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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帽子

方帽子

最近,仙吉夜夜遲歸,所以聰子猜想八成是在談那件事。
「怎麼了?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嗎?」多美撩起散落的碎發。
「連一根釘子也沒用啊?」知道作造重聽的學生,像大聲罵人似的緩緩重複。
「要分手的話,又得花一筆錢吧?」
「那麼,你是為了我老婆才這麼做?為了多美,不惜花費幾萬元巨款,替麻里奴贖身?」
「向哪一邊道歉?」
「聽起來倒像是夾雜嫉妒。」他如此補充。
「謝謝你在百忙之中還特地前來。」
「笨蛋。哪有人會一口氣整個塞進嘴裏。」
「你打個電話,就叫我馬上趕來,可是女人還得做很多準備呢。對吧,水田太太?」禮子朝吃驚的多美一笑。門倉一進門就解釋過妻子君子頭痛不能來,大概後來臨時起意又把禮子叫來。
「喂,下次換一家買雞肉。」他呵斥多美,「用我爸的被子可以吧。是不是該多蓋一條毛毯比較好?」
眼見禮子喊聲「老公」揪住門倉的前襟,仙吉同樣從容不迫地阻止她。
門倉默默把抹布放在仙吉的面前。
母親命她在和尚抵達前清除玄關旁的蜘蛛網,聰子忍著噁心,揮舞了兩三下掃帚。
門倉拜訪仙吉家時,通常在白金三光町的大馬路上就從司機駕駛的自用轎車下車,自己慢慢走過去。無論是下雨還是下雪,門倉從來不曾讓車子直接開到門口。
「不是惡劣,但那鐵定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看吧,那傢伙,聽說每三天就去報到一次。」
學生先這麼聲明后,不等聰子發問,就主動說明他與作造的關係。
「我不也跟你一起去過嗎?那個神樂坂的,今晚也是去那裡。」
多美抱著大蔥和白蘿蔔進屋,家中的空氣好像剛剛攪動過,不太平穩。仙吉蓋著夏涼被鼾聲大作,但他好像是裝睡。放存摺的茶櫃小抽屜半開,軟趴趴地垂落著紙張。多美不發一語扯開涼被。仙吉以半帶惺忪的聲音說:「你做什麼?一把年紀了,還在大白天胡鬧。萬一聰子下樓看到了怎麼辦?」
「不,熱鬧一點的話,家父也會很開心。」
那晚,仙吉向多美報告門倉包三奶的事情:「雖然可能無法在這一兩天之內解決,但我已經好好教訓他了,他應該很快就會和對方分手。」
說到一半,他警告妻子:「喂,不準說喔。」
「扯那什麼狗屁歪理!有哪個世界會有人笨到因為不想看別人的老婆哭泣就砸大錢?你根本就是貪戀美色,是你自己好色。」
「媽,你自己不也發出聲音。」
被戳到痛處的仙吉,又對他笑了:「害老婆傷心的男人,還好意思教訓我。」
「啊,這個名字我倒是聽說過。那時我還覺得這名字聽起來硬邦邦的。」
「水田子爵?」麻里奴也張口呆立。
門倉也不肯讓步。
對方這麼奉承著替他斟酒,仙吉立刻投降。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是老子說的嗎?了不起,說得對極了。」
「就只是那樣嗎?」門倉再次確認后,「對方是個藝伎喔。如果沒出手、只是暗戀就算是自己的女人,那花街柳巷全都是我的女人了。你都幾歲了?就算沒常識也該有個分寸。」
心痛與自我厭惡,令仙吉只能大吼。怒火中燒、本想發話的多美忽然把可樂餅整個塞進口中,開始咀嚼。
從二樓下來的聰子,瞄了兩人一眼后,又躡足走回二樓去了。若是過去,看到父母這種爭執的場面,她肯定會像剛才看到的可樂餅那樣心都碎了,但今天略有不同。她收到了那個人的來信。
「想到她抱著小孩、哭哭啼啼來我家的心情,我當然會暴青筋。」
「對啦,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個因素。」
學生驚呼一聲,似乎想起什麼。二話不說就輕戳作造的肩,作造也輕戳學生,開心地笑了。
