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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樹人和他的二十棵樹Trees

種樹人和他的二十棵樹
Trees

「我暫時哪兒也不去,明天還給我就好。」他們安靜下來,不知還能說什麼。房子里散發出一股他從未注意過的氣味,氣味如此飽滿,就像這裏多了個人。
「沒有。」父親問的東西,奧利弗一樣都沒有。
本來,奧利弗一個人避開車流就很難了,再加上一個老人、一盆小樹、一把鐵鍬和一罐水,更是難上加難。來往的司機朝他們狂按喇叭,還露出各種兇相,彷彿見到了兩個醉鬼。其中一個司機甚至減慢車速,搖下窗戶,質問他們在搞什麼鬼。奧利弗猛地拽住父親的手臂——他父親試圖走上圓盤中心的草地,然而腳下的台階顯然比他目測的高了許多。父親試圖穩住自己,但是又往後傾倒。最後,奧利弗幾乎是把他扔上去的。因為周圍都是飛速行駛的汽車。
可他並沒有。
「瞧瞧世界上有多少樹就知道了。」
緊接著,他發現前窗流過道道水痕,雨刮器周圍出現了一片髒水,柏油馬路和人行道上濺起一朵朵水花。久違的聲音,奧利弗竟然忘了它是什麼。奧利弗搖下車窗,深吸了一口甜美而帶著灰塵味的空氣。他向左轉彎,又向左轉彎,雨點落在馬路上,落在人們頭上,落在樹上、屋頂上、路燈上,而他痴痴地看著。
「你怎麼認識他們的?」
「太刺|激了。」父親喊道。
「呃……」奧利弗盯著窗外,天空低沉凝重,泛著灰燼的顏色,「跟昨天一樣,跟昨天的昨天也一樣。」
正如奧利弗所料,他們把最後一棵樹種在了火葬場門外一塊裸|露的土地上。奧利弗把堆在那裡的塑料袋、空罐頭、破瓶子等垃圾都清走,父親則小心翼翼地挖了個洞。他們不再說話,時間已近午夜,兩個人都累了。樹苗被種了下去,父親把剩下的水全都澆在根部,然後擦了擦眼睛。他拿起鉛筆,畫掉清單上最後一行。
「沒別的問題?」
他只是把手伸進口袋裡,掏錢買下了那堆東西。
又開了十五分鐘,他們已經來到城外開闊的郊區地帶,幹道匯入旁道,一排排搖搖欲墜的房子被環狀彩燈包圍著。旁道又變成了雙線車道,兩旁的住宅變成了倉庫和零售商店。有的建築還沒完工就被遺棄了,也就比廢墟強一點,四周圍著一圈安全圍欄,掛著「危險,請勿靠近」的牌子。他們該不會要上高速吧?
父親打開一瓶水,繞著樹苗傾倒出平穩的細流。「乾杯。」他這句話彷彿是對樹苗說的。隨後,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清單,用鉛筆畫掉了第一行。
他父親似乎沒聽見,拿著鐵鍬和一袋水走了出去。他邁著小心翼翼的步子走向門口,腳上的塑料袋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他們來到火葬場,奧利弗開始減速,可父親連頭也沒回,只說了一句:「今晚可能會下雨。」
「就是我種樹的清單。」
奧利弗被一陣掌聲拉回了現實。掌聲?為什麼會有掌聲?他看了一眼父親,發現他已經睡著了,雙手依舊放在膝蓋上,沒有挪動。街上沒有一個人在看奧利弗和他們這輛車,更沒有人鼓掌。有的人在跑,雙手擋在頭頂。其他人則站著不動,抬頭看著天空,發出陣陣笑聲。可他就是聽到了許多掌聲,彷彿世界在對奧利弗說:「沒錯,你趕在新年前種了樹。這次你做對了,幹得漂亮。」
他怎麼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只能靠想象來接觸賓尼,而不是直接觸碰?
