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白蓮寺 8

白蓮寺

8

然而,那樹叢下的戰盔形屋瓦,卻不復可見。
看著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親葬花的另一層意義。
這我不曉得了。
就這一點而言,鍵野史朗是在四歲時,經歷了非常特殊的體驗,因此如果生存下來,必定會記起那個可怕約場面——因為他親眼目擊了那血流五歩的現場。
然而,我對宗田,一點也不怨恨。
母親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話,為了把母親的遺骨納入墳墓里,往訪村子。
「宗田先生,父親殺乃田滿吉的時候,我是真的在現場嗎?」宗田點了點頭。
「聽說,我誕生次年,母親上東京待了半年那麼久是嗎?」
「為什麼呢?」
「是阿末小姐離開村子的時候說的。她說,貞二這孩子,有滿吉的病血。」
讓我目擊一年前發生的那個兇殺場面——母親這麼想到。
而且大火燒過的,躺在一片灰燼里的屍體,好像不只一具。說不定可以看做是大火警,死了更多更多的人,來得更真實。
回到村子里,把父親殺害,還燒毀了廟,應該是為了充做離開村子的借口之一。她不可能一直在我臉上纏著繃帶,何況這又不是能向父親透露的秘密。母親必需在沒有人認識史朗的地方,把我當成史朗來撫養。
「是身子漸漸腐爛的病……不過滿吉的這種病是不會顯露出來的,只有神經在腐爛。被殺害前大約半年——他就發現到用火來燒自己的手,用針來刺,都不會痛。在這以前,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他被丟棄在廟裡,好像也是因為這種病。」如今,這種病已經明白和遺傳無關,可是當時人們都相信,這種病會一代代傳承下去。
母親比起智周,更愛我的生身之父乃田滿吉。自然而然,比起史朗,她便也更愛承襲了滿吉血統的我。即令滿吉的血是污濁的,不,應該說,唯其污濁,母親才更不得不疼惜。這不是史朗與我誰更可愛的問題,在母親來說,承傳著智周或滿吉的血,才是重要的事。我猜,自從滿吉故去后,母親便有了讓我待在她身邊的願望。史朗在大地震的時候猝亡,這在母親看來,該是絕妙的機會吧。
「廟失火那個晚上,有人看到父親從東京回來嗎?」
為了怕我的記憶連貫下去,母親等了一個禮拜,這才從池裡拖出父親的遺骸,放在正殿里,然後放了一把火。接著,讓我的臉包在繃帶里,離開村子,前往沒有人認識我們的東京,而我也從這一天起成了五歲的鍵野史朗。漸漸地,我長大了,直到宗田老人來訪那天,我都是活在母親所創造出來的別人的記億里。
「宗田先生,聽說廟後有一口水塘是嗎?」我想起了母親站在水邊,雙手合十,把念珠的珠子撒在水面九*九*藏*書的樣子,便又問:「我模糊記得,在水塘邊聽到好像是火藥一類的爆炸聲。」
「宗田先生,聽說我小時候,有一次臉上都纏著繃帶。您還記得廟燒掉時,我受到灼傷的情形嗎?」我指了指自己的臉,宗田卻詫異地看了我一會兒,這才說:「灼傷?不可能,少爺不可能在廟燒掉的時候被燒傷。因為那個晚上——少爺根本不在廟裡。那個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麼會來我家住,可是還記得廟正在熊熊燃燒的時侯,您睡得好甜。」
「沒錯嗎?是家父嗎?」
「不記得了。我記得的是廟裡失火的事。」是真的嗎?我記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廟的山門邊,看著熊熊燃燒的火。震災的時候,據說東京有一部份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廟,可能過去避一避。也許我和母親逃進一所廟。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門,從內側往外看著市街在燃燒的吧。
我彷佛懂得了母親為什麼在我的眉毛上塗了墨,又為什麼用指頭上的血來撫摩它。
我不是鍵野史朗。
然而,問題是哪裡可以讓那具屍體藏匿一個禮拜那麼久呢?又為什麼不在殺害的當天晚上,就縱一把火,把廟燒掉呢?
