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極端年月

極端年月

我不可能再看到傘一般豁然打開的笑容,不可能再看到珠玉一般明澈的眼神,不可能將敬畏的身體置放在她的體香旁邊,不可能從她微皺的眉頭和扭擺的身軀體察到自遠方而來的攣縮。那攣縮像浪花、像煙火,水乳|交融,恩愛偕老。可是現在,她像是提著鏟子把我體力的她生生挖走了。
汪慶虹說:尖。
老頭又說:在離電車西南方向30米處,我們找到另一具胸腹缺損的屍體,他是兩隻手都炸飛了。你說因為什麼?
媛媛說:好吧。
我心想是了,雲開霧散了,可是又奇怪,便問:此話怎講?
媛媛說:對不起。
又幾天後,一張床躺著兩人,或者另一張床躺著兩人。吳軍對何大智耳語,我每次聽孟庭葦都起雞皮疙瘩。她唱,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是否每一位快樂過的紅顏,最後都是你,傷心的妹妹。
張老說:就是沒用。我也測算出了炸點,可是測出了又有什麼用?你們只要上車,看哪裡損壞最大,就知哪裡就是炸點了,你們也很快就知是路爆還是車爆了。而炸藥成分,你們也可化驗出來,民間用藥都是礦葯,礦葯都是硝銨,學名叫硝酸銨,有的也叫硝酸鈉,都知道。還有,即使你們在現場查不到引爆人,也能通過認屍,排除出好人。關鍵一點,我記得你第一次見我,就說那具屍體應該靠近炸點,你說你都知道了,我論證這麼久有什麼用?
老頭說:準確說,是他用右手點著了炸藥。
媛媛說:你說些什麼啊?
周力苟說:炸藥這東西文靜得很,你錘它砸它它都沒脾氣,你點它才麻煩。
我說:張老您還好嗎?
吳軍問:這些是什麼呢?
我拖著自己,恍恍惚惚走向大隊,冷不丁又被門口嘈雜的聲音圍殺起來,他們揪我衣服,摸我頭,給我下跪磕頭。我張皇失措地說:往好里想吧。有個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婦女衝過來說:什麼叫往好里想?我沒工作,孩子要讀書,怎麼往好里想?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走路被殺死了嗎?
我說:瞎說。媛媛穿衣服這麼難看嗎?
張老揮手說:走開。
劉春枝為什麼偷人?
媛媛又說:有事嗎?沒的話我掛了啊。還要開會呢。
到大隊后,我把車停在板車旁邊,進去打電話給門衛,要他準備點飲水食物,然後把何文暹請到沙發上,任他哭泣。這樣哭完了,何文暹好像洗了個臉一般,竟是往我辦公室四處惶恐地望。我說,老伯別難過,你有什麼可以跟我說。
我說:死了看不見。
我說:會不會有人僅僅為自殺而使用炸藥?
周三可說:此後人們的膀胱果然憋不住了,就過來摸電飯煲、自行車,摸著摸著就以為是自己的了,就爽快地交一塊錢,進去拉。拉完一摸,空白,也不惱火,不就一塊錢嗎?
我又說:我爸爸跟我說過了,寧叫天下人負我,不叫我負天下人。
周三可說:不好做,你想,來買菜的都是中年婦女,一分錢都要還上半個小時,上廁所付費,超出她們理解範圍了。她們都說,周瘋子,你不給我錢就算好了。
我心想,戶口上叫虹,身份證又叫紅,這事情多著,侯耀文侯躍文、閆肅閻肅我也分不清楚了。便又問:你的身份證是不是掉了?
張老說:你這孩子裝糊塗吧?你以為純粹是自殺嗎?你以為他們的敵人是那些乘客嗎?
我穿好衣服后,老頭說:走,一起吃飯。
張老說:面子這東西在鄉村是這樣,對一貫有的人來說,算不得什麼,對沒有的,卻特別重要。
媛媛說:我只想尊重你。
我說:你住吧。
我說:我以後再不打電話了。
又對張老說:我們地方小,不懂規矩,張老不要怪罪。
汪慶紅說:你這麼說,我就好受了,我還以為是我逼你死呢。
1998年5月29日下午至夜
媛媛說:我還給你。
我說:你怎知我們找他?
何大智為什麼打工?
汪慶紅說:要是別人扔的煙頭吹到車頂呢?
我不耐煩地說:還是回吧,都回吧。
我大聲地說:是。
副大隊長說:誰知是不是你隨便找張身份證燒的呢?
到了火葬場后,值班員把何大智的骨灰盒摟了出來,何文暹看了很久看不懂,我說:就是這個,你兒子就在這裏。何文暹便去找機關,找了半天找不出來,我一撥,那盒子便開了,何文暹解開小袋一看,果然是些灰,雙手竟抖索起來,好似一時得了帕金森綜合症。我正要扶,他又放天哭起來,那眼淚一顆顆滾,像石頭一顆顆滾。我知是真悲傷,便讓值班的弄些飯食來,那人端來冷飯後,何文暹用手抓了幾把,塞下去,把喉嚨噎住了。咽了幾口,咽不下去,便嘔出來。有些米飯掉到地上,他便用手一粒一粒捉起來,捉完了又用袖子擦地,說:麻煩了。
媛媛說:你還好意思說,有女的給男的打電話嗎?
我撥了媛媛的電話。
從派出所搞社調回來的說:社會調查那麼容易搞么?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哪個派出所,哪個片區偶然找到線索,就破了,現在你投一百人一千人去做,投一百萬一千萬去做,做回來還是個零,這不是叫人下大海撈冰棍、到珠峰捉狐狸嗎?
何大智說:不開心。
張姨說:你媽想你肯定是看過爆炸案的屍體,失了魂,就去叫了。
我腦袋一片空白,任人推來推去,胡亂地說幾句「冷靜點」,但人們已沒法冷靜,因為政法幹部把菜刀奪走了。政法幹部揮舞菜刀,叫嚷著跑了,當地民警說聲快跑,也跑了。這陣勢便只剩我了,我想跑,又想人們看我背影,盯我警服呢,他們一定說警察屁滾尿流,一定笑岔了氣。我只能暗自加快腳步。
我說:再見。
我沒好氣地回道:幹嘛?
我想女人那裡都是飛揚跋扈,險象環生,我想旅社都掛安格爾,粗俗肥膩,可這裏怎麼這麼乾淨這麼純潔呢?我貼耳於牆,試圖聽到隔壁職業的叫|床聲,始終沒聽到。拉開玻璃窗后,也沒有想象中的垃圾場,倒是徐徐撲過來的江風讓人忽然感懷。如是佇立,我寂寞,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竟想要給世間挂念的人打個電話,如此想來去,竟又只有媛媛一個答案。我想說你不用擔心我騷擾了,我想你念你,也只是自己想自己念了,我會好好過的。總之像個總結陳詞,像個遺書,可是卻又不記得媛媛的號碼了,絞盡腦汁記了半晌,只記得138三個數字,竟是抓心。
另一個人跟著附和:回來了唉。
車輛路過她時,我將身子側了側,遮住同事目光。我看到她頭髮凌亂,眼睛浮腫,鼻子和嘴巴苦著,神情畏懼地望了車子幾眼,露出什麼也望不到的悵憾來。我想這就是媛媛你么?我還好跟車出來了,你要是到大隊找我,豈非丟死我的人了。我不解,自己怎會和這麼丑、這麼寒磣、這麼沒品的女人談三年戀愛,還要死要活的,中了邪么?入了魔么?你瞧你穿的什麼啊,做迎賓小姐啊。
一個半小時后,我脫下警服,顫抖著走進另一間小賣部。
我說:你說仔細點。
1998年2月14日晚~2月15日凌晨
張老說得哀處,猛拍大腿,嘆一把老骨頭,毀這荒謬的工作上了。
媽媽又說:兩個阿姨也是歡喜,你說你娶這樣的女人進屋,一街的鄰居都不喜歡。以後說話別那麼直接了,她們也是怕媛媛以後做你媳婦了,得罪她了,所以過去不說。現在做不成了,不就說了?
吳軍說:像打針,像蜜蜂蜇一下,很快,快到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我倉惶地笑笑,忽見張老又鬼魅般走遠了,嘴上還說:又說廢話了。
然後我看著何文暹拖著板車,念念有詞地走了,他先念五個字,接著念四個字,接著又念五個字,接著又念四個字。我聽不太懂這方言,便不費力猜了。我慢慢看著,看著他像團黑泥消失了,感覺不可知的世界一塊塊清晰起來。
橫批是:烈士千古。
周三可大受鼓舞,從包里倒出塑料袋,從塑料袋裡又倒出紙包,里三層外三層揭開后,拿出一張殘缺的身份證,上邊寫著:名字,周力苟;民族,漢。頭像和其餘部分被燒毀嚴重,看不出是哪裡人,多大年紀。缺損邊沿有燒焦后結的痂,和爆炸案貼題。
老頭說:總算對了。你看著,現在我們基本可以畫出電車爆炸前的樣子了。左邊多少位置,右邊多少位置,坐什麼年紀、什麼身高的人,坐哪裡,什麼坐姿,我相信都可以畫出來了。司機的位置在這裏,毋庸置疑。我聽說司機受傷不大,這就說明他距離炸點偏遠,這樣我們可以判定,爆炸點在後車廂。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找到兩具胸部以下缺損的屍體,而且分別被拋到西南和東北方向的最遠處,這說明是他們引爆了炸藥。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待在一起,一個面向司機坐著,雙手抱炸藥,一個背對司機蹲著,點它。至於其他人,複位也容易,損傷重的靠炸藥近,損傷輕的靠炸藥遠,右邊受傷說明右邊靠著炸藥,左邊受傷說明左邊靠著炸藥。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幾具特點鮮明的屍體請上車了。我感覺那個背部一塌糊塗的男子,當時在歪著身子親別人,因為距他不遠的一具屍體正襟危坐,只是炸掉了手臂。我感覺還有一個小偷,他的手被破損的皮革纏著,像是要抓什麼東西,卻什麼也沒有,我估計是錢,錢燒掉了。我還聽說售票員沒事,但是面部一片漆黑,我估計她當時應該發現了情況,想過去看,結果剛抬腳,炸藥炸了。
我叮囑自己:人家是阿紫,你不是游坦之。
可是我的臉皮抽|動著,卻就是打不開眼皮。直到媽媽的手摸上我的額頭,說:老二回來啊。我才忽然睜開眼皮,一看到媽媽,我便安寧了。
我鞠了一躬,在他們錯愕的眼光中,頭也不回地走了。穿越大門時,好似穿越的是氣候分界線,好似整個人忽然扎進茫茫冷水中,竟然想這就是冗長而惶恐的餘生。我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只是腳步要走,左腳走了,右腳就要跟上去。東消失了,西消失了,南消失了,跟著北也消失了,雨開始寬闊而無限制地統治起世間來。
我忽然聞到此人嘴裏噴出的馬糞味,心間晃當一下,下起暖烘烘的雨來,可是老頭又撂下我,在一邊蹲下了。他戴好手套撿起那隻燒焦的右手,眯眼看了很久,又小心放下。
我想去摸槍,卻發現雙臂已被架住,掙脫不了。更何況那隻槍,在來文寧前我嫌麻煩又托公家保管了。我便像頭即將挨宰的獸,全身抽搐,焦躁不安,忽而又見亮光一閃,全身安靜下來,粉黛不施的媛媛走到面前,拉住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從隧道走過去。我看到那不遠處的洞口閃耀著刺眼的強光,便抓緊了媛媛的手。
我說:為什麼?
我說:是我不好。
我這才驚醒過來,來者卻是文寧縣富強鄉何山小組的何文暹,卻是死者何大智的父親。當日我們去找他,他自顧採藥去了,好似麻木,如今怎的又趕來了。
我說:我他媽想見見你,我他媽活不下去了。
我說:我只是想見到你。
我回頭對副大隊長說:張老弄炸藥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
我駭然攤開雙手,說:只有一把灰,怕是火葬場處理了。
張姨又說:是一步步走著去叫的啊。
張老說:怎樣?
