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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開賓士車了。」
「對。」
卡洛斯是個身材矮小的墨西哥裔中年男子,他把我幫忙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我在他身後幹活,把他挖的那條溝加深加寬。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麼做沒有任何意義,無非是在樹木叢生的山上象徵性地劃出一道痕迹。此刻我清楚地聽見燒火的聲音。風在我身後的柏樹林中颼颼地吹。
「那你就見鬼去吧。」
我們的車穿過市中心。中央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行道上人山人海。真奇怪,這些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對城邊發生的火災漠不關心。人們走路的速度比平時更快,似乎他們的生活加快了節奏,隨時都可能終止。
「不是,和一個男孩在一起。他說那個男孩是船員,但我從來沒見過他在船上幹活。他是個長毛,人們管他們這種人叫長毛。」卡洛斯抬起他的臟手,撫摸著想象中的頭髮。
「這是小費。」她說。
「車況很好,我會給您開張單子。」
「衣服可以再買嘛。」她的語氣一半嚴肅,一半戲謔,等待他來決定這次會面的走向。
「你是誰?」
「是沒關係。是傑瑞把她帶上船的,為了這事我還臭罵了他一頓,是他把她的名字告訴我的,而且是我逼他說出來的。」
「聽著,你有必要嘮叨個沒完嗎?我根本沒見過她。」
「好像叫蘇珊,蘇珊·克蘭戴爾。」
「您去問羅傑。」
我抓起阿米斯泰德太太的手,把她拉走。她出於本能忽動忽停地反抗著,就像一個拒絕服從命令的女人。她抓著那個水管不放,最後不得不把它丟在草地上。
「那個女孩?」
「你可以開賓士車。」
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女人,但我開始把她當成自己人了。我把賓士車的鑰匙交給卡洛斯,我則和她一起上了那輛林肯大陸車。
「阿徹。我把您的賓士車開來了。」
「那個想飛到太陽上去的女孩。要不就是月亮。」
這是星期六的傍晚,海灘上人體橫陳。這種場景就像未來發出的警告——每平方英尺的土地上都會有人居住。我在沙灘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身邊有個抱吉他的小夥子,頭枕在一個女孩的肚子上。我聞到女孩身上的防晒油味,我感覺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像是諾亞方舟上的動物,成雙成對。
「你能開就你開吧,」她說,「我有點累。」
「我正在調查。」
「你知道她的全名嗎?」我說。
發生火災只有一個好處——人們開始談論自己真正關心的東https://read.99csw.com西。我問阿米斯泰德太太她在這個房子里住了多久。
「您的丈夫就是這麼認識傑瑞的?」
卡洛斯聳了聳肩。「佩德羅有孩子要養活。他才沒工夫停下來和瘋丫頭胡扯。」
「這位是阿徹先生。」他妻子說,「他是個偵探,在找那個你弄到船上來的女孩。」
阿米斯泰德太太還在用那根不起作用的水管往樹上澆水。卡洛斯經過她身邊,把水龍頭關了。她站在那兒,噴嘴還在滴水,她的臉面向大火。
遊艇碼頭上那一根根挺立的桅杆襯著西方落日的餘暉,顯得烏黑黑的。我脫下鞋襪,拎著它們沿海灘朝那個方向走去。
「那也是傑瑞乾的。我不願意把責任都推給他,但這就是事實。我還狠狠地批評了他一頓。」
