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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家族

四人家族

兩個男人默默飲酒。
「媽,你才沒知識呢。」就在遭到女兒反擊時,仙吉回來了。
不知是被香煙的煙油熏壞了,還是靠嗓子做買賣,老人的聲音沙啞。
右手摟著禮子熱乎乎的身子,左手抱著扭動身子爬到父親與母親之間的小守,門倉的眼睛還是看著天花板。禮子眼尖地發現他的鬍子沒有刮乾淨。在一起將近三年,這種事從來沒發生過。
「門倉先生,我們一家要去爪哇了。」
仙吉攤開早報,卻一徑撫摩下頜。因為期待與門倉東拉西扯討論時局才需要報紙。一想到再沒有說話的對象,好像連鉛字都死掉了。
「你是說,花人家的錢蹭吃蹭喝的那種佔便宜?」
「懷裡放了寶貝人家當然會出手……是嗎?這話說得好。」
「他當著滿座的人讓我很沒面子,他居然說我占他便宜!」仙吉說。說完他的身體再次顫抖。
「一定是憋不住啦。他呀,雖是男人卻很愛笑。但他覺得當場笑出來對你不好意思。這時候八成抱著外面的電線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是假裝喝醉,趁機偷走了吧。」
臉色蒼白歸來的仙吉,讓多美與聰子在起居室坐下后,宣布自今日起與門倉斷絕一切來往。
「不是吵架那麼簡單。」
「女人啊,和屍體一起生活,一點兒也不開心。活得生猛有勁,忙著工作、賺錢、吃喝玩樂的那個人,雖然讓我難過,但至少能切實地感覺到,『啊,我是這個人的妻子』。」
聰子豁出去吐出舌頭,像要立刻咬舌般抵在齒間。
聰子滿臉詫異,還是準備與他握手,門倉卻又突然縮手。
「從今天起咱們絕交。」
仙吉冷不防地說。有傳言說,凡是被特高盯上應|召入伍的人絕不可能生還。「聰子今晚這一晚,就是一生呢。」門倉忍住想這麼說的衝動。
之後他不停地痛罵門倉。
門倉沒有道歉說自己講話太過分,仙吉也未置一詞,但多美覺得八成不會去爪哇了。門倉應該會像過去一樣經常來訪吧。銀球應該會因兩個男人抽光的煙盒變得越來越大吧。她所知道的僅止於此。雖然不知這銀球會變成飛機還是子彈,但這種東西真的能對國家有所貢獻嗎?一如大家的結局,多美毫無頭緒。
仙吉把老人抱起來,替他拍拍衣擺的塵土,眼前就是賣關東煮與熱酒的路邊攤。
雖是二十年的交情,門倉在某些地方依舊謹守禮儀,每次都是從玄關的格子門打聲招呼才進門,但這天小守推開了半敞的院子籬笆門,於是兩個大人也只好跟在後面從院子進去。
「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是必須死心、不得不毅然揮刀斬斷的。」
「那也用不著自己套在身上吧。」
「不準開門,你敢開就離婚!」
「頭頂這麼尖,將來出嫁時沒辦法綁高島田髮髻哦。」
「不,沒事。什麼事也沒有。」門倉拚命擦汗。
「每次邀我來這種地方時,不都是你說的嗎?你說,算我求你,陪我去喝一杯,能夠忘記工作辛苦痛快喝酒的只有老戰友。你說你的錢包就是我的錢包,你的皮夾就是我的皮夾。那些都是謊言嗎?都是鬼扯嗎?」
聰子發白的嘴唇顫抖,好像低聲說了一句「謝謝」,但就連門倉也沒聽清楚。