何母說:都是劉春枝這妖精害的,我兒那麼歡喜她,照顧她,可是她把錢管了,不給他吃好的,好的都給老烏龜劉遵禮吃了。劉遵禮和她扒灰呢,扒了多年,全村都曉得。我們也是窮,窮才娶這樣的浪蕩貨,還倒插門。我們原以為結婚了,大家就收斂了,誰知劉遵禮還去,被發現了還打我兒。我兒太老實了,後來劉遵禮竟然不顧廉恥,和劉春枝睡到一床,叫我兒去煮麵。我心想,你煮就煮啊,放老鼠藥毒死他們。我兒每次回來,我都讓他翻衣服,我看到背上總是條條紫痕,都是打的,造孽啊。我兒後來被逼著去打工,說是礙著眼睛了。你說我兒有活路沒有?沒有。他受了委屈,他也有脾氣啊。今年過年,劉春枝來了,我們做好肉好菜,她一臉不耐煩,不下筷子,磨到初二就回去了,來拜年的親戚還說你們媳婦呢,我不好說,我能說她趕回去和劉遵禮那個老烏龜戳癟么?我就不知道,人怎麼有那麼多癟要戳?
我想給媛媛說下,可是害怕這樣是把自己丟在砧板上,任她劈頭蓋臉地剁。我想她打過來就好了,我的聲音像生病一樣,她或許就理解了。
吳軍問:羅漢們輪番取笑你你開心嗎?
我回頭一看,她手上抱著我爸爸。
張老說:一手破詩。
老人說:好,還當著觀音菩薩結義呢,說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那天還擺酒請我做中,說工資不用發了,充酒錢。我後來還是發了。
光陰似箭,我卻是不敢和媽媽提及複合之事。忽而一日,趁著高興,便說了,媽媽筷子掉地上了,整個人傻坐著,許久才知去抹眼淚。媽媽說:你和范老子一樣心軟。
我一旁聽得幾乎熱淚盈眶,心想,果然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1998年2月14日晚
1998年6月5日~6月10日

我這才像得到判決,走開了,但不知是該走到桌邊,還是門外,便壓著自尊心磨蹭,許久才敢落坐于門旁沙發。坐好后,我將手機設為靜音,顫巍巍點上煙,心下伸出兩隻巴掌,不停抽張老的面頰。
何大智說:嗯。
我說:是你的東西,你自己取走,否則我扔了。
實是拜堂;
我說:好吧,還吧,我也接不到了。
周三可起立,虔誠遞來中華,又遞來一張名片,又掏出ZIPPO點火。
何母說:我兒死,我早知道,劉家人也早知道了,他們裝不知道吧?小學訂了報紙呢,說長江大橋爆炸了,我兒出門前跟劉春枝說了,他過不下去了,要去炸長江大橋,炸得全國都知道。現在你們來了,謝天謝地,有公理了。
何大智答:聽說過。
媛媛說:我走。
周三可說:證明。茲證明,如市民周宏廣所提供證據身份證一張,為「情人節爆炸案」破案線索,即支付懸賞金人民幣65400元。
空氣寧靜。
我是再也不來這地方了。
我說:我媽怎不跟我說?
吳軍說:是造孽。
媛媛說:什麼又是不好好說話呢?
老人說:是啊,當時只作戲詩,現在看來是死了。
我說:愛賣賣去。
我想想還是撥過去了,電話嘟一下,歇一下,好像公布答案的倒計時。我的嘴唇哆嗦起來,我會跟她說什麼呢,我甚至都怕聽到自己的聲音了。可那聲音終於無休無止地漫長起來,到最後又有個普通話很好的女子出來說些客氣而冷漠的話。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我說:我還是不去吧,我去不合適。
媽媽說:媛媛就莫要了,以後就是找你也莫要了。
我問:怎麼開除了?
我問:他們住哪裡呢?
他對環境絕望,對自己絕望。
媛媛說:我不睡。
我說:你是汪慶紅嗎?
因為何文暹拆散了他和秦老師,雖然何文暹保守秘密,但來自父親強有力的判決,令何大智自覺是被塞來塞去的物品;
1998年2月18日凌晨及以後的一段日子
我卻是也要哭了,便不再看他們。
我都起身走到門口了,媛媛忽然走來,巴住我胳膊,說:是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我心間隱隱碎了,便避開她去洗澡了。總算洗完出來,忽見媛媛赤身躺在床上,嘴間又添了濃烈的口紅,像個小丑,可眼淚還是晃蕩在眼窩。
何大智答:帶不走。
我傻掉了,一動不動。張老又說:求求你走開行不行?
我拉開車后廂,拉出屍袋,小心聽著他們聊天。副大隊長說數出了202袋,窘死人,嚇死人,老頭說沒什麼沒什麼。我怕老頭接著說,你們怎麼還有這麼弱智的警察。
那夜,我假裝自己是周力苟,住進幸福旅社305房間,試圖尋找一點可能的心理信息。我看到四壁是柔和的淡黃色,好似篝火的光映在美女皮膚上,溫暖而愉悅。天花板中間則掛著一盞畫中常見的古式吊燈,而牆壁上還真有幅碩大的畫,是安格爾的《泉》,女人在山澗全|裸,坦然露著紅色的乳|頭和有弧度的腰部,因為右臂彎過來扶水罐的緣故,腋窩對著觀者,卻沒有一根掃興的腋毛。雙腿夾著的私處也如此,雖有陰|毛少許,也是馴服地收攏于腹下的交際線,彷彿書法里的一筆斜勾。
我說:是,美女也是這樣,美女也不考大學。
老頭說到梗阻處,忽見我仍是汗如雨下,便沒意思地丟下樹枝,說:可以收了。
我說:是。
我說:吳軍是誰?
我說:一個人喝的。
我們複核派出所戶口檔案,發現周力苟確有此人,卻無照片,內勤說補辦身份證時缺相片,撕下了。我想,管他呢,找到周力苟家就可以了,就有數了。這樣到了傍晚,我們坐摩托,屁股都抖散了,才走到周家鋪村六組,卻發現傳說中的周力苟臉變瘦,痘變沒,馱著背在屋內抽煙呢。
吳軍問:活60歲是活嗎?
我便滾下淚來,好似終於是肉身撕裂了,一時想自己也有太多不是,自己何德何能,竟至讓人如此討好?
1998年5月18日~5月19日
我說:說了不吃。
我們風馳電掣趕往幸福旅社,吉普車忽然超了9路電車,我們想,是了。
我說:可能兩隻手抱著炸藥。
我說:這樣就是。
在自由不自由間,只有死亡過渡。當不自由難以忍受,而自由又遙不可及時,死亡取代自由,成為美好想象。
我說:再不騷擾你了。
我說:我要保護你一生一世。
媛媛薄薄的嘴唇在我的想象中開啟了,鋒利而決絕的牙齒像是早已準備好。
我說:你是周力苟?
去何大智家時,一群小孩跟在後邊,劉遵禮斥了一聲,他們便像鳥兒飛沒了,那些大人則推開窗,敬畏地窺探,我們回頭,他們就拉上窗。到達何大智家后,我們發現堂內擺著兩個遺像,一個是男老人,一個是女老人,劉遵禮說這是劉春枝的父母,兩年前先後故了。劉遵禮喊春枝春枝,一個丹鳳眼、柳梢眉,頗有些姿色的婦女便從內屋走出來。她也驚慌,不知出了什麼事。
汪慶虹說:不知道,他後來去了東街友豐旅社做事。
這幾乎是她最後的仁慈和良心了。
老頭抬起頭,噴出一嘴口臭,說:我認得你,你是好乾部。
張老說:這問題看起來傻,其實好,這問題和吃喝拉撒一樣重要。一開始研究爆炸,受現場刺|激,老覺這事應該是人害怕碰上也害怕去做的,想想都是可怕的。可是一離現場,碰到情緒不服,比如女人被挖了,就又恨不能把人祖宗八代,活著的死著的,都炸個稀巴爛。
我在倒轉的空中看到四壁堅硬的牆。我想是拿這個牆沒有辦法了。我要是組織同事或者聯防隊員去打這對狗男女,他們就會掏出創可貼、紅藥水和雲南白藥,說自己和小偷帶止痛片一樣,早知道要挨打的,打完就沒事了。我要是說你們真賤,他們就會說,是啊,我們真賤,賤得不行,七八代都很賤。我要是說把你們關起來,他們又會說我們多少還是懂得點法律的,這樣吧,我們是良民,申請個拘留,十五天後咱們算兩清了。
我說:是。
我的心像是被刨過,空蕩蕩。
我說:你不會打我家啊?
當日下午,我們重回高坑,沒見著劉春枝,說去縣城了,也沒見著劉遵禮,說走親戚去了,十天半月回不來。同行的政法幹部惡了,問:去哪個親戚家了,地址告訴我。劉遵禮老婆支支吾吾,政法幹部便揪衣領喊:你倒是說呀。
我讓警燈無聲地亮著,拉開車門,坐在那裡慢慢抽煙,好似看到爸爸在幾裡外的雨天騎著自行車往家趕。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陣后,便斜著澆灌起來,夜路上有了龐大的水花,起了濃厚的水霧,人的眼皮便掙不開。我看到爸爸肩膀左一晃,右一晃,勉強騎到了一個轉彎處,他想雨太他媽大了,路太他媽遙遠了,怎麼騎也騎不動,然後又大概聽到了一種好聽的聲音,便仔細聽起來,等他聽明白了時,那輪胎在水面上劈波斬浪的聲音已經奔到眼前,他頭也沒抬,便被撞飛起來,好似地球是老天,老天是地球,這樣轉了許久,眩暈了許久,終才像一袋麵粉,無聲地撲落於路旁的草叢,接著圓軲轆變成方軲轆的自行車又咔地一聲撞到樹上,把我爸爸嚇壞了。我爸爸匆忙看看自己,整個人好好的,就是裡邊像拆散了一樣。
次日,我們買好又大又闊的花圈,唏噓著趕往八寶山,原以為那裡哭聲震天,可是一走進追悼會現場,卻發現只鬆鬆散散擺了七八隻花圈,稀稀落落站了十幾個人。張老坐在遺像里,嘴唇緊扣,眼神凌厲,將所有人拒之門外。旁邊有慘白的對聯一幅,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功勛卓著思無可追。
汪慶紅說:可現在停車了呀。
後來,我勉強朝著電信大樓走去,在路過水淋淋的柵欄后,我看到修車鋪旁邊有一家沒關門的小賣部,小賣部有一條談判的線路。
吳軍聲音為什麼高尖入耳?
汪慶紅說:司機和售票員沒發現吧?
同事說:白天收東西,晚上吃人啊。說完眼淚出來了,我也出了些眼淚。我想這樣也好,牢坐完了,解放了。卻不料副大隊長扔掉餐巾紙,拍巴掌說:今晚通通加班。
我問:吳軍什麼時候離開文寧的?
因為何大智不過夫妻生活;
五米外,躺著他燒焦的右手;八米外,是不清不楚的腸腹,和還好的下身;更遠的橋上,則到處散落著別人的人體組織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橋中間的電車和read.99csw•com計程車,像兩隻燒黑的魚,趴在那裡,起先有些煙,現在沒了。
我興奮不已,卻不料又走了半個上午。
我問:你什麼時候借他身份證的?
