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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億種生活A Snow Garden

一千億種生活
A Snow Garden

亨利來到客廳,趴在聖誕樹下打開了彩燈的電源。他整理了樹下的禮物,讓它們看起來顯得更多,他把兩個大的雪橇放到後面,小的電腦遊戲擺在前面,並確保標籤能被一眼看到。隨後,他用手肘撐著身子,開始往後爬,但好像碰到了楔子,因為聖誕樹突然晃了一下,似乎要倒下來。亨利伸手去扶,但就像是抓住了一把鋼針。他只能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勢,任憑聖誕樹戳在他的肩膀上,儼然背著它。與此同時,他開始思考對策。
「她說什麼了?」
「你為什麼這樣說,歐文?」
「我們長頭虱了。」
「他們只吃香腸,」黛比插嘴道,「還有比薩。」
「孩子們,」她說,「我要跟亨利說兩句話,你們到他車子旁邊等吧。」
起初他覺得這是某種惡意的玩笑。他轉頭尋找偷窺的人,卻發現周圍空無一人,連牽狗散步的人都沒有。亨利閉上眼,平靜地數到二十,然後深吸一口氣,就像妹妹給他那一堆書中教的那樣。他睜開眼,很想放聲大吼。周圍的花園裡全是光禿禿的枝丫,幾乎看不到一片葉子,唯獨那個花園,就那一個花園,看起來截然不同。亨利看向天空,想知道自己是否弄錯了,但是沒有——頭頂是淺灰色的黎明,幾個頑劣的星辰還在固執地閃爍,月亮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光暈。他再看向那個花園,亨利感到一陣驚懼。
他們再度陷入沉默。
「亨利,其實呢,」歐文說,「我們就像喜歡香腸一樣喜歡火雞。」他從滑雪衫里掏出一個特百惠保鮮盒,打開蓋子,「還喜歡杏脯干。」說著,他拿起一顆含在嘴裏。隨後,他用力撓了撓頭,「媽媽說我們長頭虱了嗎?」
女人看到亨利,朝他揮了揮手。「我之前在這裏見過你,對不對?」她喊了一聲,聲音意外地緩慢而深沉。隨後,她朝欄杆走了過來,雙腳偶爾在雪地上發出了嘎吱聲。她比亨利以為的更年長,皮膚滿是皺褶,但看上去非常柔軟,花白的頭髮優雅地披散下來。不過,在白雪的映照下,她的面孔顯得美麗而自信。亨利見她走近了,她的大衣更像是一件抓絨衫,還用銀線在領口底下綉了個小小的「X」。外套拉鏈一直拉到了頂端。
「亨利,你在幹什麼呢?」亨利從樹下看見兩隻小小的腳出現在走廊上。那兩隻腳如此蒼白,就像兩塊石頭。
康納不耐煩地從沙發一頭倒向另一頭。
「孩子們說你一直保證會下雪。」
整個早上,亨利都惦記著那個雪後花園。不可能是真的。別的花園都沒有積雪,公園裡也沒有積雪,這不合常理。可他的確看見了。妹妹打電話來關心情況時,亨利沒敢提起那個雪後花園。他自然也不能對孩子們提起,否則黛比永遠也不會原諒他。每次想到這裏,他都緊張得想吐。
「好吧。」兩隻小腳向前走了幾步,停下來,隨後走向聖誕樹。動靜停了片刻,亨利感到聖誕樹的尖刺從左邊肩膀轉向了右邊肩膀。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一頭巨大的豪豬擁抱。一隻小手伸了過來,抓著那團仔細疊成楔子形狀的報紙,不過現在,它摺疊得更整齊,也更好用了。
歐文一定是聽見她罵髒話了,因為他噘起嘴假裝自己沒聽見。
「因為……那是座私人花園。懂嗎?我們進去就是擅闖民宅了,所以我不能帶你們去。」他感到渾身都在冒冷汗,心跳越來越快。
「應該沒有。」
「下雪了?」這句話不像提問,更像指責。
青草在黎明中散發出盈盈藍光,樹木在天空的映襯下顯得有些發灰。只有在東邊太陽升起的方向,才能看到雲層之間露出一道殷紅色的光芒。
「你能把楔子遞給我嗎?」
「X是個人?」亨利問道。曾經,他了解孩子們的一切。可是現在,他似乎完全無法掌握他們的生活,就像父母必須慢慢退出孩子的成長。
「哦,不,」亨利飛快地站了起來,「我不能,真的不能。」
沒錯,她一直都是對的。在孩子們到達前,他有太多東西要準備。亨利每天都會查看天氣,可她連這點都說對了——絲毫沒有下雪的跡象。除了一點兒低層烏雲,天氣沒有預報任何東西。有時候白天才剛開始,天色又變暗了。
「你什麼時候變成一個渾球了?」康納反問道。