「嗯,是少爺的弟弟。不過父親不同。那孩子的爸爸是乃田滿吉。知道這個的人,沒有幾個。您的姑媽,就是阿春小姐常常帶來這裏玩的小孩,大家都以為是阿春小姐親生的。阿春小姐自己不會生小孩,是把阿末小姐生的,當做自己生的撫養。」
對,母親是把父親殺死,然後把屍首沉在池底達一個禮拜之久。但是,為什麼非藏那麼久不可呢?這一點完全沒有眉目。不,在這一點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
我相信為了重視行兇現場,母親最困擾的,是季節的問題。父親刺殺滿吉是在隆冬時節的一個晚上,而母親卻必需在九月份裡頭行事。母親尤其擔心花的問題。在她自己記憶的泥沼里,其所以記住了一個女人死亡的季節,是因為一瓣櫻花之故;而清蓮寺的水塘里,這個時候開滿著睡蓮,分明訴說著與一年前事件發生時,是在不同的季節。母親把悲慘的死,用美麗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記憶里,她因而不由地擔心在我的記憶里,也會留下了存在於事件前後夏日的花。摘下睡蓮,埋入土中,即是因為如此。母親在泥土裡埋葬了花,同時也埋葬了一個季節。
不,也可能不是稍前,父親既然是死以前大約一個禮拜前離開了村子,那麼母親殺父親,便也可能是一個禮拜前的晚上。母親把屍首暫時隱匿起來,然後在縱火燒廟時,把它放在正殿里。
「是的,少爺和阿末小姐正在東京。那年夏天,阿春九*九*藏*書小姐帶著小孩回娘家來了,回返東京的時候,阿末小姐和少爺也一塊去了。沒幾天就傳來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擔心得不得了。還好,過了三、四天就狼狽地回來了。難道少爺不記得了嗎?」
「從東京回來的時候,我的臉上纏著繃帶嗎?」宗田又點頭。這倒不出意料之外。
母親害怕將來我知道了那件事,覺得自己對那可怕的場面一無記憶,太不可思議了,然後去探查真相。
知道鍵野史朗四歲的時候真正看見的,只有父親、母親、史朗自己,此外就是兩位信徒。只要央求這兩位信徒,即令將來兩人中有人向我說了事件的詳細情形,仍然可以使我不致懷疑。不,寧可說,母親為了在未來的日子里,當我聽到事件經過時,能夠藉此確認自己的身世,終於毅然地實行了行兇。
如果是這樣,那麼母親為什麼把我的灼傷,說成是在廟失火時受的——母親是在隱瞞大地震的時候,我們剛好在東京。這又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
從某種意義來看,一切都是由偶然湊合而成的。
蓮花是真宗里所說的「極樂凈土」上,以各種顏色綻開的花。母親在下決心殺死父親的日子里,憑自己的意志丟棄了那些花。母親是在一片漆闇的土裡,不只埋葬了季節,連死後的美麗世界,也是惡人所不被允許住的世界,也一併埋葬了。為的是在其後的生命里,只看守著罪,只當一個惡人;還有為了守護我的血。
「……」
九月中旬——該是最後一季的睡蓮花開的當兒,為了怕花吸引人們的眼光,母親便把花都摘下來,埋在泥土裡。
只要把面孔遮起來,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為了這,母親才把我的臉灼傷,用繃帶來纏住。
這種意義下的計劃,在母親來說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母親靠繃帶來瞞過了村子里的人們,然後到東京,把我當做史朗來養育。
被記憶的漆闇包圍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親、父親,還有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總算明白過來了。好不容易地——不錯,過了十幾年歲月,好不容易地才明白過來了。
「宗田先生,父親真的在死前一個禮拜,到東京去的嗎?」
「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宗田讓眼圈在電燈光下浮現著,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說:「我還是把所有一切告訴您吧。說出來了,如今不再有人在乎了。是這樣的,阿末小姐是到東京生孩子去了。」
不,我相信想象沒有出錯。可是,我心中突然湧起了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覺得我自己的影子帶上了不同於往前的色彩,茫茫然地在那兒站住了。
他支吾其詞,我卻覺得不可思議。五歲時,母親殺了父親,我卻記得一清二read•99csw.com楚;而四歲時,父親殺了乃田滿吉的場面,在記憶里卻一無所有。我覺得,父親殺乃田滿吉的場面,應該是更強烈的。雖然小一歲,但是光記得母親的殺人現場,對父親的殺人現場卻一無印象,這不是太不自然嗎?不僅如此,母親央求宗田不可向我透露父親殺害乃田滿吉的真相,便成為完全不可解的事了。因為央求了也沒用,我正在現場看到了一切啊?