門倉把額頭貼在路旁的電線杆上。他的額頭在貼有「專治小兒夜啼尿床」「口吃者速來」「花柳病」等小廣告的電線杆上揉來揉去。
「水田這傢伙,老是說自己沒有才藝,其實明明有。『擅長讓人請客也是一種才藝』。」
仙吉還是忍住了。
禮子捧腹大笑講不出話。
「那我要咬舌自盡哦。」
被禮子一搖晃,他的喉頭深處「咕」的一響,把西瓜往檐廊一放,就這麼掉頭衝出去了。
他要求仙吉做餘興表演,但他向來沒什麼才藝,只會吃,所以開口叫門倉饒了他,門倉這時卻叫他模仿小狗。
「你們該不會是吵架了?」
酒杯的走馬燈,融入酒水后氤氳模糊地旋轉。
「叔叔負全責。」
許是因為與仙吉絕交后,也不再去咖啡廳或找藝伎,過不到三天就會來禮子這裏報到。每次一來,立刻仰身倒下躺成大字形。即便小守在他的胸口或肚子上玩,他也回應得漫https://read.99csw.com不經心,眼睛哪兒都沒看。
仙吉把杯中的酒潑向門倉。
門倉仔細打量仙吉的臉。
「你說誰?」
門倉拎著西瓜,如遭雷擊般佇立。
石川義彥站在門口。
正要關上遮雨板的多美,發現聰子對著檐廊的玻璃門伸長舌頭,不禁嚇了一跳。「舌頭真的咬得斷嗎?」聰子說。
聰子走下脫鞋口。她正想鎖門時,手停住了。格子門外,站著某人。映在毛玻璃上的形體是個男人,個子很高。
「爸爸其實是利用門倉叔叔,把媽媽拴在自己的身邊吧?」如果這樣說出口,大家不知會作何表情。
君子湊近多美的臉說:「水田太太,你看,我變老了吧?」
所謂的石油危機是真的嗎?據說今年秋天就會開始管制,還說會出現燒木炭的汽車,不知是真是假。講完這些就絕交了。
「那邊很熱,要小心汗疹與瘧疾。」
「有人在家嗎?」
「比起請客的人,被請的人其實更難受。雖然難受,但我一直以為他懂得那種難受,所以我才會讓他請客。」
「就算頭型矯正過來了,頭髮這麼少也不能綁高島田髻。」
坐在看著黑暗的院子喝酒的兩個男人中間,多美從門倉抽光的香煙盒取出銀色鋁箔紙,貼成銀球。手上如果不做點活計,總覺得坐立不安。
許是因為頭一胎生得太久,聰子出生時腦袋很長,頭型就像柿子的種子。
「和你媽媽一模一樣。」門倉把這句話咽回心底,拍拍聰子的肩。聰子的眼睛好似因淚水而膨脹。仙吉的背影像蒟蒻一樣顫顫巍巍,可見他大概也正吞聲暗泣。三人聽著聰子跌跌撞撞遠去的木屐聲。
仙吉伸出手。老人似乎超過七十歲。雖然猛喘粗氣,卻拒絕他的手,只顧瞪視他。
「不可以。這種時局下,一個大姑娘家怎麼能獨居,想都別想!」仙吉的太陽穴暴起青筋。
洗完東西的禮子,將指尖的水滴落在門倉額頭上他也不吭氣。禮子搖晃門倉魁梧的身體。
「我女兒也愛上不該交往的對象,我心想只要把她一起帶走,那就萬事圓滿解決了。」
「我先生也一樣。」
「啊!被你們看到醜態。我還以為大家都出門了,應該沒關係。」
「老公,不用敬他一杯酒或什麼的嗎?」
他催促呆立原地的聰子。
門倉強忍幾欲奪眶而出的熱淚,看著多美,看著聰子。就在他要關上格子門時,仙吉出聲叫他等一下。
她就這樣猛然趴伏在榻榻米上。紳士帽像是發出笑聲一路滾到檐廊。多美似乎絕望了,直起身子。
「不好意思,你們先出去一下好嗎?」
「再見!」即便聰子呼喊,他也沒有回頭。
仙吉仰頭大口喝酒。
「你有親人嗎?」
聰子一句話也說不出,面無表情地站著。仙吉以勉強擠出的聲音說:「祝你一切順利。」
她覺得父親也很詭異。明知好友迷戀自己的妻子,居然還風平浪靜地來往了二十年,這是卑怯還是狡猾?