「才住了四年。我和羅傑以前住在紐波特,後來在這兒蓋了這個房子。這是維護婚姻計劃的一部分,以此類推還會要個孩子。」
「鵪鶉會回來的。」
「不知道。去南斯拉夫是怎麼回事?」
「我不清楚。南邊的一個地方吧,聽傑瑞說——」
這個主意聽起來不怎麼樣。我穿的可是城裡的衣服,不過,我還是脫掉外套,拿起鐵鍬,穿過樹叢,去幫卡洛斯幹活。
「有這個可能。」
「他是布萊恩·吉爾帕特里克的兒子,布萊恩是個房地產商。實際上,是吉爾帕特里克先生把山脊上的那塊地賣給我們的。」
「那我們就留在這裏。這樣你滿意了嗎?」
「是啊,我也這麼想。」他若有所思地微笑道。
一個皮膚曬得很黑留著一頭花白短髮的女人正在用水管澆柏樹。柏樹那邊,一個黑頭髮穿粗布工裝的男人正在挖溝,此外他還不停地用鐵鍬拍打落下來的灰燼。
「只有彼此。」她苦笑道。接著,她補充道:「我希望有個女兒。我更希望我丈夫有個女兒。」
「很少。我只見過她一次,還是遠遠看見的。」
「因為那個女孩?她叫什麼——蘇珊?」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羅傑?」
卡洛斯在游泳池邊焦急地等待。火苗已經落在他周圍,在藍色的水池裡噴濺變黑。
他的妻子興奮中帶著驚慌。「你不是說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嗎?」
「在碼頭。」
「住在船上的那個男孩。羅傑說他是船員,因為找不到更好的詞。」
「她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她又問了一個問題,「她是不是吃迷|幻|葯或者吸食其他的毒品了?」
「佩德read.99csw.com羅做了什麼?」
「但她不可能是你隨意挑選出來的。除了開走賓士車,她肯定還做了別的錯事。她做過什麼?」
「你看見她了嗎?」
「我沒生氣。」
「阿米斯泰德先生自己在船上?」
去新月街的路上我打開了收音機。當地一家電台正在連續播報火災進展情況。播音員把這場火災稱作「響尾蛇大火」,他說,大火正在威脅城市的東北部,幾百名住戶已被疏散,空降消防員已到達火災現場,還有更多的設備正在運送途中。然而,播音員還說,除非聖塔安娜風停下來,否則,大火會穿過城市一直燒到海邊。
「你好,羅傑。」女人的聲音變得那麼溫柔悅耳,彷彿一邊聽自己說話,一邊仔細地調音。
「不知道,羅傑。你怎麼想?」
「我想是。你可以問羅傑。」
他拉長了臉。「我的衣服全燒沒了?」
「只要你喜歡我就喜歡。」
他經過她身邊,向樓梯間走去,一路跺著腳下到一樓。樓下傳來開關抽屜的聲音以及摔衣櫃門的砰砰聲。
卡洛斯抬頭看著大火,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接著,他背對大火,示意我穿過樹林,離開那條溝。
「您管他叫什麼?」
「他喜歡女孩。」他若有所思地補充道,「那天晚上船上有個女孩。」
「什麼女孩?」他立刻對我露出厭惡的表情,但他的臉紅了。
「我想他搬到船上去住了。」
卡洛斯重又全神貫注地幹活,他彷彿是在挖一個散兵坑,好讓自己在現實的世界里有一個藏身之所。我在他身後幹活。但顯然我們是在浪費時間。
他的妻子插話道:「你認識她多久了?」
這是一座白色的平房,在柏樹林的依託下,猶如一座經典的寺廟。房子方方正正,比例完美,只有繞到後面才能看出整個面積有多大。我經過一個長五十英尺的游泳池,池子的末端放著一件藍色的貂皮大衣,猶如無頭女人的皮膚,大衣被一個首飾盒之類的東西壓著。
透過前面的滑動玻璃窗,我看見一個很年輕的小夥子坐在門廊上。他一身運動休閑打扮,穿了一條藍色的T恤衫,戴了一頂划船帽。只見他遠遠地望著海灘上的人,就像坐在劇院包廂里的觀眾。
