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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但是我們沒有未來。」
「你想要說什麼?」
「謝謝你。」
吉塔雙頰泛起紅暈,轉頭不看他。他輕輕地轉過她的臉,重新對著他。
「文身師。」
吉塔盯著看,突然意識到她是她以前在家鄉托普拉河畔弗拉諾夫時候的鄰居,她比吉塔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更加蒼白消瘦了。
吉塔靠近這群女人,她們大多數看起來年齡都比較大。年紀大的女人在比克瑙很少見,畢竟這裏需要年輕人來幹活。一個女人走上前來,伸出她的雙手。「吉塔,是我,你的鄰居希爾達·戈德斯坦。」
回憶向吉塔襲來,過去的氣味、感知和瞬間:熟悉的門口、雞湯的鮮香、廚房水槽旁開裂的肥皂、溫暖夏夜裡的歡聲笑語和母親的懷抱。
「沒有,他們幾個月前就被帶走了。你父母和你的姐妹。你的兄弟們已經離家很久了,聽你母親說他們參加了抵抗運動。」

「不,一點都不。」
「所以這次探訪是受限制的?」
「我想相信,但是——」
「我們中有一個人能感到一點幸福就足夠了。我們都感受得到,這是你讓我們感到的——對我們來說足夠了。」丹娜說。
他們忘情地親吻,緊緊抓著彼此,熱烈地擁抱著對方,直到她推開他。

「先讓我吻吻你。」
戈德斯坦夫人低下頭:「對不起,我們聽說他們……他們……」
護士把拉萊帶到門格勒面前,他暫停了檢查。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拉萊每天都要去奧斯維辛。五個焚屍爐都在滿負荷工作,但還是有一大批囚犯需要文身。他在奧斯維辛的行政樓領取指令和供給。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去比克瑙的行政樓,所以他也沒有機會見到吉塔。拉萊想告訴她他是安全的。
吉塔點點頭。
「噓,沒關係。」他說,「我這幾個星期每天都在奧斯維辛。」
「你們要放我們所有人回家?」
「你遲到了。」門格勒得意地笑著說,顯然很享受拉萊的不安。他指著站在他左邊的一小群女孩。
「我知道。但現在我在這兒。我還有事要跟你說。」
那天晚上,吉塔回到營房,聽說新來了幾個人。已經住在這兒很久的人看著新來的都很不滿。她們不想跟新來的講等待著她們的是怎樣的恐怖,也不想跟她們分享限量的供給。
「我想逃避,對不起,我的拉萊。你們知道,read.99csw.com我也滿心覺得對不起你們兩個。」

「戈德斯坦夫人……」吉塔走近,緊緊抓住那女人的手,「他們把你也抓來了。」
「你相信我嗎?」
女人點點頭:「大概在一星期前他們把我們都帶走了。我和其他人分開了,我被丟上了火車。」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拉萊聽到門格勒對她說。
「我美麗的吉塔。我被你迷住了。我愛上你了。」
「沒有秘密。」丹娜也應道。
「如果我給吉塔寫張紙條,告訴她我很好,就是在奧斯維辛很忙,你能帶給她嗎?」
吉塔好像抓住了一點希望:「那我的父母和姐妹跟你一起嗎?」
門格勒轉身對近處的一個護士說:「給這個年輕漂亮的小東西找塊毛毯。」
「或許你說得對,丹娜,但是如果我告訴他了,我們就都會很難過,我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有所不同。我想要忘記我在哪,也想忘了我家裡都發生了什麼。每當他抱著我的時候,我確實會忘卻其他,即便是短短几刻。我想要短暫地逃避現實,這樣是不是不對?」