多美用冷飯做茶泡飯。
信中以大字寫著會面的時間與地點,署名是石川義彥。信是自從上次來過就聲稱要修補家中建材,一再上門的作造老人轉交給她的。她發現,一旦戀愛,父母的事自然會變得無關緊要。
「您一直待在名古屋嗎?」
聰子最近格外用心做針線。她整日待在二樓動針,但她縫的不是浴衣,是人造絲的俄羅斯民族衣裳。這是擔任學生舞台劇導演的石川義彥委託她做的。
「可是水田那小子,偏偏自以為是雙葉山,非要正面出擊。」
單人相撲倏然凍結。
「意思是一定得去。」
「哎,這時候你更該寬宏大度才對嘛。門倉就是那種男人。如果不搞出一兩則風流韻事,那傢伙的生意也完了。軍需產業完了,就表示日本也完了,所以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你喪禮倒是辦得挺盛大的啊?重新買了大得誇張的佛壇,據說還每天點燈上供到天亮。你是覺得以前對他不好,良心不安吧?說來說去,畢竟是父子嘛。」
聰子在井邊洗了手,正要進屋時,和室傳來爭吵聲。
「嫂子,對不起。」道歉的是門倉。
禮子扒在籬笆門上,探頭朝里窺視。
老人名叫作造,是死去的公公初太郎同父異母的弟弟。似乎因為某些複雜的內情,在多美的婚禮上並未出現,親戚聚會也沒通知他。但是,初太郎與兒子鬧翻后似乎格外怕孤單,託人四處打聽找到他,十年前帶他來過家裡一兩次。初太郎死時,也是在山林的地圖之間找到作造的名古屋住址,因此打電報通知他,但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他並未趕上喪禮。他做房屋建材師傅好像有段時期也賺了不少錢,不過現在據說是靠上班族的兒子贍養,住在尾久。
「閣下,謝謝您倒的酒。」門倉一邊恭敬地接下酒杯,一邊對藝伎介紹這是水田子爵。
「對不起。」她道歉,「我很好奇帽角的地方是怎麼做的。我家不認識任何早稻田的學生。」
「隔壁九*九*藏*書鄰居住雙層樓房?」
「啊,對喔。說到可憐,門倉嬸嬸與二奶,其實都一樣。」
「麻里奴怎麼這麼慢?閣下難得大駕光臨。」
「我無話可說。」門倉跪在榻榻米上,看起來好似是為自己和仙吉一起道歉。
「光是中途轉檯應個卯怎麼行。叫她一定轉檯。」
「那樣得花多少錢啊?」門倉說著拿起咖啡杯,又警告一次:「喂,不準說喔。」
「這是櫻木?」
老闆娘惶恐地回答:「我已經叫她中途轉檯了。」
「這半個月以來,他都沒抱過,無論是小守還是我。」
聰子早已發現鞋子的味道也有男女之分。門倉的鞋有一種父親仙吉穿到變形的寬腳盤鞋子沒有的好聞氣味。下雨的日子,若有客人來,替客人的鞋子塞報紙除濕向來是聰子的工作,但客人若是門倉,聰子會更從容地懷著滿心期待把報紙揉成團塞進鞋裡。
「別說是什麼子爵了,我頂多隻有癲癇。喂,門倉,跟我換位子。背對柱子坐,我都沒心情喝酒了。」
「我要搶在敵人備戰之前先登陸。」
「可是,我家沒有縫紉機喔。用手縫可以嗎?」
「令郎還好嗎?」
「你這人真不會演戲。」
「是這樣嗎?」多美動作粗魯地取出木片包裹的可樂餅與單薄的炸豬排,「可樂餅一個五錢。只有你吃的那份我咬牙買了一片十五錢的炸豬排。雖然附近也有賣,但我聽說車站那頭的便宜又好吃,所以走路去買回來。女人花錢的時候是想著一錢當兩錢在使用。請你不要忘記這點。」
「你少管我。」
仙吉感到體內一陣酥麻。那與修理電子鐘時不慎觸電,自腳凳跌落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男人有時就看這種節骨眼的表現。這時候如果小氣吧啦,一輩子都只能當個小鼻子小眼睛的人。你看看門倉,看看人家。那傢伙的氣度就是來自該玩的時候玩得闊氣。」
真是卑鄙的渾蛋!仙吉唾罵,甚至還毫不客氣地說,我不想看到你,你暫時別出現在我面前。
「經常這樣。」
「那叫作名古屋軍雞,吃過名古屋的雞肉就再也吃不下別處的。」
