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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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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四輛車的距離已經很近了,雷布思頭一次看清了他們所追逐的車子的尾部。這是一輛以Y開頭的福特科蒂納。他的車頭燈照出了裏面有兩個人,司機和乘客都是男性。
砰。
他的眼睛睜不開了,只有持續的嘈雜聲和疼痛感。有什麼東西打到了他的顴骨,然後又消失了。有玻璃粉碎了,就像冰塊破裂的聲音一樣;還有金屬被扭曲的聲音。他感覺到他們的車子在後退。更遠的地方還有別的聲音。更多的金屬,更多的玻璃。
「弗蘭克,」雷布思安靜地說。他看著勞德戴爾的臉,血跡斑斑但是仍然活著。是的,他確定勞德戴爾還活著。只是有些……他一動不動,你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還在呼吸。但是還有一些東西,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仍然存在,一直沒有離開。
路一下子變寬闊了,多出了六個車道。在他們前面就是一排收費站,收費站前面的橋轉了九十度的彎,軋鋼卷放在車道中間阻止交通,所以即使在晴朗明亮的白天,開車的人也看不到遠處的情況。
一個冬天的夜晚,愛丁堡傳來驚聲尖叫。
「是的。」勞德戴爾表示同意。
「你至少可以繫上安全帶。」雷布思說。
「在哪兒?」
「渾蛋!」
他們的確是在車道上逆行,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這樣做。那輛車加快速度,在向南的行車道上向北行駛,車頭燈開到了最亮。前面的警車猶豫了一下然後追了上去。勞德戴爾看上去也準備做同樣的事情,但是雷布思伸出一隻手,使出全部的力氣拽住方向盤,使他們又回到向北方向的行車道。
「他們在減速。」
這樣,就像每個人回到警察局后說的,倒省得警方的潛水員在零度以下的水中打撈屍體了。
「那麼我們就待在這兒?」雷布思提議道,而勞德戴爾只是笑了笑。「還是追上去吧。」雷布思說。
「他們在逆行!」
「那麼你最好把錢準備好。」
「也許她在行李箱里。」他不確定地說。
「噢,天哪。」他說。然後他開始翻過粗大的金屬欄杆。
雷布思牙關緊咬著,無法張口作答。不是因為勞德戴爾開車技術不好……好吧,不僅僅是因為勞德戴爾開車技術不好,還有天氣也讓雷布思感到不舒服。當他們來到巴騰立交橋第二個環道的時候,雷布思覺得他們車子的輪胎已經失去了與光滑地面間的接觸。輪胎本來就不是https://read.99csw.com全新的,可能翻新過。氣溫已經接近零度,雨夾雪正打算把他們凍僵。他們現在已經出了城,甩開了紅綠燈和十字路口。在這裏追車應該安全一些,但是雷布思並不這麼覺得。
「蠢蛋!」勞德戴爾猛踩油門。
當他關上行李箱的時候,汽車搖晃了一下然後又停了下來。他看著年紀大一點的少年。

「你的這種態度會讓她受到傷害的。」
鉸鏈式卡車的衝力減弱了,在與它相撞的汽車前停住。雷布思感覺他的脊柱要斷了。「頸椎屈伸損傷」,他們是不是這樣叫的?他倒覺得更像是被磚頭和木板砸傷的。汽車停了下來,他首先意識到的是他的下巴受傷了。他朝駕駛員的座位上看去,心想勞德戴爾肯定會莫名其妙地責罵他一通,可是他的上司已經不在那兒了。
雷布思舉起手,兩個穿制服的警官跟在他後面。少年沒有看著雷布思,他們所能看到的只有制服。他們明白簡單的道理,知道制服意味著什麼。他們再次環顧四周,想找到一條並不存在的逃生之路,然後他們其中的一個——金色頭髮,高個子,看上去年齡大一點——抓住年輕一點的男孩的手,開始把他往後拉。
「那麼我們還著什麼急?」
發生在前一天的電話里的對話——
哦,他的屁股還在那兒,從一個古怪的位置——前擋風玻璃處——盯著雷布思。勞德戴爾的腳卡在方向盤下面,一隻鞋掉了。他的腿吊在方向盤上。至於他身體的其他部分,好像趴在剩下的發動機蓋上。
勞德戴爾看了他一眼,咧開嘴笑了:「沒有酒喝了吧,約翰?」然後他又加速超過了一輛運輸車。
可是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嫌疑犯的車尾燈變成了紅色。他們在剎車?不,在倒車,而且速度很快。他們狠狠地撞上了前面那輛警車,把它擠向了勞德戴爾的車。