「把樹苗放進坑裡。」父親說。
父親抓過鐵鍬,一腳踩在鍬頭上,木柄貼著大腿,他弓起了肩膀。奧利弗看著父親大開大合的動作。他利用鐵鍬自身的重量令其刺入泥土,如此操作了一會兒,還哼起了歌。父親在黑暗中揮動一把鐵鍬的動作顯得無比自然,儘管他已經垂垂老矣。
「這是違法行為。」
奧利弗說他帶來了,把樹帶來了。
奧利弗開著車,猜想他和父親能否回到以前的關係,只在每個星期天打一通電話,聊聊天氣和交通。還是說他們會種更多樹,也許改成種花種菜?他絕對想不到,父親幾個月後會去世,陪著他長大的那座老房子會被賣掉,他父母的東西、母親織的小玩意兒、家裡堆的破爛,甚至他小時候的東西都會被扔掉或是送人。
奧利弗的父親短促地笑了一下,換了個話題:「你那邊天氣怎麼樣?」
「嗯,我也一個樣。」
「你要當爺爺了。」
「啊,好吧。」他父親應了一聲,語氣再次嚴肅起來。
一個故事只有完結了才能讓人看懂,因為這時候,我們可以回首前面的內容,道出這件事發生了,然後那件事發生了,最後就來到了這個結局。奧利弗的故事尚未完結,它還在進行,而這天晚上他種下的樹苗只是一個新的轉折。他可以從中學到一些東西,也可以完全忽視,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奧利弗負責開車,他父親負責指路:這裏左轉,那裡右轉,這個拐角處減速,你要駛入左側車道。奧利弗彷彿成了陌生人,完全不知道他們正去往哪裡,而父親好像一點兒都不著急告訴他。老人坐得九九藏書筆直,繫緊了安全帶,一隻手拿著清單,另一隻手拿著地圖。人行道上已經擠滿了去參加跨年派對的人,廉價酒吧紛紛亮起了霓虹招牌。奧利弗在人群中找了一會兒薩麗,自問她會不會到這裏來了,也好奇她要見什麼人。他父親可能要把樹送去火葬場,可奧利弗猜那裡應該關門了。不過,他們可以把樹放在門口,反正沒人會在跨年的時候偷走二十棵樹。如此一來,奧利弗還能在九點趕回家。
他父親繼續把土堆在樹苗周圍。奧利弗不禁猜想,他究竟聽沒聽到。
「說來話長。」賓尼抬手撓了撓濃密的髮絲,一撮頭髮從她耳邊跑了出來,像個小小的翅膀。它總是這麼不聽話。奧利弗熟悉她身上的點點滴滴,她對他也一樣。他愛她超過任何人。
「如果你需要,我幾個小時后就還給你。」
「奧利弗,你有約翰·英尼斯二號嗎?」父親問。
奧利弗打開大門(掛在僅剩的一條鉸鏈上搖搖欲墜),走上庭院的水泥小路(已經開裂)。門閂發出了熟悉的金屬碰撞聲,他想起自己兒時住在眼前這座房子里的時光,那時他總在等待一些事情,等待他的人生變得更高遠。現在,情況似乎顛倒過來了。他成了房子里的父親,而父親則成了那個男孩。他弓著身子鑽過門框,並非因為他曾經在那裡磕到頭,只是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會磕到頭。
奧利弗的父親一腳套了一個藍色塑料袋,用橡皮筋固定在腳踝上。
聖誕節的裝飾和海報已經漸漸被拆除,很快就要換上春季時裝和夏季旅遊的廣告。穿紅色大衣的女孩(那年冬天,這個女孩隨處可見),一片白雪環繞下,她出現在戶外廣告牌和公交車車身上,出現在電視廣告中,儼然成了節日的象徵。儘管這裏沒有下雪(只有再尋常不過的烏雲),而好多地方的廣告已經變得破破爛爛了。他到現在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的廣告,可能就是節日的廣告吧。人們在女孩漂亮的臉蛋上畫了鬍子和眼鏡,在林地動物的腦袋上畫了聖誕帽。許多人在廣告上加了自己的標語。奧利弗一時間有點困惑:人們竟然每年都像這樣度過聖誕節。他們裝飾聖誕樹,掛起彩燈,末了卻全都要拿下來收好。他們去看望一整年都不聞不問的親朋好友,花掉根本賺不到的錢,吃掉許多平時不吃的食物。隨後他又想:那又如何?種下二十棵樹還不是一樣瘋狂。可是當你思考這件事時,又能從哪裡找到瘋狂的影子?生命本來就值得慶祝。