我們的吉普疲憊地停進文寧縣公安局后,一個穿污穢白工作服的男子跪爬過來。我一下車,他就說:我該死,我真該死。
次日,媽媽陪我打車到大隊門口,我進門后又出來,看到一輛公交車冒著煙跑了,媽媽不見了,才腳步輕飄,臉色發紅,恍如隔世地走向辦公室。我想到同事,就好像他們正一個個地在開懷大笑,我想你們給可憐的人積一點德,不要過來意味深長地拍肩膀。可是到了,卻發現他們早已掉入自己的深淵,煙抽幾口,就擲地上,用腳搓來搓去。
何母說:他敢?我們這裏誰敢?劉家光一個老三,就能把人吃了。我們這裏都怕劉家人,劉家人上頭有大官,欺人太甚。你們公安來了,你們是公道,你們管管這些扒灰佬。你知劉遵禮這個老烏龜扒出什麼名聲嗎?他跑到人家窗下吹口哨,把人家男人吹出來了。人家男人生氣了,趁劉遵禮到鄉里開會,把老婆帶到會場,說,你不是喜歡嗎?給你。你知劉遵禮說什麼嗎?劉遵禮大手一揮,說,我得了。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斃?你們拿槍打那個劉遵禮,打那個狐狸精,打死她,我看她求饒不求饒,後悔不後悔,幾百年婦道全被她敗了。你們要是不幹,我去干,我一定拿針扎她,拿火燒她,拿鋤頭戳她,戳死她這爛癟。
何文暹說:第二日秦老師一瘸一拐走了,再沒回來,人們只當調走了。我兒神不守舍,我便綁住他,我們家的問,我就說他偷了東西。後來看來要餓死我兒了,我們家的就要自殺,我看看也不行,放了他。後來我聽說高坑劉春枝要倒插門,就找了媒人。我記得我兒為這事哭了一日,不過最後還是同意了。我就是想讓他正常點,但他矯正不過來,後來竟要炸大橋,這也是我害的,我做得太絕了。
我說:你管不了。
副大隊長頓了頓,什麼也沒說,竟然走了。正當大家鬆弛下來時,他又折回來,讓我哈氣。我哈了口氣,然後看到他整個臉聚成一團,接著從團團里伸出兩顆大牙齒來。
我真想抽他。
媽媽忽然拉開我,雙手張到防盜門上,說:我不滾,今天你出不了這個門。
媽媽說:你這孩子怎麼了?
我忽覺被一盆水兜頭澆下,竟是跌坐于椅,半晌不能言語。那邊好似知道什麼,又說:實驗炸藥時不小心犧牲了。
張老說:空氣不好算什麼,空氣不好也要吃飯啊。
媛媛說:好吧。
後來,我們因為別的案件下郊縣,路過大橋,忽然感懷起來,就停在那裡看了看,我看到那裡天藍雲皓,山清水明,燒黑的車輛已然不見,護欄也像從來沒有損壞一樣,立在那裡。仔細找了很久,才在路心找到一個鍋蓋大的坑和眾多麻點大的小孔,但它們已然阻擋不住一輛輛車,吼叫著,生機勃勃地爬上來,開過去。
此時媛媛松下手來,傷心地去穿衣服。
媽媽說:我就是這樣,誰叫你是我兒子呢。你60歲了,我90歲了,你還是我兒子。
次日,我們從富強鄉政府出發,又走到了何山小組。我們看到何大智父母家原是個矮屋,土磚被雨水沖刷,囫圇不清,旁邊有根黑木頂著,以防倒塌。小組長找了一會,便把何父、何母和何弟找回來了。何父皺紋密布,像是蜘蛛在臉上縱橫拉網,何母嘴唇下扣,一看就知嘴惡,何弟則痴獃,老大不小的,掛著口水,以為我們有糖。
今天就這樣了。
1998年2月14日傍晚
我說:你回去吧。
許久,我才聽到媛媛說:早點休息吧。
我沒說話。
我說:是人都要嚇壞的。
我說:詩在嗎?
我擦嘴時看到同事揉太陽穴,便問:你白天不是收屍嗎,怎麼也怕?
我說:你就叫吧,我想聽。
我拉完出來,那正在捧書苦讀的男子正好抬頭,我大叫:周三可。
我說:嗯。劉春枝說,你快點去炸啊。何大智就束手無策了,就傻眼了,就只能昏昏沉沉提著炸藥走了。他總不能四肢健全地跑回來,告訴眾親朋,我沒炸。可惜劉春枝不懂這個處境,等她懂了,就晚了。2月11日,劉春枝託人往縣城帶信,說,我對不起你,你不要做對不起黨和社會主義的事情。這信晚來了一天,那邊何大智等啊等,等了兩三天,已經萬念俱灰,已經離開文寧縣城了。此時只有橋塌了,或者電車罷工了,才能給何大智台階下。何大智估計也惶恐,當天凌晨,他伏在廁所牆上哭過。
媽媽擦著圍裙訕訕而去,沒過多久,又推門進來,我懶得理她,偏頭裝睡。又過了一陣,媽媽斗膽進來,莊重地說:老二,我也不知該說不該說,你就想到一點,家裡什麼都好,細水長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那女子見我只是發愣,便苦苦哀求了:你帶我進去看看,就是化成灰也認得。
張老說:我每次做時也很興奮,我總想看到事物回到它應有的狀態。現在,我把乘客畫回到昨天上午10時8分,我看到他們渾然不知地坐在車上,有的想著上班,有的想著回家,有的想著發財,有的色膽包天。我也看到那兩人,一個閉眼,抖索著手抱炸藥,一個把頭湊到炸藥包上看,鎮靜地把火苗移嚮導火索。火光一定照過他的臉,一定顯現出他興奮的眼神。我看到了這一切,幾乎有射|精的快|感,可是就是有聲音告訴我,你看到有什麼用?
媛媛說:我怕。
周三可小聲說:你看看旁邊的,賣十元三樣的、賣外貿衣服的好幾家呢。我這邊生意好起來,客源多起來,他們就眼紅著跟過來,我是開闊之人,我發財你也發財,我的客源帶動你,你的客源也就會帶動我,這叫共贏。可是他們壞,後來也搞摸獎了,這就不道德了,這就是明擺著進攻我的主業務,我就打電話給城管,城管的車還沒到,他們就捲起鋪蓋灰溜溜跑了。我打誠信牌也就是想向顧客透露這個意思,我這裏抽獎是正規的,你看,這麼大一廁所,這麼豪華一廁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可是他們呢?四處打游擊戰,你能對他抱半點信心嗎?結果後來,他們的獎便摸不出去,做生意基本靠喊了。
我把「老二」聽得真切,便知到家了,便忽然放鬆下來,幾乎在倒在沙發的同時,如釋重負地闔上眼皮。如是睡了一會兒,覺得身上蓋了好厚的被子,腳上蓋了好厚的毯子,又被扶起來喝了好大一碗苦藥,嘴角流了好些,不管不顧,又沉沉睡去了。這一睡進去,便好似進了一個霧世界,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卻總是有不長眼睛的惡人,忽然張牙舞爪地撞過來,我驚悚地連退幾步,又總是被他們獰笑著撞上。他們撞上,像乾枯的紙,碎落一地。後來我又看到半空中掛滿脆嫩欲滴的雪梨,我跳起來夠,夠不著,我想大喊:梨,梨,梨。喉嚨卻是被掐住了一般,半點聲音也吼不住。我感覺自己就要被掐死了,最後一次破口大喊,那封鎖忽然就鬆了,喊聲竟如驚雷,將我嚇醒過來。
1998年5月29日上午
我說了情況后,何母大嚎大叫,何父趕忙推開她。何父眼裡既無悲傷,也無詫異,只有麻木,何父鞠躬,說:給國家添麻煩了。
媽媽一想正是,便匆匆跑到爸爸遺像那裡,鞠了三個大躬,說:多謝范老子了。
周三可說:好,我就等領導呢,跟你這些人沒法說。
我說:沒事。
我開著車載著何文暹往郊外疾馳時,用餘光瞟了下他,卻是發現他也不瞅矗立的高樓大廈,也不看飛轉的燈紅酒綠,就是縮著身子撲簌撲簌掉淚,好似我以前送過的一個走失兒童。
劉遵禮說:何大智是三年前倒插門的,是外姓,但我們不見外,水庫分魚不短他,祠堂也領他進。何大智人老實,能吃虧,劉春枝父母故了后,他們夫妻越發恩愛和睦,有句黃梅戲怎麼唱的?你耕田來我織布,就是這樣的。我想不出他有什麼想不開的,他在縣城打工,或許在那邊有問題吧。
周三可又說:你還沒見過盛況呢,有天下午,獎票越摸越少,獎品還沒出現,大家竟然排隊過來拉,前邊找錢慢了點,後邊就吵,說是斷子絕孫。拉完呢?就一邊系褲帶一邊出來摸,有的摸過了,沒摸到,想想又去拉一次。我說,不能拉就別拉了。你道人家說什麼?人家說,你管得著嗎?我當然管不著,可還是要本著對人民群眾負責的態度,說說的。不過說也無用,後來有個人聽說有個日本產的高壓鍋沒摸走,竟然騎車騎八里,專門跑過來了。
周三可急辯道:怎麼不是呢?我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翻,翻了三個月,你看這裏都翻脫皮了,你以為我誑你?跟你說,找到后我那個戰慄,我怕被人扒了,被人搶了,就一次次背上邊的信息,背好了,記住了,才安心了,才想到要回家休息,冷靜冷靜。可是在家剛待一分鐘,我又怕夜長夢多,便打車來了。我一上車就說,往刑偵大隊開,請直接往刑偵大隊開。
出門后,我先是聽到皮鞋聲在樓梯間蹬蹬作響,接著便聽到紅色高跟鞋在後頭緊緊跟著,心下竟是悚然。轉到二樓,我抽鑰匙打開門,想關上門,卻見那張慘白的臉畏縮地卡在那裡,我便棄門坐到床上。
我說:怎麼個假把式法?
我忽然一振,說:借給誰了?
副局長說:沒過細問,你們快回吧。
後來去吉祥鄉則索性沒有柏油的意思,有時小心開很久,還得倒車,因為對面裝豬的車沒有倒車功能。到了民居改建成的吉祥派出所,文寧縣公安局副局長勒令吃土雞,如是酒行三巡,我們著急,副局長說,人都死了,急什麼?
遠天變成硫磺色時,一個白衣老頭一截一截變大,走向這裏。我想這就是要等的北京專家,便舞著手迎上去。我想告訴他,遠地兒沒屍體了,我們一起回去吧,可他卻像個收破爛的,走走停停,拿著枝條在地上辛苦地撥來撥去。
我心下一算,這大橋到我家,是十里路。
同行的富強鄉政法幹部搖醒小組長劉遵禮后,整個村落才跟著醒過來。劉遵禮晃了晃大而濁的眼球,看清我們的制服,驚慌不已,忙喊媳婦倒茶。那媳婦揭了開水瓶,發現沒熱氣,噤若寒蟬地請示要不要燒點,我們說不麻煩了。
如此喧鬧很久,像是有個抽水馬桶,把喧鬧又抽走了,大家跪在地上默默燒紙,收拾屍骨,只有前天碰到的粉底女人,還在念叨:他爸你享福了,享大福了。我知他老公恰如張老所言,到死還在親嘴。我知她難以自處。後來,幾個濃眉黑眼的髮廊妹被帶過來,交頭接耳指著一具女屍說:就是她。粉底女人忽然站起,撲上去掐,掐得個個落荒而逃。粉底女人見手間什麼也沒有,便跺腳大罵:眾人養的,婊子養的,雞,雞。
我說:距離炸彈應該很近。
拉開門后,狂風斜雨澆殺過來,我咬著牙齒,心想真是好死的時節。
我想你要說相聲,我就捧個哏,便問:你叫什麼呀?