第二天早上,吉塔去找她的卡波幫忙。她會讓拉萊盡量滿足卡波的一切要求,只為了讓戈德斯坦夫人免於苦役,白天能待在營房裡。她建議讓戈德斯坦夫人每晚倒便桶,這個活兒通常是卡波每天指派她認為在背後說她壞話的人去做的。卡波的開價是一枚鑽石戒指。她聽信了拉萊有珠寶箱的傳聞。交易就這樣達成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說這些?看看我。我很醜,我還很臟。我的頭髮……我以前的頭髮很美。」
他撫摸著她的臉頰問:「我讓巴雷茨基告訴你的,你沒收到消息?」
轉過牆角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圍住一部分後院的鐵絲柵欄。然後他發現圍起來的區域里有些動靜。他拖著步子往前走,看到柵欄后的景象就震驚地呆立在原地:有幾十個女孩子,一|絲|不|掛——很多躺在那裡,有些坐著,還有些站著,但幾乎沒人動彈。拉萊茫然不知所措,他看著一個警衛走進這片圈出來的地方,在女孩子中間走來走去,拎起她們的左胳膊找一個號碼,而這個號碼有可能正是出自拉萊之手。警衛找到了想要的女孩子,就把她從人群中拖了出去。拉萊看著女孩子們的臉。空洞。無聲。他注意到有幾個正傾靠在https://read•99csw.com鐵絲網上。這裏的鐵絲網不同於奧斯維辛和比克瑙的,這個沒通電。她們連自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那你站在外面是做什麼?進來。」
他走進一個大房間,朝一張桌子走過去,一兩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淡淡地跟他打了招呼。這裏的囚犯看起來不像人。更像是被木偶操縱者遺棄的木偶。他靠近坐在桌子後面的護士,舉起他的包。
「我愛你現在頭髮的樣子,以後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愛。」
「沒有秘密。」吉塔說。
「我不能。聊這件事對我來說太痛苦了……而且他見到我很開心。」
「你最好別那麼想,文身師。別人可沒有我這麼好說話,那樣你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那你知道他們被帶去哪兒了嗎?」
「吉塔。是你嗎,吉塔?」一個虛弱的聲音叫了出來。
到了奧斯維辛,巴雷茨基告訴拉萊他要去躺一會兒,讓他自己去第十營房。他一到地方,就被前面的黨衛隊軍官帶去了營地的後方。拉萊注意到這裏的構造和比克瑙的營房不太一樣。
第二天早上,拉萊在辦公室從貝拉那裡接過供給和指令的時候沖吉塔眨了眨眼。但當他看到吉塔身邊坐著的希爾卡時,他的笑容消失了。她低著頭,再一次沒跟他打招呼。這種狀況持續太久了。他決定逼著吉塔告訴他希爾卡出了什麼事。一出門他就遇到了巴雷茨基,他還沒醒酒,氣沖沖的。
「你升職了?」
「沒有。我沒得到任何人的消息。」
「我告訴你吧。下星期有幾天你們都會得到額外的口糧和毛毯。紅十字會要來視察你們的度假營。」
那天晚上,拉萊躺在他的床上,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樂的時刻。
拉萊跟著他走到卡車跟前。巴雷茨基爬進駕駛室關上了門。拉萊知道這是讓他去後面坐,他就爬了上去。一路顛簸,他就這樣忍到了奧斯維辛。
「我能做得更好。我會親自告訴她的。」
「快點兒。車在等著拉我們去奧斯維辛呢。」
他又回身對這個女孩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能請你幫個忙嗎?」