睽違了幾十年的村子,是由於星移斗轉,失去了昔日面目呢?抑我的記憶趨於淡薄了?幾乎無一能引發我的回憶。只有從那道土堤下去時,驀地里展現在眼前的田疇一端的樹叢,與我的遙遠的記憶里的景象重疊在一塊。想是到四歲那年,每次回到村子里,都被阿春姑媽牽著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什麼病呢?」
和宗田老人連袂至墓,納安了母親的遺骨之後,我獨自來到如今已無人居住的廟。土牆和屋瓦都龜裂了,空蕩蕩的正殿屋跡上,雜草叢生,秘藏了兩樁罪行的住屋,也傾圮一如褪了色的歷史畫里的廢屋。
如果母親所殺害的是父親——那麼我所目擊的兇殺現場,就是我五歲時,清蓮寺焚毀稍前發生的。
「是。那一陣子,智周先生好像神經有點不正常,大家都擔心他跑到哪兒去了。阿末小姐說,一定是到東京看阿春小姐去了,於是大家便覺得錯不了——那時候,少爺也真不容易啦。」宗田的最後一句話,我沒有感覺到有異,卻一連地又問下去。
如果是普通的人,也許就不會害怕了。可是母親本身,在一般年紀的時候目擊了一個死亡,那種活生生的恐怖,一直留存在她的夢境當中。於是她認定,為了使我成為史朗,必需記住那個場面。
然而,最大的原因,還是為了給我一個重要的記憶,為了讓我成為史朗,為了守護世間的咒罵,不管誰也好,需要一個男性的被殺者。
「生孩子?」
由於這緣故,把我改變成史朗,在外表上算是輕易成功了,問題在乎能不能在我的內心裡,另創一個史朗。人的記億,隨著成長而多數埋沒進漆闇里,幼小時尤其如此。只是人到了四歲左右,開始略略懂事,如果有特別的見聞,便成為相當明晰的影像,一直留存下來。
母親縱火燒正殿的一個禮拜前,把喝醉了酒的父親引到住房裡,在我安眠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場面。記憶里看不到那男子的臉,乃因母親用自己的身子來擋住我的視線,不讓我看到的緣故。一切告終后,母親回過頭來看我。母親的面容,是在急切地向我訴說著什麼,如今我能了解那個意思了——看到了吧,貞二;媽媽不惜用血來染紅自己的手,希望讓你看https://read.99csw.com到的,你要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版上吧。從這一刻,這一瞬間,你真正成了鍵野史朗啦。媽媽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些,只有這些呢。
「有個村人說他看到智周先生確實從土堤上走向廟裡去。」
不是母親,而是父親殺了滿吉——也就是母親央請宗田不要透露的事件真相,我用我這雙眼睛看到了。而為什麼母親要宗田把殺滿吉的真相守密呢?
「這個……」
「就是貞二吧,那位在東京大地震的時候死的。」
我猜想,當東京大地震發生時,我那個五歲的哥哥鍵野史朗死了,於是母親想到了一個計策:讓我來替換已死的史朗。
電燈光變得有點刺眼起來的時候,宗田辭去了。從窗口看著老人那不穩靠的腳步,在巷子里消失了以後,我無意間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臉。
「這是說……」
我從窗邊離開,看了一會兒榻上長長的影子,忽然想起來似地取出了火柴,把一隻手指頭湊近火。燙得我連忙熄了火。我*感到那種灼|熱,是由於我的想象錯了呢?抑或那種事還沒發生?