「留在我們家,一起吃完飯再走不就好了?」
「你呀。老是說人家二奶、二奶,會養成習慣喔。萬一在那個人面前順口喊出來,那才真的會難以收場。」
「我有明確的證據。」禮子本來就長得像狐狸,吊起眼睛這麼一噘嘴,活脫脫就與稻荷神社的鳥居前並排的石像一模一樣。
見學生點頭,聰子拔腿就跑。
「我的確一直靠你照顧,也常讓你請客。但就算這樣,你也不能搶別人的東西吧?」說到最後,仙吉的語氣變得很尖銳。
之後,門倉被多美私下責備。
「啊,不。」
他荒腔走板地高歌,之後也不時哼唱「梅枝的凈手盆」。
學生像要說「請看」似的脫下帽子遞給她。聰子差點被那股男人味兒嗆得皺起鼻子。頭頂的部分不像黑色毛織布,倒像是滲油的皮革。與父親仙吉在氣象預報說午後可能下雨時穿的黑色舊皮鞋一模一樣。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骯髒或噁心。
精心打造的門上,掛著低調的門牌「森川寓」。被抱著小守的禮子連拉帶扯硬拽來的仙吉,朝院子的籬笆門內豎起耳朵。
仙吉一邊哼歌,一邊搖搖晃晃地在玄關大喊「水田子爵歸宅啰」,日式外套沾了雨水,閃閃發光。
但仙吉依然和顏悅色,還說嫌硬的話就吐出來,拿衛生紙給他接著。
作造拿手裡的大包袱拍打學生。就是那個聰子說要幫他拿,他卻倔強地堅稱不需要,始終不肯讓她拿的包袱。
突然間,仙吉大聲怒吼,叫他別講得那麼好聽。
那棟房子立刻就找到了。
仙吉被禮子的小眼睛瞪得慌了手腳。
「哎喲,我很閑啦。閑得要命,簡直無事可做,所以能讓我來,我太高興了。哎呀,這是做法事,好像不能高興是吧?」
但是,作造老人重聽。
「我真傻。每次聽人誦經都會這樣。大概是覺得不哭不好意思吧。」
「我本來以為,唯獨那傢伙在那方面絕對不會出軌。」
「明明是你自己帶人家去的。」
「閣下不知道這個名詞。您出身高貴,自然沒聽過下等人的事。要找在別的包廂陪客的當紅藝伎時,會叫她『中途轉檯』,但若是不熟的生客有時也會拒絕。這種場合會提出『一定轉檯』,在香火方面無限制揮霍,一定要讓人轉來這邊的包廂。」
「責備朋友外遇,犯不著暴出青筋、鼻尖冒汗地講得這麼激動吧?」
「虧您還想起來,先父也會很高興的。」仙吉自己跑去廚房,指示多美煮雞肉火鍋。
他起身走到檐廊旁邊,發出巨響,拉出遮雨板來。這是一年難得發生一兩次的稀奇事,多美對聰子說:「明天要下雨了。」朝女兒聳聳肩。
仙吉打算留他過夜,讓家中女人全都大吃一驚。她們從未聽過他對死去的父親講話這麼客氣過。
碰觸到不該碰觸的禁忌那種窒悶,被兩人藉由沉重的嘆息吐出。
「那本來都是我做的事。」禮子橫眉豎眼,讓小守拿著小國旗,「聽好。走進那裡,就有爸爸哦。小守,你最愛爸爸了對吧?」
門倉再次無言。
禮子摩拳擦掌說現在就要立刻找上門算賬,仙吉夫婦勸她這種事還是多花點時間慢慢來,但她把小守拉到懷裡撂狠話。
禮子之後在和尚誦經時吸著鼻子落淚,多美與聰子都嚇了一跳。
兩三下響亮的沖水聲代替答覆傳來,但這其實是仙吉自己多心了。邊做針線活兒邊打瞌睡的多美,夢九-九-藏-書到被門倉擁抱。過去也不是完全沒做過那一類的夢。但是,每一次她都會在緊要關頭狠下心腸,大喝一聲「停!」然後就醒過來。唯獨這次,一方面也是因為在生仙吉的氣,令她比以往稍微晚了一點才喝止。多美第一次被門倉抱在懷裡。當然,是穿著衣服,但她還是像蚱蜢般跳起來,跑去浴室沖水。
他表演單人相撲。
看到手裡拿著一隻童鞋跑出來的年輕女人,仙吉肝膽俱裂,女人正是麻里奴。
「俗話不是說『枯樹也是山的啥』嗎?你家在東京的親戚太少了。」門倉抱著小守,就像在自己家那樣舉止自如地走進裡屋。
門倉保持那個姿勢又站了一會兒。每當他多管閑事地弄巧成拙,或者拈花惹草引起糾紛時,都會被多美責罵勸告。對門倉而言,那是最大的幸福。他想獨自咀嚼幸福的時光,如果馬上走未免太可惜。