「那明天呢?」
「清楚。」他應了一聲,隨後又重複一遍,以防她沒聽清,「是的,我清楚了。」
「我向你保證,我現在看不見那些奇怪的東西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黛比。我最近的生活平凡得令人僵化。」
「沒有。」
「是嗎?」亨利問。
「你打算直接去機場嗎?」他問。
「我看見雪了!」歐文喊道。
亨利看著兒子拉起窗帘一角。滿城亮著街燈,就像一張嵌滿橘色紐扣的毯子,天空也倒映著灰暗的霓虹燈光。歐文不相信有聖誕老人——因為黛比認為孩子長到五歲就該知道真相了。她認為聖誕節就是一場鬧劇。然而,歐文似乎還相信著一夜之間飄起鵝毛大雪的魔法,相信世界會在他熟睡時從平凡的日常變成一片冰天雪地。其實我也是,亨利想。直到現在我還希望看到那樣的魔法。我希望世界比現實更龐大、更神秘。
歐文一言不發地拉開滑雪衫,扯掉頭上的絨球帽。他的頭髮奓開,像靜電球一樣,那一頭金髮顏色是如此淺,接近白色了。實在太過分了。亨利根本不該提那座花園,就像他一開始就不該說會下雪。他根本不該把那幅畫買回來——
「想!」康納打斷了他。

「什麼?連康納都喜歡嗎?」亨利反問一句。讓他驚訝的是,康納大笑起來。
網上的菜譜有問題。聖誕午餐已經做好了(其實是做過頭,燒成炭了),可現在還沒到早上七點半。亨利削掉表層的焦炭,把剩下的火雞用鋁箔紙裹了起來。他出了一背的冷汗,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雪後花園就在那裡,恰如亨利的記憶,也跟那幅畫一模一樣。就像一個九-九-藏-書童話世界——樹枝上落滿了厚厚的白雪,地上鋪著緩緩起伏的雪褥,透明的冰柱倒掛在欄杆上,冰封的露珠如同玻璃球一樣附著在植物根莖上。花園中央站著一個身穿紅色大衣的女人。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兩種情緒似乎緊緊地結合在了一起。他感到一陣眩暈,生怕自己會失去意識。
此時此刻,亨利的頭腦正在瘋狂運轉,裝滿了他必須要解決的事情。首先,房子需要上一遍油漆。十個月前,亨利剛辦好離婚手續就買下了這個房子,可直到現在都沒怎麼真正關心過。那間公寓(那甚至不是他的公寓,而是那間公寓,彷彿只是個路過的地方,隨時可能離開,甚至可能在半夜離開,只要心血來潮)只是一個地方,他會在下班后打包一份飯在那裡吃,然後盯著電視機,直到眼睛再也睜不開,只能閉上。當他洗好一隻杯子或盤子,他不會放進碗櫃里,而是放在收納箱里。有時他還會用報紙把它們重新包起來。他發現自己的東西彷彿是強行闖進了他的生活,跟他並沒有什麼關係。連他的兩個兒子都顯得格格不入。周末,亨利會到公園走一圈,或開車帶妹妹去吃一頓周日烤肉大餐。阿碧比亨利小五歲,但做起事來宛如他的母親。總得有個人來當媽,她經常這樣調侃。
亨利多麼希望這段路能再長些。他從公園門口就能望見對面那些喬治亞王朝風格的宅邸閃爍著光芒。他帶著兩個孩子穿過露天演奏台,又路過了池塘。亨利感到手腳發軟,心中壓著一股沉重的恐懼。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也不敢再抬起頭,只能盯著自己的雙腳。
「你確定你準備好了?」他妹妹問,「亨利,這件事你可不能搞砸了。」
花園跟他記憶中的樣子分毫不差,甚至比昨天更明晰了。雪積得更深,顯得更加潔白無瑕。積雪在蒼藍色的黎明中發出盈盈的光,如此柔軟輕盈,彷彿由羽毛堆成。房子後門打開,一個穿紅色大衣的女人走了出來,亨利頓時感到手腳發軟。他垂下了雙手,彷彿手只通過一根絲線與手臂相連。他離開了,難以抑制地渾身顫抖。他只能拚命忍耐,不讓牙齒打架。他到店裡喝了杯咖啡,好認真思考自己的處境,可是他一開始思考,眼前就會浮現出那個雪後花園,還有穿紅衣的女人。當侍應生走過來問他是否在等人,因為她需要用這個座位來接待客人時,亨利才發現自己點的咖啡早已被端了上來,而且已經涼透了。
康納和歐文不情不願地走到一邊,似乎不想離他們太遠。黛比湊到亨利跟前,他甚至能聞到她嘴裏口香糖的薄荷味。亨利看著她的手,以避免目光落在她的亮片毛衣或她的黑莓嘴唇上。她彷彿要把一張餐巾紙撕成碎片。她的聲音十分清晰地傳入他的左耳:「我警告你,我離開期間你要是敢做奇怪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件,我都會像一噸磚頭一樣砸到你頭上。聽清楚了嗎?」