「不。你要和我在一起。房子燒毀了,我的心情很糟糕。我感覺我的生活也被燒毀了。其實沒有,對不對?」
「如果不是你,又是誰讓她把賓士車開走的?」
火從山上燒下來,速度越來越快,火勢越來越猛。樹https://read•99csw.com木開始搖晃。一群短翅鵪鶉從樹下的灌木叢中飛起來,掙扎著向比房頂更高的地方飛去。濃煙如滾滾的黑暗跟在它們身後。
大火鬧出暴風雨那麼大的動靜。巨大炙熱的火苗狂野笨拙地跳到樹上。原本冒煙的柏樹突然著起火來。接著,其他的柏樹也齊刷刷地燒起來,猶如一排大火炬。
「我需要交通工具。」他的說法很合理,「不是我要去什麼地方。」
我們來到一條可以俯瞰城市的回車道。卡洛斯把車停在路邊,我也跟著停了車。濃煙掛在城市上空,為它塗上一層老照片般的深棕色。我們從汽車裡鑽出來回望那座房子。
他聳了聳厚實的肩膀,甩掉責任感的威脅。「這完全取決於你,不是嗎?」
「一百塊就行。」
「我根本沒見過她,」女人說,「聽她說話感覺瘋瘋癲癲的。不過,現在的年輕人沒法說。」
「阿米斯泰德太太?」
「傑瑞是誰?」
「哦,我想去旅行。」她語氣中的堅定是假的,旅行好像是她臨時想出來的主意,「我可能會去南斯拉夫。」
她皺起眉頭。承認這一點令她痛苦。我們的車跟在賓士車後面,她解釋道:「我很喜歡那些鵪鶉。自從我們蓋了這個房子,我就一直給它們餵食,照料它們。現在它們終於有了一點安全感。今年春天它們把小鵪鶉帶到院子里來了。」
一扇門關上了,他們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我聽到了更多私密的聲音,於是決定出去。
她猛地轉過身面對我,我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的暴脾氣。「你對那個女孩了解多少?」
「既然是這樣,你可以幫我干點活。」微笑在她的臉上劃開一道白色的口子。她指了一下那把放在樹下棕色的松針上的鐵鍬。「你幫卡洛斯挖溝吧。」
「別生氣。」她說。
「很快,如果他在海濱別墅里。」
那個女人正在和大火說話,彷彿大火是個瘋子或瘋狗。「回去,你這個骯髒的渾蛋!」然而,當我叫她的名字時,她卻歡快地轉過頭來。
「我想是這樣。」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種嘲諷的滿足感,「前天晚上她的情緒突然失控,真的。結果,她跳到海里去了。傑瑞不得不跳下去救她。」
他用冷酷犀利的眼神瞥了一眼他的妻子。「別沒完沒了的,弗蘭。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叫克蘭戴爾的女孩。你要是不信就去問傑瑞。這個女孩是他的朋友。」
他搖了搖頭。「沒用。樹會燒掉,房子也有可能燒掉。」
「她長得有點像希臘人。」read.99csw.com
一棵柏樹開始冒煙,阿米斯泰德太太的水管根本夠不著。她叫卡洛斯爬樹。
既然有要花錢的地方,我就把錢接了過來,然而,這個交易讓我隱約感覺自己的社會地位降低了,我好像變成了一個替人追討債務的人。這讓我在沒有見到羅傑之前就已經對他抱有了一定的同情。
「向來如此。」
他朝大海那邊指了一下。鏟了幾鍬土后,他補充道:「她叫阿里阿德涅。」他緩慢而認真地念著這個詞。
「我們最好離開這裏。」他說,「如果大火燒到車道上,我們的去路就會被切斷。您希望怎麼處理這件毛皮大衣?」
她跟著他下了樓,神情緊張專註,好像自願下地獄似的。他們的談話聲順著樓梯飄上來,在退潮的間隙聽得清清楚楚。
她轉過身我才發現她是個少白頭。她熱燙燙的褐色的臉被綠色的斜眼冷卻。她穿著白色的便裝,姿態很優雅。
火苗如彎曲的手指抓著那座房子,把煙和火焰從窗戶里擠出來。我們回到車上,向山下開去。這是一天中我第二次幫忙疏散,這讓我變得有點疑神疑鬼,直到我明白了其中的緣由。這些和我有牽連的人可以忍受住在郊外的空地上直到違反人性。