屏息的兩人,聽見小守喊爸爸的聲音。仙吉到此階段再也待不住,索性躲到路旁的電線杆後面。禮子向來好強衝動。他怕禮子萬一潑灑什麼硫酸或鹽酸就糟了,所以才跟來,但他實在沒膽量看接下來的場面。
「令郎的上班地點在名古屋嗎?」
「別提了,他連人家的手都沒握過。對方是藝伎耶。雖然這話不該在你面前說,根本犯不著砸錢去料亭,直接把人叫去旅館幽會——」
「他只會在外人面前死要面子,也不替我這個被迫收拾爛攤子的人想想。我怎麼可能會有好臉色。」
仙吉本來還扯歪理,說他只是檢查一下抽屜裏面收拾到什麼程度,但在多美的逼問下,終於豁出去,坦白是公司同事需要一百元。
「喂,水田。神樂坂第一號大美人看上你了。你可真是艷福不淺。」
「你打馬虎眼也沒用。」多美像要翻動整袋木炭般把仙吉一推翻了個身。他的身體底下赫然是存摺,「這是怎麼回事,老公?」
「又不是鐵絲,哪有那麼容易曲折。」
「繡得很仔細吧?我是想叫你好好看清楚。」
她猛然甩開仙吉想替她拍背的那隻手,夫妻倆拉拉扯扯。仙吉的膝下,可樂餅與炸豬排、高麗菜絲混在一起被壓得粉碎。
多美傍晚買菜回來,聽到二樓傳來琴聲頓時一肚子火氣。
「更痛耶。」
洗手間的鏡子映出叼著牙刷發獃的面孔。上次在她腦袋上方出現的是那個人看似慍怒的臉,現在是父親仙吉。微微冒出胡楂兒的惺忪睡臉,與聰子一樣叼著牙刷,心神恍惚。
多美不看嘴硬的仙吉,徑自對門倉抱怨:「門倉先生你也是,今後,你最好不要再讓周圍的人傷心了。」
「留在家裡會被我罵。」
「如果你在家,嫂子當然會拿酒。」
她強忍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嚅動著嘴巴說:「好吃,啊啊,真好吃。」一下子噎到幾乎喘不過氣。
仙吉家吃的是米飯、味噌湯、納豆和生雞蛋,門倉家是麵包、咖啡與半熟蛋。
「第三個小公館設在三軒茶屋,就算開玩笑也該有個分寸吧。」
「只是一點心意的話,為什麼這麼厚?」
「他們的感情已經很深了嗎?」
「別忘了你有小孩,而且是男孩。」
「那當然,是用榫接方式組成的。」
他說著不禁苦笑。他知道,仙吉迷上了神樂坂的藝伎麻里奴。
門倉的二奶禮子帶小守來,是在周日的午後。她說門倉又有了三奶。
門倉的聲音,明顯狼狽不堪。
「不好意思。」
作造沒回話,拆開包袱給他看,白木做的大軍艦出現。
多美的責備聲令父女倆慌忙動手,牙膏噴到鏡子上。多美最近經常發出這種尖銳的聲音。
仙吉都已經啞口無言了,君子還感嘆著又補了一句:「一定是男孩子吧,哭聲好有力氣。」
「其實是鬧著玩啦。每次都是這傢伙請客,所以他叫我偶爾坐一次上座。」
「肉太硬了。」
門倉邊用刀子靈巧地去除蛋殼頂端,邊開口:「那傢伙也是男人啊。」
在澀谷高架橋下的串烤店,仙吉與門倉並坐喝酒。
「你哭什麼哭啊?你又沒見過這家的老太爺。」
「喂,門倉,你為什麼道歉?」
學生嚷著「會痛啦」急忙閃躲,一邊說:「我已經不是小少爺的年紀了。你突然打電報來,我當然會嚇一跳。」
「門倉,你就饒了我吧。」仙吉說著雙手合十。
「是檜木啦。」
豬是仙吉,鹿是門倉。兩人的爭執,就像廣播體操一樣是家常便飯,就這麼一再重演,維持了二十年以上的交情。
車站前與鬧區,現在可以看到拿著千人針的成群女人。
「要不要再戴一次方帽子?」
門倉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千萬別見外,把錢又用力放回佛壇。
他大搖大擺地走進起居室。多美的眼睛對著站在樓梯口的聰子說,「你該去睡了。」
「禮子小姐、禮子小姐……」聰子反覆念這個名字。
「門倉,拜託你啰。」仙吉再次展現從容氣度,挺直腰桿拍拍比他高出一個頭的門倉肩膀時,一個女人從籬笆門衝出來。
「水田和旁人不同,絕對沒問題。」門倉正在這麼說時,伴隨著敲響玄關格子門的聲音,仙吉回來了。
那晚才剛入夜就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但門倉似乎是從大馬路一路跑來,他的皮鞋吸了雨水變得很重。聰子蹲在玄關,把舊報紙揉成一團塞進鞋子。她塞報紙的同時,還得仔細檢查報紙上面有沒有刊登天皇玉照。
