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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那麼,周同志,就拜託你了。」瑞店庄年輕的生產大隊長把入江委託給了周扶景。
「談什麼呢?」
柱子早已被人做了手腳,因此一壓就折。這個問題當時曾經一度討論過。
「假如那個傢伙致死的原因,不是我打中他的腦袋,而是由於從懸樓上掉下來,映翔會把你……怎麼說好呢?會把你……」
他終於好似下了決心,再一次在內心裡自己跟自己說:「映翔是知道那個故事的,所以她拿走了我的小刀。」然後他對周扶景說:「我們走吧!」
而《張公案》則主要是寫這次案件解決的經過。
周扶景一直把這把刀子伸在前面。兩人之間有著一把威嚴的海軍小刀,就好象懸空吊在過去與現在之間。
最後兩句是希望入江把玉嶺發生的事當作是一枕黃粱夢。而她自己已從這場夢中醒來,騎著卧龍走了。
事先不可能知道三宅少尉會作這樣的解釋,一定是映翔為了防止萬一,不讓入江的手頭留存這樣危險的證物,而把這把刀子給他處理掉了。
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入江提出了要求,希望到昨天車子通過的五峰尾至玉嶺一帶地方去走走。他一提出要求,周扶景也表示要跟他一塊兒去。
大概是老人把它捐贈給圖書室了,它簡直叫人感到書頁中將會出現過去的亡靈。
所有的岩石上都爬滿了隱花植物。當年曾吸進謝世育的血的羊齒植物當然早已枯死,新生的羊齒植物恐怕己經交替了多少代了。
字條上寫著一首詩。字跡是女性的,但很有力。詩說:恩仇人世事,所貴愛情濃。
入江過去曾想為他所熱戀的女性而不惜拋棄一切,甚至想忘掉自己是日本人。
除了這本封閉著過去的亡靈的書之外,什麼書他都願看。
「哪末,你的夫人是……」
這兩個男人交換了刀子和信封。那樣子就好象是無比莊嚴的儀式。
其實入江是希望一個人去走走的。但是,在這樣的鄉間,大概是不能讓外國客人一個人去走動的。
現在入江正站在當年謝世育墜落下來、血肉模糊地躺著的地方。
翻著翻著竟出現了記述殺害包選的事情。
「今晚會很寂寞吧,有想看的書,您借去看吧。咱們這窮鄉僻壤,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實在對不起。」隊長在旁邊說。
「據說這是我妻子從你那兒拿去的。」周扶景極力不讓自己的臉上露出任何表情。他一動不動地把這把小刀杵在入江的面前。
「我知道,那是二十五年前,我恰好在這裏時發生的事https://read.99csw.com。」
映翔是在當地生長的,當然會知道張獻平判案的故事所以一想到她從入江手裡拿走了小刀,問題就很清楚了。
這本書的題名叫《張公案》。
不過,交換來的刀子,也是那個時代的紀念品。它有點象是過去時代的遺物。不過,看來入江也似乎到達了要向二十五年前燃起的、至今還有點冒煙的殘火上蓋上灰燼的年歲了。
仁存天一道,俠在第三峰。
「原來是這樣!」
這是在瑞店庄住了一宿之後的第二天早晨。
「是的。」
「太好了!」入江打內心裡這麼想。
三宅少尉當時還非常欽佩地說:「敵人的作戰計劃也真妙啊,這麼一來就大大地減少了包圍的人數。」
最後隔一行有一行發黑的焦茶色的字。用毛筆寫詩的字寫得很好,唯有這一行字寫得很拙劣,象小孩子亂畫似的。好容易才辨認出來是這麼兒個宇:映翔刺血志謝。
入江撫摸著接過來的刀子。
瑞店庄生產大隊隊部里不僅有博物館,甚至還有圖書館。在隊部的一間屋子裡,書架上主要是擺著最近出版的新書,只是在拐角里堆放著幾本舊書。