「你說得沒錯,不過,暫時可能再也看不到日本人的面孔了。」
「模仿狗太難了啦。首先,我就沒養狗。」
她也有話想對門倉說。「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媽,用盡全力把她搶過來不就好了?」正因為聰子喜歡石川義彥,正因為想見卻不能見,滿懷說不出的情感,她更想把鬱憤砸向三人。她想高喊什麼無法挽回的話語,把三人之間的平衡徹底摧毀。驀然回神,她已插入三人中央,對門倉懇求讓她寄宿。
「不是那樣。」他的聲音已不再顫抖,「應該是因為來往太密切了吧。」
「我朋友迷戀上我老婆。不,那種感情用迷戀來形容太可悲了。應該說是『思慕』。」
多美也摘下包頭髮的手巾,比君子腰彎得更深地行禮。自二樓下來的聰子,不確定如果端茶給君子是否會被仙吉罵,最後她決定還是要端茶,卻又想再多聽一點兒兩個女人的對話,於是踟躕不肯去廚房。
「門倉,快點道歉。就當這是喝酒講的笑話,快點道歉。」
老人指向仙吉后,開始哼歌。
「照你平時那樣做就好了。跟在別人屁股後面搖尾巴,握手,起立,轉圈。」
如果不讓我見他,我就死給九九藏書你們看。彷彿被女兒這麼威脅,多美慌忙撇開眼。
多美很懊悔沒有讓聰子穿上最好的禮服出門。就讓她那樣穿著有補丁、放在被子底下壓平、皺痕頻繁得已泛起難看光澤的裙子,把她嫁出去了……
看到抱著柱子大笑的禮子,多美也跟著一起笑了,抹著眼淚,赫然發現一旁的門倉。
禮子說對了。
默默傾聽的仙吉,把香煙「咻」的一聲塞進枕畔裝了水的煙灰缸中。
「別講得那麼廉價,事情不是那樣子。」
「不然還有哪種佔便宜?」
多美想逃進家中,但君子拽著她的罩衫下擺就是不肯鬆手。多美把沾了布海苔的兩隻手高高舉起,保持背對君子的姿勢惶恐地縮起身子。
「重點是,我覺得很沒意思。」君子的聲音是以往從沒聽過的,帶著不勝唏噓的味道,「過去,每到周日他都待在你家,另外也有很多地方可以消磨時間,所以總是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可是,那也就算了,我有時吃醋,有時歇斯底里,有時有點憤恨地過日子。那就是我的生活。最近,門倉的確待在家裡了。但是,躺在我家起居室與日光室的,是門倉的空殼子,是屍體。」
「是前年的。亞麻的衣服只要穿兩個夏天,領子就會被去漬油燒壞不能再穿。我覺得當初花大錢定做,就這麼丟掉太可惜。這年頭又提倡廢物利用,我想或許可以改成聰子的襯衫,所以才穿穿看。」
等藝伎匆匆離開后,門倉想替自己斟酒,仙吉卻拿手蓋住門倉的酒杯。他氣得手發抖,卻還是不斷叫自己冷靜點、冷靜點。
「我是不知什麼南方、北方,但我勸你還是別去了。把懷中寶貝緊緊按住,提高警覺過日子會更有意思哦。」
有班可上的日子還好。最無聊的是星期天,仙吉整天都坐在檐廊上看著院子,將三包金蝙蝠香煙化為青煙。
「不是感情融洽地相處了二十幾年嗎?至少……」
心不在焉的不只有仙吉。多美正在拆洗和服卻心不在焉,所以木屐的腳步聲從院子籬笆門傳來她都沒聽見。
「不可以,我絕不准許你那麼任性。」
「可是,不管去哪兒都有特高盯著,所以他說見面只會給我惹麻煩。他叫我不要再跟他聯絡了。」
「對不起。」
這時玄關響起男人的聲音。
仙吉猛然撲過去,甩了門倉耳光。
「聰子,你很難過吧。」
大概是去跑腿辦事剛回來,穿著簡單服裝的聰子站在眼前。
「聰子,現在,是最美的哦。」
在聰子十九年人生的相簿里,無論是明是暗永遠都有門倉在。
周六的午後,門倉拎著大西瓜造訪仙吉家,禮子也牽著小守的手同行。
眼前是君子的面孔。
「說得也是。」
「我只是覺得,佔人便宜也該有個限度。」門倉呵呵笑,「可是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佔人便宜也是一種蒼蠅習性』。」