「反正那是他做子彈賺來的錢,像子彈一樣大把大把揮霍掉沒關係。read.99csw.com
「今晚不是不燒熱水的日子嗎?」說到一半,他才察覺是多美在洗澡,「我真有這麼骯髒嗎?」
仙吉雖感困惑,也一板一眼地行禮致意。
彼此有血緣關係,所以說來理所當然,他有張肖似初太郎的氣派面孔,耳朵很大,耳內長硬毛的地方也一模一樣。不過他比初太郎更高深莫測,喜歡裝傻。
「我是在門倉先生面前才敢說,我從他的口袋找到預支薪水的收據。」多美壓低嗓門說,「該不會遇上了什麼麻煩吧。」門倉拿起多美綉到一半的抹布。她拆開舊浴衣,用紅線仔細綉上麻葉的圖案。暌違一段時間不見的多美,或許是因為昏暗燈光的關係,看起來面色憔悴。
她是個當過護士、十分賢惠的女人,但正是這點令門倉不滿意。
「對呀,不知是誰家的孩子。」
門倉想介紹自己熟識的藝伎給他認識,可是對方遲遲不現身。
「但他找的對象也太糟糕了。」
「怎麼現在才來!」門倉一邊抱起小守,一邊埋怨道。
門倉離開后,家中的電燈忽然變暗。多美與聰子就著剩菜,吃起寒酸的晚餐。
在佛壇前看著像要揪著前襟激烈爭吵的,是父親仙吉與門倉。今天是仙吉的亡父初太郎一周年忌日。門倉供在佛壇上的那包誦經費很厚重,被仙吉喝止,叫他不要多管閑事,還把那包錢塞回門倉的口袋,這就是爭執的開端。
只聽到女人的聲音說:「你看這孩子,是哪家的孩子?」
「果然是人上有人。自有一股威嚴氣派呢。」
「據說是果戈里的作品《檢察官》。」
門倉默默喝著杯裝清酒。
仙吉問起「一定轉檯」這個名詞的意思。
戴著方帽子映在玻璃窗上的聰子,就像女明星水之江瀧子或津阪織江。學生繞到她身後,替她調整帽子的歪斜。學生看似憤怒的臉,與聰子一起映在玻璃窗上。作造蹲在後面,以手掌代替煙灰缸敲打煙管。
「我喜歡。我喜歡水田子爵喔。」麻里奴說著秋波流轉。
「約定沒實現就死掉的話,會影響下輩子投胎。」作造如釋重負地重重坐下,取出煙管,塞進煙草。
仙吉如今下了班就直接回家。晚上也不再小酌一杯,整個人無精打采。精神抖擻的反而是多美與聰子。
「很簡單是吧?」
「果戈里……的確硬邦邦的。」
試圖辯解的仙吉眼睛仰望天花板的舉動,並未逃過君子的法眼。
「聲音不一樣。女人生過小孩后牙齒就不行了,你畢竟年輕。」
萬一讓小偷闖空門怎麼得了?她一邊發牢騷一邊自後門進屋,當下大吃一驚。
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據說是個年輕的大美人。
「這點常識我知道。」
禮子也點頭。
「小少爺,你長大了。」
中日戰爭似乎日漸擴大,但周六的午後很平和。下班回來的仙吉在睡午覺,聰子為了古箏發表會正在二樓複習六段箏曲。
「真拿聰子沒辦法,跑到二樓怎麼替我看家!」
「咱倆是什麼交情啊,不通人情也該有個限度嘛。」
「門倉和我的體形不同。我被他壓制……」
在起居室坐下的仙吉,朝多美怒吼,嫌她太沒眼色。
多美插嘴:「門倉先生不要緊。因為門倉先生早就習慣了,他有抵抗力。可是老公你……」
「男人真好命。」聰子拿筷子夾著煮竹輪說道,「這時候八成用服完喪去穢氣當理由去餐廳大吃大喝。虧他們有那種心情。」
「衝鋒前進!」
「我跟門倉一起。」仙吉依照喝醉時的習慣,把紳士帽戴在多美的頭上,「那小子,死都不肯放我走。最近一直有公司應酬。我叫他饒了我,那傢伙居然反剪我的雙手,就像這樣。」
門倉拿著抹布就站在走道口。
看到門倉被埋伏等候的禮子揪住,整個人手忙腳亂,仙吉這才緩緩走近。
門倉與仙吉,都想把事情歸因於這個理由。
仙吉直到深夜才回來。
「哎呀,原來這位不是子爵大人啊?」
說到這裏不免想起,過世的初太郎以前看到多美排解仙吉與門倉的爭執時,如此笑道:「簡直是豬鹿蝶的廣播體操。」
