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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之舟 5

菖蒲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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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那朱子又為什麼要在小舟里剪掉頭髮,讓自己去像那女子呢?
「是。」郵局的木板牆有點朽壞了,我定定地看著。
在我外出時,桂木文緖的姊姊綾乃來訪,表示有話要告訴我。
同到東京,妻告訴我意外的消息。
「沒有。不過,在等信。」
「苑田是不是在等人?」
我手搭在紙門,茫然若失地鵠立在那裡。
綠衣使者踽踽而行

兩人住宿的房間,還保存著原樣。十疊大房間里,榻榻米的席紋恰似銀砂的庭院,整齊而美麗地流瀉著。比想象中簡素得多了。
「不知道,苑田先生本來要交信給我了,卻又改變主意,說不必啦,就把信收回了。不過我相信是寄往東京的。他間過我,現在寄出,什麼時候可到東京。」

綾乃離去后,我忽然想到菖蒲殉情案的依田朱子,也許也知道真相吧。
菖蒲殉情案的確有深不可測的謎團,這不可能與苑田生命中的女性桂木文緒無關。
一炬成灰
苑田把這一首,和另外兩首里的汽笛聲,當做對一個女子的最後呼叫,靠一片花器碎片,切斷了八年的情絲與三十四年的年輕生命。
從千代浦回來的時候,我在火車上想到:苑田是裝著殉情的樣子,把依田朱子給殺了也非不可能。我一直記掛著中州屋旅店老闆告訴我的那個事實:兩人退了房間離開后,房間里留下了些白色藥粉。是不是在離開前,苑田偷偷地拿肚子痛的葯,換下了毒藥呢?然後在小舟上,裝著一起吃毒藥的樣子,吃下了腹痛葯;其次,看準朱子昏迷,把她的手腕給割斷,最後確定小舟正在回返水返腳起點,於是吃下了毒藥——不曉得為了什麼緣故,一團疑雲一直在我的胸臆里來回不去。

與文緒的殉情,還有在千代浦的與朱子之死,這兩椿殉情案,都有某一個在東京的人,事前都知道他的行動。
「可是,家父家母也只是為了體面,才害怕您的小說連載下去的。最擔心那篇大作完成,留存下來的,其實是我……」這是什麼意思呢?
仍在這一瞬即逝的
「她說要到京都去,半個月後回來了,再來看你。」我想到文緒的姊姊是來告訴我某個重要的事實。我已經表明過,「殘燈」中止連載,她大概不會是再來提抗議的吧。
我想起了讓翠葉的顏色——濡濕了僧衣,蒼白著臉的一個女人,那雙秘藏著無法斷絕塵世悲九九藏書愁的黑眸……年輕的妻子侮恨與丈夫門生之間的不正常關係,去投靠娘家親戚的廟,遁入佛門。男的忘不了女的,一次又一次地往訪佛寺,央求還俗,再續前緣。然而,一處深閉的佛門,不再為男的開啟了。
可是,也請您不要憐潤被背叛了,獨自赴死的文緒。真正可憐可憫的,是老師您,是在這個既沒有能完成和她的愛,把幻影吞噬下去的老師您。是為了忘她而死,卻依然忘不了的老師您,文緒再也不忍看著您受苦下去了,所以還是一個人走吧——楚楚可憐的筆觸,如果說這封信是一個女子用最後的血來寫的遺書,那就未免太殘忍了,極富少女感傷的信。一連讀了好多次,這才交還給綾乃。
「如果妳不肯回到我的世界來,我就要死。」苑田在桂木文緒那女童般的容貌上,看出了琴江的幻影,卻又無法在文緒身上燃燒起來。這時候的苑田,已經到了感情上的界限了。也因此,為了忘記琴江,寧可在死里尋求解脫。但是,他在首途赴京都的死之旅以前,造訪鎌倉的佛寺,向琴江說出來的這句話里,都另有意圖。他希望她那頑強的背能夠為他轉過去。苑田把自己的性命做賭注,以最後的賭來要挾琴江的良心。不,光是自己一個人的性命還不夠撼動琴江的心。
「那個就是郵局嗎?」
離開東京時,想必告訴那個某人他在京都住宿的旅店吧。我在這個窗邊,他苦候某人會有連絡,但直到與文緒殉情,信終究未到。他也想到由他主動去面,到頭來還是放棄了,這才決定殉情的。
「等信嗎?」
這時,好不容易地我才想起了苑田年輕時在筆記本上寫的一句話:「我是柏木」。對,柏木就是源氏物語里從「若菜之卷」開始展開的一個單戀故事的人物。柏木戀慕源氏的幼妻女三宮,形成了逆倫關係。女三宮深深懊侮,從此疏遠了柏木,嚴拒了柏木,最後出家了。柏木難忘此情,一病不起,聽到她出家為尼之後,喪失了生之意志而死,形同自殺。
「以後那封信怎樣了?」
京都是個好大的都市,文緖的姊姊究竟住宿何處,一時茫無頭緒。既然無從找起,我便決定死了此心,去看看在桂川上,畫舫一般地伸出窗的「芳乃屋」旅庄。這裏正是苑田與文緒演出了殉情未遂事件的旅館。由於苑田在那以前就在這家旅館投宿過二、三次,因而那位打從明治中葉起就一手經營守護著它的女老闆,對苑田其人也相當熟悉。
錯不了。

