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第一章

一隊士兵護送一個高級軍官來到了人群前方。他有著方下巴、薄嘴唇,眼睫毛濃密烏黑。和護送他的士兵相比,這個軍官的外套反而顯得很簡單樸素,沒有雙閃電。從他的行為舉止來看,顯而易見,他是這裏的負責人。
拉萊沖他笑了笑:「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勞動使人自由。
他拖著腳步跟著前面的人走到另一排桌子前,那裡有另外一批穿著胸口有綠三角的條紋衣服的犯人,旁邊站著更多的黨衛隊士兵。拉萊特別想喝水,已經要受不住了,他又渴又累。當手裡的那張紙條被突然扯出去的時候,他驚呆了。一個黨衛隊軍官扯下拉萊的外衣,撕掉他襯衫的袖子,然後把他的左前臂平放在桌上。「32407」就這樣被那個犯人依次刺進了拉萊的皮膚,他目瞪口呆。內嵌針頭的木條在他的皮膚上迅速移動,很疼。然後這個男人拿了一條浸滿綠色墨水的破布,粗魯地擦了擦拉萊的傷口。
「為什麼?」
拉萊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他想小便,就跨過熟睡的同伴踩到地面上摸黑往營房後面走,想著那可能是最安全的方便之處。一路上他聽到了一些聲音:斯洛伐克語和德語。走到後面,看到那裡有衛生間,雖然便池簡陋又粗糙,他還是鬆了口氣。樓棟後面有一排長溝,上面蓋了厚木板。三個囚犯正跨坐在溝上,邊大便邊悄悄聊天。拉萊看到樓的另一頭有兩個黨衛隊士兵正在昏暗中往這邊走,吐著煙圈嘻哈大笑。他們的槍松垮垮地掛在他們背上。四周的泛光燈忽閃忽閃,他們的影子也忽隱忽現,讓人十分不安,拉萊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他的膀胱快炸了,但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停在原地。
進了院子之後,這些男人被趕著站成豎列。拉萊這一列的最前面是一個看起來飽經風霜的犯人,坐在一張小桌子前。他穿著藍白相間豎條紋的上衣和褲子,胸口的位置有一個綠色的三角形標。他身後站著一個黨衛隊軍官,手裡端著槍隨時準備射擊。
天色漸暗。拉萊和前前後後數不清的人在雨中往前走,他們似乎走了很久。地上的泥巴越來越厚,這讓他每次抬腳都很艱難。但他還是頑強地往前走。一些人或在泥里掙扎,或摔倒在地靠手或膝蓋撐著,這都會引來暴打,直打到他們重新站起來。如果站不起來,他們就會被一槍打死。
笑,安靜卻真實。那個士兵雖然在場但對他們視若無睹,士兵沒打擾這些人,而最後他們也睡著了,肚子還在咕嚕嚕叫。
其他人想要跟他搭話的時候,他都會回應一些鼓勵的話,試圖把他們的恐懼化為希望。我們站在屎堆里,但不能溺死其中。有人嘀咕著對他的外表和舉止指指點點,罵他有上等人的那種裝腔作勢。「瞧瞧你現在,不也這副狼狽樣嘛。」他盡量不去理會這些話,對那些有敵意的目光回以微笑。我又能取笑誰呢?我跟其他人一樣害怕。
拉萊主動在當地政府部門報了名,服從調配。處理這個事的官員是他以前的朋友——他們曾一起上學,跟彼此的家人也都很熟絡。拉萊被告知自行前往布拉格向有關當局報到,等待下一步指示。
「穿衣服之前你們要去理個發。」一個幸災樂禍的黨衛隊軍官跟他們說,「出來——快點!」
隨即,這些人就脫掉了褲子、外套、襯衫和鞋子,把這些臟衣服都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椅子上。
「這並不重要。只要記住,我們在這裏,我們的家人就可以安全待在家裡。」
阿倫跨過拉萊到地面上。
「但是萬一……」
