住地發出「危險啊」、「可怕啊」一類驚叫。
我看到的,雖然只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種斑點留下來,可見母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讓那一串念珠響過不少次。我猜母親是為了潔凈自己的身子才這麼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親肩頭上的擊痕,我倒覺得母親那純白清凈無垢的身子當中,就只有那個部份隱藏著黑黝黝的罪惡。
有的時候,當我正要落入睡眠時,母親會伸過手指撫摸我臉上的傷痕。這時,母親看守著我,臉上突然地會掠過一抹悲傷。這也是我的記憶里母親的表情。
「在火場里燒死的,真的只有父親一個人嗎?」,記得是十歲左右的時候吧,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母親。
——媽媽……媽媽……
我聽任她那樣咬,看著她零亂的睡衣下微露出來的頸項,於是又想起了幼小時的一椿記憶。母親那雪白的頸項上,有靑色的胎記樣的斑點散落著;這斑點,我也有著一種記憶。
「真有趣,那位醫生太太,在葯加了毒,準備把那個男子毒死……」姑媽好像察覺到自己說溜了嘴,忽然停止了笑,話也不再講下去了,都往我這邊看過來。母親依然在挾菜,靜靜地吃著。姑媽在短暫的片刻里嚴肅地觀察了我一眼,然後發出慌亂的笑聲,把先前的話打消了。
——好像是天明時分,也可能是夕暮時分,紅紅的陽光斜斜地劈開薄閽,使坐著的母親背部浮現著。母親褪去一邊的柚子,讓頭低垂下來,並舉起手上的念珠,往長長的脖子和肩膀read.99csw.com中間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凈污濁的身子般打個沒完——那念珠劃過空氣的聲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響聲,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響著。
關於母親這小小的動作,我也有記憶。我右手腕的刮傷是幾時在哪裡受傷的,已經想不起來,但是母親拚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舌頭感覺,倒記得一清二楚。母親就像是自己受了傷似地,痛苦地扭曲著臉,吸吮從我體內流出來的血——她在夢境里驚恐著,呈現出跟記憶里的一樣的面容,咬我的舊傷疤。
母親和這位姑媽要好得像親姊妹,母親來到廟裡以後最倚持的,凡事都要去商量的,不是娘家的同胞兄姊,正是這位每逢正月與中元必回娘家的小姑。據說,母親也常常帶著還幼小的我到東京去。
有一種聲響。不只是珠子掉落水面的聲音,還有某種火藥炸裂般的,像是木炭起火般的聲響斷續地傳過來。那響聲漸漸變大,最後吞噬了母親的姿影,記憶也同時中斷。由於它清脆一如鼓聲,所以我想說不定那是木魚聲,可是那水面是池子或河流都不知道,因而也無法確定。
淡淡的燈光,照出了母親的面孔。與其說那是為了我就在她身邊看著而驚詫,毋寧更可說是在拚命地扭曲著悲痛的臉,向我訴說著什麼。
但是,除了這恐怖感之外,彷佛又有某種命運的力量操縱著我的小小意志,恰如飢餓的狗撲向餌那樣,希望把面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面「怕怕,怕怕」地叫著,一面卻又讓莫可名狀的喜悅樂歪著臉,挨近火焰。
有一次,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姑媽那麼有趣似地談起了在東京看過的電影。
在我記憶里,還有熊熊燃燒的火焰。
這位父親的胞妹叫貝冢春,是母親下嫁到清蓮寺前一年,嫁給在東京的一位小公務員的。這小公務員是村子里的一個地主家老二,和阿春姑媽靑梅竹馬,並且是雙方家長默許的一對。
清蓮寺燒掉以後,母親不得不離開村子,而她第一個投靠的,也是這位姑媽,經姑媽介紹,母親到一家小旅館住下來,當上了一名下女。就在搬到東京后約莫過了一年光景,我的記憶才開始增加了鮮明度。每過一段日子,母親就向女老闆請假,到郊區的姑媽家去玩;也許是因為剛逢不久,因而姑媽對我很是疼愛;那位公務員姑父是個鍾馗那樣蓄著絡腮鬍子的可怕男子,但對我和母親卻四時都漾著溫柔的眼光——這些,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活像粗雕的「能劇」面具上的眉毛、嘴唇,那無色的臉擴大而塞滿了整個漆闇,就在這一刻,我的夢——也可能是記憶,戛然告終。