「關鍵在於,」父親說,「輕輕把樹苗從花盆裡拿出來,千萬不要弄傷樹根。」
那天夜裡,奧利弗和父親把二十棵樹全都種下了。他們花了好幾個小時,先是從圓形轉盤開到一個購物中心旁的空停車場,在一片骯髒的草地上挖了三個坑。原來,這麼做的原因是,一個在收銀台工作的年輕女人曾經告訴奧利弗的父親,說她家裡沒有花園。然後,他們又在一個堆滿了垃圾和乾枯蒲公英的水泥花盆裡種了一棵樹。接著又在一個公交車站旁無人打理的花壇里種了兩棵。奧利弗的父親把地圖攤在腿上,引導他開到雜草叢生的河堤上。顯然他早就找好了地方。他們在長椅和垃圾桶旁種下樹苗,還在兩座荒蕪的花園裡種了樹。花園所屬的房子以毛巾為窗帘,大門只用幾塊木片固定著。
「你怎麼知道?」
暖氣片上晾著父親的襪子,還擺著幾張鈔票和醫院寄來的三封未拆封的信。深盤比薩買一送一(活動不包括芝心比薩皮)。一張聖誕賀卡翻開了,露出雪地里的姑娘。這張照片從十一月起就流傳得到處都是。奧利弗正要偷看一眼卡上的字,他的父親卻走了出來。
奧利弗看了一眼手錶。七點了,他有點擔心小薩。「要花很長時間嗎?我得回去了……」
「保護鞋子。」
或者說,那些是什麼樹的細枝。
「聖誕節過得怎麼樣?」他父親問,「那個漂亮姑娘怎麼樣?」
「你可以送我回家嗎?」他父親說。
「是的,」父親說,「絕對肯定。」
奧利弗說:「爸,我猜不出來。是一事無成嗎?」他想通過調侃讓這個問題變輕鬆一些,因為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場冗長而嚴肅的對話。奧利弗的女朋友又犯噁心了。他已經打開了公寓的窗子,可是外面飄進來的空氣也沉悶不已。空氣好像永遠不夠用。可能是因為他跟小薩住在十五樓,空氣本來就稀薄吧。
種下第一棵樹遠比奧利弗想象的更難。十分鐘后,他的雙手就被鐵鍬把手磨出泡了,肩膀也疼痛不已。應該在出發前好好檢查一下鐵鍬的鋒利程度的,因為這玩意兒鈍得就像一塊木板,地面又硬得要命。經過整整十天的溫和天氣和冬日暖陽,土都被晒成了石頭一般的硬塊。奧利弗好不容易才挖出一個六英寸深,也差不多有六英寸寬的洞。
一想到,奧利弗的腦子又糊塗了,不得不把畫面重新排列起來。不再是賓尼那座塞滿了她父母的舊傢具,散發著各種氣味,彷彿要在他鼻子里展開一場暴亂的房子。也不再是那座聞起來有股雞湯味,見證了他從小到大的成長的房子。是一間位於十五樓的公寓房,他和小薩住在裏面。那間公寓房裡沒有傢具,只有一張日式床墊,還有一塊蓋著吉他的毯子。因為事實證明,如果他反反覆復唱自己的歌(「你能閉嘴嗎,奧利弗!」),就會發現它們爛得足以讓一個女人大聲尖叫。九九藏書
「嗯。」他父親說。

「那撐樹的架子有嗎?」
奧利弗說:「不,對不起,是我錯了。我最近過得也不好。」他又補充,自己根本不喜歡樹。這句話本來是想告訴賣樹的人,自己不會再流淚了,本來是想逗他笑出來。
他聽到父親擤鼻子的聲音,當他再次開口,聲音十分沙啞,就像是在暴躁地低語。「沒有人種夠了樹。我要種二十棵樹,奧利弗。我需要挽回一些事情。」
「到了,」父親說,「你找個地方停車吧。」
元旦前夜,奧利弗的父親打電話來,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是什麼嗎?」
「哪個漂亮姑娘?」