拉萊回到了斯洛伐克克龍帕希的父母家,接著聽到了小鎮上的猶太人要被集中起來送去為德國人工作的消息。他知道猶太人不被允許繼續工作,他們的生意也被沒收了。近一個月以來,他在家裡幫幫手,跟父親和哥哥一起修修東西,給小外甥們做做新床——他們的小床已經睡不下了。拉萊的姐姐起早貪黑地偷偷出去做裁縫,她是家裡唯一read•99csw•com的收入來源。她是最好的僱員,她的老闆願意為她冒險。
院子的那一邊是更大的一片地方,湮沒在黑暗之中。周圍柵欄的頂部都連著鐵絲網。崗哨上有黨衛隊士兵提著槍指向拉萊的方向。閃電擊中了附近的柵欄。它們通了電。雷聲不足以掩蓋槍響,又有一個人倒下了。
接著,屋子的深處傳出一聲遲疑的「哞……」
「你去哪裡?」
拉萊伸到床邊,緊握住阿倫的手說道:「憋著。」
1942年4月
黨衛隊,步槍,惡狗,財物被掠走——這都是他曾經無法想象的。
「走運的傢伙。」有人咕噥道。
周圍的人開始留意他們的對話,抬頭看看這倆人,然後又繼續沉默,深陷各自的憂慮之中。他們共有的是恐懼,還有青春,以及信仰。拉萊努力不讓自己去瞎想後面會發生什麼。有人告訴他,他這是要被帶去給德國人做事——他也正打算這樣做。他想到故鄉的家人。他們是安全的。他做出了犧牲,不會後悔。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他依然會這樣做,依然要讓摯愛的家人留在家裡,在一起。
烏雲滾滾而來,遠處也傳來轟隆隆的打雷聲。大家就這樣等待著。
這群人步伐沉重地朝著前面若隱若現的磚樓走去,磚是臟粉色的,還能看到有幾扇落地窗。樹木在入口處站成一行,洋溢著春天的生機。拉萊走進開著的鐵門,抬頭看了看門上鍛刻的德語「ARBEIT MACHT FREI」。
一天晚上她回到家,帶了一張被要求掛在商店櫥窗里的海報。上面寫著,每個猶太家庭要交出一個年齡超過十八歲的孩子為德國政府工作。其他鎮子上發生的事早已傳到這裏,看樣子克龍帕希也無法倖免。似乎斯洛伐克政府默許了希特勒更多的行動,滿足他的所有要求。海報上用加粗字體警告這些家庭,如果有孩子符合條件卻沒交出來,那麼全家都會被送去集中營。拉萊的哥哥馬克斯當即說他會去,但是拉萊不可能讓他這樣做。馬克斯有妻子,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家裡需要他。
「現在是什麼情況?」阿倫問,聽起來像個孩子。
「歡迎來到奧斯維辛。」
「不要『萬一』。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們誰都不知道。他們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吧。」
「等停下來的時候,我們要不要試試拿下他們?我們比他們人多。」這個年輕人臉色蒼白,面帶疑惑。他握緊雙手在跟前揮了幾拳,卻也有點力不從心。
阿倫什麼都沒說,又爬回到床上躺下了,他握緊兩個拳頭抵在胯部,充滿恐懼,也心生反抗之意。

拉萊回頭看到阿倫朝他走過來。渾身濕透,滿身泥污。但還活著。
「我是指揮官魯道夫·霍斯,奧斯維辛的司令官。剛剛你們走過的大門上寫著『勞動使人自由』。這是你們的第一課,也是你們唯一的一課。努力勞動,讓你們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樣你們就會得到自由。不服從命令的後果很嚴重。你們即將要走一些必要的流程,然後會被帶到你們的新家:奧斯維辛二號——比克瑙。」
拉萊試著脫掉又重又濕的外衣。衣服磨破了,濕毛線和泥土混合的味九-九-藏-書道讓他又想起了牲口車。拉萊仰頭望著天,大口吞咽傾注而下的雨水。甜甜的雨水是他這些天以來遇到的最好的東西,也稱得上是這些天唯一擁有的東西。乾渴加劇了他的虛弱感,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用手攏住雨水,咕咚咕咚大口喝水。他看到遠處有聚光燈圍住的一大塊地方。他處在半昏迷的狀態,這讓他覺得那些聚光燈在雨中跳躍,像燈塔一般閃耀,指引著他回家的路,召喚他——來到我這裏,我會給你提供庇護、溫暖和食物。他繼續走。但是當他跨過大門,這些光就消失了,不再有呼喚,不再有交易,也不再有勞動換取自由的承諾,拉萊意識到之前的想法只是轉瞬即逝的幻想。他也只是進了另一座監獄罷了。