「一周后就要入伍。」
拿鋁箔紙做成球的捐獻運動正在流行。
「如果不放心,讓門倉叔叔和嬸嬸盯著我不就行了?」
被仙吉這麼抱怨后,門倉道歉。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他說頭髮少的小寶寶最好把頭髮剃掉,剃過之後會長得更濃密,於是把聰子帶去理髮店,整個腦袋剃得光溜溜。即便是小嬰兒大概也覺得丟臉,哭得跟著火似的。
多美的聲音忽然變成哭腔。
走近檐廊的門倉正想開口寒暄時,立刻呆立原地。多美穿著白色亞麻西裝外套,一本正經地站在鏡子前。那是男裝,所以很寬鬆,袖子也太長,再加上她裏面沒穿長褲,只有一件貼身長襯裙,如果再拿個旗子,簡直就是敲鑼打鼓的宣傳隊了。多美還沒發現被人看到,頭上戴著已變成茶色的舊紳士帽搔首弄姿。
仙吉雖然僵硬,還是努力試圖擠出笑容。
仙吉只看多美,平靜地繼續說道:「我不勉強,如果不願意就留在東京也沒關係。」
「那是你不懂啦。舌頭這種東西啊,看似柔軟其實很硬哦。萬https://read•99csw.com一把牙齒弄斷了怎麼辦?」
他一口喝乾剩下的酒。許是因為吐出胸中塊壘,終於在暌違多日後嘗出酒味。
「我想留在東京。」
「恭喜你升職。」
聰子像要踹倒紙門似的一陣風沖向玄關。
仙吉神情異常認真地擔心這個問題。以戰戰兢兢的動作接下話頭的門倉說:「揉一揉就沒事了啦。聽說我剛出生時也是比利堅,但我奶奶揉一揉就變圓了。」
「你被徵召了?」
多美的涼被劇烈地上下呼吸,仙吉直到天亮還在翻來覆去。
義彥行以一禮:「謝謝。」
「懷裡放了寶貝,人家當然會出手。」
「真是幸福的男人。」
「你也不要因為軍需熱銷……軍需熱銷就得意忘形。你只要得意忘形,一定會賠大錢。」
「客人要走了,給我撒鹽巴送客。」
「門倉叔……」
「不能和有戀人的人握手。」
「我只是一個領薪水的小上班族。而你因為軍需品熱銷荷包滿滿。你的確經常請我吃飯,我家裡也一直靠你照顧。但是,這些不都是你的好意嗎?即便我們一再拒絕,你還是替我們打點各方面,不是基於友情嗎?」
「既然是夫婦,這是應該的。你說什麼傻話。」
「那小子,不會活著回來了。」
若是強硬的話語還能倔強地亮出刀刃,但碰上溫柔的話語就會忍不住雙眼含淚。
仙吉彷彿穿著軍靴般,重重發出腳步聲離去,門倉倚著柱子閉上眼。別的包廂的三弦琴變成軍歌。
「我收到召集令了。」義彥對站在聰子身後的仙吉說。
「那是很遠的地方吧?暫時……說不定永遠都見不到面了,彼此又不是仇人,背對著說再見,我會很難過。」
「叔叔,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如果那份感情變得更深,會造成無法收拾的結果。這些年來珍視的東西,會染上污點。」
「我幹嗎要道歉?說真話沒啥好道歉的吧。對了,還有更貼切的說法哦。你聽好,『佔人便宜也是一種蒼蠅習性』。」
「門倉,我看你酒量越來越差了。醉成這樣,太難看了。若是以前,我會叫你去門外。我很想好好揍你一頓,但我們年紀都大了,下次我說不定會揍你,畢竟是喝了酒,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我知道。那我走了,保重。」
「別糟蹋酒喔,因為這也是我請客。沒掏過腰包的人大概不懂吧?」門倉說著,放聲大笑。
兩個女人,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啟唇想說些什麼。
鑼鼓喧天炒得火熱的人造纖維浴衣,搞了半天不是說只是日本橋白木屋百貨店的宣傳嗎?