「滿吉發現到這種病的時候,貞二已長得好大了。這孩子一直瞞著大家,說是阿春生的。將來長大,病發了以後就再也瞞不下去了。不管為了誰,這孩子的死,是件好事。」我想起了乃田滿吉膚色白,貞二也正是如此。這使我聯想到映在河水上的自己死白的臉。
母親所以選了父親做為她的兇殺對象,我想不僅是由於父親是李代桃僵之計的最大阻礙。母親不但對父親從未有過愛,並且他還是把她所愛過的唯一的人物殺害的兇手,因而懷恨在心也未可知。
「睡蓮有聲音嗎?」
「是的。」
宗田這個人的良心,反把母親不惜染污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關我血緣的秘密暴露出來了。
「少爺受到灼傷,不是廟裡失火的時候,而是東京大地震的時候。」意料不到的話,使我的眼睛都瞪圓了。
「這個嘛……想是遠遠看到的。披著僧衣,戴著帽子,錯不了,是智周先生。那個村人那時是這麼說的。」遠遠地看到穿僧衣的,不可能斷定那就是父親吧。披上僧衣,故意遠遠地讓人家看,這一點女人也可以辦到——我覺得母親是殺了父親,然後把屍首匿藏一個禮拜,這一點差不多可以確定了。
「是的。睡蓮是早上開花,中午又闔上。天明時分,花會綻開,那時會發出好大的聲音。就是您說的,好像爆開般的聲音。我也在天明時分聽到過一次,有點像鐵琴,很清脆。清蓮寺的池裡,開滿一池的睡蓮花。」可不是花,問題在於葉子。如果池裡開滿花,那麼整個水面不是被睡蓮的葉子蓋住了嗎?因為看不到池底,於是母親把屍首沉在https://read.99csw.com池裡。
母親的失敗,在乎未能看透她所嚴重要求守密的宗田,終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僅把兇殺現場,連那一陣子的母親的奇異行動,也都留在記憶里,還有就是由於母親想對我隱瞞,結果反倒使我觸發了對事件的好奇心。
母親在我的生身父親乃田滿吉死後,依然深愛流在我體內的他的血。她吸吮從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傷痕,抱住我睡覺,用血來撫摩我的薄眉毛,母親是這麼地愛他的。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體內,縱使那血是污穢的,我覺得我仍然能夠以它為榮。
「不是只有母親這麼說的嗎?」
佔了廟園近一半土地的水池,水已渾濁,浮泛著一些垃圾,不過純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兒反射出夏末的殘照綻放著。
「少爺,我相信那是睡蓮的聲音。」
「大地震的時候,我是在東京嗎?」
「最後還有一件要請問您。父親殺死的那位乃田滿吉,是不是眉毛很薄的人?」
「是的。我不曉得那是不是由於他那種病,因為眉毛薄得異常,所以面孔看來更白。」我擔心如果我再追問下去,宗田說不定也會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話題岔開了。
不用說,讓父親再來一次同樣的殺人凶行,是不可能的。幸運的是人們都相信父親的凶行,乃是母親所為的。四歲的小孩所看見的,是母親刺殺一個男人的場面——就照這個世上人們所相信的事件,再來重演一次,這是母親所能辦到的。
四歲的時候,我置身父親殺害乃田滿吉的現場,而它在我記憶里,卻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只有一個。
我在東京,由姑媽阿春撫育到四歲,其間屢次被姑媽帶著,回到故鄉廟裡,和哥哥史朗也見過幾次面。我想站在橋上欄杆邊的男孩,應該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廟的回欄,或者通往住房的廍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橋的地點,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臉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不曉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歲的我與五歲的史朗,體型上應該不會差得太遠。
如果沒有宗田的話,說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訴我的話,絲毫不懷疑自己不是鍵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這一生。
「是的。可是死了,也許反倒是幸運的。」
母親從乃田滿吉口裡得知在我體內流動的血,而剛好這個時候,她開始想到差不多應該讓我離開姑父姑媽手裡,就那麼湊巧,偶然上了一趟東京,遇上大地震,喪失了史朗。母親於是向姑父姑媽吐露了我體內的血,提出了她的計劃。姑媽夫婦倆,與其說是恐懼我體內的血,倒毋寧更同情母親想把我當做史朗親自撫養的願望吧。於是,我罹災而死,史朗受灼傷的漫天大謊,得到了姑媽夫妻倆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