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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之舟 2

菖蒲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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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睡著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苑田只說了這些。
「燈籠的火快熄了呢。」
卿含之在卿紅唇里
「是怎樣的話?」
是黎明前,一個農夫發現到躺在舟底的他。那時,朱子已死,苑田遊絲般的氣息卻未斷。被送到旅店急救后,便復甦過來了。聽到朱子割斷了手腕時,他大吃一驚。管區警官說,朱子原也是沒有死,但她恢復意識時,誤以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這才割了手腕的。苑田並不覺得朱子有多麼可憐,倒記掛著她的襪子是否乾淨。他醒過來后,馬上便又開始想到死了。
後來才聽旅店主人說,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莖上有兩個花|蕾的,第一朵枯萎后,第二朵便接著綻放,可是苑田總覺得,它和他完全一樣地復活了,實在是一椿奇迹,一年來不再記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來了。
——這女人可真跟著我來到這個地方了。
「嗯,我也正經八百呢。」
月意外地早就露臉,月光把燈籠的火光碟機走,包裹住蒼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靜默著,這時抬起了頭。
「妳在笑嘛!」
口吻還是開玩笑的。
接受警員的訊問時,無意間一看,不禁叫了一聲。
「妳也不是愛上我,才跟著我來的吧。」朱子劃了一根火柴,手卻在空中停住。銜著香煙,默默地看著火在指頭上燃盡了。
「……」
妻在療養所的一室里,瘦得骨頭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彷佛已經穿上了屍衣,被裹在白色的屍臭當中。那天,妻子當著苑田的面前咯了血。從蒼白的嘴唇流溢出來的血,紅艷得和那半風化了的生命,看來多麼不相稱。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著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後的影子留給妻那樣,朱子也想把一束髮絲,留給丈夫的吧。
我的指頭上的胭脂
「我也不光是想文緒的事情罷了。」苑田遠遠地聽著把頭埋在自己胸懷的朱子哭聲,凝望著罩在燈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這麼說。
苑田幾乎叫出來。一直沒覺察出來的,原來朱子這麼把頭髮剪短了以後,竟和留短髮的文緒酷似。
「啊,那個,也沒什麼。我是說,如果我和您又到桂川去死了,不是文緒小姐便是我,兩人中有一個人未免太可憐了:。我猜:,您還是不能忘記文緒小姐是不是?」
苑田用另一隻手,取出了胸懷裡的藥包。
「老師,你看。」
「老師……」
「講正經的。」
「老師……老師……」
「老師……」
「好哇!」
明日將再凋謝的花
「老師……老師……」

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
朱子比九*九*藏*書文緒年長五歲,為了卧病的丈夫,已經在酒家上班了好幾年,被紅燈染透了的肌膚早已熟透了,有時卻還會像這樣子,裝出文緒身上所擁有的童女之態。文緒在深閨里,被棉花層層裹住般地長大,卻又含著一種莫名的堅強,和苑田相處時,也從無盲目追隨的樣子,保持著對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纏住男人的模樣。
朱子在苑田的杯子里斟上啤酒,裝出和剛才一樣的笑臉。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過夜的旅店房間里恢復了意識。
昨天傍晚出去時,明明已經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綻開了。是旅店的人換了嗎?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確實枯萎了。而且兩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樣。
起風了,扁舟又開始在河上滑動起來,水聲成了此行的伴樂。這麼小小的一葉小舟上,兩個生命的餘燼彷彿互相護著一般迭在一起,被盪下去。
配以一把熱熱的血
混濁的夕陽,把病房染成糜爛的顏色。苑田向固執地緘默著的妻子道了別,站起了身子。就在這時,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同頭一看,她還是照樣把空虛的眼光從苑田身上側開,只讓手拚命地抓向苑田的腳。構不到苑田的腳,卻抓住了在夕陽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陽里仍顯得蒼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掙扎般地抓著榻榻米。
她低下頭說。
這種玩笑,真不曉得什麼時候,居然變成正經的。那一晚,根本就不是為了說這樣的話,才去會朱子的。一如往常,在流行歌與酒臭的一隅胡鬧的當兒,本來是想說一句「今晚也來一下吧!」一類話的,卻不料衝口而出了一句「一塊死吧」。
朱于吟咴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葯后,用自己的手指來為文緖的臉抹上了最後的紅粉。朱子在要求他為她做同樣的事,原來,朱子是要當文緒的替身赴死的。不,她是想完全成為苑田所愛的文緒赴死的。
在一朵花里復活過來的,是苑田做為一名歌人的生命。
苑田心裏突生感觸。已經遺忘了將近一年的感情,驀地里從胸中噴涌而出,流瀉到指尖上。沾上了紅粉的小指顫抖起來,禁不住地把朱子擁進懷裡。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憫呢?抑無意間想緊緊抱住文緒的幻影,那麼沒命地撫摸朱子的頭髮。在那無限的柔軟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淚水灑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聽任苑田擺布。
「我剛好也在想著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來都巴望著他早一點死,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幾天了。從來也沒想到我會先走的。」
一年來只有有酒與read.99csw•com女人,形同廢人,覺得歌唱實在是無聊透頂的事。
朱子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苑田的胸懷裡,那麼隨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著煙。