他低頭去吻歐文。當亨利走開時,才意識到自己對兒子說了「我愛你」。那句話來得無比自然,傾訴得無比流暢,就像飄落的雪花一般輕柔。
亨利有點猶豫:「我們還是不打擾了……」
她穿著一件修身的粉紅色聖誕毛衣,貌似有個松鼠吃堅果的亮片圖案,可是黛比剛抱怨了嘴的事,他沒敢仔細看。
她笑了起來。「是的。這些彩燈配有遙控器,還有六種不同的模式,你兒子一定會喜歡。」她微笑著,一邊打包一邊問他是否想去喝一杯。可是剛說完這句話她就漲紅了臉,讓亨利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見。」她說。
亨利點點頭。他肚子里翻騰的奇怪感覺究竟是什麼?「你可能無法理解,」他說,「但這隻是表面上的結果。」他開始大笑,然後再也停不下來。
「這……」
「你保證自己沒問題?保證你不再看到那些奇怪的狗屁了?」
「這兩個是我兒子。」亨利解釋道。他的聲音堵在喉嚨里,幾乎難以發出清楚的聲音。
「我一點都不知道。」她說。
「你什麼時候開始在家裡說髒話了?」亨利驚訝地問。
「媽媽打電話來了。」歐文說。
兩個孩子的照片嵌在手工製作的紙相框里。歐文用鉛筆畫了聖誕樹和雪橇,還有一片片積雪。兩個男孩並肩站在照片里,若即若離,臉上都沒有笑容。他們看起來有點遲疑,而且特別孤獨。
「我不知道他們只吃香腸,什麼時候開始的?」
下午,康納問亨利要不要玩電腦遊戲,隨後亨利提議過一會兒去吃比薩,然後看電影。孩子們一致認為他們更想待在家裡吃昨天剩下的火雞。孩子們洗澡前,亨利去買了除虱葯。過後,他又幫孩子們把藥膏洗掉,用長齒梳給他們仔細把頭髮耙了幾遍。亨利看著他的兩個孩子,他們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頭皮上,兩個人背對著他,穿著睡衣看電視——他停下了動作。亨利突然感覺自己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並且覺得已經足夠了。
「孩子們,需要幫忙嗎?」他問。
禮物比裝飾更讓人頭痛。這個月的撫恤金已經劃到了黛比的賬戶上,他沒剩多少錢了,再加上他買了床和傢具,更是所剩無幾。亨利打電話問兩個孩子想要什麼禮物,康納嘟噥了一句亨利一點兒都不想讓他重複的話,歐文則說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喜歡。亨利又發簡訊給黛比,問了同樣的問題,她回復:「自己想。」
「我能搞定,沒問題的。」
「他們想進來看看嗎?」
亨利站在穿紅衣的女人身邊,笑著看他的孩子們扔下雪橇,跳上去,用雙手往前滑。沒有必要說話。他轉頭看了一眼公園,連它的平凡都顯得無比美麗。他突然感到異常疲憊,他確信自己能直接倒在冬日發白的草地上,沉沉睡上幾個小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
「我真希望自己不需要離開。」她說。
read.99csw•com為什麼?」
「晚上下雪了嗎?」歐文問。此時亨利剛剛站直了身子,正在拍肩膀。
「懂什麼?」
「你覺得我很怪,對吧。」黛比說。
康納點頭致謝,抬腳走了進去,歐文緊隨其後。他們像抱浮板一樣緊緊抱著雪橇。亨利留在公園一側,看著他們。
「謝謝。」歐文補充道。
「這些很不錯。」店員對他說。她有一雙柔和的褐色眼睛,鼻子上穿著環,彷彿在尋覓可以將她拴住的東西。
「你怎麼說的?」
聖誕節前,亨利買了一棵種在盆子里的冷杉。嚴格來說,那是食品雜貨店角落裡打折出售的瑕疵品,因為樹長歪了,朝左邊斜倚著,彷彿站累了想躺下來似的(這讓他想到康納。一旦他想到了康納,亨利就再也不忍心讓它留在雜貨店裡了)。亨利和店員都歪頭盯著那棵樹,來修正歪斜。「我想你可以在花盆一側墊個楔子。」店員說。後來,亨利緩緩挪開了一堆堆箱子、自行車、垃圾信件、空酒瓶、外賣餐盒和公寓住戶扔到門外的所有東西,把它搬上了公寓樓梯。一路留下不少針葉,亨利還不停地被扎傷、划傷。他又開車到城鎮邊緣的五金店,花了一個小時,只為找合適的聖誕彩燈、亮紙條和小飾物。
