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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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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瞳
我也曾撰文提及,《阿吽》這本小說是昭和時代反戰文學的傑作。不論是門倉還是水田,都是典型的日本戰前的市民。水田從夜大畢業后當了製藥公司的部長,門倉則靠著機敏的嗅覺當上了實業家。這兩人無一不是對戰爭、軍隊的動向以及國際形勢一無所知的愚者。他們不是激進的愛國者,在世間僅是隨波逐流罷了。戰前的「昭和的日本人」完完全全就是如此。雖然他們還算是稍有學識,過著中上流的生活,一心向上,但這也正是他們最大的悲哀。
她寫的雖是如此的句子,卻直白地表現出了門倉心中的喜悅。
以個人的喜好而言,我更喜歡這部小說的前半部分,尤其是第一章「狛犬」。而第一章中,又屬開頭的場景為最。
我以前曾如此寫過:「向田邦子的身體里寄宿著三個靈魂:愛搗蛋的少女、歡脫的少年,以及已經達到人生贏家境界的中年女性。她筆下的每一個文字,都能品出三種不同的樂趣。」
我不太喜歡用「向田邦子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這樣的說法。比起故作神秘,我更願意這麼說:她的人生結束得實在完美無缺。https://read.99csw.com《阿吽》不僅被她當作畢生的事業,同時也無疑是她無論如何都想創作的故事。由此,傑作應運而生。不過,她也仍有許多其他想要書寫的東西。想再寫些小說,也想寫更多劇本。時不我待,於是便產生了某種壓力,或者說緊迫感。從作品的性質、主題與內容來說,《阿吽》原本是那種需要小說家花費三四年的精力、不慌不忙地書寫的作品,而她卻拋去了所有類似的顧慮。不得不感慨,她真不愧是位徹頭徹尾的戰中派作家。對於這部作品來說,到底是悠悠然地創作更好,還是以現今這樣的形式,將如此龐大的內容一股腦地置於讀者與觀眾眼前更佳呢?我至今仍未想出答案。
然而,向田邦子卻以其短篇小說合集《回憶,撲克牌》中的三篇獲得提名,並最終獲獎。她的獲獎並不是一蹴而就,而是評委們相當激烈地爭執后得出的結論。我自始至終都在力挺向田。對於說她「不夠大氣」「還為時尚早」等說法,我雖然並不否認,但若將她的作品和其他候選作品對比一下,我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向田落選。在爭論中我也曾想:「完了,要是推薦《阿吽》時能更堅定https://read•99csw•com些該多好。若是面對《阿吽》這種作品,別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不夠大氣』這種評價的。」要是那次向田最終落選,我恐怕永遠也無法逃出自責的深淵。
現在,藉此文我還想再向她心中添加一個形象,那就是飽受磨難的成熟男性。
水田的父親初太郎是位山林業者,和我的父親很像。水田同初太郎的關係,也像極了我同我父親的關係。最初讀《阿吽》時,我甚至產生了向田就是在寫我家的錯覺,進而疑惑她為何這麼了解我、了解我家,以及我和梶山的事呢?恐怕諸位讀者在閱讀此書時,也會產生和我一樣的感慨吧。
《阿吽》不論作為戀愛小說還是講述友情的小說都堪稱完美,但同時,我也從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劇作家與小說家的不同。譬如,門倉主動挑起與水田的衝突的原因,為何非得是他與多美的感情糾葛不可呢?為什麼這麼像電視劇的套路呢?要是我來寫,他們衝突的原因只會是男人間過於親近導致的相互憎惡罷了……雖說《阿吽》這部小說在出版后很快就被翻拍成了NHK的電視劇,但實際上,恐怕向田的大腦中先出現的不是文字,而正是這些電視劇的場景吧。我這絕不是九九藏書在吹毛求疵。事實上,就門倉向水田挑起衝突的契機,電視劇中的表現十分精彩。多美穿著水田的白色麻織夏服照鏡子時,被門倉偶然看見了。讀到原作中「門倉手裡提著西瓜,像被雷劈過全身一般定在原地」的描寫,我不禁落淚。這一場景,以畫面來呈現的確更具魄力。
單元皓 譯
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即將落幕的時候,日本文學振興會的人給我打了個電話。「喂,這是怎麼回事?」從聲音就能聽出他的為難。此前,就在我被選為直木獎評委之後,我推薦了刊載在《文藝春秋》別冊上的《阿吽》,作為昭和五十五年上半期直木獎的候選作品。我也是那時才知道,評委似乎也是能推薦作品的。推薦后,就會有專用的表格寄到你家中。但是,以評委的身份推薦的話會引起非常高的重視,絕不是隨便說著玩玩的程度。我的腦子還有些發矇,下意識地退卻了。「那,就麻煩當作沒這回事吧。」向田邦子,還為時尚早,等到下半期再說也未嘗不可。我也曾這麼對自己說過。
自己喜愛的人們來到了東京,而自己將為他們獻上自己全部的關懷。對於生而在世的read.99csw.com每個人來說,應該沒有比這更激動的事了吧。向田邦子筆尖流露出的幸福喜悅在此流露于紙面。為了迎接喜愛的人,門倉自己燒著洗澡水。這個場景妙極了。
在此,我想說一些極其主觀的感想。門倉與水田的友情,像極了我和梶山季之的關係。梶山就像爽朗可靠、女人緣極好的門倉,我則是優柔寡斷的水田。書中有個場景,是門倉為了斷絕與多美的戀情,故意與水田發生衝突。我和梶山間也同樣出現過這種狀況。有次我和梶山一同出去巡講,在其中一個會場,梶山說「那傢伙要是偶爾也能付一次銀座酒吧的賬就好了」。坐在昏暗的會場深處的我聽完直接愣住了。不過轉念一想,我又從中體會到了梶山對我的感情之深。這要是換作別的男人,我難免會和他幹上一架。再多說一句,和梶山在銀座喝酒,想要搶在他前面結賬是不可能的。很多和他喝過酒的人應該都會有這種感覺。他有一諢名叫作「高速梶山」,往往你還沒發現,他就已經結好賬離開了。而且他多數時候九九藏書都是叫上一大堆朋友一起喝酒,偶爾和我兩人聚會時則都是AA制,若是去我常去的店,則都是由我來埋單。也就是說,梶山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男人間的友情,處得深了,就難免會變得如此。兩人從互生好感到情似至親,隨後迎來的就會是相愛相殺。我始終不知道,向田邦子作為一個女人,是如何理解這種本應只有男人才能理解的心境的。我甚至因此開始畏懼、嫉妒她的這種才能。不過,最終我對她的感情,只有讚歎。
向田邦子就是如此,她筆下的人際關係真實得可怕。這種小說真的世間罕有。
若要用一句話概括《阿吽》這本小說的情節,那就是「門倉修造與水田仙吉奇妙的友情」。在此基礎上再加一句的話,就是「門倉與水田的妻子多美的柏拉圖式的愛情」。
如今再讀《阿吽》,我首先想到的是向田之所以在寫完這本書後猝不及防地離開了我們,就是因為神明太過妒忌她的才華。「天妒英才」這種說法難免浪漫得過頭,也的確有些言過其實,但這就是我最為真實的想法,因為我又一次被這本書打動了。
可是,不知諸位讀者有沒有察覺到,到了書的後半部,向田邦子的筆調卻不知為何突然低沉了下來。不,可能只有我有這種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