「這刀子原來是你的。」周扶景說:「不過,二十五年來,一直在我妻子的身邊。她平時把它裝在皮包里,帶著到處走。恐怕應該說,這已經是她的東西了。這是送給你的最好的紀念品。我觀察了你的情況,覺得可以交給你。」
當時李東功跟入江說:
「我跟你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謝世育墜落下來的場面,至今回憶起來仍叫入江膽戰心驚。
「我很高興地接受不過,我也……」入江這麼說著,把手伸進西裝裏面的口袋,掏出一個白色信封。說:「請把這個交給你夫人。過去是你夫人贈送我的。二十五年來,也是一直放在我……我的胸前。大概也可以說是我的東西。我想,它也和這把刀子一樣,是最好的紀念品。」
周扶景一直好似在抑制著自己的感情,這時似乎多少放鬆了一點。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些表情。
「啊呀!你很了解呀!」入江確實吃了一驚。周扶景說他是交通方面的技術人員,日語一點也不懂,可是卻很了解《萬葉集》和《大和物語》中的菟原少女的傳說。
大概是弄清了勝負之後才跑到周扶景身邊去的。
「對!對!」周扶景好似覺得對方領會了自己的意思,第一次露出了笑臉。他說:「搶走!對,用這個詞來表https://read•99csw•com示她的行為完全恰當。她是一個非常非常果斷的女人。」
從那以後已經過了二十五年。
入江這麼想了之後,才覺得心裏好受一些。
「打中住在這崖上的男人的她袋的,不是別人,就是我。你砍削了柱子。很抱歉,那等於是射中了尾巴。根據她的判定,是我勝了。」
入江回到房間里,隨便把《張公案》打開一看,才知道所謂「張」是指梁武帝時的名臣張獻平。
點像朱唇結,懸樓碧草封。
這首五言詩說,恩仇乃是人間的常事,戰爭就是其中之一的表現。但是,超越它的寶貴的東西是深深的愛情。這大概是讚揚入江對自己的愛情吧。
「是聽我妻子說的。」周扶景說。
封面的下方蓋著「李東功藏書」的印,上方蓋著「吟風弄月」的裝飾印。入江一看到這些,就再也不敢打開書頁了。
「這麼說,她也要求你了?」入江注視著抬頭仰望的周扶景的下巴,這麼問道。
這幾個焦茶色的字是用血寫的。大概是劃破手指,用手指頭寫的。字寫得很糟是理所當然的。
入江必須要在午後踏上去上海的歸途。同行的周扶景將在送走入江之後,到他的出生地永甌去探親。
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哦,她叫李映翔。我們夫婦現在在浙江省工作。這次我休假回永甌,妻子因為工作的關係不能一起來。不過,她把我送到了上海。在上海,聽說有個日本的大學教授,姓入江,恰好也想去玉嶺,妻子說,這人一定是當年的入江先生。她本來是想到旅館去見一面,但又考慮到已經事隔二十五年,入江先生一定有了妻室兒女,也許不願回想當年的往事。因此就避開了。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大概覺得,說不定入江先生還會把她看成是……」
他默默地注視著腳下的岩石。
入江意識到映翔再也不會在他的面前出現了。
石能在雕刻佛像時,曾經誤把鑿子下到刻不動的堅硬的岩石上,把鑿子的刃口弄崩了一塊。
用崩了刃口的鑿子來雕刻,當然會在木材和鑿下的木屑上多少要留下一點痕迹。通過這種痕迹而知道它就是砍削望樓柱腳的鑿干,從而暴露出鑿子的所有者就是殺人犯。
「這個我也知道。傳說中說兩個青年為了爭奪朱家美麗的少女,在第三峰比賽雕佛像。」
「我們?」
入江心裏直想笑。這和這種場合不相宜,但確實是很可笑。
但是三宅少尉根據自己的推斷把這個問題壓下去了。