父親皺起了眉,彷彿奧利弗給他出了一道特別複雜的計算題,然後他聳聳肩說:「為什麼不呢?」
「真的很抱歉,賓。」奧利弗不斷重複著這句話,而且他是真心的。她站在那座他度過了三年快樂時光的房子前,又一次穿上了綠色絲絨上衣和寬鬆的褲子,腳踩一雙藍魔大腳拖鞋,此情此景,他心中滋生了深深的歉意。他對不起眼前的一切。
奧利弗和父親駛入主幹道,在車流中緩緩前進。他們經過了幾個正朝著水溝嘔吐的年輕女人,還有一群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彷彿地面變成了液體的男人。幾個聖誕老人站在酒吧門口忙著自|拍,遠處還有個女人站在電話亭外哭泣。「可憐的傢伙。」奧利弗的父親說。
他父親悶哼一聲,彷彿被人打了一拳。隨後,他發出了一串輕微的笑聲。
「你真的知道我們在往哪兒開嗎?」
父親敲了敲鼻子,隨後大笑起來:「這是機密。」一道街燈打在父親的臉上,蒼老的面孔變換成藍色、綠色和黃色,彷彿老人的體內正在舉行一場派對。
「沒錯,我知道。」父親說完就再沒吭聲,彷彿在等奧利弗改變主意。從對面的沉默猜測,他父親準備等很長時間。
「帶樹來了嗎?」他的父親在前廳問道。
「老天,當然不。」父親的反應很誇張,彷彿這件事顯而易見,根本不需要說。
「這樣做真的好嗎?」奧利弗說道,或者說,他喊道。因為交通雜訊實在太大,而他非常緊張。
於是,奧利弗把樹放進坑裡,父親則緩緩跪在地上,用雙手把挖出的泥土推回去。他把洞填滿,然後把土拍實。奧利弗回憶起那麼多個獨自在海灘上玩耍的夏天,他忙著堆沙堡,父親和母親則坐在一旁。他回憶起小薩驚恐地看著自己的孕肚,猛然意識到,父親其實一直很害怕做錯事,包括堆沙堡。所以父親很少出門,所以他從來不願做任何事。因為他總是非常肯定,面對父職的挑戰,自己註定會失敗。
「就是跟你住的那個,還有幾個聽話的孩子。」
所以,他父親究竟因為什麼而如此後悔,甚至要在元旦前夜見到奧利弗?他是希望自己讀過一本以前沒讀過的書?或是看過某場電影,到國外旅行一趟,做些可能讓他學會三思而後行的事?不,他父親顯然不會這樣。他父親說:「我真後悔當初沒有多種點樹。」
奧利弗看了一眼腳上的運動鞋,破舊得腳趾都要從帆布里戳出來了。於是他說,用不著塑料袋。
「玫瑰精油。」賓尼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一個老朋友過來喝了杯咖啡。我一度擔心我們之間再也沒有感情了,結果並非如此。我們的感情還很深,我們一直說,一直笑。」
奧利弗的父親從來沒有透露過種樹的意願,他甚至連種花都沒提過。他現在還住在奧利弗長大的那個家裡,後院是一堆雜亂的石板和醉魚草,兩者都長時間無人看管。奧利弗的母親曾經提出在屋前擺些花盆,因為那樣既美觀,又能體現出房屋主人的高雅氣質,可他父親用水泥填滿了窗前的小槽。當母親看到父親的所作所為併發出狐狸一般的尖叫時,他父親說:「我以為你想保持整潔。」他母親反駁:「我想讓它漂漂亮亮的。」於是父親撓起了頭,彷彿不明白「乾淨」和「漂亮」有什麼不同。他不是那種愛搞園藝的人,如果一株植物開了花,他就管它叫花,如果一株植物只有葉子,他就管那叫草。
「好吧。」奧利弗說。
「爸?」奧利弗有點擔心了。

「好了。」九_九_藏_書他說。
「哦。」奧利弗說。
這座房子正在老化,就像他父親扭曲的襯衫、那股雞湯味、外面開裂的水泥地,還有奧利弗。他們時刻在變老,每天都碎掉一點點。他年輕時覺得人生就是自我肯定的過程,可現在他三十三歲了,眼前只有一條越來越無法肯定自己的道路。他回想起父親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的樣子,彷彿沿著直線向前走這種簡單的動作都變得需要耗費一些心力才能完成。奧利弗感到喉嚨一緊。「你要這些樹嗎?」