副大隊長說:你再說一遍試試。
第二天一早,媽媽醒來,一直眼皮狂跳,看范老子還沒回,很有些預感,便急急出門,剛一出去,便聲嘶力竭地喊起來,那聲音就好似要把天空生生撕開一般。我還在床上就心臟狂跳,踉踉蹌蹌趕出來后,看到我爸爸身體蠟白,衣服滴水,像個皺巴巴的東西,爬在門口一動不動。我知道他辛辛苦苦爬回來,是要看我作業做好了沒有,沒有做好就揍我。
上午我往橋上趕時,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眾在嘔吐,現在風吹過來,我還是撐持不住,我抱頭蹲在地上,可是又覺得那屍體自行坐了起來,在研究自己可怕的構造。我猛然看了一眼,他還是面目模糊,一動不動地躺著,我便被這孤獨弄得可憐起來,便撥媛媛的電話,對她說:我愛你。
晚上回家,媽媽見氣色不對,問我,我說不出口,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媽媽端來豬心桂圓湯,說:趁熱吃了,別生氣,女人有的是。
媛媛的口裡冒出蚊子般的聲音:我背叛你了。
接下來,我的思維便飄蕩在兩間旅社,我想我像上帝一樣,看到了他們最後的時光。
我說:還好意思說,炸藥都住進店了。
我說:孟媛媛,有話請講。
我說:您肯定抓過那種陷害他人的。
我說:沒打就沒事。
大家說好,卻只撥弄蔬菜,而張老早已將肉汁從唇間咬飛出來,我看得魂飛魄散,便又低頭瞅手機,沒有未接電話。我想把它恢復成鳴音,又怕不懂規矩。抬頭時,張老又從碗內牽出一條肘子,大家唯恐被點名,埋頭扒飯,個個把口腔塞得嚴嚴實實。
我趕到他面前,敬了個禮。
怎麼可能?
老人說:富強啊,富強是出人的地方,出了幾個姓劉的大官,也出了何大智這個假把式。
我放下電話,心間一嘆,如今是死絕了。
將近一點,張老才完工,他張牙舞爪了好一番,我才知是叫我。匆忙走過去,見桌上已擺好兩張精密的電車複位圖,火柴人或坐,或立,或躺,或蹲,一目了然,死15人,傷23,完全貼合。而且,以前我見過的示意圖多是線標外奔,這些卻是向里奔,向電車奔的,就好像屍體們沿著拋物線飛回去了。
我想我待在此地為何呢。我就是看手機,看來看去,還是中國移動。
我說:你是何大智妻子吧?何大智可能不在人世了。
吳軍為什麼憤恨廠長?
我又聽到嘟、嘟、嘟的聲音,我好像覺得這聲音是在嘲笑我。我知道媛媛是在以故意不接的方式,讓我誤以為她在上廁所、開會。我想你幹嘛不直接掛斷呢?我脾氣犟了,一次次按重撥,我想就是吵,也要把你吵死。這樣惡狠狠好一番,猛不料媛媛的聲音過來了,我措手不及。
老頭說:說明什麼呢?
來者說:來領獎。
我揮了揮手。
張老說:特殊人可能會,一般人不會。我覺得用炸藥還是想說出點什麼,這炸藥就是擴音器,就是講話前劇烈的乾咳。就是提醒大家,注意聽我說,我不滿。
在住宿登記簿上看到周力苟的住宿記錄,竟是2月13日登記入住的,又是了。我們對著名字念,苟,一絲不苟的苟,忽覺淤塞的血管被打通,整個人神清氣爽起來,風趣多情起來,幾乎想電話找到周三可,邀請他過來親一口。
廠長刺傷了他對本質的自我認識,羞辱了他內心最美好的一部分;
進包廂后,副市長起立鼓掌,隆重介紹:這位就是張其翼張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偵專家之一。大家歡迎。
我說:何大智起先只想用威脅炸人來賭博。何大智說要炸老婆的本家,怎麼挽回?更何況那高坑是個惡地,人凶得不得了,大家聽說何大智要炸他們,還不把他打死,何大智不會這麼傻。
我想到會陰和臀部對位,很難同時完好,支吾起來。
來者說:爆炸案啊,我破了爆炸案。
他們的不自由各在何處?
我心下不安,卻也只好如此了,在我的智力範圍內,這已是殫精竭慮了。
我想到他們二人在卧鋪車停下后,擔心車頂放著的編織袋。
我想這些人通通消失了就好,可是他們卻齊齊整整地拍巴掌,用期待領袖的眼神焦渴地期待著我。我便不知如何自處,後來有人走過來,拿走麥克風,又拍拍我的肩膀,結果把我喉嚨里的一句話忽然拍出。我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幸過。
我心想,你老怎麼這麼輕慢,我自己都差點成炮灰了,你還爭辯什麼,你失過戀么?
張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張老說:兩張圖之間還是有誤差的,炸點彼此差了一尺。我們差一個具體物證,有張草圖上註明有螺絲釘,我已看過原物。這顆螺絲釘是哪裡的,將決定炸點在哪裡。現在,你打電話給公交公司,叫他們開輛同樣的電車到橋上。
我說:我活不下去了。
1998年5月19日~5月27日
吳軍說:這些是活著。你還想活嗎?
張老說:有漏洞。我再假設,為什麼不炸他老婆的村子呢?
周力苟說:我是周力苟。
張老開始劃撥堆積如山的草圖時,我想我畫的現場圖也在裡邊,他是要對這些圖實現拼接。我走過去,鼓足好大勇氣,說:這張好像應該拼在這裏。
我說:媽,你們去哪裡了?
我沒說話,媛媛的眼淚卻流了我一手。
我問:兩人關係好嗎?
我想欠費了,又覺不可能,心下便忽然來了大水。我就是在車上爆炸了,她也不會來看看屍體;就是埋在棺材里了,這婊子也不會來灑一滴淚水。
那姑娘說:是啊,怎麼不是?
老人默然,也不問怎麼死了。
何大智搖頭。
我找到張老的電話,撥了過去,張老同意了我這個判斷。
媽媽說:你答應我,心裏想開點。
我說:是呀。
澡堂里,水柱砸向馬賽克磚,如泣如訴,我拿毛巾狠狠搓洗身體,好似血污永遠搓洗不完。未幾,我看到老頭走回更衣處,在那裡用干毛巾搓隆起的腹部和灰茫茫的陰|部,像搓一隻傷痕纍纍的皮球。我把頭伸進水柱,想你老快點走啊。
吳軍問:工廠老闆隨便開除你,你開心嗎?
1998年2月15日下午
這時,同事說:那不是你家媛媛嗎?
我說:說這些做什麼呢,看看就知道了。
媽媽說:我是你媽你都不認得了?
周力苟說:娘啊,我也想知道呢。
何大智答:聽說過。
收拾停當后,我挺了好幾下腰,心思老頭會和我一起抬編織袋,可他卻傲慢地丟下一個眼神,然後打著手電筒,跟著一晃一晃的光芒,走前頭了。我把編織袋扛上肩膀后,抬頭看了眼大橋。那裡,一個個人在忽明忽暗的警燈照耀下,像是屍體一具具站起來,像是收割完莊稼,相約回家,像是遙不可及的幸福。
以前也見過屍體,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創口,好讓靈魂跑出來;又比如喝葯的,也只是嘴唇黑掉一點。但現在我似乎明白肉身應有的真相:他的左手還在,胸部以下卻被炸飛,心臟、血管、肉脂、骨節犬牙交錯地擺放在一個橫截面里。這樣的撕裂,大約只有兩匹種馬往兩個方向拉,才拉得出來吧。
汪慶紅說:路上顛簸,爆炸了怎麼辦呢?
張老說:不怪。就來三瓶二鍋頭,一盤紅燒肉,一盤腔骨,一碗豬肘子。小妹,速去。
他要找這個名義;
媽媽惱怒地看了眼我,見我神色不對,馬上進屋。媽媽擦了擦我臉上的淚痕,說:氣是生不完的,自己身體要緊。你答應媽,別難過了,別為女人生氣。
天空浩渺,一隻鳥兒忽然飛高,我感覺自己在墜落,便低下頭。影子又一次疊在殘缺的屍體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兒。
吳軍看了幾次,看明白了,說:世界好大,那麼遠的人都能看到。
我說:你說大聲點。
汪慶虹說:我從小到大都用這個虹橋的虹,戶口本上也是這個,但是身份證上又是祖國河山一片紅的紅。
我們跑了七百多里,跋山涉水,像哥倫布穿州過海,冒千辛萬苦,想看死人,結果死人健在。我不死心,問,你說身份證兩年前掉了,知道掉給誰嗎?
我忽然如賭徒潰敗,忽然像人只剩半邊,空蕩蕩,血淋淋。我晃了好幾下腦袋,還是這樣,幾天前還應有盡有,現在卻被剝奪得一乾二淨。
我心想是夢,可是又害怕這聲音慢慢走到別地方去了,便巴著耳朵聽,便聽到那聲音曲曲折折,忽然東忽然西,沒個穩定的方向,便想那是別人家的,便焦躁起來,絞痛起來,兩腿竟蹬起被子來。如是傷心,忽又聽到那聲音猛然在門口大聲響起來,我聽到媽媽在開防盜門,在一步步走上樓梯,便覺鬼魅般的世界一寸寸褪去,禁不住歡喜起來。
我說:現在?
我說:自殺性爆炸,自殺便自殺,為何要帶上別人?
感謝這可愛的神仙,讓我們直達謎底,我們只要按照住宿登記簿上寫的,把車開到鄰省文寧縣吉祥鄉周家鋪村六組就可以了。享年28歲的周力苟,其生前將一覽無餘地攤開在我們面前。
我想媛媛一直是在等我,等我忍受不了折磨,先提出分手。
何文暹沒聽懂,只是鞠了一躬,捧著骨灰盒走出去。我跟著出來,已看到他把小盒子用粗繩綁在碩大的板車上。我說:你要走嗎?
我說:那你查查來電記錄吧。
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轉而他又說:是我害死你了啊。
我說:誰知是不是寶貝呢?我們的狼狗去幾百遍了,也沒搜出來。
這樣鬼迷心竅地走走停停,又兜轉過來尋,卻是尋不著了。我就想,何文暹一定拖著板車去哪個隱蔽地躲著了。心下便嘆息起來。我想自己是送不成了。明天一早,太陽出來,何文暹就會抖索精神,念念有詞,拖著孤零零的骨灰盒往故鄉走。
我走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他一定對著我的背影深吸涼氣,一定叫他的老婆出來看這人間奇迹。他說要報警,他老婆就揪他耳朵說,你真多事,一點記性都不長。
媛媛搖著頭說:對不起。
何大智說:嗯。
何大智說:不開心。
吳軍為什麼要畫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
在村部小賣部,同夥拿菜刀磨櫃檯,氣勢洶洶,我忽而也氣勢洶洶,我想你劉遵禮至少是襲警啊。一個多小時后,十幾個當地民警趕來,大家鼓噪著上路,要去扳平,卻不料帶頭的接了一個電話,又喪氣地命令我們不要去。
2月13日下午四點,周力苟和汪慶紅登記入住,關上門,憂傷了一會,痛哭了一會,推窗看到這世間的天堂,覺得被告慰了,便安靜了。2月14日上午九點,他們離開旅社,一頭扎進最後的人間。我想他們一定好好吃了早飯,附近有幾家不錯的早餐店,賣熱氣騰騰的皮蛋瘦肉粥,那粥通過read.99csw.com他們飢餓的喉管后,暖了他們的胃,讓他們流下幸福的眼淚,他們覺得自己是個飽死鬼。吃完后,他們背著10公斤重的包,走到勝春北路公交站,或者勝春南路公交站,反正都不遠,他們擠在一夥哈欠連連的人當中上了9路電車,走啊走,走到倒數第二排,看到一個位置,周力苟坐上去,汪慶紅則拉著吊環。然後,他們看到電車路過一間間德國風格的房子、一棵棵製造氧氣的樹木和一陣陣清新的晨風,晃晃悠悠爬上了引橋。引橋長達300米,電車踩足油門,發出老將軍式的劇烈呻|吟,他們或許自小就崇拜這種大汽車的吼叫,心情豪邁起來,他們又看了眼藍色的天穹,和折射到車窗的晨光,覺得夠了,點點頭,掩護著拉開拉鏈,一個抱著包,痛苦地閉上眼,一個反方向蹲下,鎮靜地點著導火索。在炸藥接觸火苗的十萬分之一秒內,炸藥體積變大幾萬倍,瞬間產生幾十萬個大氣壓,好似打翻人間和天堂的界限,穿透不幸與幸福的鐵門,將他們炸離了這個世界。跟隨他們一起到達天庭的是嫖娼的、扒竊的、上班的、回家的、想事的、做夢的,他們帶著憤怒的靈魂,揪著二人的衣領,吵嚷著要回家,但是上帝說不用回去了,這裏霞光萬道,到處是棉花朵似的雲彩,這裏不用吃飯不用如廁,不用憤怒不用憂傷,不用擔心工資、房子、老婆、孩子、疾病、火災、欺壓和下一頓飯,這裏歲歲平安。
但人家就是這樣說的。
我說:吳軍聲音尖不尖?