「好了,好了。你是安全的,這裡是醫院。我們會照顧好這裏的人。」
「這些是我要留下的。給她們文號碼。」
「沒有但是。只要相信我。現在,你最好回到你的營房,免得你的卡波有所懷疑。」
「你是誰?九*九*藏*書」他身後響起一句問話。
她厭惡地看著拉萊,哼了一聲,隨即起身帶路。他跟在她身後。她帶拉萊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進了一個大房間。大約有50個年輕的女孩子站成一排。靜默無聲。這個房間聞起來有一股酸味。在隊伍的前面,門格勒正在檢查其中一個女孩子,他粗魯地張開她的嘴,緊捏她的屁股,然後是她的胸脯。眼淚從她的臉上滑下來。他檢查完畢,揮揮手讓她去左邊。不合格。另一個女孩被推搡到了她空出來的地方。
「好吧,我不猜了。」
這一天終於到了,拉萊提早完成了工作。他奔跑穿過營地,在工人們離開的時候趕到了比克瑙的行政樓。他萬分焦急地等待著。為什麼她今天出來得這麼晚?最後她出現了。拉萊的心臟快要跳了出來。他不想浪費哪怕一分一秒,抓起她的胳膊帶她到了樓後面。拉萊把她推靠在牆上,感覺她渾身顫抖著。
「為什麼不呢?」
吉塔躺在自己的床上,蜷縮在熟睡的丹娜身邊,她睜大眼睛盯著黑暗,重溫她和拉萊共處的時刻:他的吻,來自她身體的渴望,渴望他繼續,更進一步。她的腦海里上演著下一次相聚,這讓她臉頰發熱。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她泣不成聲地說。
拉萊轉過身。一個黨衛隊軍官從後門出來。拉萊慢慢拿起他的包。
那晚,伊凡娜和丹娜接二連三地追問吉塔,看到她們的朋友又有了笑容,她們都鬆了口氣。
巴雷茨基大笑著朝拉萊的胳膊打了一拳。
拉萊準備走開。

他離開她的嘴唇,說:「或許我應該經常離開。」
女孩被送來拉萊這裏。拉萊低著頭,協助他的護士給他看號碼,他準備開始自己的工作。
這些話像是他等了一輩子終於找到機會說出來的一樣。
「吉塔,如果他像他說的那麼愛你,他會想要知道你已經失去了家人。他會想要安慰你。」
「你說說看。」巴雷茨基說。
「早晚有一天,文身師,我會把你帶來的。」
拉萊看著女孩驚恐萬狀,渾身戰慄。
雖然拉萊和一群被挑選出來的囚犯們的確在幾天里得到了額外的口糧,但是很快就沒有了,這讓拉萊懷疑紅十字會是不是真的進到了營地里。巴雷茨基完全能編造出整個故事來。拉萊不得不相信他會把消息傳給吉塔——儘管他不相信read•99csw.com巴雷茨基會親自告訴她。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希望沒有工作的星期天能早點到來。
拉萊不再追問那個問題。
奧斯維辛的私人餐廳里,霍斯獨自坐在一張優雅的餐桌前。精緻的瓷器上盛放著精美的食物。他開了瓶1932年的拉圖倒進水晶高腳杯里。他輕晃酒杯,細嗅濃香,品嘗這杯紅酒。他絕不會讓工作壓力和緊繃的神經影響生活里該享受的奢侈。
「我害怕極了。」
拉萊能感覺到巴雷茨基的腦袋在緩慢運轉,簡直能聽到咔嗒咔嗒的聲響。他覺得巴雷茨基缺乏理解力的樣子很有趣,雖然他也不敢笑出來。
「不,就幾滴眼淚。這些殺人犯只能從我這裏得到這些。」
「你以為我們傻啊?」巴雷茨基大笑。
「文身師。」
「你想讓我們陪你一起禱告嗎?」丹娜問。
拉萊轉過頭看,就是那樣。那繃緊的嘴唇讓他的微笑看上去令人作嘔。寒意再次蔓延拉萊整個身體。他雙手顫抖。拉萊加快腳步,匆匆走向那張小桌子,另一名護士坐在那裡,已經準備好了身份證件。她給拉萊騰地方讓他做準備。拉萊盡量控制不讓自己顫抖,排放好他的工具和墨水瓶。他朝門格勒看過去,他面前是另一個擔驚受怕的女孩,他的手在她的髮絲中滑過,而後又摸了摸她的胸脯。