父親不在的晚上,門倉如果來訪,多美總會借故把聰子喊到起居室。這是為了避免與門倉獨處,但那晚母親罕見地並未叫她。
初太郎在世時,仙吉因為與父親失和,對這個作造似乎也覺得很礙眼,從來沒給過他好臉色,但父親死了之後,他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熱情招待。
「你沒有孩子,所以包|二|奶我還可以認同。我老婆也這麼說過。但是,三奶免談。我沒辦法再配合。首先,那讓人很不愉快。況且我家還有女兒,對孩子的教育也有不良影響。」仙吉越說越激動,「反正你一定是砸錢,拿整沓鈔票甩到人家臉上替她贖身吧,你這種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的做法,就男人而言,是最最下流的。」
「這是什麼意思?一周年忌日居然沒人在家!」他劈頭就抱怨,「這樣子我哥可會死不瞑目。」
「喂!」
「水田先生是男人中的男人喔。之前你都沒發現嗎?」妻子君子比平時更仔細地在麵包上塗抹奶油遞給丈夫。他們是難得閑聊的夫妻,因此君子格外高興。
玄關的門開了,多美與聰子猜想或許是和尚來了,連忙跑過去迎接,但站在門口的是門倉的小老婆禮子,帶著才剛過完生日的小守。
「對呀。門倉先生不是最疼小孩了嗎?每次他抱小守時的那種神情簡直是……」
門倉幽幽說道:「你這種說話方式,也太咄咄逼人了吧?」
不料,誦經途中,原配君子出現了。
「這樣啊,這樣啊。那真是https://read.99csw.com太好了。」門倉說著,已滿身大汗。
多美機靈,已經將禮子與小守帶往二樓的聰子房間避難,但小守大概是沒耐心了,在誦經聲中哇哇大哭起來。
佛壇前坐了一個年約七十歲的老人。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上供的豆沙餅,一邊還在念經,看到多美后,他轉身說:「你是媳婦吧。」
「那就叫作『一定轉檯』嗎?」
「話是這樣沒錯……」
「那女人很惡劣嗎?」
多美髮覺,仙吉的視線前所未有地在自己的側臉與領口一帶游移。
「他是出入我家的建材師傅,很疼愛我,小時候說好了要做一艘軍艦給我。我都已經忘了,他卻每隔三年寄一次賀年卡來,以醜醜的字寫著『那個約定我沒忘』。」
「如果不往嘴裏塞點東西,我怕自己會說出無法挽回的話。」
「俄羅斯人民本就貧窮。他們哪有什麼縫紉機。」
「在這種宴席找藝伎玩的叫作『平』,看對眼叫到外面幽會的叫作『影』。」
面露訝異的門倉從胸口抽出手帕后,禮子破涕一笑。
而作造老人,似乎也認為仙吉的款待是理所當然,嘴上雖抱怨,胃口倒是相當好,吃完雞肉火鍋就住下了。
「又有應酬嗎?」多美臉色僵硬地問。
「有哪個傢伙會拿粗茶招待門倉。若是一大清早也就算了,你又不是小孩。」
聽到他說「我哥」,多美這才恍然大悟。
「是帶點嫉妒。如果沒有,那就不是男人了。」
「所以我才要替她贖身。所以我才要橫刀奪愛。」門倉又叫了一杯酒,「如果你再這麼陷下去,一定會鑄成大錯。如果迷上藝伎,不是一點小錢可以解決的。你會從預支薪水變成挪用公款,到時候你太太怎麼辦?我真的很難過。我不忍心看到你太太那種表情。」
「被你這麼說,我的確無話可說。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迷戀女人。知情識趣的,才算是朋友吧?你誰不好挑,幹嗎偏偏挑中那個女人替她贖身?」
「因為是我帶你去那裡的。」
「很痛吧?」
「搞不好是趕快回去道歉。」
小小的舞台上,話劇社的學生正在排練,聽到他們互稱什麼「割脖欽斯基」「呆伯欽斯基」,聰子憋笑憋出了滿身大汗。
多美一口咬上仙吉握得緊緊的右手。好痛好痛……仙吉忍不住張開手心,印章滾落榻榻米。
門倉與小守的聲音重疊。
「你就是這樣,所以我才不敢帶你出去見人。」門倉想這麼說似的露出苦笑,反過來說,大概他也就是喜歡她這一點。