「門倉就是喜歡你這種地方吧。」她的說話方式率直且溫婉,「就這樣就行了。你就保持這個姿勢,先聽我把話說完。」
「我們是無關利益得失的朋友,在他面前我什麼都能說。只要和他在一起,就算吵架也很快活。」仙吉仰頭又喝了一口,「一個人喝的酒不是酒。我很想念他。如果繼續待在東京,彼此就在眼前,太危險了。為了斬斷自己的思念,必須走得遠遠的,我是這麼想。」
「再來一杯。」老人豎起骯髒的手指,催促他叫酒。
大概是從頭上引來感冒,那晚聰子發燒了。仙吉大怒,多美也掉下了眼淚,門倉跪在小聰子的枕畔道歉。
與門倉鬧翻后,仙吉獨處時一天只抽一包煙,所以最近銀球遲遲沒有變大。
「危險啊。危險啊。」他又如此咕噥。
多美與聰子都很錯愕,只能像鯉魚一樣張著嘴,面面相覷。
多美還是不大了解狀況。
門倉坐在固定的老位子。三年前替仙吉找到這間房子后,他每次都坐在那裡。對面坐著仙吉,中間夾著多美。而聰子,就從起居室看著多美替兩人倒啤https://read.99csw•com酒。
然後,他就這樣對聰子點個頭走了。仙吉像要甩開什麼似的,抬腳準備進和室,但多美緊追不放。
「那是水田先生的夏裝吧?」
「你就算閉上眼,我也看得見。不要硬撐了,你就去找人家嘛。」
「萬一的萬一,那傢伙的老婆來訪,也不準讓她進屋。」
「你怎麼了?欸?」
「門倉!」仙吉低聲咆哮,正欲轉身,卻被多美用身體擋住。門倉像要乞求同意般看著多美。
「就男人而言,哪個更好?我是說你和你的朋友。」
他感慨萬千地說完后,伸出手安慰道:「你要打起精神。」
「你是哪裡人?」
正要往裡走的仙吉與多美當下駐足。
「你跟我死去的老爸很像,所以我猜想,你們說不定是同鄉。」
「沒必要勉強不計較。」
他緩緩轉動裝了酒的杯子,急著趕回家的人群與街燈恍如走馬燈旋轉。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啊。」他咕噥。長年來,自己憧憬的就是這個。那種認真、那種滑稽、那種可愛。
七五三時,宛如塗漆套盒般的高級木屐,還有小學一年級時的書包,全都是門倉硬要贈送的禮物。當時書包還很罕見,聰子在學校被欺負哭著回來。那時,門倉也是跪地道歉。
「人生在世啊……」
「我跟你去。」多美說。
「今晚,你不回來也沒關係。」
聰子嚇了一跳。向來總愛開玩笑的門倉這還是頭一次談什麼人生。
「門倉最近很沒精神,不管說什麼都心不在焉。」
「叔叔不是要來我家嗎?」聰子這麼一問,門倉說:「我正要走,我送了西瓜,你快進去吃。」說著揮揮手就走了,好像喝醉酒般腳步踉蹌。
「還是先歇個腿休息一下比較好。」仙吉開口邀約,因為老人很像死去的父親初太郎。
「在日本混不下去了嗎?」
仙吉不讓她說完就怒吼:「你還在磨蹭什麼!還不趕緊鎖門!」
「是他吧。他很有男子氣概,手頭闊綽。不,即便是個性,他也絕對比我好太多了。」
「乾脆去買條金魚吧。」
倒下的酒瓶很多,兩人的話卻很少。
「可是門倉叔叔……」
「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兩個耳朵。說穿了,人類全都長著同樣的面孔。」
「啊,是義彥!」
「請在你先生面前講講好話,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還請像以前一樣與門倉來往。」君子如此鞠躬懇求。
鼻血滴落在白襯衫上,染上紅漬,但門倉無意擦拭,只是拍拍手。
「老公,等一下!」多美喊著,又把燈打開。她光腳衝下脫鞋口就想開鎖。
「多美那傢伙,也算得上寶貝嗎?」
「進屋喝一杯再走。」
「爪哇要成立分公司,公司決定派我去當分店長。」他看著多美,看著聰子,「你們也跟我一起去。」
「爪哇……」
「喂,你的臉最近好像變得更猥瑣了。」
「不要自己憋在心裏。」
禮子的眼睛雖細小,卻異常發亮。門倉閉上眼不肯讓她窺視。
老人搖搖晃晃站起來,再次倒向仙吉后,說聲「謝謝招待」就走了。
聰子急忙衝過去,把門倉拉進屋裡。
聰子記得上個星期天他也講過同樣的話。仙吉想去的不是金魚店,是門倉家。自己想去的,是石川義彥的住處。她明白了壓抑思念的心情不見面原來也是愛。她察覺父親、母親以及門倉叔叔,或許都與自己一樣。
不管問什麼老人都不吭聲,只顧著大快朵頤地吃關東煮,以猥瑣的動作喝杯裝清酒。
「那邊怎麼樣了?我是說石川。」他壓低嗓門問,「他應該從拘留所出來了吧?」
正趕上在目黑車站下車的人潮。上班族與工人下班的時段,相當擁擠。
兩個男人刻意不看對方的面孔,有點不自在地碰杯。三人似乎都在搜尋腹中話語。聰子忽然恨起母親。把自己的丈夫與門倉放在天平兩端。自己在中央享受微妙的搖擺,豈不是像彌次郎兵衛一樣?