「沒。」
巴雷茨基的心情不錯,可以說是很快活——他有個秘密,想讓拉萊猜猜是什麼。拉萊配合他,像小孩子一樣開玩笑。
「只是別對我們保守秘密,好嗎?」伊凡娜說。
「什麼?」
拉萊雙手緊緊抱住她的腰,讓她看著他的眼睛。
晚飯過後,吉塔和戈德斯坦夫人坐在一起,聽她講家裡面最近發生的事:一個個家庭是怎樣慢慢被拆得分崩離析的。故事就這樣發展到了集中營。她們不知道的是,她們已經成為死亡流水線上的產品。但她們知道,人是回不來的。只有少數人背井離鄉,期盼在鄰國能尋找一個安全的避風港。吉塔很清楚,戈德斯坦夫人如果變成了這裏的勞動力,那她是活不長的。她比自己年長太多——身心已經破碎不堪了。
吉塔癱倒在地,丹娜和伊凡娜趕快跑到她身邊,坐在地上擁抱她。戈德斯坦夫人站在原地,還在不停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丹娜和伊凡娜都哭成一團,抱著已經哭乾眼淚的吉塔,不住地安慰著她。走了。現read.99csw•com在再也沒有任何回憶了。她感到身體里有種可怖的空虛。她轉向她的朋友們,話裡帶著遲疑和心碎問道:「我或許是可以哭的吧,你們覺得呢?就一會兒?」
在一張寬敞的四柱床上,施瓦茨休伯和希爾卡躺在彼此的懷裡。他的雙手撫摸著她的身體,而她雙目無光,毫無反應。她已經麻木了。
「只要我們想,隨時隨地都可以做|愛。你聽到了嗎?」
「你敢。」她邊說邊捶了捶他的胸口。
「你告訴他你家裡的事了嗎?」丹娜說。
拉萊正要走開,吉塔拉回他,用力地親吻他。
「不,我們有。我們會有明天。我到這兒的那天晚上我就向自己發誓,我會在這個地獄里活下來。我們都會活下來,我們會有自己的生活,想親吻的時候隨時親吻,想做|愛的時候隨時做|愛。」
喝醉酒的巴雷茨基跌撞進奧斯維辛軍營里他的房間。他踢上門,踉踉蹌蹌跌到他的床上。他費力地摘下套著手槍的帶子,把它掛在床邊。巴雷茨基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上,他發現頭頂的燈還在亮著,閃著的光刺進他的眼睛。他試著起身,但沒做到。他手臂僵硬地四下摸索著,終於找到他的武器,他把槍從槍套里拽了出來,扣動扳機,第二槍射中了始終亮著的燈泡。他的槍從手中滑落到地上,巴雷茨基也昏睡了過去。
「他們在的時候你們會有好吃的——好吧,是我們讓他們看到的那些人。」
拉萊認真思考了一下。這意味著什麼?外界終於能知道這裏發生什麼了?他努力在巴雷茨基面前隱藏自己的情緒。
伊凡娜和丹娜用袖子擦了擦她們臉上的眼淚,而無聲的淚水也從吉塔的臉上滑落。她們輪流擦掉眼淚。吉塔感到一股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她站起身擁抱戈德斯坦夫人。她能感受到來自身邊目睹了她這一悲傷時刻的人們讚許的目光。她們默默看著,每個人都將要走進自己的絕望黑暗之地,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已經變得多麼面目全非。慢慢地,這兩伙女人——住了很久的和新來的——融在了一起。
「你能擁有他,我們都很開心。」伊凡娜說。
「那太好了。你覺得這個營地能通過監禁的人道主義測試?」
工作完成之後,拉萊離開了這棟樓,又看了看被柵欄圍住的區域。那裡空無一人。他屈膝跪倒在地開始乾嘔。他肚子空空的什麼都吐不出來,他身體里還能流動的就只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