總而言之,夢就在火舌舐上我額角https://read.99csw.com的瞬間中斷了。我發出了悸怖的呻|吟聲,我自己受了這聲音的驚嚇醒過來了。夢裡的餘悸,使渾身冷汗淋漓的我細細地打顫,我激烈地喘著氣息拚命地叫著媽媽,媽媽——這時,母親的手就會適時地從漆闇里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夢般地,緊緊抱住浮現在漆闇里的白白的手。
母親一定是靠我的囈語和呻|吟聲,察覺到我在做著怎樣的夢,因此為她過去的罪的殘渣成為記憶留存在我的身體里,使我驚恐悸怖,而感內疚,於是就像抱擁嬰兒般地,把已經開始成熟為大人的我緊緊地擁住,自語般哺哺說:「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著往事是不?」她還要把我的記憶里場面擠壓出來般地,雙手用力地箍住我。
這隻是夢境呢?抑過去確實有過類似的行為,在夢裡被誇張出來,這一點我就不明白了。我的面孔上,從額角到右眉,有一塊與膚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靑紫色,看來有點像灼傷痕迹。歲月把它沖淡了,如今郎使在大白天里也很少被人家認出來,但是我倒覺得小時候它的顏色好像鮮明多當然,這一點我也曾經問過母親。
「村子里,我,記得沒有『白仔』哩。」母親在電燈下,沒有停止做女紅的手回答:「而且,你那時乖得幾乎教人擔心,很少和村子里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會記得任何人……大概只有東京的姑媽常常帶來的貞二吧,每次來到,你都和他一塊玩。說起來,貞二確實很白,眉清目秀的……不過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才覺得那個樣子。」據說他是四歲的時候就碰上了大地震,死了。這位表弟,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東京的姑媽,我倒記得很清楚。
「阿花……不行,阿花……」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把手伸向母親的身子。母親驚醒過來了,渾身汗濕,拚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夢裡讓自己幼小時的可怕記憶重現,然後好像要從那記憶逃開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親眼前,一個農婦突然沉下池水裡的記憶。
搬到這個小鎮以後,母親不再上東京,不過姑媽倒每年必定來那麼兩三趟,帶來東京的珍異土產。我想,那是因為清蓮寺燒掉了,哥哥智周也不在了,姑媽不再有娘家親人,所以才以回娘家的心情,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家來看我們的。母親雖然說表弟貝冢貞二膚色很白,但姑媽卻是個小黑炭,有著和照片里的父親相像的厚唇,給人一種粗卑的感覺,不過很容易發笑,一些小小的瑣事九_九_藏_書,也可以讓她朗朗地大笑起來,使我並不討厭她。她也依然疼我,尤其每次她來到我們家,母親便也會發出平時罕有的笑聲,故此,光從這一點來說,姑媽的來訪是我所期待的。把我哄睡了以後,姑嫂倆總是談個沒完,而我也常常裝著睡熟偷聽,希望能夠從她們的交談里,找到解開記憶里的場面的線索。然而,她們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意,始終是絕口不提村子里或有關父親的事。
當我從母親口裡聽到父親在正殿失火時燒死的時候,便想到那記億里的火焰,就是燒了父親身子的火焰;但是,在闇夜裡扯起火焰之帆,鼓著風,簡直要把正殿的屋頂擊向黑暗天空般地熊熊燃燒的火,在某種意義下,比起母親砍殺一個男人的場面,更活生生地燒灼我幼小時的記憶里的漆闇。那是因為有遠遠地,越過林梢上看到的正殿屋頂的記憶,跟它重疊在一起的緣故吧。僅剩下屋頂,讓正殿那樣燃燒的模樣,真的,就像是戰盔下的巨大面孔正在燃燒著,使我彷彿覺得從那面孔痛苦地喘出來的氣息,化成一團團的黑煙,往四下迸出去。
幼小時,附近有過一個膚色特別白的孩子,我曾為他那種死白受過驚嚇。也許是這樣的經驗,處為那場夢——或者記懷吧。我把這個疑問,向母親提出來。