他們很快就聽到了答覆:「到早上你們就有吃的了。」
他打量著這個拘禁著他的空間,估摸著它的大小。這車廂大概兩米半寬,但是他沒辦法估算長度,因為看不到盡頭。他又試圖數一下同行有多少人,但是人頭攢動,上下顛簸,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他不知道還有多少節這樣的車廂。他的後背和雙腿都很疼,臉還有些癢。冒出的胡茬提醒著他,自從兩天前上了車,他就沒有洗過澡,也沒刮過鬍子。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他轉身看見了身邊的阿倫。
拉萊感到有支槍柄捅了他一下,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他從地上撿起外衣,跟著前面的人磕磕絆絆地走進一棟很高大的磚樓,沿著外牆有一排排長椅,這讓他想起了他在布拉格上學時的體育館,在這趟行程之前,他還在那裡住了五天。
文身只用了幾秒的時間,但在拉萊這裏,時間彷彿凍結在那一刻,令他觸目驚心。他抓住自己的胳膊,盯著這個數字。一個人怎麼能對另外一個人做這樣的事?他問自己,在他或長或短的餘生里,此時此刻這個毫無規律可言的數字「32407」是不是將成為他的新身份?
他慶幸自己終於挪到了車廂邊上。透過橫木板條間狹小的縫隙,他能瞥見一路飛逝的鄉間景色。絲絲新鮮的空氣稍稍平復了他想要嘔吐的感覺。現在可能是春天,但連日陰雨,烏雲重重。他們偶爾會路過春花燦爛的田間,每當這時,拉萊會暗自微笑。花啊!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母親告訴他的,女人愛花。下次他送花給姑娘,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了?他盡情看著想著,它們明艷的色彩在眼前閃過,遍野的罌粟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片緋紅。他發誓,下次送花,他一定要親自去采。他從未想過花兒可以這樣成片成片地瘋長。他的母親曾經在花園裡種過一些花,但她從來不摘,也不把它們拿進屋。他開始在心裏盤算著「回家后」要做的事……
「別浪費力氣了。」拉萊說,「如果我們能撞破這些車廂,你們難道不覺得一頭牛早就逃走了嗎?」
「這些墊子里有乾草,」另一個人說,「或許我們要繼續學牛吃草了。」
拉萊上完廁所回到他的床鋪。
「是啊,看來我們到家了。你看看。」
拉萊的父親曾經在火車站接一位顧客。謝恩伯格先生正準備優雅地坐進馬車,拉萊的父親把精美的皮箱放在對面的座位上。他從哪裡來?布拉格?布拉迪斯拉發?或許是維也納?他穿著價格不菲的羊毛西裝,鞋子擦得鋥亮,拉萊父親爬上車前面的時候,先生對他笑了笑,簡單地交談了兩句。拉萊的父親駕著馬車往前走。就像大多數其他男人一樣,他到處接送客人,提供交通服務。謝恩伯格先生剛剛談完重要的生意準備回家。拉萊想成為他而不是他父親這樣的人。
「你很久沒看到自己什麼樣了吧。看看我你就知道了。」
那兩個士兵動作一致地往空氣里彈了彈煙灰,揮舞一通槍,最後開了火。蹲在那裡大便的三個人就此變成了屍體,被扔進溝里。拉萊簡直無法呼吸。士兵經過他的時候,他把後背緊貼在牆上。他看到了其中一個士兵九_九_藏_書的大概模樣——一個男孩,僅僅是個混賬孩子而已。
「快點,快點。」