一任此身雜然飄蕩寫下尺素魚雁難托九_九_藏_書
「如果妳對我還有那麼一丁點的愛,就請妳跟我聯絡吧,我會回心轉意的。」苑田留下了這番話,帶著文緒,前往京都。真箇是度日如年地等待琴江的訊息,而琴江對這種賭命的要挾,還是始終默爾而息。其實他並不想和文緖一塊死。只要形式上,付諸實施即是。殉情未遂,會使報紙熱鬧起來,喧騰於世,琴江必也會有所聞的。然後,為了不肯連絡的琴江,寫下了「情歌」百首,交代出殉情未遂的所有經過。換一種說法,「情歌」其實是對一個尼姑的、狂亂的柏木的情書。苑田透過文緒,歌詠了對琴江的一切思慕。甚至也安排了一首郵差的話,打算靠它來告訴琴江他是如何地苦等她的來信。不管他的情書是如何熱烈,琴江給他的答覆都是一首無言的歌。
在只為枯萎而復甦的花朵里,苑田看到了人類生命的空虛。
「情歌」里就有一首好像是寫這時的心情的:
從京都同來後過了十天,桂木綾乃來訪。我說我也去京都盤桓了兩三天,她很表遺憾地說:「如果知道您住的地方,我會過來拜望您的。」真箇是大家閨秀,端坐著這麼說。她比妹妹年長五歲,看來比妹妹更端麗。文緒是適合短髮、洋裝打扮的西洋風貌,綾乃則是處處予人小巧玲瓏的日本式美女。綾乃首先為雙親在我初訪時的不禮貌憨恝地表示了歉意后,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苑田的生命里所出現的女人們——妻子阿峯、形形色|色的獵艷對手、文緖、朱子——在她們每一個人身上,他都追尋著同一個女人。
「是的,這一點,我只能認為是文緒的心有靈厚,因為文緒這邊是真正賭著生命來愛苑田先生的。」綾乃說著,兩眼清淚盈盈,使我再也說不出話了。原來,「情歌」里所詠唱出來的美麗心魂的燃燒,不是為了文緒,而是獻給他在文緒裡頭尋覓的另一個女人的幻影。
我想起了苑田與桂木文緒兩人的死亡之旅,正當櫻花盛開之際,在「情歌」里,也把那種落英滿地的模樣,描寫得美極麗極。
「這次,我是真正要死了。」在千代浦的旅店窗邊,他等呀等地,等待琴江脫下僧袍到火車站月台上。然而,這次仍然是空等,於是苑田又來了一次形式上的殉情。在水返腳泛舟,蘇醒過來以後寫下了「復甦」五十六首。在「復甦」里,苑田也用汽笛聲和車站的兩首,向琴江表明了等到最後一刻的心跡。
苑田的和歌作品之所以在別離師門九-九-藏-書后,顯現出陰鬱,與其說是由於與阿峯的不幸婚姻生活,毋寧更是來自對一個女人的得不到報償的戀慕吧。一長串的歲月——七年。那七年間,苑田為思慕而受盡煎熬,女的則以僧衣為盾,拒絕到底。