好像是前一天晚上死在火災里的父親遺骸,但奇異的是在那具屍首旁邊,還有好幾具同樣的屍首。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便會在夢裡再次回想兀立在黎明的微光里所看到的,完全燒成灰的正殿。那灰被風颳起,火花般地飛騰起來的一片模糊里,我看到一個黑塊。
為什麼是白白的呢?我不知道。我猜,小女孩之受到驚嚇,是因為我臉上還留有鮮明的疤痕之故。想來,是那樣一張臉,使童穉的感覺到悲哀的吧,因而一徑地希冀自己也會像鬼魂都樣有一張白白的臉,於是某一天晚上,夢見自己的臉變白,而這夢與實在的記憶又奇異地混在一起,不過這白白的臉,我倒另外還有個難忘的記憶。不,與其說是記憶,也許只不過是多年前的一場夢,那麼活生生地存留在腦子裡罷了。
那不是母親的,而是四、五歲小女孩的臉。她那樣看著我,然後像我熟悉的母親的臉那樣,蹙起肩尖,開始哭泣。
不,我應該說,那場面本身帶著怎樣的意義,又與母親的兇殺事件有著什麼關聯,都無法分明。
不用說,夢境里的地點在哪裡,對方的男子又是誰,臉相如何,我都一無所知。或許由於燈光太暗,周遭都溶進一片薄闇里,並且,我又老是注意著母親的關係吧。
甚至到了上中學的年紀,夢境里的火焰、血花、灰僕僕的屍首等,還使我怕得像幼兒https://read.99csw.com般地哭叫。常常地,夢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面孔時結束。飛濺的血花和飛舞的灰再次變成火,在漆闇里熊熊燃燒起來的時候,夢中的我那個小小的影子,便會那麼奇異地想把面孔埋進那燃燒的火焰當中。當然,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事。
地點好像就在正殿里。她孤零零地獨坐在那空曠寂靜的地方,有一雙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麼冷森森地看守著——我覺得就是這樣子。
聽母親這麼說,我便也覺得好像就是那個樣子。往站在門樓下的我和母親身上,掉落下來的,難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塊嗎?母親用袖子遮掩住我,會是在另外的場合嗎?是這情景,在夢裡被奇異地扭曲,變成我往火焰那邊挨過去的嗎?
水面上映現的我的臉,只是一片白。白白的肌膚上,眼、鼻、嘴都溶化了。下一瞬間,好像起了鳳,漣漪把它打碎了。我伏在河岸上哭起來。
不光是我一人在夢裡驚恐而已。次數是比我少了些,可是當我正在酣睡時,有時母親也會在激烈的喘息中,發出撕裂夜闇般的聲音叫起來。
我可沒有看漏了眼,雖然是短短的一瞬,可是她確實是擔心她的話,使小小年紀的我想起了什麼事。
搬到小鎭住下來,直到我長得夠大了,依然在夢裡也反覆著火焰的記憶,為之而恐懼。
「是啊!可是為什麼問這個呢?」我說我好像記得除了父親以外,還有別的屍首,母親便微微低下臉回答說:「史朗也許不記得了。正殿里有三座好大的佛像,也都被燒壞了。金箔掉了,燒成焦炭的佛像——對啦,記得媽媽也以為是人的屍首,吃了一驚的。」聽她這麼說,便又覺得好像不是人,然而,儘管知道了那是佛像,烙在記憶里的恐怖卻沒法拂拭。
「我拚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還是那樣往下沉。頭不見了,一片櫻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我彷佛覺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來的最後一口氣……」平時那麼端莊的母親,竟然發出根本不像同一個人般的童聲,眼眶噙著淚水,不自覺地搖晃著頭,咬起我右手腕上的舊傷痕。
關於念珠,我還可以想起母親的一個姿影。母親站在水邊。那姿影所以使我想到觀音,是由於纏上念珠的母親的手,在胸口合十,殘陽被鏡子般的水面反照過去,在她腳邊形成一個淡淡的光暈之故。
直到十六歲那年,我還和母親蓋同一床棉被。上中學那年,母親為我鋪了另外的棉被,可是這個晚上,我還是在夢中給嚇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親又只鋪了一床棉被。
它長長地擱在那裡。起初我以為是燒剰的木柱,不經意地看著,然後我突然察覺到那是燒死的人,於是在夢中驚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