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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爾西抓起鐵鍬開始往洞里填土，他一邊幹活一邊說話。
門開著，鑰匙掛在耶爾鎖上。布羅德赫斯特太太腳步遲緩，似乎害怕看到裏面正在發生的事情。然而，偌大的鄉村風格的客廳里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東西。石頭壁爐里的灰是冷的，也許已經冷了許多年。幾件矇著帆布的老式傢具閑立著，猶如沒有形狀的過去的影像。
「我在那邊的樹叢里發現的。」凱爾西指了一下那個方向。
「對。」他似乎有的是時間，但我已經厭倦了打哈哈，「我叫阿徹，是有執照的私家偵探，布羅德赫斯特家雇了我。」
我們來到林間的一塊空地上。大梧桐樹已經有一部分燒焦了。煙依舊從燒黑的樹榦和樹下的灌木叢中向外冒。
淺淺的洞穴里躺著一具男性的屍體，他臉朝上如胎兒般蜷縮在那裡。我認出了那件薄荷綠色的條紋襯衫，穿成這樣埋在地里倒是挺喜慶的。儘管他張開的嘴裏吸進了土，眼睛上也沾了土，我還是能認出這就是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我說出了他的名字。
「我們要從這裏步行過去了。通常可以開車從響尾蛇路繞過去，但現在那裡在滅火。」
「你發現他的時候就是埋著的？」
「找幾個人。」
她邊踢邊喊：「放開我。我要我的兒子！」
「布羅德赫斯特抽這個嗎？」
「你的車在哪兒？我是坐消防車來的。」
「怎麼會在那兒？」
「不抽，謝謝。我不抽煙。」
距離懸崖邊一百碼遠的地方矗立著一座飽經風霜的紅木屋，屋子後面有一片樹林。有的樹已經熏黑了，燒壞了，大火在林中燒出一條不規則的狹長的小路。木屋有一部分是紅色的，彷彿上面濺了血。
「凱爾西先生？你是不是凱爾西先生？出了什麼事？」
「你的意思是不抽香煙？」
「他在地洞里，夫人。現在不能去，誰也不能去。火不會燒到他，地下是安全的。」
我告訴他我是坐斯坦利母親的皮卡來的，她在木屋裡。凱爾西放下手裡的活。他的臉上淌著汗，面露不解之色。
她在他懷裡扭動，打他的臉。他把她放ｈｔｔｐｓ://ｒｅad.９９ｃｓｗ•ｃoｍ下來。她倒在褐色的雜草叢中，一邊捶打地面，一邊哭喊著要她的兒子。
他眯著眼睛向山上著火的地方看。火在樹木間猛烈地燃燒，猶如無家可歸的夕陽。儘管有消防車和推土機，救火員黑色的剪影仍然顯得那麼渺小徒勞。左邊的火已經溢過山脊沿山坡潑下，彷彿發煙硫酸正在吞吃乾燥的灌木。煙在火前面穿過城市向大海的方向吹去。
木屋後面，一條被洪水沖毀雜草叢生的石子路迂迴曲折地伸向山路。我在通往樹林的雜草叢中發現了通往一間小馬廄的車轍。車轍很新，但只有一條。
我們從那裡跑開，凱爾西扛著鐵鍬，我扛著那個帶血的鎬頭。來到木屋前，鎬頭突然變得很沉，我把它放下，進去之前敲了幾下門。
我「砰」的一聲關上敞篷車的車門。一個聽似回聲或回應的動靜從樹林的方向傳過來。也許是樹枝折斷的響動。我走出馬廄，向部分燒毀的樹林進發。我的耳朵里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樹林中輕輕的風的嘆息。
「這裏只有我一個人。」他愉快地說。
「是啊，但是在法醫來之前我不想動他。不過，看樣子不得不這麼做了。」
壯漢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信息。「他來在這兒幹什麼，你知道嗎？」
「我正納悶呢。我看見你從馬廄里走出來。」
「我們得去打斷她。」
凱爾西動作飛快。土蓋住了斯坦利的條紋襯衫和那張仰面朝上受到侮辱的臉。凱爾西扭頭對我說：「你剛才說你要找幾個人。其他人是誰？」
「聽說是。你是從洛杉磯來的？」
懸挂在大火上的煙牆向山外傾斜。煙霧下的火燒得更旺了，而且改變了方向。火焰的先驅順著山坡向左邊蔓延，救火員沿山路堵截它們。
跟在她身後的我一路吃著她揚起來的灰塵，直至看到下面峽谷中最高那棵梧桐樹的樹頂。一輪白晝的月亮掛在峭壁上，我們繼續朝那個方向爬。爬到山頂時，我已經渾身濕透了。