為使琴江感到罪惡感而設計出來的殉情事件,到頭來使他自己感到深重的罪惡感。如果苑田知道同一天晚上,那麼湊巧地文緒也在東京自殺,這罪惡感必來得更強烈。因為他是為了一個女人,而殺死了兩個女人。在洶湧而來的罪惡感里,苑田依然不能死心,再等了三天。琴江也必聽到朱子死亡的消息吧。為了不再有人犧牲,她這次無論如何會走出佛寺,前來相會吧。
設想到此,不由不覺得,兩次的殉情事件,隱藏著完全不同的意圖。
「看了這,想必您會了解我為什麼不希望大作會留下來了。」我點了點頭,我覺得意外的,不全是苑田不愛文緒,更重要的是文緒的自戕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意志來決定的,而與同一天發生的菖蒲殉情案毫無關係。照遺書字面來看,文緖的自殺與菖蒲殉情案,在日期上一致,只是巧合,而不是兩人約好,在不同的地點,完成在桂川未能完成的宿願。
——夢,和老師的事全是一場夢。桂川的水聲也是夢。我是幻影,是那個人的替身,那時老師的手指是在幻影的唇上點上了口紅的。老師想用文緒的唇,來完成對那個人未完成的愛。然而,還是失敗了,因此太悲傷了,才想一死了之的。實在話,我是希望能夠什麼也不知,和老師手攜著手,遂桂川的泡沫而去的。
朝陽里欣欣綻放的
「如果苑田先生就像您在小說里所說,把文緒當做生命里的女子,真正愛著,那我也不會有理由反對了。但是,苑田先生並不愛文緖,文緒只是個替身罷了。文緒知道這一點,為之而痛苦,而尋短見。說文緖是被父母拆散了她和苑田,那完全是謊言。我就是覺得,文緖的死,以謊言留存下來,那她未免太可憐了,所以……」綾乃說到這裏,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
「是。傍晚時分吧,郵差過去了,所以我說今天不會有信來了,苑田先生就好失望好失望的樣子。於是他自己寫了一封信,要我幫他投遞。」
孤寂長影
苑田的身上,是不是也有了相似的狀況呢?
想來,文緒和朱子都知道那女人是誰吧。朱子剪髮,非為仿文緒的短髮,而是想使自己像一個尼僧。
他也根本無意read.99csw.com殺朱子。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把一握握黑髮剪斷…;那幻影的女人、苑田生命中的女子,依田朱子是不是也知道那不是世間人們所認為的桂木文緒,而文緒也不過是她的替身而已?
明治維新是時代的風暴,給古都劃下了一段新的歷史界線。它保持著明洽末年我造訪時的面目,以睡眠似的寂靜迎接了我。以維新為歷史的末章,用她的土牆、屋瓦、格子窗門,以及深藏著的過往榮華做為盾牌,開始了漫漫長眠;而這一切,在我看來恍似一場夢幻。在東京,大地震的創傷未復,卻又鬧起了金融恐慌。時代雖然這樣地動蕩,古都卻依然故我,保持著一向的靜穆。
「好像燒了。女佣人在地板上看到燒剰的灰和紙片。我想,八成是給東京的什麼人寫了遺書,又改變主意了。」
「是,那邊不是有郵局嗎?他一直在留心那邊,所以我就問了。他說,東京也許會有信來,如果寄到,馬上告訴他。還一再地問我這裏郵差幾點到。」
織織尺素送往何處
我下定決心,帶妻到京都去。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見到文緒的姊姊。我急著要見桂木綾乃,問明她來找我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希望到「情歌」的出事地點桂川的旅店去親眼看個究竟。
流水過來了又衝過去
原來,大正十四年的一個春日里,苑田從同一個窗口望出去的,他的視線是凝注在「沉沉郵袋」上的。那袋裡,是否也有我的信呢—結果,想必那位郵差是過門而不入的吧。一句「孤寂長影」豈非充滿失望與無奈嗎?正如「復甦」里的句子:「汽笛聲自顧地長鳴,浙浙遠去」的意境,如出一轍。
可是,「復甦」卻成了苑田對琴江的遺書,這次殉情事件,苑田原本不想讓朱子死,她卻死了。用腹痛葯來摻薄了葯,讓朱子吃下,她當然死不了,不幸卻以為身邊的苑田已經死亡,故而割斷了手腕。