「哪個漂亮姑娘?」
「可是爸,你一棵樹都沒種過。」
賣樹的人露出了無比悲傷的表情,彷彿他直直看進了奧利弗的胸膛,看透了他的內心,並在裏面找到了一個撕裂的傷口。他安靜地說:「好吧,那太可惜了。」他像朋友一樣輕觸奧利弗的手,彷彿希望能幫上忙,「我覺得你可能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他說。奧利弗不知道他在說這些樹、賓尼,還是即將出生的孩子。或許是所有,也或許是更精神層面的東西。
「你想借車?」賓尼說。他的前女友似乎無法直視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著他左肩上的一點。
「當然是去種樹啊。我已經搞好清單了,還有地圖。」父親從口袋裡掏出幾張收據,還有兩團紙。他把紙攤開,仔細查看,隨後重新揣進口袋裡,沒讓奧利弗看上一眼。
奧利弗跪在父親身邊,拾起硬土,掰成碎塊,堆在樹苗周圍。樹苗甚至還沒有他的指頭粗。
「爸,你說現在?今天是跨年的日子。」
「明天還給我。」她遞過鑰匙。
門廳的油氈地毯開始打卷,露出了底下的木板。刨花牆紙上多了一塊塊深色污漬,彷彿X光片里的陰影。
「我覺得最好不要。」賓尼短暫地對上他的目光,露出一絲傷痛的笑容,隨後又把目光集中在他的左肩上,「薩麗怎麼樣?」
「那是棵樹,你摔不壞。」
「那是什麼聲音?」
父親總會讓他失望。他清楚記得自己小時候求父親蓋個沙堡,而父親始終躺在沙灘椅上,起都沒起來。這就是他的父親,從過去到現在。只要沒發生天大的事情,他就盡量不動彈。每年夏天他們都會去同一個假日野營地住上兩周,而野營地甚至就在他們住的那個郡,離家只有半小時車程。奧利弗長大后,開始與父親為各種瑣事爭吵,電視節目、政治、音樂、著裝、語言——一切的一切。那天,奧利弗告訴父親,自己被一家戲劇學院錄取了,父親全程沒有停下看報紙的動作。後來父親問,他難道不知道所有演員都是同性戀嗎?那年奧利弗十八歲,腦子裡時刻想著女人,可是他賭氣回答:「很好,我這就把皮衣皮褲都準備好。」母親充當了他與父親之間的橋樑,她去世后,奧利弗就極少回家。他每周日都會打電話給父親,話題僅限於天氣和交通新聞。有了這兩個話題,他們的關係看似安全了一些。奧利弗的前女友說,他該多回去看看父親。「我喜歡他,」她說,「他只是個孤獨的老人。」她當然無所謂了,畢竟她與他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幸福驟然褪色,正如它的驟然降臨。奧利弗感到一塊秤砣從身體里穿了過去,彷彿全身都灌了鉛。他肩膀低垂,頭也抬不起來了。「不,爸,不是她……是別人。」他甚至說不出小薩的名字。
奧利弗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透過餐廳玻璃牆,他果然看到一個男人正跟黑髮高個兒的男孩一起拽禮炮,然後兩人一起大笑起來。另一個男孩顯然小了許多,留著一頭蓬亂的金髮,他看向窗外,對上了奧利弗父子的視線,朝他們揮了揮手。奧利弗的父親也朝他揮了揮手,然後,紅燈變綠燈了。

「我們走吧?」父親說。
「你不打算種在後院嗎?」