「你不想去嗎?」
火聲更大了,他的臉變了色。我們又挖了幾鍬土。我的肩膀和手心開始發酸。襯衫已經貼在後背上了。
年輕人站起身,脫掉帽子,臉上既無驚訝的表情,也沒露出欣喜之色。「沒想到你會來,弗蘭。」
「新月街的房子被大火夷為平地了。」
阿米斯泰德家和布羅德赫斯特家一樣都處於有爭議的地段。我把車停在院子里一輛黑色的林肯大陸車旁邊。火場離這裏很近,汽車熄火時,我甚至感覺到它的震顫。餘燼如灰色的雪花洋洋洒洒飄落在院子里的柏油路上。我聽到後面的某個地方傳來水流噴涌的聲音。
「你打算重建嗎?」
「我有這個打算。但你還沒跟我解釋你為什麼對她這麼感興趣?」
他略有遲疑。「太可惜了,你喜歡那個房子,對不對?」
我想起了裝在兜里的那本書。書的扉頁上用鉛筆寫著「傑瑞·吉爾帕特里克」。
「你們有孩子嗎?」
我站起身,環顧四周。城市上空的煙層下,空氣雖然刺鼻,但還算純凈。低垂的太陽猶如旋轉的黃色飛盤,似乎伸手就能接住。
「扔進游泳池裡。」她說,「天太熱沒法穿貂皮大衣。」
「也許會。可是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回來。」
「南斯拉夫有什麼?」
阿米斯泰德九-九-藏-書的海濱別墅是一幢灰色的浮木建築,我們從後面的二樓進去,穿過開放的樓梯間進入主卧。這個房間裝修成船艙風格,裏面擺放著黃銅製品、壁掛式氣壓計和船長椅。
「很好。如果車況良好,我會給你開一張支票。」
他語氣陰沉地說:「我不會和小妞亂來。星期四晚上我是一個人在這裏過的,喝了一晚上的酒。那個女孩上船,我既不知情,也沒有允許。」
我們跟在卡洛斯的賓士後面,把車開上沿海大道,然後沿著海邊來到一排依照海灣的弧度建造的海濱別墅前。卡洛斯帶我進入房子後面的一個停車場,我把車停在賓士車旁邊。「趁我想起來了,」阿米斯泰德太太說,「我現在就把錢給你。多少錢?」
「您知道他是誰嗎?」
「她把一個六歲的男孩帶跑了。這麼做相當於拐騙兒童。」我保留了剩餘的故事。
他轉過身來盯著我,好像剛發現我的存在。這是個相貌英俊的小夥子,比他的妻子年輕十來歲,體格健壯,性情急躁。我發現他的黑髮有些稀疏。他覺察到了這一點,於是用手胡嚕了一下頭髮。
她還盯著我的臉。「你說你是偵探。那這個女孩做過什麼?」
「他姓吉爾帕特里克。」
「阿米斯泰德先生不喜歡女孩?」
「因為那個金髮女孩?」
「阿米斯泰德先生在哪兒?」我問卡洛斯。
「船在哪兒?」
這座房子是框架結構,開放椽子,沒有隔音,憤怒的聲響在房子里回蕩。聽到這個動靜,弗蘭·阿米斯泰德縮成一團,彷彿她的身體正在遭受暴力。她怕她的丈夫,我想,她很可能也愛他。
「她是哪裡人?」我說。
「這和我聽到的版本不一樣。」她說,「我聽說星期四她和你在阿里阿德涅過了一晚。碼頭是公共場所,怎麼能做那種事?」
她掏出一個美元符號形狀的金鈔票夾,把面額為一百的鈔票放在我的膝頭。接著,她又把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放在上面。
「我怎麼知道她是誰,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金髮女孩?」
「暫時吧。」他說,「這個地方我受夠了。」
千姿百態的火焰出現在山頂,而後繼續在天空開出大花。一架放哨的B-52轟炸機在山坡上盤旋,山下響起警報聲。
「那條船。」他說,「阿米斯泰德太太告訴我,這是個希臘名字。她對希臘很著迷。」
「昨天早上我的朋友佩德羅出海的時候看見她了。佩德羅是個漁夫,天不亮就得起床。那個女孩爬到桅杆上高喊著要跳下去。男孩勸她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