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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你有的。」
「你應該攢錢留給那個能抓住你的心的女孩。」
雅各布過來找他。他把他拖過走廊到了一個沒窗戶的小房間。天花板上懸挂著一隻燈泡。房間后牆上懸挂著一條鏈子,上面掛著手銬。地上放著一根樺條鞭。兩個黨衛隊軍官正在聊天,並沒在意拉萊的出現。他往後挪了挪步,眼神也始終盯著地面。雅各布毫無預警地就朝拉萊臉上揮了一拳,將他打飛了出去跌撞在牆上。這才讓軍官開始留意。拉萊想要站起身。雅各布慢慢向後抬起右腳。拉萊預感到了接下來的一腳。雅各布的腳剛碰到拉萊肋骨的時候,他順勢退後,然後誇張地在地上打滾,揪著胸口喘著粗氣。他慢慢站起來,雅各布再一次打了他的臉。雖然雅各布暗示了他要打他的打算,但這次拉萊承受了全力的一擊。鮮血從他粉碎的鼻子里噴涌而出。雅各布粗魯地拽拉萊起來,把他銬在懸著的鏈子上。
「你真是個好孩子。將來你會成為一個好丈夫。」
霍斯特克一拳猛擊在桌上,震得寶石碰在一起叮噹作響。
她把他拉到懷裡撫摸他的頭髮,她的男孩,她的小男子漢。
他們陷入了令人局促的沉默。他看著她,她的目光低垂。
拉萊站在霍斯特克面前,包里的東西散放在他的桌上。
「不僅僅是個看守,我的朋友。」雅各布的聲音很嚴肅,「坐下快吃吧,我會告訴你我在這裏做什麼,還有你面臨的是什麼。」
「那這麼說,你顯然還有信仰?」

「雅各布,是你嗎?」
霍斯特克抬頭看拉萊,目光如劍。「你不知道是誰給了你這些?」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他撫摸著她的後腦勺說。
「我對此沒有發言權。」
雅各布拿起樺條鞭,從拉萊的背上撕下襯衫,抽了他五鞭。接著他扯下拉萊的褲子和底褲,又朝他屁股抽了五鞭。拉萊疼得大叫,這並不是假裝的。雅各布猛地向後揪拉萊的頭。
「噢,雅各布。我從沒想過這會是他們安排給你的工作。我很抱歉。」
「如果我想保留信仰呢?如果它對我來說依然很重要?」
霍斯特克拿起寶石和珠寶,一件一件地仔細看。「你從哪裡得到這些的?」他問道,並沒抬頭看他。
晚些時候,拉萊向母親保證他會成為父親更得力的幫手。但是幫助父親這件事對他來說太難做到了。拉萊擔心他會最終成為父親的樣子,未老先衰,累得都沒心思誇讚一下妻子的樣貌或是她花費一整天為他準備的食物。拉萊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拉萊搖了搖頭,嘀咕著他所知道的所有髒話九-九-藏-書
「是的,我不知道。」
拉萊的哥哥和妹妹翻了翻白眼。這一幕他們之前就已經見識過多次了。
「告訴我們給你偷東西的囚犯名字!」雅各布堅決又兇狠地說。
「所以你是看守?」
「等我們離開這裏,我會把你養胖,我們會有孩子的,他們會很漂亮,他們會長得像媽媽。」
「到這裏的第一天晚上。我跟你講過發生了什麼,我看到了什麼。一個仁慈的上帝怎麼能放任不管,我不知道。自那晚起,沒發生任何能改變我這個想法的事。一切都恰恰相反。」
「我聽說了你走私食物的事。是真的嗎?」
拉萊掙扎著站起身向他伸出手。「我經常想,你怎麼樣了。」他說。
「你知道的。」
拉萊說不出話來。
軍官們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裡看著。
門關上后,雅各布馬上把拉萊放了下來,小心地把他放在地板上。他從襯衫里掏出一塊藏起來的布,擦了擦拉萊身上的血跡,又輕輕幫他穿上褲子。