「你怎麼能這麼冷靜?」年輕人問,「他們可是有槍的。這群混蛋用槍指著我們,逼我們上了這……這牲口車。」
大多數人都聽不懂黨衛隊喊的指令。拉萊幫身邊的人翻譯,他們再把指令傳遞下去。
「脫掉衣服。」
他不知道現在在哪兒,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工作,這句話對他來說簡直像是一個噁心的玩笑。
「我們有拳頭,他們有槍——你覺得誰能贏?」
這些人再次排成隊,朝一個手裡拿著剃刀的囚犯那兒走過去。輪到拉萊的時候,他端坐在椅子上,挺直後背,仰起腦袋。他看著黨衛隊軍官們在隊伍前後來回走,用槍柄毆打這些一|絲|不|掛的囚犯,大肆侮辱,無情大笑。拉萊又坐直了一些,把頭又抬高了一點,他的頭髮只剩下發茬,剃刀接觸頭皮的時候也毫無閃躲。
四周傳來一陣輕輕的笑聲。那個士兵也沒什麼回應。
一個年輕人緊盯著拉萊,擠過他身前亂鬨哄的一堆人,朝拉萊挪過去。一路上有幾個人推搡著他。努力爭取的,才是自己的地方。
一聲槍響劃破天空,拉萊下意識驚了一下。他面前站了個黨衛隊軍官,拿槍指著天。「動起來!」拉萊餘光瞥了一眼身後空了的火車。衣服吹得到處都是,書頁也隨風翻動。幾輛卡車開了過來,從中鑽出幾個小男孩。他們抓起丟了滿地的東西扔到車裡。拉萊感到肩上沉重無比。對不起,媽媽,他們拿走了你的書。
「幫不幫忙,不幫就滾開。」一個壯漢猛然撲向那邊時衝著拉萊喊。
可憐的傢伙。
阿倫臉色沉了下來。
指揮官的眼光掃過他們的臉。接著,他開始講一些其他的事,但是他的講話被一陣隆隆的雷聲打斷。他看向天空,低聲咕噥了幾句話,朝著面前這些人一臉不屑地揮了揮手,就轉身離開了。「歡迎儀式」至此結束。他的護衛也匆忙地跟著離開了。這簡直是拙劣的炫耀,但還是有震懾力的。
我的人生還美好,不能在這破地方結束。
拉萊看了眼這個數字:32407。
那天,謝恩伯格先生的夫人並沒有一路隨行。拉萊喜歡偷瞄他父親車廂里搭載的謝恩伯格夫人和其他女士,她們嬌嫩的小手包裹在白手套里,她們優雅的珍珠耳環和項鏈十分相配。他喜歡這些穿戴著精美服飾的漂亮女人,她們時常會和重要人物相伴相隨。拉萊幫助他父親的唯一好處在於他可以在開車門的時候輕握她們的手,扶她們下車,聞著她們的香氣,想象她們所過的生活。

「他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這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拉萊知道他這麼說聽上去並沒有什麼說服力。他們朝對方笑了笑。內心深處,拉萊自己也接受了自己的建議: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要一直服從。
這句話輕描淡寫地從一張幾乎沒張開的嘴裏說出來,這讓拉萊覺得難以置信。他們被迫遠離家鄉,像動物一樣被運到這裏,現在又被全副武裝的黨衛隊包圍,這竟然叫歡……歡迎?!
在這擁擠的車廂里,他們不能坐著,更別說躺下了。這裏的廁所就是兩個桶。桶滿了,大家自然就想離惡臭遠一點,便有人開始打架。桶被撞翻,一地污穢。拉萊緊緊抱著他的手提箱,不管去哪兒,他都希望這裏面的錢和衣服能夠給他換來自由,或者,再不濟,也能給自己換來一份安全的工作。或許在那裡,我的語言能派上用場。
兩天後,火車再次停下了。這一次外面傳來很大的騷亂聲。在車裡能聽到狗叫,還有用德語呼來喝去的命令。門閂被撥開,車廂門哐啷哐啷地開了。
一路上車停了很多站,有時候停幾分鐘,有時候幾小時,幾乎都是停在鎮子或者村莊外。拉萊偶爾會在火車加速路過的時候瞥見站台的名字:茲瓦爾東、傑濟采。然後過了一會兒,丹科維采,到了這裏他就確信他們已經到了波蘭境內。但不確定的是,他們https://read•99csw•com會停在何處?這一路的大部分時間里,拉萊都沉浸在他對布拉迪斯拉發生活的回憶之中:他的工作,他的公寓,他的朋友們——尤其是女性朋友們。