門口傳來雞湯的氣味。這裏總是瀰漫著那股氣味,厚重、陰沉,習慣一段時間后就能遺忘,但是久別重逢時總會給人帶來衝擊。奧利弗的母親在世時,這座房子總是充滿了她的氣味,甜美而忙碌的氣味。現在她去世了,只剩下雞湯味孤獨縈繞,彷彿連它也成了鰥夫。
「他們根本不會發現。」父親說。
「這就好了?」
「那你要不要告訴我一聲呢?」

「爸,樹看起來一個樣,都在車裡。」
他父親坐在車裡,笨拙地把安全帶插銷插入槽中,可是一次又一次地插歪了。奧利弗只好伸手幫他扣好。這時他才察覺,父親身上有一股不同於雞湯的味道,聞起來有點發酸,更像藥味。
奧利弗轉過頭去。老人的臉濕潤了,父親咧開嘴巴露出牙齒。噝、噝、噝,他在笑。他父親在高興地笑。看到父親笑成這樣,奧利弗也笑了出來。自從跟賓尼攤牌之後,這是他頭一次對別人說起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因為小薩不願意談論孩子。奧利弗跟父親一起拍打著土壤,雙手時而觸碰,時而分開。他們要竭盡全力幫這棵小樹活下去,突然,這件事變九-九-藏-書得無比重要。
「她聖誕節得到了一隻山羊?」
奧利弗撓了撓頭。這是他感到困惑時的習慣動作。「樹?」
「哦,」她轉過頭,瞥了一眼後門的方向,「那是可可的山羊。」
奧利弗本打算把這些盆搬到花園裡就離開。畢竟天已經黑了,沒人會在晚上種樹。可他父親拿著一把舊鐵鍬,從廚房裡走了出來,還拖著兩個裝著細頸大瓶子的塑料袋,瓶子里都灌了水。他換上了防水夾克,戴著一頂羊毛絨球帽。奧利弗的母親在中風前自學了針織。她先是織一些圍巾,然後慢慢學會了織帽子和套頭毛衣,最後開始織放廁紙的小娃娃,現在娃娃都端坐在廁紙上,彷彿在孵蛋。但這都是題外話了。
「世上無奇不有。而且爸,你也沒資格說別人。你是個打游擊戰的園丁。」
「我能看看可可嗎?」他說,「還有盧克?就打聲招呼?」
「你覺得我會不會摔壞它?」
「好吧,好吧,」他父親說,「好吧,是跟那個漂亮姑娘生的孩子嗎?」
奧利弗為這些樹大費周章。他把問題告訴了小薩,還解釋說他父親從來沒提起過樹,也沒提起過想種樹,而且父親的聲音讓奧利弗覺得事情有異。小薩說:「什麼?今天是跨年的日子,我還懷著孕。」「我知道,」奧利弗說,「我知道,可他是個老人,而你的預產期在六月。」他可能不該那樣說話,最後證實的確如此。小薩一把抓起外套,跑了出去。「你就別費心找我了。」她咬牙切齒地留下一句話。後來,奧利弗給當地一座園藝中心打了電話。最近他實在做了太多錯事,至少現在想做對一件。他向接電話的人諮詢了樹的事情,那個人說,如果奧利弗真的想要,他能想辦法湊二十棵。園藝中心的人似乎對樹這件事很積極,還答應說,儘管今天是元旦前夜,但願意多營業半個小時,等奧利弗開車來取樹。太棒了,奧利弗回答。完美。他掛上了電話。
「那是誰?」奧利弗反問。
「走?」奧利弗感到自己難以跟上父親的思維,「為什麼?去哪兒?」
「要幹什麼?」
「哦,當然。」
「這裏住了一家友善的穆斯林。」奧利弗的父親在澆水時小聲說。
「你還好吧?」奧利弗問。
「我在想,你要不要過來。」他父親說。
父親依舊沒有反應,只能聽見挖土的聲音。然後是一連串噝噝聲。
奧利弗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朝著新年駛去。朝著接下來他將要遇見的人和事駛去。
「有時候會頭痛。」
「都是些好樹嗎?」