拉萊被趕進一輛卡車。兩個黨衛隊軍官分別坐在他兩邊,每個人都端著把手槍緊緊抵在他肋骨上。四公里的車程里,拉萊在心中默默地與吉塔和他們勾勒的未來告別。他閉上眼睛,默念家裡每個人的名字。他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清楚地記起兄弟姐妹的模樣了。他能清楚地記起母親的樣子。但是和母親告別,這要如何開口?她給了他呼吸,教他如何生活?他無法和她說再見。父親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時,拉萊喘不過氣來。而這讓一個軍官把手槍頂得更深了些。上一次見到父親的時候,他在流淚。他不想記憶中的父親是這般形象,所以他在腦海中尋找他的另一副形象,出現的是他的父親和心愛的馬匹一起工作時的景象。他經常親切地和它們說話,這和他對孩子們的方式形成鮮明的對比。拉萊的哥哥馬克斯更年長也更聰明。他默默對他說,他希望自己沒有讓他失望,他試著想象如果馬克斯身處自己的位置會如何做。拉萊想到妹妹戈爾蒂的時候痛苦萬分,無法承受。
第三天,門開了,傾灑進來的陽光讓拉萊一時目眩。一個大塊頭的男人擋在門口,遞給他一碗液體。拉萊接過來。他的眼睛適應了陽光,他認出了這個男人。
「你覺得我能相信?」
「你打了我多少下?」拉萊問。
「我怎麼知道她是誰?」
「問題是,」雅各布說,「我不能讓你告訴我任何一個名字。」
「沒錯,這就是我在這裏的原因。在『加拿大』工作的犯人們偷著把寶石和錢帶給我,我用它們從村民那九_九_藏_書裡買食物和藥品,然後分發給大家。我想是我遺漏了什麼人,他們告發了我。」
「說意第緒語。」雅各布說,接著轉身走開,「我覺得這裏的黨衛隊都不認得你,也不知道你會講德語。」
「哪些犯人?」
接下來的幾天,雅各布每天都會帶食物和水來看拉萊,偶爾也會給他換換襯衫。他向拉萊描述傷勢情況,告訴他傷口正在愈合。拉萊知道傷口的疤痕會伴他一生。或許這就是身為文身師應得的報應。

「你堅持你的信仰沒有問題。」拉萊輕聲說,「事實上,如果它對你來說很重要,能讓你留在我身邊,我會鼓勵你堅持。我們離開這裏后,我會鼓勵你去踐行信仰,我們的孩子出生后,他們可以遵循自己母親的信仰。這樣你還滿意嗎?」
「你總要相信些什麼。」
「媽媽,您說得對。我確實知道。」
「爸爸最近一次送給你禮物是什麼時候?」
「拉萊,已經過去了,現在你在好轉。別管了。」
「是的,我想我放棄了。」
「因為我覺得你已經放棄了。」她說,「這讓我很難過。」

「我知道,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們想。」她嘆了口氣,「噢,拉萊,但願如此。」
「什麼時候?」
「是的,先生。他們拿給我,但我不問他們的名字。」
「我沒問過!我不知道。你們要相信我……」
「他在哪兒?」他的父親呼喊著衝進屋裡。
拉萊累極了,墜入沉沉的夢鄉。
「謝謝,親愛的。你讓我願意去相信真的會有一個未來。」
「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拉萊又一次沒去上班。他的父親回家遲了沒能趕得上晚餐,因為他得替拉萊做完他的工作。拉萊跑開想要躲到他母親身後,就把她從長凳邊拉過來,擋在他和父親中間。她手伸向身後,不知道抓住的是拉萊還是他的衣服,至少能保護他的頭免遭拳打。他的父親並沒讓她讓開,也沒想要再伸手去夠拉萊。
「我沒有選擇。」
「孩子?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生養孩子。我覺得這裏已經把我毀了。」
「像你一樣,文身師,我做的是我必須做的,為了活下來。」
拉萊轉過她的身子面朝自己。
「年輕人,你長大之前還有很多要學呢。」
「我不知道。」
卡車突然停下來,拉萊倒在旁邊的軍官身上。
「就像你預測的那樣,他們給我安排了份工作。」
「我不想讓女孩子追我。」
「你不知道是誰?」
吉塔和拉萊在行政樓後面他們的小天地偷得片刻清閑。「你放棄信仰了嗎?」吉塔問道,說話九*九*藏*書間向後傾靠在拉萊的胸前。她選擇這個時刻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她想親耳聽到而不是看到他的回答。