1998年5月17日
我咬著腮幫,像石頭一般硬坐著。這時,張老走來問:醒啦?
我拿過死傷名單要核對,誰知周三可也從包里抽出一份來。周三可說:我核過了,死傷38位,有名有姓的36位,這張身份證的名字不在36之列,我斷定是兇手。
何大智說:嗯。
他這麼喊,後頭村民便趕幾步,把死要面子的我逮住了。
副大隊長過來后,說:好,就這樣寫,不漏財,找人去蓋個大隊章子。快給我看看。
我說:那好,我說。我告訴你,分手后我天天在等你打電話。
何文暹忙站起來說:不麻煩了,你是好乾部,不麻煩了。
張老說:罷了。
我看到她背起編織袋,對人說,走開。然後像個瘋女子消失在路面了。
媛媛說:你幹什麼啊?
我們鞠躬作揖,託付他們幫我們慢慢排查,便灰溜溜地上車回家,上路前,問有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們說,沒有,就只這條山道,保重。吉普車抬腿上山,蹬腿過河,在省道上撒開腿子跑,跑了半天,好不容易上了高速,我們便去加油站加油。這時,文寧縣公安局副局長忽又來電,說又有一個汪慶紅來自首了。
他們為何結義?
我心想這是怎麼了,見值班的好似也為難,便把何文暹扶回車上,把他拉走了。這一路,他就是把頭一下下撞在骨灰盒上,說:是我害死你了啊。
媛媛說:對不起。我不想再擔驚受怕了,錢已匯了,你注意查收。
許久,張老才搬椅子過來,俯身對我說:孩子,你覺得圖紙很精細,像藝術品吧。
我凄惶地一笑,好像自己赤條條。我說:沒見過警察這樣吧?
那夜,我看到媛媛掛在衣櫃里的拳頭大內褲,便想到她緊窄的腰身和陰|部,如今躺在另一個男人身下,扭擺,呻|吟,攣縮,便過去扯它,扯不破,又撕,撕不裂,又揉,揉成團,塞垃圾桶去了。然後我鬥志昂揚地四處清理媛媛的東西,口紅,本子,浴帽,丟了花花綠綠一堆。我好似又看到媛媛在躬身收拾,收拾完了,揚長而去。
一個人走到村部后,我算是輕鬆了些,便解開褲扣拉尿,嘩嘩泡松好大一塊地,我覺得快完了,那液體仍然如柱狂奔,我便想以前從媛媛家回來,都要緊張地在土牆邊拉一泡尿,我想媛媛有一天要是問我有多愛她,我就會帶她到那裡,輕輕把泡松的土牆推倒。
何文暹說:我來拖我兒屍體。
我被抬起后,像睡在搖籃,看到天穹,很藍,很深邃,很安靜,像枚瓷器,輝煌欲碎,接著,又聽到暴雨般的聲音,那些聲音說要處死我,我便滾下兩行淚來。他們抬了幾十步后,猛然將我放下,我立於大地,腦袋一陣眩暈,然後便清晰地看到對面蒼翠的山坡、濕黃的石頭和清新的樹,鳥兒正踩在晃悠悠的樹枝上點頭。
我說:好生生的,搞迷信幹什麼?
吳軍問:死了能帶走糧食和人民幣嗎?
來者說:周三可。
老人說:他沒說。他寫了詩,就是畫上配的,說來本無根,去本無痕。
吳軍為什麼和羅漢狂毆?
我說:你們問清楚了嗎?
我心說民間福爾摩斯比民間科學家還多,便極不情願地示意坐,要他把東西給我看,可他卻捂死皮包,說一看就漏氣了。他說:從2月14日算起,我開展獨立調查已有90天,以一天8個工時計算,我出工720個小時,以一個工時10元計算,你們應支付我7200元;另外,我去大橋,一天來回車費是20元,三個月是1800元;還有,為了更好獲取證據,我購買索尼相機一台,價格是3400元,購買膠捲60卷,價格是3000元,都有發票。這樣加來,是15400元。你們如果要看,除支付5萬元的懸賞金,還需支付15400元的勞務費,總計是65400元。
張老說:前年在501國道上抓過。那次爆炸發生在夜晚,卧鋪車的人都睡了,現場表明,一個上鋪女子,腹部和雙腿被炸嚴重,損傷超越其餘。當地公安認定是自殺,我說你們還年輕,你們低估了別人的智慧。我這麼說,是因為看到一個傷員的腋窩和腳板有炸傷,我的理由很簡單,只有點了導火索然後找地方趴下的人,才會暴露腋窩和腳板。後來案件告破,情況就是這樣。死者老娘還說,怎麼也不會想到是他。但這樣讓我感到聰明的案件,卻很少發生。有些要案奇案,破起來工作量巨大,我多半只出現場,還原一些數據,真正破案的還是你們地方民警。我說白了,就是個前期打雜的,就是個幫手。可有可無。
張老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國際組織聲稱負責,也沒人自首。不過,自殺性爆炸,兇手往往留有遺書。你說,人家遺書都留了,我還論證個屁?好像人家留遺書是為了讓人炸一樣,不可能。寫遺書就是為了炸人,炸自己。
我說:有點事。
張老說:其實在引爆時,他可能覺得沒有比這更理想的。周力苟他們也一樣,可能計劃在橋中間炸,或者過了橋再炸,但他們在上坡時猛然看到天堂,便下手了。毛主席不是寫過這嗎,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我忽然悲愴起來,忽然想到張老最後一句話是說給我的。他說:再見。我說:再見。他又說:再見。我想他是在特意向這愚蠢人世的代表揮手,他說,傻孩子,我要去天堂尋找聰明的夥伴了,不陪你們玩了。
張老說,他第一次上大橋,就被美抓住了。他想引橋讓路面形成了好看的弧度,好似上行盡頭是虛無,是天堂,是歸宿。
我說:他們是報復社會嗎?
出來的卻是個七十來歲的老人,鬍子花白,道骨仙風。他一看到我們身上穿制服,便說:你們是找四大山人吧,走很久了。
媛媛卻是又哭起來,好似眼睛是個水袋,一擠就擠出很大一攤來。我沒話說了,一個人走到窗前,拉開窗戶對著江景發獃。許久了,竟又覺得被抱住了,掙脫不開。媛媛說:對不起。我傷害你了。
我說:現在見著了。
我能寫出的綱要是:2月7日,原爆破手何大智聲稱幫高坑水庫買炸魚用品,從文寧縣某銅礦保管員處私購硝銨炸藥10公斤,當日回家,向妻子劉春枝說:我不和你過了,我要去炸人,春運火車擠,我就炸汽車,我要炸長江大橋的汽車。2月10日,何大智與吳軍離開友豐旅社,乘卧鋪車抵達本省。2月14日,兩人離開幸福旅社,搭乘9路電車,在長江大橋引爆炸藥。
我說:當然有。
幾天後,吳軍在一張床上輾轉反側,何大智忽歸來,兩人喜極而泣,又哀傷不已。沉默很久后,吳軍說:我們去死吧。何大智說,好。吳軍說,去長江大橋死吧,毛主席寫了詩,風景壯美。何大智說,好。兩人依依別過。
我又想她可能有事找我,便像老師備課一般備起台詞來。如是等待,手機竟是沒有反應,而車已經躍上高速公路,將指示牌一塊塊棄下,將清澈的路面像履帶一樣拖起來,我便困了,止不住瞌睡起來。如是行一百里,司機忽拉一聲警報,我便睜眼看到前方一輛卧鋪車匆促打方向,然後又聳一下肩膀,停路邊了。我們的車嗖地飛過時,我好似感覺那掃視過來的乘客,個個是周力苟,個個是汪慶紅,他們在艱難等待汽車修好,好去我們省,好去2月14日,而我們這輛馬力十足的三菱吉普,則朝著他們省,朝著2月14日以前,一路狂奔。
我定睛看了幾眼,總覺得她是另外一個世界的。
我說:是。
張老說:是啊,我從沒見過對人這麼徹底、這麼有創意的玩弄。我感覺那壯漢被五花大綁罩在鍾里后,叫了很多次娘,而外邊的人則站在安全的田野,對他進行一道道宣判,然後息聲,點著導火索,看著它慢慢往前燒。那是天下唯一的聲音。那壯漢的肌肉一定鼓滿了,眼睛也撐到最大,然後他看到一條紅色的蟲子鑽進來,爬上他的腳,他想跳,跳不起來,想跑,無處可跑,接著爆炸降臨,像有一萬發子彈射過來,你看不見任何完整的器官,你被徹底消滅了。
我說:您講過,弱者迷戀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權衡過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當然是前者更富於證明性。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揚眉吐氣,渴望自己最後一把不輸給劉遵禮。事實也是,劉遵禮被他這一舉動鎮壓了。
劉春枝安頓后,抽嗒嗒地說了一些情況。何大智是去年底從縣城回來的,過年(1998年1月27日)那日,他們中午在高坑吃飯,拜祠堂,晚上就去何山和父母、弟弟過年了,在那裡住到正月初二(1998年1月29日),劉春枝回高坑了,何大智去母舅表叔那裡拜年,直到正月十一(1998年2月7日)才回來,第二天就走了,說是和義兄打工去了。
忙完一切,回到家,忽見著白髮一路長進媽媽的頭髮,便說:媽,你老了。
我說:你平日也不化妝,幹嘛現在畫這麼難看?
張老又說,想不開的人都有一個歸宿觀。
我匆忙抬頭,見紅絲絲的肉片、肥碩碩的肉塊和攔腰斬斷的骨頭,正冒著歡騰的沼氣,而張老已然夾好一塊,要賞給我。一股嗆水湧上喉間,可張老還在挑逗:聞一聞,很香的。
汪慶虹說:臉瘦,眼窩深陷,目珠卻嚇人,牙齒稍稍突出。很多人識他,卻不知他來自何方。人問,就說黃山賣過畫,嵩山練過武,廬山寫過詩,唐山學過戲,號四大山人。
次日上午,我往辦公室趕,穿過幾十號法醫,迷迷糊糊看到胳膊、大腿、皮塊、骨頭、內臟、腸子,像半熟的滷製品滴著黑色的血,走來走去,像是支離破碎的我走來走去。我已經死了,我是在陰間。
我說:何大智越靠近我們省,人生之路就越少,越覺自己是被衝動綁架了。可是他又能想到,自己在絕情絕義的美人那裡什麼也得不到,便不如死了,死了別脫。接著,他又會想到,恰恰沒有比搞一場爆炸案更能報復劉春枝的了。他想全國潮水般的口水將澆向劉春枝,讓她自責、驚慌、恐懼,夜夜做噩夢,終生背十字架。這時,他或許又是快意恩仇的上帝,在主持,在審判,這也許是軟弱的他堅持到最後的原因。
媛媛說:你沒事吧?沒事的話我掛了。
我把車往大橋開時,時速是80碼,跑了一刻鐘。忽而想,這樣跑上高速,跑上省道,跑到山路,跑到河裡,竟是要一個日夜。如是人走,七百里幾可算是長征了。我跑得心急了,又想人家太老,走不了這麼快,便打慢速度,一邊走一邊看。看了一會兒,就要用雨颳了,卻是像一頭扎入霧海,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到巷口,拜見王姨,王姨露出欣喜的門牙,心疼地說:老二回來啦,瘦了不少。然後拉我進門,小聲說:老二你出氣了。媛媛的事不知怎麼被發現了,科長老婆跑到單位,狂抓媛媛的臉,鬧得很大。起初大家以為鬧一下就算了,誰知那婦女足足去鬧了大半個月,一直鬧到媛媛不敢上班,科長在單位也作了檢討,可是夫人還是不依不饒,竟又天天到紀委上班,把紀委上煩了,便把科長免了。科長回頭就和夫人離婚了,一出民政局,他就找媛媛,說是總算可以結婚了,可媛媛不知怎麼回事,以前對他挺好,這下卻不答應。這科長就拿刀出來唬人,媛媛還是不答應。至今還沒解決呢。
張老說:那當然,急火攻心,就管不了那麼多。
我說:她可能找我嗎?