君子走後,多美與聰子上二樓。禮子在壁櫥里鑽進被窩,和小守一起睡著了。
「別說了,別說了。有時沉默勝於雄辯。到底如何是好,究竟該怎麼做,門倉其實都知道。今天就到此為止,先回去吧。」
「原來如此。」
一邊走出來。
「喂!」
收到他的來信約第二次見面時,義彥沒戴著她憧憬的方帽子而是穿著破舊的淺藍色工作服,腰上掛著裝鐵鎚的帆布袋。義彥告訴她那叫作舞台道具袋。
「其實我也覺得,大小老婆那樣當場碰面后他還出去玩未免太逍遙,不過門倉先生大概也很不好受吧。就像今晚,真要回去時,還不知該回哪一邊才好。」
「幹嗎?你在講冷笑話,叫我拿抹布擦臉嗎?」
仙吉在佛壇前悠然抽煙。對女人很挑剔的門倉,唯獨對自己的妻子多美另眼相看。這點令他得意也感到欣喜。
「每個人本都有自己的風格。」仙吉換了位子,在麻里奴面前正式行禮道歉,「對不起,剛才騙了你。」
仙吉再次怒吼:「我可不會道歉喔。男人本來就需要找借口。在某某地方與公司的誰誰誰招待了某某客戶。這種啰里啰唆的事能夠一五一十向老婆報告嗎?當然會在進家門找理由時用上朋友的名字,這是大家都會做的事。」
然後,抱著小守的門倉大喊:「這是哪家的小朋友?」
「啊,對喔。」
「出門之前,你不要嘮嘮叨叨!」
「他有兒子在。用不著外人操這個心。」
「形狀真好。」學生也彎下腰,摩挲檜木軍艦。聰子覺得軍艦固然特別,像坐墊似的方帽子更稀奇。她忍不住稍微碰觸眼皮底下那頂帽子的角。學生抬眼掃來的視線令她慌亂。
「水田子爵歸宅啰。」他腳步踉蹌地嬉皮笑臉,「梅枝的凈手盆,如果敲一敲就有錢出現……」
正月新年、雛祭、賞花、海邊戲水、采松茸以及聖誕節。每次一有什麼事,門倉都砸大錢做得太過火。每次都與仙吉發生爭執,被多美責備。這就是我家的四季風景吧,聰子想著,忽然感到好笑。聰子已經十九歲了。
「中途打擾實在不好意思。」她穿著無懈可擊的黑色正式禮服,一開口就先道歉。
「對呀,都是門倉先生不好。聰子的婚事,萬一被她爸爸弄得一波三折那可怎麼辦?」
在足可纏繞腹部的白布上,拿筆桿末端蘸上朱泥,在布上的老虎圖形按上一千個圓點,再在上面拿紅線打結。把五錢銅板與十錢銅板一起縫上去,好像是祈求戰士能克服死亡線與苦戰。老虎,是虎行千里、千里而歸的意思,所以寅年生屬虎的女人可以按照歲數多縫https://read•99csw•com幾針。
多美是亥年生的,因此只需要縫一針,如果被叫住,就得把買的大包小包放在腳邊當場做針線。
「看吧。你看吧!」
關燈后,房間的空氣就像烏黑的方形羊羹那麼沉重。門倉嬸嬸與二奶禮子肯定都在等待門倉回去。樓下的起居室里,母親多美也在等待父親回來。聰子也在悄悄等待。她在等接吻一次就分手的帝大生辻村。辻村之後立刻罹患肺結核,返鄉去了。他好像寄過一封信來,但在仙吉的命令下,多美聲稱要用熱水消毒把信放在蒸氣上熏,弄得字跡模糊無法辨認。從此再無音信。聰子雖然告訴自己要死心,卻還是余情未了。聰子覺得,就是全日本女人的等待之情,讓夜晚的空氣變得沉重。
「一個女人,未婚生子的壓力有多麼沉重,你想過沒有?不能公開見人,就表示她也得放棄與親戚來往,必須低頭面對世人,從此對普通女人的生活斷念。」
「梅枝的凈手盆……」
「在軍中時,咱們彼此都被各種東西揍過呢。木刀、皮帶、長官的拖鞋。不過,被小孩的鞋子砸到……」
「你真是個幸福的傢伙。」仙吉這麼說完后又接著表示,「偶爾也把遮雨板關上吧。」
「你看吧。這世間本來就是魚幫水、水幫魚。」
「別人的東西?她本來是你的嗎?」
這種事以前從未發生過。禮子懷疑他是否生病了,結果一查之下……她說著,給夫妻倆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三軒茶屋那邊的地址。
「名字雖然好笑,倒是很正經的戲。」
片刻沉默后,門倉低聲說:「只是因為那個嗎?」
「你發出的聲音真好聽。」多美是指聰子吃黃蘿蔔時的聲音。