「各個不同的顏色又各個死去……」朱子獨語般喃喃地說看,把紙煙的煙吹向花。聽來,這話好像在說著這時候的兩人,也好像說著她自己和丟在東京的丈夫。
「這麼漆黑一團,教人覺得好像已經死了。」朱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苑田伸過手,把朱子的肩膀擁進自己的斗篷里。兩人背向水流,並肩坐在小舟上。
進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讓肩和肩相貼著躺下來,也沒交談多少句話,光是看著半凋的,雨聲那麼無情地打在已經不能再稱為花的兩個涸竭的生命。
「好長的歲月,是不是?」
「是啊,不過也只是長罷了……」翻轉身子,沿朱子的視線看過去,房間一角擱著已經有裂縫的粗糙花器,插著兩枝菖蒲花,是白與紫的。筆直的莖充滿生命感,劍一般地豎在那裡,卻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爛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鮮明的季節,僅留存在莖與葉上。
忽然發覺到雙方正在含怒似地互盯著,也互相探索著對方暗郁的眼睛。
然後,燈籠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闇里癱倒下去。
「不喜歡讓襪子臟著死掉。」她一再審視了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
「不……可是,還是想多活一會兒。」從旅店借來的燈籠光下,朱子仰起了面孔,看著苑田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得不像是就要赴死的人。根本就是泛一葉扁舟遊玩的。
菖蒲花還在開著。
「嗯。」
「什麼時候?」


文緒與朱子都很白皙。不過在文緖,是能把男人污穢的手反彈回去的潔白;朱子的卻是四時都在等著男子的手來染色般的,或者為了滲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濕的白。文緒是教人不頋意去弄污的白,朱子則是教人想去弄污的白。
「老師。月亮再次露出臉來了,就可以了。請您忘了文緒小姐。」低細,卻是清清楚楚的話語。
今天傍晚時分,雨忽然停了,他們像被澄清的晚風引誘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從東京穿來有不倒翁圖案,好像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的傖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麵店,她說想吃,多麼好吃似地連吃了三碗。為了找一個恰當的自殺地點,在河風吹拂的土堤上彳亍,有時拉開嗓門唱唱流行歌,有時那麼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來跑去嬉戲著笑個沒完。那還是真正快樂般的朗笑呢!
「一塊死吧」,這一句不經意的話,也許就是忘了歌的一隻鳥,最後想起來似地吐露出來的,像是嘆息的鳴叫聲吧。
在變弱了的https://read.99csw.com小小火光下,細細的波紋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層層的喪服衣裾,爬過水麵,再過去卻出現了一簇菖蒲花。夜闇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兩色。夜風吹得葉兒經晃細搖。在這當中,只有花的顏色靜止著。那顏色雖然濃艷欲滴,而顯然季節已過,令人感覺到一抹殘花凋零的寂寞。
朱子離開苑田,雙手繞到腦後,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發解下。發切過燈籠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臉,被那有光澤的黑髮包圍住。
「咱們一塊死吧。」
風變強了。兩人互相替對方遮擋風一般地,讓彼此的肩膀依偎著。朱子面不改色,無心地看守著河流把一扇扇漆闇的門扉關上。苑田什麼也沒想,連死都渾然忘了。
這當兒,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緒,而是半個月前最後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峯。
「我算是替身啰?」
「您也笑著。」
用花,把兩人的手綁在一塊。花莖被強加折扭,幾乎斷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殘片,通過花莖,流進朱子手腕上色彩鮮明的花朵上。

「在想太太的事嗎?」
「為什麼說了那樣的話呢?」昨晚,在旅店的房間里,聽著綿綿不斷的雨聲問朱子。是火車站前一家旅店,一個似乎連榻榻米上都染上苑田影子的房間。
「那裡都可以。」,「是啊。人死了,那裡都一樣。不過,如果是桂川,我可不喜歡呢。」朱子把眼睛撇開這麼說。
朱子將紅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兒湊過來。苑田彷佛被朱子這一番最後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紅粉,壓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輕閉的眼瞼溢出了一滴清淚,但面容卻是平靜的。
「怎麼會知道的?」
星被風吹刮著,落到地平線附近,再也沒法和人家的燈光區別了。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螢火。就像這螢火的似有若無,他與朱子的兩個生命也燃燒不盡,天與地合而為一,在無限寬闊的漆黑世界里懸宕著。
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樣嗎?朱子斷氣了,只有我一個人活著回來。
天空也有流動的東西。
雲遮住了月,夜色顯得更濃了以後,便知水流比想象中更快速。一直都覺得細微的水聲,也在周遭一齊湧現。
「越快越好。就這兩三天吧。」,「那裡?」
三天後,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著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破片割斷了喉嚨。
苑田聽到了朱子的呼叫聲。它成了一年前,同樣地在闇里響過來的文緒的嗓聲。
「忘了嗎?」
這一帶,剛好是無數砂洲,把河流割裂成一條條細流,蛛網般密布的地點,流速也各各不同。滑過岸邊的,打漩的、注入深潭的、拂過蘆葦的,種種不同的水聲,就像是九九藏書串串鈴鐺在比賽音色般地,在黑暗裡合奏。
「客棧里的花,一定枯了吧。」朱子想起了似地說。苑田搖搖槳,把小舟劃過去,取過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
靜了有好一陣子的朱子,低聲叫。
妻子永不肯原諒苑田的放蕩個性,連每月僅一次的探望,她都側開臉,默默地看著苑田所無法看見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來得強烈,執著也跟著強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間在病床上強忍過來,卻無法形之於口的東西,用那種鮮紅的血來傾吐出來的吧。而他自己的血,還來得更暗更冷呢!