映翔曾read.99csw.com憑著祖國的山河發誓,說誰殺死謝世育就嫁給誰,而她現在卻藏起來不見了。這首詩是對此表示歉意的。
當時三宅少尉認為游擊隊早已了解謝世育是日本軍的密探,為了對他進行制裁,首先包圍了他的住房。但他有可能從懸樓上順著柱子滑下去逃跑,因此游擊隊事先把柱子削細,斷了他的退路。
「從那以後,你就和她一起離開了佔領區嗎?」
來到崖下的路上,入江站在謝世育跌下死去的地方,周扶景也默默地停住腳步。他本來就很少說話,而今天他好象特別有意識地不去打擾入江。
「是的。」周扶景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
入江這麼催促著,而這次周扶景卻站著不動。
周扶景笑了。他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面頰上象刀雕似的露出兩顆深深的笑窩。
首先從謝世育屍體的後腦部檢查出一顆子彈。
「不管去什麼地方,我也要追去。」
「那是日本人去不了的地方。」老人這麼說后,眼睛望著天花板。
現在舉行的這個奇妙的儀式,大概是為了要消滅至今還殘留下來的對當年生動的回憶。他想到這裏,不覺產生一種惋惜的情緒。
「聽你夫人?」
「那孩子還要學習,她回南京的學校去了。」
周扶景抽出信封中的紙條,讀著那首帶有血書後記的詩。
半年之後,入江回國路過上海,在軍司令部偶然碰上了因公來滬的長谷川上等兵。
入江想伸手接過來,但害怕自己的手會發抖,猶豫了一會兒。
玉嶺邯鄲夢,醒來馭卧龍。
「卧龍司令……就是你吧?」
他極力回憶當年被關在游擊隊里,一個男人躺在躺椅上、臉上蓋著一本書的下巴。但這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了。
據《張公案》上說:「……石能之鐫有細疵。張公令其執之雕一庭樹,木質立現疵痕。以其校之,與梯腳歷歷所留條痕正符合也……」
「過去有一個人曾經在這兒掉下來死了。」
「因此,妻子把這把刀子交給了我。她想送給入江先生作為紀念,要我看看你的情況,能交就交給你。你能接受嗎?」
「那麼,她是住在南京的學校宿舍里吧?我回去路過南京,想去見見她。」入江這麼一說,李老人緩緩地搖著頭說:「那孩子實際上去的不是南京。」
儘管收到了表示感謝的血書,可是映翔本人卻逃走了,這又頂什麼用呢?
「說不定會把我搶走的。」從入江的口中很自然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把小刀已被映翔拿走了。
入江待read.99csw.com了不到一個月就決定回北京。當天李東功遞給他一張紙條說:「啊,這是映翔托我交給你的。我把它忘了。」
過去他心中總有一點責怪映翔違背誓約的情緒。
他讀了妻子少女時代的詩,嘴上雖然極力貶低,但他的眼角上似乎滲出了濃厚的愛的表情。
懷著殺人的目的來砍削柱腳的,豈只是一千四百年前的石能。入江本人在二十五年前也干過同樣的事情。而且當時使用的海軍小刀,也在試驗同一個第三峰上的岩石的硬度時崩了刃口。當時映翔就在旁邊,瞅過崩了刃口的小刀。入江想起了這些事情。
「是這樣的據說。在貴國也有類似的傳說。但不是雕佛像,而是以水鳥為靶子,比賽箭術。結果一個人射中了腦袋,一個人射中了尾巴,不分勝負,姑娘左右為難,於是投水自殺了。大概是這樣的內容吧?」
他一打聽玉嶺的情況,長谷川上等兵說:「從那以後,游擊隊的活動就少了,最後咱們乾脆就閑著沒事幹了。」
「啊呀!這可是一首很糟糕的詩。嗯,這是她十九歲時寫的吧。……平仄還勉強合。……在少女時代,她就有點兒自高自大,經常吹噓自己有文學的天才。我一直覺得有點兒靠不住。果然不出我所料。不過,她也是夠要強的了。」