他扶他起身,把他帶回他的房間,讓他躺在自己懷裡。
他在牢房裡坐了兩天,唯一的光亮從門底的裂縫中鑽進來。他聽著別人的哭聲和慘叫聲,重溫自己和吉塔度過的每一刻。
「他就是個瘦弱的猶太人。如果他知道那些名字,他剛才就會告訴我們了。」他踢了踢懸在鏈子上的拉萊的腿。
雅各布進到牢房裡,低矮的天花板讓他只能哈著腰。
拉萊搖搖頭,嗚咽著說:「我不知道。」雅各布又打了拉萊十下。血從他的腿上流下來。這引起了兩個軍官更多的注意,他們靠近了些。雅各布向後猛拽拉萊的頭向他咆哮:「說!」然後在他耳邊低語:「說你不知道然後裝暈。」接著又大喊:「告訴我們名字!」
雅各布朝拉萊肚子打了一拳。他膝蓋一彎,翻了個白眼,假裝昏倒。雅各布轉身對軍官說。
拉萊的母親坐了下來,他坐在她的對面。「你必須先學會聽她說話。即便你很累,你也要聽她想要說的話。要知道她喜歡什麼,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歡什麼。可以的時候,送些小禮物給她——花、巧克力——女人喜歡這些東西。」
軍官點點頭,從房間里走了出去。
「我能幫你做些什麼?」他會說。
「我來教訓他。」他母親說,「晚飯過後我會罰他的。現在坐下吧。」
「為什麼?」
「想要解釋一下嗎,文身師?」
拉萊看向別處,開始思考雅各布說的這些罪行的嚴重程度。
「等我有錢了,我會送花和巧克力給你,我保證。」
「文身師,你怎麼在這裏?」雅各布明顯很震驚。
「告訴我怎樣做才能成為一個好丈夫。我不想像爸爸一樣。他沒能讓你開心。他也沒幫你什麼。」
拉萊滿心擔憂地坐下來,看著雅各布遞給他的食物。稀薄、髒兮兮的肉湯,裏面只有一片土豆。拉萊餓了很久,他已經沒有了任何食慾。
「我知道,但他不能兼顧嗎?賺錢,也讓你開心?」
和吉塔分別後,拉萊找到萊昂和幾個第七營房的朋友。這是一個美好的夏日,他打算盡情地和朋友們享受陽光。他們坐在一個營房的牆邊,聊天內容也很日常。警笛聲響起,拉萊和他們道別,走回自己的營房。他靠近樓棟的時候感到一絲不對勁。羅姆孩子們站在附近,卻沒有跑過來迎接他,他走過的時候他們反而退到一邊。他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並沒回應。他打開房間門的時候突然明白了原因。他的床上擺滿了原本藏在床墊九*九*藏*書底下的寶石和貨幣。兩個黨衛隊軍官正等在那裡。
「好,那就說意第緒語。」
「犯人們給我的。」
第二天,門開了,拉萊抬頭想要跟雅各布打招呼,卻看到進來的是兩個黨衛隊軍官。他們示意拉萊站起來跟他們走。拉萊坐在那裡,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這就結束了嗎?我就要去黑牆了嗎?他默默向家人道別,最後,也跟吉塔說了再見。黨衛隊軍官等不及了,不耐煩地走進房間,提起步槍指著他。他雙腿顫抖著跟著他們走到外面。這是一個多星期以來拉萊第一次感受到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他在兩個名軍官中間踉踉蹌蹌往前走。他抬頭正準備迎接自己的命運,卻看到還有幾個囚犯被塞進旁邊的卡車裡。也許這還不是終點。他的雙腿已經沒了力氣,軍官拖著他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然後把他扔上車。拉萊沒有回頭看。他緊貼著卡車的一邊,就這樣一路回到比克瑙。
「你知道?」
「嗯,你比大多數人需要更多食物。」
拉萊伸手拍拍這個大塊頭的肩膀。「做你該做的就好。」
其中一個從拉萊的手上搶過他的包,把工具和墨水瓶都倒在地板上。然後他們把財寶放進包里。手槍上膛,他們指著拉萊,比畫著讓他走動起來。拉萊走出吉卜賽營地,孩子們躲在一旁,而他也相信這是他最後一次走這段路了。
她的形象逐漸消散——淚花中的圖像模糊不清,他眨了眨眼——他想象吉塔躺在自己懷裡,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如果為了救十個猶太人,我必須殺死一個,我會做的。」