「你覺得我們這是去哪兒?」
令拉萊高興的是他馬上就可以見到水了,但是他知道他可能不會再見到他的衣服或者是衣服里的錢了。
「從車上下來,留下你們的東西!」士兵喊道,「快點,快點,跟上!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到地上!」拉萊在離門很遠的那邊,是最後幾個下車的人之一。走到門邊的時候,他看到了騷亂中被打死的那人的屍體。他閉了會兒眼,為這個人的死亡做了簡短的禱告。然後他就離開了車廂,但離不開的是他那身惡臭——這惡臭深深浸入他的衣服、他的皮膚和他的每個細胞。拉萊跪在地上,雙手撐在碎石路上,就這樣過了許久。氣喘吁吁,筋疲力盡,口渴難挨。他慢慢站起身,看了看周圍上百個驚慌失措的人。大家都在想辦法弄清楚現在的狀況。狗在猛咬那些走得慢的人。畢竟這麼多天沒走路了,很多人磕磕絆絆的,腿上的肌肉都在「罷工」。有些人不想交出財產或者僅僅是聽不懂命令,他們的手提箱、一捆捆書和僅剩的一點財產也都被搶了。緊接著迎接他們的就是拳打腳踢。拉萊仔細看了看這些穿制服的人。他們一臉兇狠,面帶威脅。他們外套領子上的雙閃電標誌讓拉萊知道了自己在跟什麼人打交道——納粹黨衛隊。換個不同的情境,他大概會欣賞這衣服的做工——布料挺括,剪裁精良。
他還沒走到淋浴的地方卻已經渾身顫抖了。我做了什麼?過去的這些天他都在告訴身邊的人要低頭,要低調,要服從指令,不要與人為敵,然而現在他自己卻沒能做到,還在這棟見鬼的樓里點了把火。如果有人指認他是這個縱火的人,他幾乎可以確認他會遭遇什麼。愚蠢。愚蠢。
「我們到了。」
他們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拉萊對自己發誓:我要活著離開這個地方。我要走出這裏,作為一個自由的人。如果世間有地獄,我要看到這些殺人犯燒死在裏面。他想到克龍帕希的家人,希望他來到這裏至少能讓他們免於相似的遭遇。
「那幾聲槍擊。」阿倫問,「他們是誰?」

「也就消停了。」一個空落落的聲音接道。
他們聽進去了拉萊的話。火車繼續顛簸著向前。或許管事的那些人早就知道,顛簸的行進會平息這場騷亂。車廂又重歸安靜,拉萊閉上了眼睛。
「你也聽到了那槍響,」拉萊說,「就等到明兒一早吧。」
在淋浴區,他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上百個顫抖的男人肩並肩站著,冰涼的水澆在他們身上。他們向後仰頭,大口地喝水,儘管這水很臟。很多人用手擋住生殖器,試著緩解一點尷尬的氛圍。拉萊洗凈了身上和頭髮里的臭汗和污垢,沖走了那股惡臭。水嘶嘶地從水管里流出來,打在地面上。水停的時候,通向換衣室的門就都開了,用不著命令,他們就走回到之前的地方,發現取代他們原本衣服的是蘇軍的舊制服和靴子。
「我覺得,我們到了。」
年輕人默不作聲。他一側肩膀擠在拉萊胸前,拉萊能聞到他頭髮散發出的油膩和汗臭的味道。他的雙手無力地垂在兩邊。「我叫阿倫。」他說。
火車再一次停下了。周遭一片漆黑,烏雲擋住了月亮和星星,沒有一絲光亮。不知道這黑暗是否預示著他們的未來?一切就是現在的樣子。我能看到、感受到、聽到和聞到的樣子。他看到的只有像他一樣的人,年輕的、通向未知的人。他聽到餓癟了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抗議,乾燥的喉嚨也發出十分沙啞的嘶聲。他聞到的是小便、糞便的惡臭,還有好久都沒洗澡的體臭。大家都趁著沒被推到一邊,稍事休息,沒必要為了一點地盤爭來斗去。現在,拉萊的肩膀上不止躺靠著一個腦袋了。
「去尿尿。」