「你拿鐵鍬幹什麼？那不是我的鐵鍬嗎？」
「其中一個是死者的兒子九_九_藏_書。還有一個是和他在一起的金髮女孩。。」
「恐怕是我走得太快了。」
布羅德赫斯特太太驚坐起來。她的臉蛋粉撲撲的，睡意仍舊附著在她的眼睛上，模糊了她的聲音。
「我們找到您的兒子了，夫人。」
在小樹林那頭，沒有著火的灌木叢里，火苗幾乎躥到樹那麼高。空氣向外噴射，猶如從動物口中呼出的熱氣。
「我不知道是您的，夫人。」
「沒有。」說完我忽然想起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抽小雪茄，「為什麼這麼問？」
她的聲音微弱單調，幾乎是在耳語。接著，她轉過身朝正在燃燒的樹林跑去，穿著高跟馬靴的她一路跌跌撞撞。凱爾西跑過去追她，笨重而又迅速的像頭狗熊。他摟住她的腰，把她從地上抱起來，轉過身讓她遠離火。
風向變了。我聽見風在樹葉間發出沙沙的響聲——就是這個聲音在西洛杉磯的那個清晨把我吵醒的。還有人聲——人在樹林間走動的聲響。
「也可以這麼說。」他笑得很燦爛，露出幾顆金牙，「小雪茄呢？有些不抽煙的人抽這個。」
接著，更遠處傳來一個動靜，我無法分辨到底是什麼。聽起來像是拍打翅膀的呼呼聲。我感覺臉上吹來一陣熱風，於是抬起眼向山坡上望去。
「你要找的人里有抽小雪茄的嗎？」
布羅德赫斯特太太重重地坐在一把矇著帆布的扶手椅上。一團灰從她身邊升起。她咳嗽了幾聲，換了個腔調，慚愧地低聲說：
峭壁的背風處立著一塊棕色的木牌，上寫著「福克納小徑」。這條小路塵土飛揚，是用推土機從懸崖邊推出來的一條路。布羅德赫斯特太太走到我前面，解釋說這塊地是她父親送給林業局的，這才有了這條小路。她似乎想盡辦法讓自己高興起來。
我在她身邊跪下來，說服她站起來，和我們一起走。我們在小徑上排成一列縱隊，由凱爾西在前面帶路，布羅德赫斯特太太夾在我們倆中間，我緊跟在她後面，以免她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比如從懸崖上跳下去。她耷拉著腦袋，唯命是從地向前走，就像被兩個警察hｔtｐs://reaｄ•９９ｃsｗ•com押解的犯人。
「為什麼？他去哪兒了？」
我順便去其他房間看了看：樓下有兩間卧室，爬上陡峭的木梯就到了可以睡人的閣樓。閣樓被屋頂窗照亮，裏面擺著三張床，床上都矇著帆布。其中一張床上的帆布皺皺巴巴。我掀掉蓋在上面的帆布，下面是一張厚厚的灰毯子，毯子上有一片不久前留下的，但已不新鮮的血污。
道路被大卡車和重型設備堵死了。等待觀望的人圍成一圈，瞧他們那個架勢，好像只要表現得謙虛謹慎一點就能讓大火像沒人要的神靈那樣在山上自生自滅。
「休息。」
我把執照的複印件拿給他看。
「戒了。」
過了樹林是大火光顧過的黑色山坡。山坡向一條路傾斜，繼續向上朝著起火的山脊延伸，似乎斜穿過山的表面。遠處的火苗發出炮火般嘟噼噼啪啪的響聲，穿過黑壓壓騎兵一般茂密的灌木叢。
「從來沒喜歡過。」我說，「你是在做問卷調查嗎？」
我去廚房給她取水。碗櫃里有杯子，但當我去擰水槽中的水龍頭時，發現沒有水。煤氣灶也沒連著。
在一個前方已經完全沒路的砂岩峭壁下，她把皮卡停住，我們下了車。
「沒有原因，就是好奇。」他朝山坡那邊掃了一眼，「火勢擴大了。我不喜歡這種風，給人聖塔安娜風的感覺。」
空地中央的地上有一個直徑約為三四英尺的洞。一堆土和石頭旁邊戳著一把鐵鍬。土堆那邊的地上放著一把鎬。鋒利的鎬尖似乎在暗紅色的油漆里蘸過似的。我很不情願地朝洞里看去。
她麻木地看著它。「是，我想是的。」
布羅德赫斯特太太那精明、冷靜、緊張的表情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噌」地一下站起來，幾乎失去了平衡。
他突然轉過身，沿著一條有車轍的小路走進樹林里。我跟在他身後。腳下的樹葉很乾，踩上去就像踩了脆玉米片。
「我是林業局的。我叫喬·凱九_九_藏_書爾西，正在調查火災原因。而且，」他故意補充道，「我想我已經查出來了。火是從這附近突然燒起來的。我找到了這個，就在這裏。」他指著插在燒焦的地上的一個黃色的塑料標誌，那個東西離我們站的位置有幾英尺遠。接著，他又向我出示了一個小小的鋁製證據箱，他「啪」的一聲打開箱子，箱子里裝了一支燒到一半的小雪茄。