「你做得很好。你還要這樣睡一會兒。我晚些會帶些水和乾淨的衣服回來。現在快好好休息吧。」
「這就很好。這意味著你會告訴我你姓什麼,從哪裡來嗎?」
「我不會因為自己身為一個猶太人就這樣被定義。」他說,「我不會否認,但首先我是一個人,一個愛你的人。」

拉萊點頭。
「我會打到你告訴我這些名字。我是個殺手,拉萊。」

「你是不是打碎了我的鼻子?我現在呼吸困難。」
「文身師,這讓我非常生氣。你工作做得不錯。但現在我必須要找別人去替你做了。」他轉向押送他的軍官說:「帶他去第十一營房,到了那兒,他會很快想起那些名字的。」
「你爸爸工作很努力,這樣才能賺錢養活我們。」
「我已經找到了我愛的那一個。」
拉萊一臉疑惑地盯著他。
「還不到時候。我跟你說過,等到我們離開這裏的那天我會告訴你。請別再問我了。」
拉萊五味雜陳。已https://read.99csw.com經死去的囚犯的名字從他腦海掠過。他能告訴雅各布那些名字嗎?不。他們最終會查清楚的,那時我還會再回到這裏。
「真的對不起,拉萊。」
「噢,你會知道的。」
長大之後,拉萊每天都會跑回家,擁抱她的母親問好,感受她令人放鬆的身體、柔軟的肌膚和在他前額留下的吻。
「你最喜歡我,對不對,媽媽?」拉萊會這樣問。如果家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母親會緊緊抱住他說:「是的,親愛的,你是我最喜歡的。」如果他的哥哥或妹妹在旁邊,她會說:「你們都是我最喜歡的。」拉萊從沒聽過他的哥哥和妹妹問過這個問題,但也有可能只是他沒聽到。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經常會在家人面前信誓旦旦地宣稱他長大后要娶他的母親。他的父親會假裝沒聽到。而他的兄妹會追著打他,告訴他母親已經結婚了。母親從混亂中把他們拉開后,她會帶他到一旁,解釋說他有一天會找到自己心愛和關心的人。他從來都不想相信她的這個說法。
「你之前對我很好,我會裝作打得很狠,但在你告訴我名字之前我會殺了你。我想儘可能地少沾染些無辜人的鮮血。」雅各布解釋說。
「那你教我吧。我想讓嫁給我的女孩子喜歡我,想讓她跟我在一起感到快樂。」
「不,那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從你這裏問出名字——試圖計劃逃跑和組織抵抗的犯人的名字,當然,還有給你提供金錢和珠寶的犯人名字。」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善意,」雅各布說,「我剛到這裏的那一晚本會餓死的,是你餵了我吃的。」

「可能吧,但沒那麼嚴重。已經消腫了,而且從外觀上看不出來。你還是很帥氣。還會有女孩子追你的。」
「我相信。我相信你和我,我們會離開這裏,還會在一起生活,我們可以……」
他被安置在第十一營房的一個小房間里。第十和十一營房是臭名昭著的懲罰區。這些僻靜的酷刑房間後面是「黑牆」——處決牆。拉萊猜測自己經受嚴刑拷打之後會被帶到那裡。
「這沒關係。你想知道的是女孩子們想要什麼,而不是我得到了什麼。」
「是我先問的。」
「我晚些再過來。」
房間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拉萊思考著自己的命運。他可以不說出任何名字。現在的問題是誰來殺死他,是無聊至極、對著快涼了的晚餐的黨衛隊軍官,還是為了救其他人而進行這場合理謀殺的雅各布。他心下逐漸感到平靜,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他想知道會有人告訴吉塔他發生了什麼事嗎?還是她餘生都無從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