「別太鬆懈,約翰。我們要抓住他們。」
「前面那兩輛掛著L牌子的車覺得他們會直走,而我們會在收費站抓住他們。」九-九-藏-書
但是他們沒有碰到水。
「你在做什麼?」有人喊道,「回來!」
「等等,讓我想想。」這位父親看了一下便箋紙,雷布思剛剛在上面快速寫下了什麼。「時間太緊迫了。」他告訴打來電話的人。雷布思用一個耳機聽他們的對話,眼睛盯著默默轉動的磁帶。
已經是深夜了,路上沒有什麼車。儘管這樣,前面那輛汽車的司機還是有危險。
「外面太冷了,」他說。「跟我到車裡去吧。」
父親舔了舔嘴唇:「一萬?太多了。」
「你會讓她跟你一起來?」

「幫幫他,」雷布思命令道,「叫輛救護車。檢查一下那輛卡車,看駕駛員有沒有受傷。」
由於害怕或者腎上腺素的驅使,他們大概真的會一直走。這兩種東西混在一起,好像為你的生存本能戴上了眼罩;你一直朝前走,什麼也不想,也不走岔道;你的腦海里只剩下「逃跑」二字。
「我不知道。」雷布思說。
雷布思感覺自己下巴的肌肉放鬆了:「好的,我們會抓住他們的。你為什麼不放鬆一點?」
雷布思想:我可不願意在黑暗中死去。
但是雷布思沒有停下來。他幾乎感覺不到腳下踩空;相鄰欄杆之間的縫隙比欄杆還要寬。燙傷的手掌扶在冰涼的金屬上,讓他感覺很舒服。他經過了卡車的後部。它已經停下來了,一半停在車道上,一半停在車道中間,側面有「拜厄斯運輸」的標誌。天哪,真冷,都是外面那該死的風。但是他還是感覺到自己在出汗。「我應該穿件大衣,」他想,「我會死掉的。」
快到最後一個高速公路出口了,前面那輛車加速過了出口。現在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只能過橋。高高懸挂在頭上的路燈在快到收費站的地方越來越亮。雷布思有種瘋狂的想法,逃犯會像所有其他人一樣停下來付錢。搖下窗戶,找零錢……
「我可以。」勞德戴爾說道,但是他沒有。年輕的賽車手不系安全帶。
事情是慢慢發生的:金色頭https://read.99csw.com髮的男孩搖了搖頭,似乎還帶著微笑,把手環過他朋友的身體,看上去不過是在擁抱他。然後他繼續靠在護欄上並且繼續后傾,他的朋友和他一起,沒有一點反抗。他們的廉價運動鞋在空中停留了一秒,然後滑了下去,雙腿翻過護欄,消失在黑夜之中。
「也許。」勞德戴爾同意他的話。
「我們一定要抓住他們!」他這樣叫了無數次,「我們一定要抓住這些渾蛋!」
勞德戴爾在用無線電和前面的汽車說話。他用一隻手開車和兩隻手開車的技術差不多爛,把雷布思從一邊晃到另一邊。勞德戴爾再次把無線電放下。
後面的車都停了下來。帶有副警長和副局長標誌的車還在行駛。
裏面什麼人也沒有。
打電話的人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像是來自工薪階層。他把「明白」說成「蒙白」;他提到了窮人去的合作社;他用嘲諷的語氣說「先生」二字。年輕的工人階層,可能還有一些幼稚。不過雷布思並不確定。
「不要做傻事,孩子。」其中一個穿制服的警察說。但是說歸說,沒有人聽他的。這時兩個少年已經靠在護欄上了,離撞壞的汽車只有十英尺左右。雷布思慢慢地朝前走,打著手勢向他們說明自己是朝汽車走去的。撞擊使行李箱彈開了一英寸。雷布思小心翼翼地打開它,朝里看去。
「你怎麼想?」他問,「他們會拐到昆斯費里嗎?」
嫌疑犯的車已經完全偏離了車道。他們不知怎麼撞彎了防護欄,衝過了人行道,還有足夠的馬力使他們通過那道隔開人行道和福斯灣的最後的護欄。寒風在雷布思周圍呼嘯,把雪吹進他的眼睛里。他眯起眼睛看過去,科蒂納還在那兒,懸在半空中,它的前輪通過了護欄,但是後輪和行李箱還在人行道上。他在想行李箱里可能裝著什麼。
然後他朝另一個車道看去,他所看到的景象讓他打了個冷戰。一開始他無法相信,至少無法完全相信。然後他爬到把兩個車道分開的金屬欄杆上,於是他相信了。
兩個少年正掙扎著從車子里出來。
一輛汽車被後面的三輛汽車追逐著,追逐的汽車裡面坐著警察。黑夜裡下著雨夾雪,狂風肆虐。在第二輛警車裡,約翰·雷布思警督咬緊了牙關。他用一隻手緊緊地握著車門上的手柄,另外一隻手抓著前排座位的邊緣。在駕駛員的座位上,總警督弗蘭克·https://read.99csw.com勞德戴爾好像年輕了將近三十歲。他又回到了青年時代,享受著飆車——甚至是有點瘋狂的飆車——所帶來的力量感。他身體略微前傾,透過擋風玻璃觀察著。