「我肯定是打了個盹，請原諒，不過，我做了一個最美的夢。我——我們是在這裏度的蜜月，你知道嗎，就是在這個木屋裡。當時外面在打仗，那是戰爭初期，不可能出去旅遊。我夢到我在度蜜月，什麼壞事都沒發生過。」
「我注意到了。」
「你的執照呢？」
她把鐵鍬從他手裡奪過來。「肯定是我的。這是我去年春天買的，買給自己用的。你從哪兒拿到的，我的園丁那裡？」
凱爾西十分尷尬地說：「恐怕不可能了，夫人。」
我聽見一架飛機低空飛過山頂的轟鳴聲。我從後門出去，正好看見紅色的痕迹落在火上。飛機越來越小，轟鳴聲也逐漸減弱。
凱爾西遞給我一個懇求的眼神。布羅德赫斯特太太朝他走去。
「知道了。你能描述一下她的模樣嗎？」
「嗯，我也許能幫你。」
我走出門，給她看那把鎬頭。「這個東西也是您的嗎？」
她用半夢半醒的眼睛盯著我的臉，看到禍事再度發生的徵兆——我隱藏不了。接著，她看見凱爾西手裡拿著一把鐵鍬。他像個掘墓的巨人一般擋住了門口的光。
一個穿藍衣服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從一棵很髒的梧桐樹後面走出來。這是個壯漢，走起路來腳步既笨重又輕盈。
「今天一早風是向南吹的。」
「我不想把一個人埋兩次，但總比把他烤了強。火要回到這邊來了。」
我向他走去，走進梧桐樹枯瘦的影子里。煙灰色的月亮暫停在樹梢，被黑色的小樹枝切割成好幾塊。這個彪形大漢如魔術師一般迅速地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盒煙塞給我。
「今天上午我見他抽過。你也許還能在他的衣服里找到煙盒。」
他粗壯的胳膊和大腿從工作服里鼓read.99csw.com出來。他的臉是濕的，鞋上沾了土。他摘掉安全帽，用一塊大手絹擦著臉和額頭。他頭髮灰白，剪得很短，就像炮彈上的銹垢。
「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的車停在那裡。」
「她在那兒幹什麼？」
「你在找人？」他很冷靜，說起話來好像有所保留。
「那雪茄呢？」
靠近木屋時，我和布羅德赫斯特太太發現空撒的紅色滅火劑落在牆上和屋頂上。其餘的牆壁和百葉窗已經被風吹日晒成灰色。
「他在哪兒？我想和他說話。」
「抽煙嗎？」
「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這塊地屬於他家的農場。你還沒跟我解釋你來這兒幹什麼。」
「對。但不管埋他的人是誰，掩蓋的活計做得不到家。我發現了鐵鍬和沾有血跡的鎬頭，填了土的洞，附近還有鬆土。我就開始挖。我也不知道會發現什麼。不過我感覺是一個腦袋被打開花的死人。」
山脊上的那條路位於我們和中心火場之間。東邊的小山丘伸展出一塊台地，道路曲曲彎彎向下延伸，像是規模不大的教學樓群。在這些房子和大火中間的山上，推土機來來回回，在灌木叢中辟出一條防火道。
「我知道。」他說，「你要找的人里有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嗎？」
凱爾西的嘴張開又閉上。他不願或者害怕告訴她斯坦利已經死了。我向她那邊走了幾步，告訴她她的兒子遇害了，兇器很可能是一把鎬頭。
「斯坦利？」我說。
一隻母鹿和一隻小鹿從山坡上下來，沿著乾涸的溪谷向樹林走去。它們看見了我，然後搖搖擺擺跨過一根倒下的木頭走進樹林。
我下樓回到大客廳。布羅德赫斯特太太把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輕輕打著鼾，此刻的她肌膚光滑面容寧和。
我沿著車轍來到馬廄，然後向裏面張望。一輛車頂放下來的黑色敞篷車停在裏面，好像是斯坦利那輛車。我在儀錶板隔間里找到了行駛證。確實是斯坦利的車。
「對，有他。」
「藍眼睛，五英尺六英寸高，一百一十五磅，年齡大約是十八歲。布羅德赫斯特的遺孀可以告訴你更多的情況。她在布羅德赫斯特太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