「老太爺生前可沒把我當成外人。雖然和你這個獨生子不講話,在我面前卻會訴說全盛時代賭中了大買賣、揮金如土的故事!」他忍不住如此反擊仙吉的痛腳。
「大概是附近鄰居家的小孩吧?」
於是,聰子就這麼看著範本,努力縫製俄羅斯衣裳。
「上次不是也說過了。我知道門倉先生因為軍用品需求增加所以手頭闊綽,但我家只是普通的薪資家庭。過生活,兩邊有所謂的高低。你這樣子,我們實在不敢跟你來往。」
一絲不苟的仙吉當場拆開袋子,只留下一張十元鈔票,把剩下的錢放回皮夾,這才算解決。
翌日,聰子與作造一起去早稻田大學。作造聲稱要送東西給那裡的學生,仙吉說他重聽太危險,於是命聰子陪他去。
「爸爸不在這裏哦。小弟弟你迷路了是吧?好,叔叔帶你回家吧。」
在女人的低笑聲中夾雜著男人的聲音。那肯定是門倉不會錯。他好像正在檐廊上讓女人幫他掏耳朵。
多美與門倉都不發一語,於是仙吉又大聲對門倉說:「你應該也用我的名字當過借口吧?」
躲在充滿膠皮臭味的布景后,一笑就吸進灰塵忍不住打噴嚏。她說要買戲票捧場,義彥卻說與其買票更想拜託她縫衣裳。她本就想學洋裁,所以這下子正好。
「可以嗎?」
「喂,門倉。」仙吉從容不迫地發表意見,「現在不同以往。你可是那孩子的父親。別再亂搞了。」
諸如此類。
仙吉突然笑出來。這時候除了笑別無他法。
聰子像要刻意給母親聽似的大聲咀嚼黃蘿蔔。門倉叔叔走後,母親好似一下子老了兩三歲的事,她沒說出口。
「這雞肉好硬啊。」
「喂,水田。」
「厲害。」學生似乎把湊近觀看的聰子當成作造的孫女,「虧你還記得。」
「爸爸。」
「那當然是你家的小朋友!」
與老人並肩,在方帽子來來往往的大隈講堂前等候,一個高個子學生跑來,同樣戴著四角特別堅挺的方帽子。
「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五尺八寸的雄偉男子,在頂多五尺高的多美面前,像小學生一樣立正不動,乖乖低頭道歉。多美有點窘迫地回和室去了。
「自己卑鄙不說,光會推到別人頭上。」
「你是說在他妻子面前嗎?我怎麼可能會說。」君子的聲音越發亢奮。
「老公!」女人拖著長長的尾音一邊撒嬌,「小弟弟遺落了這個。」
「你會大聲喊爸爸吧?」禮子小聲說著,悄悄推開院子的籬笆門,拍拍小守的小屁股。
就在這樣對話之際,麻里奴出現了。果然是個身材高挑的重量級美女,難怪能夠迷住門倉。門倉介紹說「這位是水田子爵」,接著又補了一句,「是我公司的金主喔。」
對話中斷後,壁鍾的聲音頓時大得離譜。
「那不合我的性子。與其抱著孩子在公寓里胡思亂想,我寧願抱著炸彈衝過去,直接拼個你死我活更痛快。」
這樣的夜晚,聰子輾轉難眠。
「老公,你和聰子都在發什麼呆?」
「說來丟人,我的確迷戀她。」
門倉的右眼周圍,像黑色凸眼金魚那樣腫起來,是被麻里奴拿小守的鞋子砸的。
聰子探頭看帽子的內面。內襯被髮油弄得發出濕潤般的光澤。雖然有點依依不捨,聰子還是把帽子還給他。學生接下后,隨手扣在聰子的頭上。他指著旁邊的玻璃窗,做出「你去看看」的動作。
「我的頭痛好像有點好了,所以想說至少來上炷香。」
在神樂坂的料亭八百駒的內室,仙吉坐在背對柱子的上座,傲然挺胸。
仙吉與多美一再打圓場勸阻她。
「又哭了。是隔壁鄰居的小孩吧。」
聰子幫母親做事時,也曾幫忙縫製過坐墊,縫合四角翻面,拿針尖把角頂出來,但角就是不夠堅挺令她傷透腦筋……本想這麼說,但對初次見面的男人講這些好像太不檢點,於是作罷。
雖非梅枝的凈手盆那樣的故事,但是惹多美哭泣、弄到錢去神樂坂的仙吉,聽說麻里奴已贖身離開后不禁呆在原地。他連借酒消愁的力氣都沒有,就這麼直接回到家,卻未見到多美。做到一半的針線活旁,解開的腰帶沿著走廊迤邐伸向浴室,傳來陣陣水聲。
聰子正在做某件事時,忽然心不在焉,手停頓下來。聰子發現打從那天起她就養成這種毛病。她想,說不定,這就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