媽媽說:那你做什麼去?
我說:這事我得請示領導。
又一日,兩張床都空了,只留下一個揉皺的香煙盒、一雙雨鞋、一首詩和兩張身份證。
他努力使自己本質如此;
何大智大聲地說:我愛你。
媛媛說:我傷害了。
我說:讓你睡,你就睡。
老頭也不謙讓,落坐于上位,然後展目四顧,見桌上好似開了個蔬菜園,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便冷笑道:你們做西紅柿雞蛋湯是不是連雞蛋也捨不得下?
劉春枝說:大智在家時挑糞砍樹,打工時送錢回家。我總是說別打工了,在家種田也能活,他不聽,說我沒好吃的沒好穿的。現在他死了,房梁倒了。
我恍惚覺得自己是暴怒的法官,手上提著皮鞭,圍著媛媛走。我說,我給過你很多東西,比如錢,信任,以及任何的秘密,可是卻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想著誰。我看到這個嘴角帶血的烈士輕蔑地說:我為什麼要說,我有什麼好說的。我便被這輕蔑侮辱了,便想用刀剖開她的心臟大腦,看看裡邊到底埋了什麼真相。但這就是人類永遠的遺憾,你永遠無法像知道自己想什麼一樣,知道別人想什麼。別人就是城堡,媛媛就是城堡。在冥想的盡頭,我扔掉屠刀,眼淚嘩嘩地跪下來,懇請城堡主人開恩,給我一個判決,要麼讓我活,要麼讓我死。
我說:沒呢,不是忙案子嗎?
副大隊長說是省廳神筆馬良根據拼接好的屍體還原出的,12號、13號屍體因爆炸過度,只能還原一點點。我撐起眼睛看了看,那兩張面孔好似一大一小兩隻雞蛋。副大隊長說:兄弟們,現在你們要做的是把群眾放進來,讓他們領人,誰領到這兩具屍體,誰就是嫌疑犯的家屬。
我問:張老您這是怎麼了?
媽媽好似有些害羞,說:老二回來啊。
我心說,這人到底叫什麼呢?
我走到穀場,發現有個婦女收衣,便上去問,她羞澀地笑笑,一連跟我說聽不懂。我想也是,她說的我還聽不懂呢。我走了,她又喊:關係很好的,男耕田來女織布。喊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後來我見一個老頭坐在門前,欲要問,老頭已轉身進屋,只撂下一句:我不曉得,莫找我。
我朝著一間廢棄的大樓走去,樓道黑暗,好似地獄彎彎曲曲的入口。在最後一層,我拉了很久的鐵閂,以為拉不開,那冰冷的東西忽往旁邊一衝,竟將虎口夾出血來。我慘叫一聲,好似看到屈辱層層疊疊湧上來。
我忽然像被殺了一刀。世上拖人事莫過酒,敬而必還,還而又敬,要麼到中央,要麼到地方,不矯情到凌晨不算完。我低下頭,從這毫無用處的喧嘩聲中抽身出來,死盯著手機看,那上邊的時間許久不變化一下,那上邊一分鐘慢似一世紀,那上邊只寫著永恆的四字:「中國移動」。我像從上課鈴響起便開始憋尿的學生,坐立不安。許久,我又去想媛媛長什麼樣,卻是什麼也想不出,心下便有螞蟻一行行,焦灼地爬。
我便扯下材料紙,裝作要寫,周三可說不行,說非要帶刑偵大隊字頭的那種文件紙,我便又扯了一張那紙來。我說:寫什麼啊?
張老說:那鍾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跳了幾跳,才悶響著落於地上。
我說:出差不代表什麼。
劉遵禮說:不是因為你在我手裡,才這樣說吧?
張姨恰好進來,說:媛媛是勢利小人,官免了,就不跟人家了。
吳軍說:大聲點。
我不知道身在何方,所在何時,要幹什麼,要說什麼,我僵直身體,等待山腳一漢子取出柴槍,丈量好步子,瘋狂往這裏跑來。我看到肌肉在他胸腹上下滾動,空氣越來越滿,張力越來越大,像是有大事發生。槍尖在太陽底下忽然閃出燦光,我又知道,那大事原來是刺穿一袋麵粉,我的腹部將像麵粉一樣,發出噗的一聲。我心門一急,狂念:媽媽,媽媽。
我說:沒有吧。
何的不自由來自何文暹,何文暹發現吳軍何大智的事後,將何大智趕回到劉家,劉春枝構成新的不自由;吳的不自由來自羅漢和街道的敏感,以及自己的敏感。吳軍覺得無處可逃;
大家都說:媽逼。
老人起身從觀音像下取出一張紙來。我一看,那詩寫著:來本無根,去本無痕,你本無身,我本無形,就在美麗地結束不美麗的生命。我忽一閃念,所謂美麗地,不就是那段上天的引橋呢?
我跟著默念:雞,雞。
我閉上眼,生生把嗆水吞了回去,張老嗤了一句,又去夾了三片,招呼大家:吃,吃。
我說:不是那回事。
1998年5月14日
我想這65400元,我們應該再給他添上4500元才是。可是添再多都沒用了。
我說:原諒我吧。
媛媛又說:我媽媽嫁人了,搬人家去住了,這邊的房子也要賣掉。
媽媽說:媛媛和她科長好了。
「情人節爆炸案」過去整整四個月,我被副大隊長、大隊長、副局長先後找去談話,被告知提了個中隊教導員,享受副科待遇。我回來時,背著手在新辦公室內走過來走過去,總覺得牆上少了幅畫。掛《勸世歌》好似太俗,掛《泉》又太暴露,掛《清明上河圖》或許貼題,想想,還是自己動手把《人民警察之歌》的宣傳畫掛了上去。如是,忽來了個實習警員,拿著材料要我簽字,我看都沒看就簽了。那小孩要走,我又招手叫了回來,把簽名看了一遍。
又一日,吳軍在一張床上發獃,何大智疲憊地進來,將炸藥塞入床下。
媽媽說:我老是惦記你不結婚,新談朋友了嗎?
張老還說,1980年北京站那起爆炸案就是如此,89人死傷,不過是為了一個知青作別。這知青去山西萬榮插隊,想靠當兵回京,不料複員時組織又把他分到運城拖拉機廠了。從地圖上看,萬榮和運城距北京一樣遠,努力來努力去,一公里便宜也沒佔到,知青便埋下大委屈,等到未婚妻嫁人,他便出離憤怒了,終日是想,所謂北京,所謂天安門,所謂前門豆汁,此生便是他鄉了。知青探親離京時,看到北京站彌勒佛式的身軀,想到他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事,卻容不下他,便覺得被嘲諷了。此時,廣播里又冒出中年女子不容置疑的聲音,那聲音是在催促他上車,抓緊上車。他便嘩嘩掉下淚來,像是被驅使著往安檢口走去,走了十來步,又覺得這北京站正廳長得像個字,最後他說:不是個「門」嗎?前日此門出,昨日此門歸,今日又逐出此門了。他便點了炸藥。後來,人們看到遺書,說:地方雖不理想,但終究是個歸宿。
我心想,范教導啊范教導,你也該練練字了。
迴文寧縣城后,我們用一周時間,查到該縣有12個人叫汪慶紅,全部健在。我一個個地召見,一個個地問:去過隔壁省嗎?去過長江大橋嗎?掉沒掉身份證?他們晃著大小不一的頭,答:沒有,沒有,沒有。我繼續說:這樣吧,你發發聲,發高點,發尖點。這些老頭、小孩、年輕人,努力配合,學雞叫,唱《青藏高原》,但我始終聽不出有多高尖入耳,又多不高尖入耳。我糊塗了,糊塗得不行。人都死了,怎麼會給你唱歌呢?但大家覺得是大事,唱唱無妨,唱唱就清白了。
周三可說:《MBA工商管理》。
何大智說:不想活。
我的教導員癮還沒過足,便接到通知,去龜壽山一個會議中心參加警銜晉陞培訓班。起初幾天,都是大老爺們在一起,沒甚意思,我便獨自散步,走上山頂,便看到江岸區的度假旅社區了。我想幸福旅社就在其中,何大智推開窗戶,又回頭叫吳軍:你看,那裡有個人。
老百姓也是這樣,第一次看耶路撒冷爆炸時,心疼得不行,看多了,今天看到30個人沒了,明天看到40個人沒了,就麻木了,就只看到一個數字了,彷彿炸飛的不是肉,是數字,是12345。我們這裏也這樣,這些日的大規模停水事件,騷擾了半個城市的日常生活,這樣,那十幾具屍體便被忘記了好些。十幾具是什麼,是三百萬人口的幾分之幾?是不能復生的他們重要還是活著的我們重要?我們沒水,不能喝不能吃不能洗澡,渴死啦,臭死啦。
我說:你說什麼呢?
我說:他叫四大山人,會畫畫、寫詩、唱戲、武打。他老闆說他藝術不錯,我覺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個有文化的人在縣城旅社擦桌子洗碗,說明自棄。很多人不就喜歡這樣嗎?你說我一表人才,前途無量,好,我報廢給你看。你不愛我,我就報廢,我越報廢越超然,越報廢越清高。我覺得挑在情人節這天升天,是吳軍的主意。何大智沒文化,定然想不到。
媛媛凄惶地笑了一下,說:你說了我就高興些,就滿足了。
我數了下,第一句是五個字,第二句是四個字。心下忽然翻九*九*藏*書江倒海,掛了電話,關上辦公室,就去開車了。
下班時,我小心鎖好辦公室,竟是有些不肯走,總算轉身時,忽又見面前站了一個衣衫襤褸、渾身發臭、皺紋縱橫驅馳的老頭。老頭看到我就鬆開板車,趴在地上磕頭,我心想這是誰把他放進來了,轉而又覺自己站得太高了,便蹲下說:老伯請起。
我想,媛媛自己安排了,媛媛不在乎我了。而我呢?一直是她的囚徒。她說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她不說,天下就黑暗了,我在夜雨中孤苦伶仃地走。
王姨說:你媽嗤了三聲,大概是要保持蔑視的姿態。
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嘴角竟壓不住笑。周三可原也算本城有名的閑人,人傳他從不理鬍子頭髮,從不扣褲扣子,從來夾著一個溫州產的假皮包,從來掏出很多名片。如果你不懂法,他會掏出律師名片,並且真的給你出庭,問被告時,他會像港片律師一樣扶著墨鏡說:現在我所有問你的問題,你只需回答Yes or no,understand?如果你家有人出車禍,他會掏出調查公司的名片,信誓旦旦地說他握有現場證據,能證明是司機闖紅燈還是你家人闖紅燈,是車軋死了你家人還是你家人軋死了車;如果你活在某個鬧市區,他會掏出報社通訊員的名片,名片上寫「家事、國事、風流事,事事關心」,動員你向他舉報線索,一經採用,好處費20大洋到50大洋不等,而他在向報社記者報料時,至少拿一百。就是這樣一人,可笑,可恨,可愛。
劉遵禮說:果然沒事?
那人說:是。我不是那個紅字,我的虹是氣貫長虹的虹。
1998年6月14日
媛媛說:出差怎麼了?