父親的嘴張開了又合上,就像安全帶插槽一樣。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把雙手放在膝上,轉頭凝視著街道。奧利弗發動引擎,亮起左燈,準備起步。他腰背酸痛,手上又多了幾個水泡,可他卻覺得莫名振奮。他再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兒子,也不覺得自己成了父親。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是什麼,可他感覺自己喜歡這個身份。
廚房裡傳出了父親的笑聲。「一種特殊的土。」顯然,種樹需要用到約翰·英尼斯二號。
所以他沒有問那些是什麼樹。
過了一會兒,他們再次減速,停了下來。這回他們停在一家女士精品店門外,路邊站著三個人,他們正背對馬路打量著櫥窗里的婚紗和派對禮服。這次他父親說:「穿綠裙子的人是個男孩。」車子再次開動,他扭過頭繼續看著那三個人。
「我不認識,」他父親說,「只是有時會在公交車上碰到。我還見過他們陪孩子玩耍。」
遠處傳來歡呼聲,接著是響亮的鐘聲。煙花在頭上炸開,宛如一朵朵銀花。
「你說什麼清單,爸?什麼地圖?」
隨後他想起來,自己已經沒有車了。
「我要當爸爸了。」他說。

「你要袋子嗎?」他說,「我還有幾個。」
「在這裏種樹,地方議會只會派人把它挖出來。」
有時候,生活里的一切看起來無比順利。心想事成,萬事順遂。然而當你仔細觀察,就會意識到那些東西全都跑到了錯誤的語境里,彷彿你不知不覺漂流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中。奧利弗不知道該怎麼讓一切恢復正常。
最後,奧利弗問:「爸,為什麼要挑今天晚上?為什麼要種樹?這些人又是怎麼回事?」
隨後,賣樹的人說:「好了夥計,我錯了。最近又是過聖誕節又是什麼的,實在沒什麼好事。人們只想買裝飾品,我一個開園藝中心的人竟然只能賣出去一些討人厭的家居產品,這讓我很惱火。再加上好幾天沒下雨了。你懂嗎,這會增加我的工作量。」
他們在一家中餐廳外的紅綠燈路口停了下來,他說:「瞧,那個男人正在跟他兩個兒子吃飯。挺不錯的。」
「對,樹。」
奧利弗把樹苗遞給父親,他像魔術師從帽子里變出白兔一樣,輕手輕腳地把樹苗從花盆裡捧出來,甚至還說了句:「嗨,瞧啊。」奧利弗忍不住笑了。這個夜晚的確有點神奇。遠處傳來節日的燈光,周圍全是風馳電掣的九-九-藏-書汽車,沒有人知道奧利弗和他父親正在車流的中心種下一棵樹。
來到外面,奧利弗打開後座車門讓父親坐進去,隨後把鐵鍬和塑料袋放進了後備廂。莫非父親想把樹送給朋友?這可能是禮物?可是為什麼呢?如果是禮物,他還需要帶鐵鍬,往腳上系兩個塑料袋嗎?父親從來沒提過朋友或是禮物,也沒提過究竟要去哪兒。與此同時,父親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車上是什麼味道?奧利弗說可能是山羊的味道,他父親說:「你用車子運山羊?」奧利弗說,這事說來話長。他喜歡用賓尼用過的說辭,感覺就像短暫地牽了她的手。
「這裏嗎?」奧利弗猛地踩下剎車,又多問了一句,「你確定?」他只看見一個十字路口,還有一個圓形轉盤。他匆忙停好了車。
「這還不夠?」
然而,他的父親竟異常興奮。他沒有質疑這些樹的尺寸,也沒有質疑為何沒有葉子。他把奧利弗扔在門廳,徑自走進廚房,邊走邊摸著牆,彷彿要確認牆還在原地,沒有走開。
「我想要蘋果樹,」父親說,「或者銀樺樹。」他穿著方格襯衫和套頭毛衣,但他應該扣錯了扣子,因為襯衫左邊領子被壓在了毛衣底下,而右側下擺則像一面旗子似的迎風招展。他的脖子瘦得就像小鳥脖子。他瘦了嗎?他的臉顯然比以前更嚴肅了,他還格外仔細地梳理了一番,頭髮宛如一根根細線橫亘在頭皮上。不過,他什麼時候這麼了解樹了?