黛比沒有回答,只是慢悠悠地吸了一大口飲料,然後揮揮手,彷彿在趕他走。
亨利買了一罐藍色油漆來粉刷房間。他在甩賣會場挑了一張廉價的松木雙層床,還有一套配對的抽屜。他還買了一套盤子和帶把手的杯子,以及一整套餐具。他想買一張畫,讓公寓看起來更有生活氣息,於是挑了一幅裝在塑料搭扣畫框里的打折雪景畫,看起來很應景。畫里的樹落滿了積雪,一個年輕女人穿著紅大衣,旁邊還有許多卡通動物。這幅雪景畫讓亨利感到心情平靜,彷彿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柔軟的聲音引導他入睡。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經常坐在屋裡,獃獃地看著畫,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只是獃獃地看著。畫上的年輕女人看起來很快樂,可他還是為她感到遺憾。他很想知道她接下來的故事,因為接下來一定發生了什麼。總有人會為她想一個故事出來。
歐文在窗前轉過頭:「今天沒有下雪。」亨利感到一個硬塊哽在喉嚨里。歐文又說:「亨利,你的廚房裡好像有東西燒焦了。」
「我以為你要帶我們去看那個花園,」歐文說,「有積雪的花園。」
歐文說:「X唱了搭配你那幅畫的聖誕歌。他是全世界的頭號人物。」
「啊,歐文,我在調整聖誕樹呢。」
翌日是孩子們與亨利在一起的第四天,很難相信他們在這裏的日子已經過半。他短暫地想起了雪後花園,隨即告訴自己不能再去了,因為完全沒有去的理由。那裡根本沒有雪後花園,穿紅衣的女人也是幻覺。而他的孩子,他們都是真實的。他絕對不能毀掉剛剛才與康納和歐文建立起來的感情。等他把孩子們安全送回黛比那裡,他就去看醫生。他必須承認自己又開始出現幻覺,也必須坦然面對後果。
「去他媽的!」康納怒吼一聲,把毛線帽和雪橇扔在地上,「如果你不帶我們去看,下雪他媽的還有什麼意義?」
「媽媽很喜歡X。」歐文嘻嘻笑著說。
「你真這麼想?」黛比塗著暗色唇膏。亨利以前從未見她用過,看起來像是吃了太多黑莓。
孩子們不停地問,新家會不會下雪。「會。」他說。本來只是句玩笑話,但是話越說越認真。「會,會,會!」「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一直說那裡會下雪。」他妹妹打電話來,「明明只能在電影和該死的廣告里看到雪。」「因為所有人都想要雪,」亨利對她說,「他們想要雪,這是傳統,是聖誕節的一部分——你懂的。」
「對,那就是我的楔子。」
「黛比,那只是個玩笑。」
「那就別盯著我嘴巴看。」
自己真是這麼想的嗎?亨利也不清楚。什麼是真?此時此刻,他只是在做出友善的表示,單純為了說話而說話,這或許稱不上真。兩年前,情況最糟糕的時候,他曾經目睹摩托車轟隆隆地在大廳樓梯上下竄動。他看見了,聽見了,還聞到了灼|熱刺鼻的廢氣和汽油味。儘管別人都沒看見樓梯上的摩托車,可對當時的他而言,那就是真實的。太嚇人了。

他又說:「你確認過航班沒?聖誕節那天剛出過問題,有人在機場生了個孩子。」康納悶哼一聲,歐文笑了笑,黛比則白了他一眼。
「當然了。」
一定存在某種解釋,因為一切事物總會有解釋,因為只要你努力去尋找,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你可以稱之為幸運、直覺、神跡、魔法,或者非常實事求是地稱其為碎紙糊——不過這次,亨利不打算安上任何名稱,也不打算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有種極為純潔的特質,雖然微小,卻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我們很礙事是嗎?」康納劈頭問道。
天上太多烏雲,看不見星星。周圍的建築物籠罩在夜幕中,徒留高大陰暗的輪廓。他走出門,聽見周圍傳來微弱的響聲——電話鈴聲、樂器演奏聲。他很感激幾戶人家的廚房和卧室里透出燈光,那讓他感覺自己不再那麼孤獨。儘管如此,他還是樂於見到公園裡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亨利走到演奏台附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他想象著孩子們在雙層床上熟睡的樣子,回憶著歐文送給他的照片,他發現自己跑了起來。他只想儘快確認並沒有什麼雪後花園,然後就趁孩子們還沒醒來,趕回公寓。