「我會帶別的女人一塊去,在那個女人身上尋覓妳的影子,就當做和妳一起殉情來自殺。」這個手法,幾乎等於就是把短刀架在女人身上強|暴,只是苑田把短刀架在自己和別的女人身上罷了。為了她,不僅是苑田一個人,還有另一個陌生的無辜女人也一併死亡,琴江就是再頑固,也會屈服的吧。由於和苑田惹出了不顧倫常的愛,因而穿上了僧https://read.99csw.com衣的,到頭來卻又要犯使兩條性命犧牲的更嚴重的罪——苑田就是賭著自己的生命,祈求琴江會因這可怖的罪孽,而脫下僧衣,回到自己的懷抱里。
三年前,有一個男子一樣地站在此處,望著隔一條巷子的郵局。他之所以選這個房間做為殉情地點,或許是由於他上次來時知道了郵局就在近處之故。他等呀等的,等候來自東京的某人的信。一如他在水鄉,一直巴望著某人從東京來到。
「許多客人都說這個房間不夠好,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苑田先生來了以後,我們請他住進以前常住的面河的房間,可是他說這個更好,便換過來了。」
當苑田歌唱出最後一首的時候,他只有空虛。犧牲了兩條女人性命,甚至也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個女人依然不肯一顧。永遠不肯迴轉的背脊——就是向這頑強的背脊,苑田孤軍奮戰了八年,多麼空虛的八年啊。
「收信人呢?」
復甦的花
沉沉郵袋還有那更重的
尤其嵐山近邊一帶,連樹葉的輕搖,流水的淺吟,都是靜謐的。初夏的艷陽,給綠葉憑添了幾許蒼翠。這種顏色,彷佛太濃太重了,葉子不堪負荷,讓它一滴滴地往桂川的流水淌落。而這淌下的翠綠,在細波上碎了、散了,靜靜地流下去。
我的問話好像使女老闆不解,訝異地答:
「那麼信呢?沒到是不是?」
「這是文緒的遺書,偷偷地放在我的書桌,要我交給苑田先生的。到頭來,沒有能夠交給苑田先生。我也沒有給家父家母過目。」是有淡紅色櫻花紋適合少女的便箋,我著了魔般地看下去。
剛好有個老郵差從郵局大門出來了,使我不期想起了「情歌」里的這麼一首。一直以為此詩是偶爾從房間的窗口望見郵差,便以此寄託心象的作品。這一刻,聽過女老闆的話,便感覺出苑田看郵差時的另一雙眼睛了。
信是寫了,可是回信渺茫不可期,還是燒掉吧——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琴江終未出現,於是在「復甦」脫稿之際,苑田領悟到一切都完了。
苑田在桂川等待聯絡的對方,還有在千代浦苦候到來的對方,是不是村上秋峯的前妻,如今已削髮棄絕塵世的琴江呢?

「苑田……我是說,他又換了房間嗎?」我嚇了一跳,把所有的紙門通通推開。不過這次,倒未能看到火車站或巴士招呼站。只在巷口看到糖果店和像是郵局的屋子。
明天就會再枯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