他脫下衣服,把它們放在長椅上,但是他read•99csw.com內心怒不可遏。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小包火柴,這讓他想起過去的喜悅,接著他偷偷瞥了一眼離他最近的軍官。那人正在看別的地方。拉萊劃了根火柴。這大概是他自由意志的最後一擊。他把火柴放進了外衣的內襯裡,上面蓋上他的褲子,然後就匆匆跑進排隊淋浴的隊伍中。過了幾秒,他身後傳來了一聲尖叫:「著火了!」拉萊朝後看,只見光著身子的男人們推來推去想要逃走,而同時一個黨衛隊軍官在忙著撲滅火焰。
他們跟著人群慢慢往前走,樓外有個黨衛隊軍官站在那裡,每個人走過的時候都給他看一下胳膊上的文身,他會把號碼記在筆記板上。拉萊和阿倫的身後一直推推搡搡,停下的時候,他們已經身處第七營房之中了。這是個挺大的營房,一面牆有三層床鋪。幾十個男人被迫進了這棟樓。他們互相爭搶,推來搡去只為了搶佔一點地盤。如果他們足夠幸運或是足夠強悍,他們只需要跟一兩個人住在一起。運氣並沒有站在拉萊這一邊。他和阿倫剛爬上了一個上鋪,就發現那裡已經被另外兩個犯人捷足先登了。他們很多天沒吃飯,已經喪失了力氣和鬥志。他能做的只是蜷坐在一個看起來像床墊的稻草堆上。拉萊雙手按著胃,試著減輕肚子的絞痛。幾個人大聲沖看守喊道:「我們需要吃的。」
流程開始了。拉萊看見第一批犯人被推到桌子邊。他站得太遠,聽不清那些零星的對話,他只能看到穿著睡衣褲坐在那裡的人記下一些信息,然後給每個犯人一張小紙條。終於輪到了拉萊,他報了他的名字、住址、職業和父母的名字。這個滿臉滄桑的人把他的回答工整地記下來,然後給了拉萊一張標有數字的紙條。這個人自始至終也沒抬頭看拉萊。
火車哐當哐當地開在鄉間。拉萊抬著頭,自顧自地呆坐著。二十四歲的他覺得認識身旁這人沒有什麼意義——那人在打瞌睡,偶爾還會靠到他的肩膀上;拉萊也並沒推開他。數不清的年輕小伙兒們被塞進了這本該用來運牲口的火車廂,而他,只是其中之一。沒人告訴他們這是要去哪裡。拉萊穿著他平時的衣服:熨平的西裝,乾淨的白襯衫,戴著領帶——總得穿得給別人留下好印象。
「到早上我們都餓死了。」營房後面的一個人說。
幾個男人收了手,氣沖沖地朝他轉過身。
他把行李箱放在地上。他們怎麼會知道這個就是我的?他打了個寒噤,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箱子和裏面的東西了。他摸了摸|胸口藏錢的上衣口袋。他抬頭望了望天,深吸了口新鮮冷冽的空氣,提醒自己至少已經到了外面。
似乎差不多每隔一小時,都有人問他相似的問題。拉萊被問累了,就開始回答「等等看吧」。他不明白為什麼大家直接把問題拋給他。他沒有特別的學識。沒錯,他穿西裝打領帶,但這是唯一能看到的不同了,其他方面他和別人毫無二致。我們都被綁在同一條骯髒不堪的船上。
「不用了,謝謝。」
有個士兵從身後推了推他,暗示他可以走了。拉萊跟著隊伍走回淋浴間,和其他人一起翻找合身的衣服和合腳的木鞋穿。雖然那都是些不幹凈、有污漬的衣物,但他還是找到了差不多合腳的鞋,而且希望他隨手抓的那件蘇軍制服能合身。穿好衣服后,他就聽從指令離開了這棟樓。
又有人開始打架——混戰,嚎叫。拉萊看不清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感覺得到身體的扭打和推搡。然後,一片沉默。昏暗中,有人說:「你殺了他。」
「我們在哪兒?」
「我叫拉萊。」
「把你們的衣服放在長椅上。你們洗過澡之後再回來拿。」

後面幾節車廂傳來了一陣嘈雜,而且聲音似乎越來越近。那些車廂裏面的人再也忍受不了了,試圖要逃出去。他們撞著車廂木頭的那一邊,砰砰地猛擊——聽聲音一定用的是便桶。這聲音吵醒了所有人。很快,每節車廂都爆發出自內向外的暴亂。
「我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