他們必須爬過自己的座位,爬到車子的後面才能出去。從前門出來的話只會掉進海里。他們驚恐地左顧右盼著。北方傳來了警笛聲。法夫的警察正在趕過來。
「他們確實在減速。」
「法夫的警察正在橋的另一端等著呢,是不是?」他堅持說,聲音蓋過了發動機的轟鳴。勞德戴爾把破舊的離合器拉到三檔。
勞德戴爾儘力去剎車,但是已經躲不開了。駕駛室是斜著過來的,佔據了兩個車道。沒有地方可走了。雷布思只有幾秒鐘去接受這個事實。他感覺整個身體在縮小,渾身都是要害。他把膝蓋拱起來,腳和手都靠在儀錶盤上,頭擱在腿上……
在前面的汽車裡坐著兩個穿制服的年輕人,緊追其後的車子里是一名警員和一名警長。雷布思從他們的後視鏡里看到了自己車子的車頭燈。他從乘客座位旁邊的窗戶向外望去,天哪,外面可真黑。
也許這是自殺,也許是逃跑,雷布思後來想。無論是什麼,結果肯定是死亡。當你從那麼高的地方跳進水裡的時候,就像撞在混凝土上一樣。那樣徹底的墜落,穿越黑暗;他們沒有叫,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也看不見迎向他們的水面。
「我們今天晚上會打電話告訴你細節。最後一件事,不要讓我看到警察,明白嗎?如果讓我看到任何警察的跡象,甚至聽到遠處的警笛聲,你就等著到合作社的殯儀館給你女兒收屍吧。」
一艘皇家海軍護衛艦剛剛從羅塞斯海軍工廠駛出,向海上進發。他們撞到了船上,身體嵌進了金屬甲板。
「如果她不在他們的車裡,他們就沒法傷害她。」
勞德戴爾什麼也沒說。他在看著道路中央分隔帶的另一邊,確認另外兩輛車都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當他伸手拿無線話筒的時候,他失去了控制。車子擦到了右邊,然後以更大的力度沖向左邊,重重撞擊著金屬護欄。雷布思不願去想前面幾百米下方的福斯灣,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維。他曾經有幾次徒步經過這座橋,道路兩邊的人行小徑他都走過。那是很嚇人的經驗,無時不在的風似乎要把人卷進河裡。他的腳尖感覺到了壓力,那是對高度的恐懼。
勞德戴爾點點頭,他並read.99csw.com沒有真正在聽,而是再一次伸手去拿無線聽筒。聽筒里雜音很多。「如果他們上橋的話,」他說,「就搞定了。那裡是死路一條,他們逃不掉的,除非法夫的警察搞砸了。」
然後前面那輛車又開始跑了,瘋狂地轉向。它朝著一個關閉的收費閘口駛去,撞上了護欄;沒有撞斷,但擠開的空間已足夠讓車子通過。金屬與金屬撞擊的聲音傳來,然後他們就這樣跑了。雷布思簡直無法相信。
「我們不會騙你的,先生。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他們只封鎖了一邊的車道,是不是?」雷布思說,「如果那些瘋子到了另一邊,他們會跑掉的。」
雷布思明白他上級的意思。如果前面那輛車過了前面的公路橋,就到了法夫。法夫的警察設了路障在那裡等著。那樣的話抓住他們的就會是法夫警察。
「不要……求求你。」
然後他上了車道,那裡橫七豎八地停著許多車。在車道和人行道之間留有適當的空隙,並不寬,但讓空氣變得新鮮。科蒂納衝出去時撞彎了護欄。雷布思踩在上面,然後從上面跳到人行道上。
在另一個行車道上,災難無可避免地降臨了;不可思議的事情正在眼前發生:一輛鉸鏈式卡車在上坡爬行之後開始加速,卻看到了本來應該是行車道的地方出現了車頭燈。嫌疑犯的車已經從兩輛迎面而來的車中間擠了過去,正要從車道的外側和卡車中間通過。但是鉸鏈式卡車的司機慌了手腳;他把車開向車道的外側,手已經不聽使喚,但是腳仍然死死踩在加速器上。卡車撞到了金屬欄杆上並且被抬了起來,懸在中央隔離帶的上方。中央隔離帶本身也是用鐵絲圍成的,它掛住了卡車的拖車部分,而駕駛室卻直衝向前,和後面的車廂脫節並且駛向朝北方向的車道,火花和水珠四濺,徑直衝向雷布思和勞德戴爾的行駛路線。
「弗蘭克!」雷布思喊道,「弗蘭克!」他很清楚不能把勞德戴爾拖回車裡;他很清楚此時不能碰他。他試著打開車門,但是那已經不能叫「門」了。所以他解開安全帶,從擋風玻璃那裡擠出去。他的手碰到一塊金屬的時候,覺得像在火上炙烤一樣。他咒罵著把手抽開,看到自己把手放到沒有蓋子的發動機組上了。
「拿一萬英鎊來,我們就放了你女兒。」
「你還好吧?」有人問他。
「對你來說不算多。」
「我們一定要抓住他們!」勞德戴爾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