題名「復甦」的苑田岳葉最後歌集,從下到千代浦站開頭,並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復意識為結束。
「怎麼說得這麼清清楚楚的。我不是扔棄一切,要和您一塊死的嗎?就騙騙我,說您喜歡我,也不算太過分吧。」
朱子反反覆復地做了同一個動作,把所有的頭髮,剪齊在肩膀上,然後頭部一甩,轉向了苑田。
四下還是只有水聲。兩人的面容都靜穆得像是生命已隨夜風與河水,流向兩人再也碰觸不到的遠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藥的時候,記掛著她的襪子。
有一首流行歌是這樣的:「忘了歌的金絲雀……」和桂木鬧出了殉情未遂事件后,已經過了整整一年。「情歌」之後,作品連一首也沒有。有人評論:在「情歌」里,歌人把生命燃盡了;也有人說是江郞才盡。的確,軀體仍在,生命已喪在桂川,做為歌人的生命也以「情歌」告終。
這朝露的生命啊
迎向朝陽
苑田點點點。
苑田這時連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會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覺到他半個月後的變故,連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將一去不復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經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卻依然有那樣的力氣,集中在指頭上。她這一番最後盼力氣,儘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軀體,卻毫無疑問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覺得,就在這病房裡,自己的影子已經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從未愛過妻子,妻子所給他的,也不是愛,不過苑田倒覺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不必搖槳,順流而下。過了多少時候了呢?月影已斜,該已是深更時分了。
「真冷。不因為是一個人沒辦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過來的嗎?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這一點我從被您邀過去的第一個晚上就知道了。也曉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尋著那個女人的影子。但是,這樣也好,我還是願意和您一塊死,所以才跟著來的。老師,您知道嗎?我一直在等著您告訴我:九九藏書一塊去死吧。」她銜著那支沒點上火的紙煙,顫抖著喉嚨哭起來。把手伸過去,她就撒嬌般地搖晃著頭髮,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鋪在那兒的薄被上。
一連三天,苑田著了魔似地吟詠。
也不曉得在那個時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來,一手緊緊握住一大把髮絲,毫不猶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閃,刷的一聲,髮絲脫離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為是要給誰留下來的,卻一無留戀地擲在水面上。它畫下了好幾道影子,雲絮一般地在風裡擴散開來,落在映著燈光的水面上,然後很快地就被黑暗呑嗞掉了。朱子好像在禱告著一般地,靜靜地凝視著它。她似乎是在剛剛還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綹綹髮絲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來並不算幸福,卻仍然有著無限依戀的大半輩子。
朱子從袖口掏出了紅粉,伸向苑田。
朱子把側臉靠在苑田胸口。像在聽苑田的心臟跳動聲,一動也不動。不必朱子來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後,一次也沒想到文緒。那幾乎使他覺得麻煩。但覺累得連口袋裡的葯,都沒有力氣吃下去。他覺得就這樣漂流下去,最後到達的地方就有死。
「老師,我只在報上看到過文緖小姐的相片……您看,這樣可以吧。」苑田被吸引過去一般地點點頭。在淡淡的月光下,細微的輪廓消失了,因而眼前彷佛是文緒的幻形泛現在那裡。
「妳說如果是桂川,就不喜歡。」
幻影似的聲音漸飄漸遠,被漆闇與忽然變大的水聲吞噬了。
「那就……可以了吧。」
「怕起來了?」
那怕瞬息也好讓伊
初夏早晨的白日陽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襯下,它粲然地歌唱著紫色的新生命哩。
忘記了歌唱的金絲雀,在復活的三天里,讓做為一個歌人的最後火焰凄絕地燃燒了起來,然後死去。
發現到纜在土堤上的一葉小舟,坐上去了。她還向苑田潑了水笑彎了腰。
雲被自己所遮住的月的逆光,染成了不同的濃淡,彷佛散布的墨色紙片,飄浮在空中的氣流里。
「老師,您真認為那樣嗎?」
幾天前,正在朱子所上班的酒家「玻璃」閑談的時候,苑田突然止住笑聲,喃喃地說。
當月再度隱到雲后時,小舟擺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中,好像是那比人還高的草把小舟纏住了。
「嗯。」
苑田對這個被自己荒廢的顏色染污,默默地跟隨他的死亡之旅而來的一個女人,忽地感到哀憐。如果是染上了別的男子的顏色,那麼她是會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也不曉得漂流了多久,朱子這麼說著,離開苑田懷裡,把手上的燈籠移到水面上。
靜靜地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