「我根本不喜歡滑雪。」兩人笑了起來,隨後她問,「你打算怎麼帶那兩個孩子?六天可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我買了X的新專輯。」他說。
「亨利,我看不見楔子,只看見一塊折了好多折的報紙。」
「哦,天哪。」亨利感嘆。他要珍藏一輩子。
不過,事情九-九-藏-書發生了一點轉變。他妹妹管那叫「一次進步」。亨利找到了新工作,並在公寓里安頓下來,於是孩子們要從十二月二十七日起跟他一直待到一月一日。這可能是亨利崩潰並離婚後,跟孩子們一起度過的最長的一段時間了。「你那不著調兒的樣兒。」他的前妻黛比說,還故意把「不著調」念成了「不著調兒」,好跟「樣兒」押韻。
「媽,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歐文說,「新年前夜我們要去吃中餐。還有,這裏下雪了。」他突然停下來,把電話遞給亨利,「她要跟你說話。」孩子小聲說完,咬住了嘴唇。康納湊過來,朝歐文扮了個鬼臉。亨利接過歐文的電話。
她停止了咀嚼,似乎死死咬住了牙關。「是嗎?」
亨利回想起一段讓他感到刺痛的往事。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他問媽媽聖誕老人是不是真的。媽媽噘著嘴,盯著鞋子想了想,很乾脆地回答:不,不是真的。「那牙仙呢?」過了一段時間,他又滿懷希望地問,希望這次能得到肯定的回答。不,牙仙也只是個故事。那傑克凍人呢?(他真的相信傑克凍人嗎?媽媽大笑起來。對,他是真的。他甚至看到過照片——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一身白衣,長著冰做的鬍鬚,還有利爪一樣的手指。)月亮上的男人呢?是真的嗎?「你不要得意忘形了。」媽媽說。那上帝呢?他又提出了問題,越來越動搖。天使呢?耶穌呢?他媽媽拿起一根香煙,打著打火機。「快走吧,」她說,「越說越蠢了。」這就像高牆的崩塌,真相一個接著一個砸過來,直到眼前一無所有,只剩下成年人的焦土。世界變得更加平凡,沒有了希望和救贖。亨利沉浸在深深的喪失感中。他曾經看著阿碧打開聖誕襪。「聖誕老人太貼心了,對吧?」他問。如果她依舊相信那人造的美好,他或許多少能好受一些。然而阿碧只是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她說,「聖誕老人是不存在的。我在鋼琴老師的車裡看到他的紅帽子了。」
「她問『情況怎麼樣』,然後又問『亨利在哪裡』。」
所以,當房門猛然打開,兩個孩子穿著滑雪衫,帶著新雪橇,裝備齊全地走出來的時候——歐文戴著羊毛絨球帽,康納抓著毛線帽,亨利著實吃了一驚。歐文驕傲地抱著雪橇,康納則把雪橇夾在胳膊下,彷彿自己是不小心在路邊撿到了它。他不好意思看亨利,只是不停地努著嘴,似乎很想去又不願開口承認。
「好了,先這樣吧,我還得忙呢。」他說。
「我已經十一歲了,媽媽總讓我們自己待著。」歐文走到聖誕樹旁坐下,豎起膝蓋墊著下巴,雙手搭在腳上。他看了一眼禮物,「好像有四個是我的。」他露出了美麗的微笑,就像一輪新月。
亨利給孩子們買了電腦遊戲,至少這能讓他們有點事情做。路過一家體育用品店時,他發現了正在打折的北極熊形狀和企鵝形狀的雪橇。「這些商品都特價出售。」他付錢時,店長告訴他。那是一個外表堅毅的中年女人,長著一頭紅髮,她笑起來聲音低沉,像個老煙民,「這些都是泡沫塑料做的,一根指頭就能抬起來。看見沒?」亨利說,他的大兒子已經十五歲了,早已過了玩雪橇的年齡,但那女人又發出了低沉的笑聲:「再大都適合玩雪。」後來,當亨利在電話上跟妹妹提起動物雪橇的事情,她嘆了口氣:「親愛的,你覺得那些東西為什麼打折呢?」妹妹問了一句,「因為那裡根本不會下雪啊。」
「你還好吧?」歐文問。他仔細打量著亨利,似乎擔心他的父親會突然碎成一塊塊的。這讓亨利痛心不已。
「真的?」他能聽出妹妹聲音里的驚訝和釋然。她在極力掩飾這些情緒,不知為何這讓他感到有點傷心。