老人說:臉大如盆的東西。
我聽不下去,轉身進房,媽媽好似要跟進來,我把門反鎖了。媽媽敲了幾下門,我大聲說「沒事」,敲門聲才扭扭捏捏地消停了。
媛媛說:你喝多了吧?
媛媛靜默了很久。
張老說:當然現在。
我說:我就不信善惡沒有報。
1998年2月16日
老闆說完,便嘆息這麼大一電視,這麼一筆懸賞金,天天播,怎麼就視而不見呢。
光陰荏苒,當媛媛把錢從四公裡外重新匯來時,「情人節爆炸案」已像「楊乃武和小白菜」,是歷史舊案了。我手捏新買的兩千元摩托羅拉,把報紙蓋臉上,腳架桌上,懷念路上偶遇的女人。當時我從公交下來,她恰好裊裊走上去了。我回頭一看,她已經消失在一堆俗人中了。
汪慶虹說:以前我們食品廠的工人。
副大隊長鞠躬道:主要是怕空氣不好。
媛媛說:你說句話吧,說了我睡。
許久,遠天隱隱傳來打雷聲,我才想到另外一件事。
老頭又說:我認得你,你去過我們文寧縣。
媛媛說:扔吧。
何大智說:不開心。
我說:天這麼黑,沒車了,你走哪裡去?
媽媽和張姨一驚,接著燦爛地笑起來。
她進來后,磨蹭很久,才鼓起勇氣,授權自己坐在椅上。
媛媛說:書上說,化妝是對人尊重。
我正思著要挽留一二,忽而又聞到那口腔里的積垢味道,便管住了自己。門衛送水和麵包過來后,我把它們塞給何文暹,想想又加了兩百元錢。我說:別難過了。
我說:你想多了,媛媛不是還在長沙嗎?
那天我在家忍著瞌睡做作業,想不做又害怕,暗自偷了幾個懶,將就做完了,便馬上鑽床上去睡了,而媽媽則把暖好的菜憤怒地倒回鍋里,嘴角狠毒地罵爸爸,說范老子你有種,半小時不回,一個小時也不回,一小時不回,兩個小時也不回。後來又有些擔心,可是拉開窗戶,雨便飄灑進來,澆了一身。媽媽便寬慰自己,男人也要打打牌的,也要應酬的,家裡沒電話,帶個信回來也好,不帶是太看不起女人了。看不起就看不起。
媛媛便緊緊抓著被子,慢慢抖索起來,許久又說:我知道是要被你嫌棄死的,你讓我在這裏住一夜吧。
我說:我不想要你的錢,我只是生氣找不到出氣的。
剛一說完,便酸楚起來,猛想到女人一生所需,僅只一房,房子還在裝修時,她就過來規劃了,這裏擺個書櫃,那裡擺個妝台,這裏粉刷成黃色,那裡配個孩子睡的搖椅,南柯一夢,如今是無家可歸,各自孤零了。
我說:我活不下去了。
老頭抬起吊睛白額大頭,說:會陰很好,臀部也不錯。
周三可搶過身份證,說:我到北京交公安部去。
老闆說:你這是什麼話,你工作那麼好,還有面子。
媛媛說:我打了,打不通。
最後一天,中心忽然湧來一批要到銀行上崗的女青年,個個脆嫩欲滴,看的我是眼花繚亂,就想在這裏培訓到老。是夜,我們辦畢業舞會,這些妹妹果然滿身飄香地趕來,我從一旁走過去,禁不住就要開開屏。機會直到好晚才出現,主持人說年輕有為的范教導員可是再世陳百強,我便搓著皮鞋,扭捏著上台了,正低頭吹麥克風,忽見對面的門開了,一個臉打白霜、身穿紅呢裙的女鬼飄進來。我立刻僵住,想管住臉上的炭火,卻是管不住。
兩人飛落幸福旅社后,吃好,住好,像王子,像公主,像世界末日。只不過何大智終歸要害怕一下,便跑到廁所哭,他哭世界無容人處,無立錐地。而吳軍早是無可念之人,他大聲呵斥何大智:別哭啦,哭什麼哭?何大智便像恐懼的孩子,停止抽泣。
在外邊,我們問了個相熟的部里人,他嘆息道:張老是鰥夫,又沒朋友,可憐的很。
我說:怎麼沒用呢?
張老說:是,兩個引爆人中間,有一個是明顯害怕的。
回到家后,我乾嘔了好一會兒,半點不想吃,倒在床上,媽媽過來說,吃點吧。
老頭點著我的太陽穴,說:都給你指得這麼明。他是蹲著點的。蹲著,火藥就踢不到屁股和雞|巴了。
我聽得此話,忽然疏放了血液,竟覺世界如此可親,如此活力。我覺得剛才應該失禁了,低頭一看,卻是沒有。暗自提了提陰根,仍是沒什麼尿意。我其實早該想到,劉遵禮原也是怕事的,否則不會拿著刀背對著政法幹部砍十幾刀。我「咳」地嘆息一聲,甚至想去調解他們兄弟,叵耐劉遵禮又死死盯著我,好像要恢復一隻老虎原有的尊嚴。
1998年5月27日晚
中隊長說:我先幫你存起來。
我心想你們問完了再打電話也好,別讓我們又來聽大活人唱《青藏高原》了。但是既然有求於人,你能怎樣?
是夜,一輛同品牌的電車開到被炸車旁邊后,我們封鎖好大橋,靜觀張老腳套塑料袋,手提電筒,在兩輛車間來回奔波,不厭其煩。弄了有一刻鐘,他說:電車上的螺絲雖然脫離,但基本能找到,就是倒數第二排連車座帶螺絲一起飛了,說明炸點在那裡。你們配鑰匙,固定好鑰匙,就能配另外一把了。道理一樣。
我說:你有沒有打何大智?
何文暹起初沒在意,我又勸了幾番后,他忽說:怎麼不怪我?就是怪我啊。
媽媽說:老二,你是怎麼了?
張老的手機響過一次,張老吼道,你不打電話會死啊。然後將那東西一把拍到桌上。我戰慄了一下,接著想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了,這是所有人的問題。所有人都有問題,就說明你張老才是有問題,神經病。
媽媽說:你要去幹什麼?
我慢慢走過去,抱緊她,箍緊她,箍得兩人都不再抽搐了。
我把爸爸的遺像擺好在客廳時,發現他還是很嚴肅,到死都不會笑。
我說:你豈不是發大財了?
我起先以為副大隊長會給我點小鞋穿,可是這煙鬼倒很直接地給我一句話:快去買九包煙來。
過富強鄉政府後,上山兩小時,到了羊腸小徑頂端,方看到高坑小組。那裡原是山頂凹下的一塊地,蒸氣從濕潤的土地生起,聚于屋頂,一動不動。我們進村后,也只聽到一兩聲雞鳴,家家戶戶開門,露陰暗的年畫,午飯沒人收拾,尿布是濕的,不見人蹤。
像是要拋下我。
張老晚飯沒吃,仙遁了,據說華北有個炸藥車間出事,死的人比這邊還多。我把他辛辛苦苦地捋順了,可自己卻還是空落落的。我想找點事情,忽然又找不到。這樣,牆鍾的秒針,像是割刀,一刀一刀划向我的心臟。
副大隊長一驚,忽而說:怪人啊,會划水的被水嗆死了。
幾天後,一張床躺著血流不止的傷者吳軍,另一張床空著。何大智敷藥,包紮,喂湯,像女人照樣男人一樣照顧男人。何大智眼淚嘩嘩地說別和羅漢較勁,你就當他們是豬,不要和豬較勁,吳軍說沒什麼的。
我說:你不是嘛。
何大智為什麼絕望?
友豐旅社有四層,嵌在文寧縣城東街一瓷磚民房裡,進去后能見幾張木桌,後頭擺了觀音像,掌上托紅燈泡,閃一下滅一下。我們走入時,拍著巴掌喊人,心想出來的千萬不要是吳軍,我們就剩這條孤線了。
我看了眼手錶,說:你睡床吧,我找別人睡。
老頭說:不,是炸藥,你沒聞到硝銨的味道嗎?你能形容這一路的屍體嗎?
我推開窗戶,大喝:媽,別說了。
我勸了好幾番,竟是勸不返,便想著去給她做頓飯。去到菜場,陽光明媚,忽見那公廁周圍多了很多小攤小販,還有老頭下棋,小學生做作業,竟是熱鬧非凡,細一看,瓷磚牆上又多了片紅紙,上書「有史以來」,心下便樂了,心想再不去,對不起這人的想象力。
可是我的手機呢?我的手機不是早就丟了嗎?我剛剛不是還在小賣部打公用電話嗎?
張老起身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後說:還要吃嗎?
是要用整個世界來擺平他們的委屈,憤怒和可憐。
張老說:沒有力量的呢?自然就想工具了。馬克思說了,工具是肉體的外延,是猴子變成人的原因。我打不過你,還殺不過你?炸藥是弱者的砝碼,炸藥比匕首好用,速度快,不會好事多磨;殺傷力大,你想,就那麼一下,形成大規模的爆炸面,鋼都炸癟了,何況人;而且它還能掩埋罪證,如果設計得足夠好,就是誰死了也查不出呢。
我拉滅燈火,可是刀槍棍棒還是一起亮鏘鏘殺到眼前來,我便取酒來一口口地喝,喝得熱氣一截截湧起來,整個人便前後左右在空中翻滾起來。
媽媽說:我不管是怎麼回事,你是我兒子,你給我吃掉,身體要緊。
但是我的雙手已然空空,心裏也是這樣,我們原盼以周力苟帶出汪慶紅,現在卻只剩汪慶紅這光溜溜的名字了。這名字,一無民族,二無生日,三無住址,往哪裡查?而且慶紅慶紅,全國慶紅多矣,鬼知是哪個慶紅。
我說:是死了。
我說:張老千萬別這樣說,沒您我們一籌莫展。
我躲閃開目光,卻不料他又拉我胳膊,讓我看他。我看得心慌,那裡還是兩隻渾濁而恐怖的大眼球。
張老說:是呀,生前卻做了炸藥的奴隸,或者說力量的奴隸。我這麼說,你可能不理解。我就問你,你小時做夢是不是老盼望成為大孩子?你點頭,那就是了。成人和小孩的最大區別就是力量,成人可以把小孩一腳踢飛,小孩不能反過來這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有力量時,你就會受這個力量誘惑,大孩子打小孩子,不是他要打,是他體內的力量驅使他打。你看你原來的同學,能考上大學的,都是瘦弱不堪的,考不上的,都是身強力壯的。這就說明,個子大的人佔有力量,他會自覺地用這個力量去佔有社會資源,佔有了就不會考大學了。
媽媽說:怎麼迷信?你小時發燒,都是我叫回來的。
我看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想起來找水喝,竟是沒有絲毫力氣了。抬頭看了窗戶,忽見天色已近微明,雨大概停了,可是風還在用拳頭一下下擂著玻璃,偶然的遠處,還有玻璃忽然掉下碎掉的聲音。我轉頭看了眼媽媽的卧室,門開著,人卻不知去哪裡了。我忽然被徹骨的孤獨包圍起來,便縮緊在被窩,哄自己睡起來。
我急忙拿出12號屍體畫像,老人說,正是,這師傅畫的好,和四大山人畫的一般好。
我說:不幹什麼,就是想你,擔心你。
我又補了一句:是呀。
我說:沒事。
老頭呵斥道:讓你去,你就去。
媛媛說:好吧。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非問清楚不可了,非如此不可了。
張老卻是說:別和老頭見怪了,再見。
媽媽氣憤地出門,找張姨、王姨說去了,聲音大到一條街都聽得到,比如她老娘是賣糕點的,一天沒幾角錢利潤,年終獎都沒有,到哪裡找這麼好的女婿;又比如為了國慶結婚,挺好的房子又裝修一遍,花了好幾萬,好幾萬不是錢啊;又比如過年過節,又是茅台酒又是鐵觀音,自家都喝不起,都孝敬給她了,現在好了,孝敬出潘金蓮了。
媽媽說:老二,我們給你叫魂去了。
我說:我去散散心。
吳軍問: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開心嗎?