「啊!那是……」入江真想擦一擦自己的眼晴。這把小刀跟二十五年前映翔從他手中拿走的海軍小刀一模一樣。
周扶景從崖上收回視線,正面看著入江的臉說:「縮小游擊隊和轉移據點提前完成之後,一天晚上我見了她。她跟我談到日本的那個傳說時,你知不知道她是怎麼說的?她說,她要是那個日本的姑娘的話,她不認為勝負不分,她將裁判是那個射中水鳥腦袋的男人勝了。為什麼呢?她說射中了尾巴,水鳥不一定會死,但是射中了頭,肯定會死。這就是她的理由。她把同樣的理由也安到了我們的身上。」
所謂公案是指審案判案。中國曆來把寫著名判案故事的書冠上審判官的姓起名為「x公案」,如《包公案》、《狄公案》等。日本的《大岡政談》之類的書就是屬於這一類的書。
周扶景把紙條放進信封,揣進口袋,抬頭仰望著懸崖。
半路上入江想起了那天晚上扔口袋中木屑的地方。這是他的青春的遺迹之一。心裏感到有點難受。
入江他們首先去了過去李東功的家。現在這所房子住了三戶人家。據說他們都跟李東功毫無關係。
然後他們倆走下狹窄的坡道,來到了現在這地方。
《玉read.99csw.com嶺故事雜考》是把朱少凰選婿的故事作為重點,關於案件的處理只簡單地記載說:「刺史張公,立舉證……」
入江突然想起了後來碰到長谷川上等兵,聽說玉嶺一帶以後很少有游擊隊活動的事。
「一個男人從那兒掉下來死了。」他指著崖上說:「一個姑娘要求兩個男人把他殺死。她說誰把他殺死,她就跟誰。你看,這不很象日本的那個傳說嗎?」
這是他人生中漩流飛卷、浪花四濺的最高潮時期。它甚至帶有一種瘋狂的味道,但在這個漩流中有著充實的生命。
「我自己並沒有這麼稱呼過。不過,當時這一帶的人把我誇大了,好象是用這個名字稱呼我。卧龍司令,這個名字也不錯嘛!」
「那麼,到哪裡去了?」
周扶景的解釋輕輕巧巧地把他的這種情緒打消了。
「啊,原來是這樣!」入江心裏這才明白了。但緊接著他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啊呀!」
在謝世育死去的第二天,映翔突然不見了。入江認為這是她背棄了與他之間的重大的誓約。
子彈是從後面打進去的。大概是游擊隊闖進謝世育的屋子時,他嚇了一跳,慌忙想從懸樓上逃跑,一腳剛跨上懸樓,後腦上就挨了一槍,身子隨即滾進懸樓。身子的重量把柱子壓折了,因此墜落了下去。
「這人的死法,跟古代傳說中在第三峰發生的事相似。」
入江也想起了映翔的失蹤是在了解了謝世育的死因之後。
這正是當年李東功讓他看的那本書。
實際上守備隊長三宅少尉並不知道第三峰的故事,所以他沒有查看柱腳被砍削的痕迹。
昨晚入江在這裏而發現了一本《玉嶺故事雜考》,不覺拿起來看了看。
摩崖佛硃紅色的嘴唇和謝世育死在懸樓下的碧草,我們彼此都難以忘記。表示翠綠色的「碧」這個字,在中國的詩文中往往叫入聯想起血。有的故事說,無辜而死的人的乒,三年之後在土中變成了碧色。唐代詩人李賀的詩中就有「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
他雖然覺得叫周扶景老是在這地方等著有點不好意思,但他還是久久不想離去。
「哦,是嗎。」入江把《玉嶺故事雜考》送回到書架上,抽出旁邊一冊帶封套的書,說:「那我就借這本吧。」
到了二十五年後的今天,入江感到那確實是一場夢。可是當時是活生生的現實,誰要說它是夢,他是怎麼也不能同意的,「我們走吧!」
「時間還很充裕哩。再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吧。談點什麼……」沉默寡言的周扶景,出人意外地主動要求談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