儘管開頭並不順利,但那天過得還算平靜。亨利沒有提起他幻想出來的雪後花園,以及那個穿紅大衣的女人。歐文拿出藍牙音箱,播放他用兌換券買來的X的專輯。他向亨利介紹了跟牆上那幅畫配對的聖誕歌——他說X是位很特別的歌手,所有人都喜歡他,連老奶奶都喜歡他。
「在你跑出去尋找自我的時候。對了,找得如何了?」
亨利感到胃裡一抽,而且,他依舊為孩子們不管他叫爸爸這件事感到備受打擊。自從他崩潰之後,孩子們開始叫他的名字,彷彿他是他們最近剛認識的人,需要以禮相待。「你知道的,」他說,「可能……你懂的……很有可能……」
那天晚上,確定歐文睡著后,亨利把頭靠在上鋪邊緣,對兒子講述了那座雪後花園。他只想說出來,僅此而已。他需要把那些話和光景從腦子裡移走。他輕聲描述了堆積白雪的樹枝,還有水槽和欄杆上的冰柱,邊說邊凝視著歐文熟睡的臉。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過這幾天的感覺了——充滿活力和能量。他每天醒來,最先想到的就是兩個孩子;每天入睡,最後念及的依舊是兩個孩子。即使是睡著了,他們也會帶來奇怪的夢境,比如夢境里孩子們一邊跟他玩桌游,一邊聽音樂,或是他對孩子們講述自己的童年。以前有過這種經歷嗎?或許是他忘了,可他覺得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滿足感。
他說:「我們把康納叫起來出門散步吧。附近有個公園挺漂亮的,去走走應該不錯。」
亨利起身走到卧室,輕輕把門打開一條縫。孩子們還在熟睡——康納攤開四肢睡在下鋪,歐文規規矩矩地躺在上鋪。昨晚妹妹打電話來詢問情況,他的回答是:「挺好。」他並沒有提起康納一整晚都在九-九-藏-書玩手機;也沒有提起歐文發現房子里沒有浴缸只有淋浴時,表現出了彬彬有禮的驚訝;更沒有提起當他站在門邊道晚安時,沒有一個孩子覺得自己應該回應一下。他輕輕關上門,生怕它裂開。
另一張桌旁,一個年輕女人跟抱著小孩的男人打了聲招呼。他飛快地吻了她一下,隨後把小孩遞過去,彷彿那是個過重的行李。角落裡,四個戴著聖誕帽的小孩正在吃漢堡,他們的父母則站在桌子兩邊,看向窗外。有多少人在一同旅行,又有多少人像他和黛比這樣離婚了,正把孩子(一場婚姻碩果僅存的東西)送到對方那裡過聖誕節?
聖誕節下雪了,一如亨利對孩子們的承諾。如此足矣。
光禿禿的樹上堆積著條狀積雪,草坪上覆蓋著厚厚的雪被。鐵線蓮顯然不堪積雪的重負,華蓋低垂下來。玻璃般晶瑩剔透的冰柱掛在欄杆上。水槽上甚至遍布著薄薄的冰片,因為水從管子里漏了出來。雪落在一張鐵制長椅上,厚厚的雪粉勾勒出每一根鐵條的輪廓。花園通向宅邸的一側,積雪在陰影里泛著一絲幽藍的白光。高處一扇窗戶里透出燈光,宛如黃色的燈籠,把光芒傾灑在雪后的花園裡。他似乎又看見高處閃過一抹紅色,彷彿有人發現了他,正在低頭張望。亨利再也無法忍受。他跑開了。

天剛蒙蒙亮,街上還沒有行人,只有堆積成山的垃圾袋。東方出現一道魚肚白,建築物開始在黑暗中顯出輪廓。亨利穿過公園大門,走向露天演奏台。他慢慢走著,因為慢走比跑步安靜一些,可他的大腦卻希望他狂奔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對孩子們撒謊。是的,一開始只是個玩笑,可後來漸漸成了其他一切複雜表達的代言,比如「我愛你們」,或者「對不起,我搞砸了」,再或者「我想你們」。他可以許諾很多事情,為何偏偏要選一個自己無法實現的?他想到聖誕樹下裹著包裝紙的雪橇,不由得大聲呻|吟起來。
「不準吃!」亨利叫了一聲。
他們拐進了公園。
公園另一端有幾座喬治亞王朝風格的宅邸,還有宛如戰艦一般停泊在側的花園,閃爍著各種光芒。那些宅邸雄奇美觀,不可撼動——這讓亨利感到自己更加脆弱了。他想象著住在裏面的人。那些聰明富有的人,永遠不犯錯,永遠不會崩潰,永遠不會搞砸自己的婚姻,也永遠不會與兒子們失去共同語言。亨利穿過草坪,沿著池塘繞了一圈,來到離大花園只有五十米遠的地方。他停下了腳步。
「嗯,」由於沒人說話,亨利就先開了口。他們要麼盯著手機,要麼撓著頭,「就像從前一樣。」
「X是什麼?」
「嗨,黛比。」他說。