那晚,仙吉一直輾轉難眠,又爬起read.99csw.com來坐在被子上抽煙,多美對著他的背影道歉。
晚一步走進來的禮子,以響亮的聲音大笑。多美驚叫一聲,同樣呆立原地:「天啊!怎麼辦?」
仙吉嘀咕。
「關燈啰。」他「啪」地熄滅玄關的電燈,抬頭挺胸地想朝起居室走去。
藝伎的撥弦聲驟然停止。
多美開了門。門倉站在玄關門口,仙吉依舊背對門口站在走廊口。
「你這是什麼意思?」
「夫人,我也想見你,也有話想說。可是我先生說要絕交。」
彷彿要封住剛開口的聰子嘴巴,仙吉趕緊阻止了她。
聰子臉色蒼白地倚柱而立,門倉朝她喊道:「你還不趕快去追他!」
「門倉先生這是怎麼了?」
「都是因為我不慎讓他撞見醜態。因賣給收破爛的太可惜而試穿了丈夫的舊西裝,門倉先生會不會覺得你有個小氣的老婆,才忽然對你反感?」
「你們絕對不準跟他來往,要是被我發現你們私下聯絡,我可不會放過你們哦。」仙吉如此吩咐。
多美也明顯變得沉默寡言,晚餐也很快就結束了。門倉那樣說過、要是門倉大概會這樣做……以往即便門倉不在場,關於他的話題還是很多,可現在門倉的「門」字都成了禁忌。
因為太突然,多美與聰子都一頭霧水。
「這不是站在門口可以討論的話題。聰子,快點把門鎖上。」
「真好。真好。」他一再重複。
仙吉「嗯,嗯」地發出聲音點頭。
「有時酒後才會吐真言。反正勒索才是犯罪,佔人便宜不算是犯罪嘛。」門倉又這麼補上一槍。
聰子這才發現,自己家原來是四人家族。就算沒看到人影,門倉時時刻刻都坐在家裡的起居室。
「你走路時眼睛看哪裡啊?!」
說著就像打磨國旗頂端那顆金球,小心翼翼地揉給他們看。門倉每次來都會抱著聰子,以同樣的動作努力搓揉那顆小腦袋。許是揉了太多次,聰子變得毛髮稀疏。
「喂,今晚我不洗澡了。」
她把舌頭抵在齒間叫喊,所以發音變得有點大舌頭,仙吉與多美、門倉嚷著「千萬別做傻事」驚慌地阻止她。
在酒席上,仙吉被門倉糾纏。
許是因為心不在焉,仙吉走在路上開始經常撞到人。這種事屢屢發生,所以已經不足為奇了,但這次感覺是對方主動撞過來。而且,順勢一屁股坐倒在地的老人,唯有嘴巴特別厲害。
「如果不答應,我真的會咬舌哦。」
「那你老婆愛哪一個?」
「爸,我……」
「這個年紀不會收到兵單。我是做藥品的,南方要成立分公司,我想讓公司派我過去,到處交涉之後,今天終於確定了。」
那晚,聰子沒有回家。
「是你撞到我才對吧?」
「水田。」門倉的聲音也帶著濕意。他從門檻外,朝仙吉的背影呼喊。
「就當是聽我說痴心話的費用吧。」仙吉也替自己又叫了一杯。
「喂,結賬!」仙吉手一伸進口袋,醉意忽然醒了。他的皮夾不翼而飛。
他在玄關一邊鬆開鞋帶,一邊宣布:「我決定去爪哇了。」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
門倉在禮子的文化公寓躺成大字形,看著天花板。
「夫人,不好意思,請你回去吧。」
君子放開罩衫,似乎是認定多美不會再逃走。
「你還好吧?」
「還沒有被偷走啦。不,那傢伙,一輩子都不會偷。」
仙吉想了一下,「一半一半吧?」他回答。他渴望這麼認定,他希望是這樣。
「當然那種事絕對不會說出口。我老婆也是個很保守的女人,明知如此還是故作不知。我朋友叫作門倉,他是個好傢夥。或許該說是志趣相投吧,我和他的交情也一直比父母兄弟還深厚,但他突然找我吵架。我也是急性子,當下就宣稱跟他絕交,但事後我才知道,門倉那傢伙,八成是覺得必須到此打住吧。」
「算了,你不用抱我這個替身,我知道你真正想抱的人。」
他坦然接受。
不知到底有沒有在聽,老人狼吞虎咽,都被噎到了還在灌酒。
「不是有咬舌自盡這種說法嗎?舌頭比黃蘿蔔還硬嗎?有牛筋那麼硬嗎?」
門倉從上方摟緊她生完小孩后胖了七八公斤的身體。
聰子頭一次聽到母親這樣的聲音。那是拚命的聲音。雖然拚命,卻很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