「你要我拉你上來嗎?」
他們在一家剛開業的診療室旁邊種下一棵樹,因為這裏的前台接待員跟女兒的關係不好。接著,他們又在一個新建的滑板場附近種了一棵樹。
「你怎麼樣?」奧利弗問。
當然,總有一天,奧利弗也會迎來同樣的結局。他很快就會跟賓尼再次同居,而他們將來會花很多年收集各種各樣的破爛——成績單、孩子們的鞋和玩具、小薩不想要的那個孩子的奶瓶和小毛巾、可可做的紙手機,等等。總有一天,這些東西都會被賣掉或是送人。每個人都會迎來同樣的命運。來來去去,留下一些零碎的印記。
奧利弗抵達時,已經是晚上了。天早就黑了。父親站在凸窗前等著他,甚至沒有像奧利弗母親生前一樣躲到凸窗一邊,假裝自己絲毫沒有料到奧利弗會來,只是正好路過前廳,檢查窗帘上是否有破損。他父親收起紗窗,筆直地站在窗戶正中,宛如一棵人形聖誕樹,只不過他穿著一件褐色套頭衫,而且全身沒有半個彩燈。
「爸,你真的沒事嗎?」

「那個帶了幾個孩子的漂亮姑娘?」
奧利弗感到渾身發冷。他一直都假裝自己有拍攝工作,以此逃避回家見父親。事實上,他無事可做。自從上次那個套著巨型麥片戲服四處蹦躂的早餐麥片粥廣告過後,他就沒有接到任何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照顧小薩和他們的孩子。他們的聖誕大餐是坐在電視機前吃烤豆子配吐司,之後,小薩就去參加聚會了。她說,女孩子懷孕時需要放鬆一下,還說:「我真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麼就答應你留下孩子。」
奧利弗找到園藝中心時已經過了五點,老闆氣得直跳腳。他已經等了將近兩個小時。他帶奧利弗看了一些種在花盆裡的小枝,一共二十盆。事實上,那些東西看著就像是隨便撿了幾根枯樹枝插在塑料盆里,因為上面一片有生命的葉子都沒有。奧利弗道出了自己的想法,老闆大吼:「你說什麼?現在是冬天,樹上當然沒有葉子。我等了你這麼久,這已經是勞斯萊斯待遇了,結果你反過來向我抱怨?」他戴著一頂平頂帽,一隻耳朵上還掛著耳環,看起來像個藝術家。奧利弗說:「我沒有要求勞斯萊斯待遇,我只想要樹。」他補充道,他根本不喜歡勞斯萊斯,對什麼車都無感,「這輛車是我女朋友的。」說完他開始顫抖,因為這好像是他頭一次深刻意識到,賓尼已經不是他的女朋友了,小薩才是。那是個情緒化的姑娘,會因為他關心自己的父親,或是喜歡每天九點半準時吃麥片粥而大發雷霆。而那個姑娘還有六個月就要成為孩子的母親了。他想起了靠在門框上的賓尼,她隱藏在絲絨上衣下的肩膀溫潤柔軟,她微笑起來既大方,又像個小女孩,整張臉都皺成一團。他羞愧地意識到,自己的雙眼開始濕潤。
奧利弗不知怎麼說出口:「賓尼,我犯了個嚴重的錯誤。賓尼,她說她不想當媽媽。賓尼,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知要怎麼說出口——(「你還記得那些夜晚嗎,家裡只有我和你,還有孩子們。我們玩拼字遊戲玩到很晚,我還作弊了,可可勃然大怒。賓尼,我想回到那樣的日子。全都是我的錯,我想你。」)——正因為不知該怎麼說,於是他說:「好吧。」隨後,他微微一笑,聳了聳肩,除了轉身走開再無他法。他嘗試打電話給小薩,問她是否還好,可她沒有接電話。他知道她不會接電話,而且老實說,他感到自己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