亨利在服務站等到了黛比。「他們不想來的。」她邊說邊從卡卡圈坊的展示櫃旁擠過來。這地方擠滿了聖誕節遊客。康納和歐文像兩個影子似的跟在黛比後面,一個修長、緩慢,一個矮小、雀躍。黛比鼓起了腮幫,「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令亨利驚訝的是,她接受了他去喝一杯的邀請,於是四個人擠在一張膠合板桌子旁,捧著花瓶一般大的紙杯,喝起了色彩鮮艷的橙色飲料。
穿紅外套的女人笑了。「這東西很安全,是用捲煙紙做的。部分樹枝甚至有股薄荷味。這兩個孩子真可愛,我很高興你把這座花園的事告訴了他們。看他們在這裏玩耍,我很開心。」
黛比蓋上蓋子,把飲料推到一邊。亨利不禁覺得自己也被扔進了那個杯子里,等待著隨時被人拿走扔掉。「你準備好了嗎?」她往嘴裏扔了一塊口香糖,然後站了起來。
「我沒有。」他說。
「我準備了火雞,孩子們,」他說,「明天早上我們可以大展身手了。聖誕樹下的禮物,聖誕午餐……」孩子們抬頭瞥了他一眼,重新看向手機。
歐文笑了起來:「你真的不知道?」
女人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插|進欄杆的某個部位。一扇門悄然打開了。
「去玩兒吧,」穿紅衣的女人說,「盡情玩兒,因為別人都欣賞不來這片雪景。這裏原本是用來拍攝的布景,最後唱片公司改變了主意,中途取消了。不久之後就會有人過來,用大吸塵器把這些雪都吸走。」
後視鏡里突然映出的動作讓他閉上了嘴。是康納。男孩抹了一把垂下來的劉海,下巴蒼白緊繃,就像一隻握緊的拳頭。「當然不會下雪了,」他吼了一聲,聲音沙啞,「每次我們問起,你都信誓旦旦。你覺得我們還小嗎?」這是他一年來說出的最長的句子,而且他聽起來就像是個成年男人。男版的黛比。
「天哪!」康納喊道。
「我們能拆禮物了嗎?」歐文問。

等亨利回到公寓,孩子們已經坐在餐桌旁了,他們面前擺著一袋切片麵包和一罐花生醬。孩子們抬頭看著亨利,彷彿已經等了好幾天。「你到哪兒去了?」康納暴躁地說,他兩眼發紅,彷彿遭到了過度揉搓,這讓亨利心裏一驚。
「哦,我有可多計劃了。」
「不了,謝謝。我們年紀太大,不愛去公園了。但是你可以去,我會等你。」
孩子們拆禮物只花了不到五分鐘(「亨利,這是什麼?」「是北極熊,歐文。」「酷。」歐文說了一句,康納則一言不發),而妹妹給亨利的禮物又是一本改善自我的書(《學會放鬆,擁抱壓力和恐懼,再次享受生活》)。那天,餘下的時間過得比亨利設想的更順遂。他像以往一樣把火雞切成片,然後用嶄新的盤子和餐具給孩子們準備好聖誕午餐。他喝了一小杯紅酒,午餐后還跟歐文玩了一盤桌游,康納則一個人玩起了新收到的電腦遊戲。歐文對亨利說起了他們在家裡收到的禮物。他們收到了耐克運動鞋。康納還收到https://read.99csw•com了新手機,歐文則是藍牙音箱和iTunes兌換券。
孩子們先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不太確定腳下的路是實心的還是只有一層薄冰。隨後,他們轉過頭,看著自己留下的腳印,大聲笑了起來。他們伸出手,輕輕觸碰樹枝上的積雪,然後跪下來掬起一捧雪,隨後,兩人越來越大胆,開始互相扔雪球,讓一個個鬆軟的雪團劃過空中。歐文撿起一根小樹枝放進嘴裏。
「嗯,看起來的確不太穩。」
一隻溫暖的小手握住了亨利的手,輕觸他的指尖,隨後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可是,隨之而來的聲音不是歐文尖細的嗓音,反倒有點嘶啞和不確定。
「我看見你離開了,不想讓你陷入麻煩。」
下雪了。是的,只有一座花園,孤零零地下著雪。不是幾片雪花,不是薄薄一層雪粉,而是實實在在的雪景,彷彿完全複製了他公寓里那一幅塑料畫框里的畫。不管亨利怎麼揉眼睛,怎麼用手指按摩眼皮,不管他怎麼搖晃腦袋,那片光景都沒有消失。他看見雪了,貨真價實的雪。
他跟在黛比和孩子們身後走了一小段路,來到她的新車旁邊。雲朵像巨大的平底盤,在頭頂緩緩飄過,將彼此推向地平線的另一端。目光所及的車裡都堆滿了行李、寢具和禮物。黛比從後備廂里拿出孩子們的手提旅行袋,頭也不回地在半空中放開手,彷彿她看不見亨利,卻指望他在那兒接著。他不小心注意到了她的行李箱。「陽光和瑜伽,」她之前提到過,「你該當一回父親了。」他尋思著她是一個人去還是跟朋友去,又或許是跟某個特定的人去。
一般亨利跟孩子們見面,頂多相處一個下午。他從來不去老房子找他們,因為他無法回到那裡,因為那裡會讓他因過於內疚而不自在。他可以花個幾小時帶孩子們在高速上兜風,找個服務站坐下來喝咖啡,然後,他會準備好多要跟孩子們一起做的事情。然而每次真的到了這個階段,他總會做同一件事,就是帶他們去看電影。看電影總比三個人坐在桌旁無話可說要好得多,而且比逛博物館容易不少。(「誰會去博物館啊!」他的大兒子康納說。他變得如此蒼白細瘦,彷彿被突然躥起的身高奪走了血色和重量。一層淡淡的青須出現在他的下頜和唇上,而他的面部輪廓顯得僵硬而固執。「有點想去逛博物館。」歐文說。這孩子跟他十五歲的哥哥不一樣,還一點都沒長大。)看完電影,他們總有時間吃點東西。有時亨利提議吃中餐,不過讓他放心的是,兩個孩子每次都選擇打包芝心比薩到亨利的車上吃。那輛車的外裝風格使它看起來很小巧,像一輛臨時代步工具,很不起眼。如果亨利開口問起孩子們的學校和家庭生活,或是關心一下黛比,兩人就會說「挺好」。一切都「挺好」,除此之外別無他詞,這就像是曾經一個毫無遮掩的開放空間中突然橫亘起一堵陌生的牆壁。直到現在,亨利都還沒有習慣。
「電腦出問題了,」她說,「是技術故障。」
他們沉默了片刻,亨利想象著黛比先是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咬緊牙關。可是,她竟笑了起來。「你這老渾蛋,怎麼做到的?」
「我看看窗外吧。」
「我說『他在戴藍色帽子』。」
亨利大步向前走著,孩子們很難跟上他的腳步。雪橇一直在妨礙他們走路,可亨利並不在乎。他就是想讓孩子們受點苦,因為這點苦根本比不上等會兒他們將要品嘗到的失望。他看到街角一個女人定定地看著孩子們身上厚重的裝備和手上的雪橇,外面天氣又那麼溫和,這讓亨利感到一陣憤怒。他立刻放慢了腳步。
「魔力。」他不自覺地拔高了音調,這反倒顯得他一點都不肯定,甚至有點急迫。
「我們自己能搞定。」康納回答。
「我不能讓你們獨自待在家裡。」
「請進吧。」她說。
一提到雪景畫,亨利的脈搏就開始加速,甚至在耳邊轟鳴起來。他擠出一聲大笑,實際上卻微弱得幾不可聞。「我從來沒聽說過X。」他說。
「X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人。」康納咕噥道。
第二天,亨利一大早便走進了公園。他幾乎沒睡著。昨天半夜,他覺得自己肯定是通過雪景畫想象出了那個花園,他可能又處在複發的邊緣了。然而,他深深感到自從搬進這所公寓,這兩天是他最有活力的時候。他在黑暗中迅速穿好了衣服,卻在最後一刻陷入了糾結——褐色羊毛帽還是藍色羊毛帽,他無法抉擇。他扣好大衣,手指笨拙地打著滑。隨後,他輕輕打開孩子們的房門,兩人睡得正熟。
「呃,你知道……」
孩子們坐在車裡,異常安靜。透過後視鏡,亨利能看見康納——他盯著手機,不時撓一撓凌亂的黑髮。歐文坐著不動,滑雪衫的拉鏈一直拉到了下巴尖兒,兩隻小手放在膝蓋上,凝視著窗外的風景。直到他們下了高速,他才一臉嚴肅地說:「嗯,亨利,我怎麼一點兒雪都沒看到。」
「你真的認識她?」康納小聲問。
那個夜晚似乎要持續到永遠。一點三十分,亨利把火雞放進烤箱,設定了慢烹(他在網上找到一個菜譜:低火烤十二個小時),然後爬進沙發上的睡袋裡,一直熬到五點,他才允許自己起身煮一壺咖啡。他睡得斷斷續續的,總是忽然驚醒,然後睜眼看著黑暗,生怕自己犯錯。他不斷捫心自問,自己究竟能不能帶他們打發掉五天時間。孩子們住進來后,整個公寓都顯得不一樣了,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無比緊繃而脆弱。唯一保持原樣的便是那幅雪景畫,那個穿著紅大衣的年輕女人。
「爸爸,我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是的,麻煩你了!」歐文高興地說著,轉頭看向亨利,露出燦爛的笑容。
「對了,這是給你的。」歐文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而扁平的東西,用皺巴巴的麋鹿花紋的彩紙包著,「這是我在學校里做的。」
「你好啊。」歐文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