媛媛搖搖頭。
在友豐旅社雜物房,我先是看到一張孤零零的床,何大智坐那裡看星星,他是掉落的一顆;後來又多了一張床,吳軍坐那裡看星星,也是掉落的一顆。兩顆星對視一眼,好像你終歸是這個世界的,是陌生的,無話可說。
後來的一天
媛媛說:對啊,出差就是為了開會。
我說:你來幹嘛呢?
媛媛說:是你的錢,不是我的錢,你的錢,我還給你。
周三可說:哎呀,老弟,說起來都因為你。你看這裏,疤子好長一條。送死那天,是一日四衰。我先給記者報料,說淹了車,結果記者來了后反而罵我,你為什麼不打110、120?你沒見淹死人嗎?我哪知人沒救出來,通訊員的資格就這樣生生被取消了。接著,我走路又看到好多人抽獎,說是獎票越來越少,轎車還沒領走,便去銀行取錢來買,買了兩千多,歇手抽煙,結果別人交兩塊,把轎車摸走了。我這個嘆,就去兌足彩,誰知賣彩的說,不用來了,不開了。我想也是,賭博這東西國家能讓它久辦嗎?心便碎了,還說把500萬均分給老婆、父母、孩子,分個鬼。後來才知道,不是不開,是義大利一個修女還是教皇死了,意甲停賽,獎開不出來了,你說氣人不?走投無路了,我就想還有65400塊在你手,就打電話,誰知你劈頭來句,沒用,身份證沒用。我就忽然被潑下一盆涼水,濕漉漉的,清醒得不得了,回去后就找刀割自己,還好我懶,平日不磨刀,刀鈍了,割了幾分鐘,便把自己割活了。
我看到她歪過頭來,對著我毫無芥蒂、燦爛地笑著。
正迷糊間,忽聽副大隊長從天上喝下來:老二,幹什麼呢?
我踉蹌走到屍體邊,點好辟邪的香煙,忽聽天上跑下一部嘈雜的海。不一會兒,面孔扭曲、欲哭無淚的男女老少便如急浪馳來,淹過一具屍體,又淹過另一具屍體。不知是誰搶到先手,找准一具,哇地哭將起來,這哭聲原是和嘔吐一般,很快傳染開來。我便想爸爸了,爸爸聽說我掉到湖裡去了,像颶風吹刮的樹,像醉漢,跌跌撞撞跑過來,一下沒跑好,竟然摔倒在地。我看到了,跑過人群去扯他衣角,他看了一眼我,不相信,又看了一眼,哇地大哭起來。
媛媛說:好吧。
媛媛坐著不肯動,好似椅子是最後的陣地。
吳軍說:你是爆破手,知道爆炸后的感受嗎?
後來天逐漸黑下來,路難走。也許我們還走錯了,下高速,過省道,竟跑河裡去了,車輪在河裡轉圈,甩了我們一身泥漿,我們罵司機,司機說地圖上就是這樣的啊。爬過河,又是山,那山路似糾纏于柱的鐵絲,窄而薄,車燈一會照向驚愕突兀的山壁,一會照向虛渺,總好像要將我們摔倒太空去,我們實在害怕,便讓車停在闊地,搬大石固好輪胎,睡車裡了。清晨醒來,我發現文寧縣城就在眼下,擺著公園、烈士陵園和大大小小的樓房,像個破盒子。
我說:我承受不住了。
何大智答:聽說過。
這樣迷迷糊糊睡了一陣,隱隱聽到遠處有人在喊:老二回來啊。
媽媽說:我問到了,最近她和她科長去長沙出差了。
我說:裝什麼糊塗,分手吧。
1998年2月14日下午
但那裡空空如也。
汪慶紅說:萬一發現了呢,要扭送到公安局啊。
我能推測出的爆炸因由是「愛情恐怖主義」。寫報告前,我打通了張老的電話,說了一些情況,張老聽說我要請教,不痛不快地說:我是最後一次幫你了。
劉遵禮忽而說:拷上我吧。
我是在那時知道綁架一詞的,好似剛和莫斯科的情人度過第一個甜蜜的夜晚,便被差役架著往西伯利亞走了。我每往酒店走一步,便覺媛媛身體往水裡沒一截,走到門口,亮如白晝的燈光撲來,我咯噔一下,看到媛媛徹底沉入水中。湖面寂靜,世界寂靜了,無數親熱討好的「你好你好」聲卻紛至沓來。
我說:你是我媽嗎?
此時,手機響了,來電是本省的。我心想是媛媛的,卻不料裡邊噴出來的是個急切的男音,我是周三可啊,我是周三可。
沒人阻攔了,何母就說得歡起來,到最後手都說抖了。
周力苟說:停車也沒見他們跑啊,他們知道有炸藥,還不跑?傻乎乎拿鉗子幹嘛呢?
這樣想,我好似平衡了很多,便趴在欄杆上靜候天神的命令。我看到密集的雨自身邊路過,直衝下去,整個世界嘩嘩地響起來,然後又慢慢看到媽媽在下邊伸著脖子,往這邊望,她找尋了很久,忽然撞上我的眼睛了。我心間忽有閃電,竟是一下看到那眼窩裡空洞洞的絕望了,便怔了起來,許久又知她是根本看不到我的,她只能無能地俯身,去收拾我的屍骨,像收拾一堆柴禾,她對旁邊的人說,走開。
吳軍說:別嗯了,看著我,孩子,就這樣看著我。跟我說,我愛你。
我提了槍,勒好褲帶,呼哧呼哧地拉開房門,穿過客廳,又掏鑰匙去開防盜門。轉了幾圈,晃噹噹響了,還是沒開,我便踢。媽媽忽然穿著睡衣,赤著腳過來了。
周三可說:我不管,你要看,就立字據。
我們在本地查戶口,查不出周力苟。通過省廳向下發協查通報,也沒有迴音。正要向公安部打報告全國協查時,江岸派出所的人打電話來,說在幸福旅社住宿登記簿上找到了這個名字。
媽媽說:我日後命苦了。
副大隊長喊道:你還好意思花天酒地。
我說:你確定是周三可嗎?
我說:說什麼?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打仗打死了嗎?
我出來后對何文暹說:老伯,我帶你去火葬場。
我又問:他們還留下什麼嗎?
何大智說:我愛你。
我說:老伯別難過,不能怪你。
後來我就自由了。
何大智答:是活。
人走了,張老就倒在椅上,翻來覆去,唉聲嘆氣,好似大富破產。許久,我才聽到他說:嚴絲合縫的東西又破碎了。
媛媛說:今天你是不是瘋了?
幾位婦女聽了,歡欣鼓舞,搶著說:這就好,就應該這樣。以後就這樣報復她。
說完,張老又找了兩個刑警上新電車,讓他們時而側坐,時而正坐,時而蹲著,時而抱物,時而頭垂,時而頭歪,咔嚓咔嚓,拍下不少照片。我便想到美國大片的特技模擬了,我忽覺事情簡單,但就是想不到。
媛媛說:孩子,我原諒你。
我說:領什麼獎?
我說:滾。
何文暹就又復活了,站起來去拖板車。我說:不用拖,就放在這裏。他好像沒聽懂,不捨得放下,我又大聲說:放在這裏,沒人偷的。何文暹才小心把板車拖到一邊。
如此,便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也不如了。
我說:死意早定啊。
我怕他不放心,又說:本來就沒事。
6月5日,我們坐飛機赴京彙報情況,公安部表達了疑慮,但還是承認了破案結論。我訂票準備從北京站回,忽然想到那北京站的門,便想到張老,便和副大隊長說要不要去探望探望他。副大隊長當然同意,我打張老電話,卻發現始終只有一個女士在說,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我又把電話撥到公安部刑偵局,負責接待我們的人說:張其翼同志死了。
我一看,那紙箱上果然寫了四個燙金大字:誠信抽獎。
我將話筒砸到桌上,轉身走了,我想媛媛你給我記著。走到窗戶處時,又聽到樓下媽媽和張姨、王姨在大聲說話。王姨說:早看出來了,上次那邊親戚就告訴我了,說是天天坐車,手裡還捧999朵玫瑰花呢。張姨說:我也早知道了,說是當著街就十指緊扣。叫老二莫生氣,惹進門才麻煩呢。
可媽媽一走,壓抑的火苗便在心間騰起,頃刻便將皮囊內的一切燒了個遍。我好像被什麼推著,躍床而起,走來走去,將媽媽整理好的媛媛物品一一掀下來。有枚花瓶養著枯萎的玫瑰,掉下時竟然沒碎,我提起一砸,它才清脆地碎了。然後,我又被越燒越大的火推到客廳里去了,我拿指尖拍打著電話上的數字,一連拍錯三回,才算拍過去了。
我說:我老覺得這是一場由失戀導致的恐怖主義。何大智想對傲慢的劉春枝發出惱怒信號,吳軍想對心中的女神發出自毀宣言,兩個人湊一起,互相影響,就成行了。何大智可能有點不堅決,早有死意的吳軍則裹挾著他前進。
我這樣激烈地想了很久,竟是像一個寫完小說、作完曲的人一樣,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個世界,要急於告訴一個妙人。可是又突然發覺,自己恰恰是這個秘密的信託人。
媛媛說:好吧。
何大智說:不開心。
我說:謝謝張老。
何大智答:是活。
副市長臉煞白下來,找了個台階,溜躥而去。
我說:孩子,我原諒你。
我說:孩子,我原諒你。
我說:怎麼個尖法?
我匆忙點頭,要走掉。忽然九*九*藏*書中隊長又來拔我的槍,我說怎麼啦。
媛媛跟著在空中挑釁地大笑。
夜晚有些清冷的月色瀉于床,我睜著眼,想自己浮遊在沒著落的半空,為雨淋,為風吹,為雷電穿過,便再也控制不住,滾下淚來。
我說:當然要還。
我問:餓嗎?
可這時我的身軀忽被大地這塊磁鐵緊緊拉吸,欄杆好似撐持不住,要翻滾下去。我伸手猛推一把,那上邊的一部分便分裂出來,像滅火器一樣飛了下去。
何文暹看了眼我,我直視著他,點點頭,他便放鬆下來。
我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劉遵禮大笑起來,笑完哭,哭完對眾人說,以後有人來問,就別說你耕田來我織布了,就說我偷人,偷就偷了,沒事。眾人如遭大赦,跟著笑起來,劉遵禮的老婆也幸福地笑了。
周力苟說:發現了還不說?
老人說:四大山人和我有同好,就是唱戲,我們這裏唱黃梅戲,他唱京戲,說是會唱虞姬。我聽他擺過一次,他原是帶戲服的,也帶妝品的,唱起來還真是那麼回事,高尖入耳,但拖得太長,聽不懂唱什麼。我問哪裡學的,他說是拜名師梅葆玖學的。他還會畫畫,他走後我收拾,就有一張他的畫,畫了個女人披頭散髮,眼神剛烈,很是個人物,旁邊還配了詩呢。我問畫畫又找誰學的呢,他說是拜名師齊白石學的。我說你大小是人物,待在這裏可惜了,他說才這東西就是用來可惜的。正月十四(1998年2月10日)那天,天沒亮他就不打招呼走了,不但他走了,何大智也走了。
劉遵禮說:沒有,我只偷他老婆。
我苦笑著繼續往渾噩的方向走,好似淚水從臉龐經過,一顆顆悲壯地砸開在眼前的路面上。我想我的活路就在你了,我在等待你伸出手,你伸出手輕輕一勾,我就像死狗看到骨頭,陽光萬道,益壽延年。
我說:你說什麼呢?
我們離開高坑時,劉遵禮出來送,我記得他握手很用力,都能感受到手窩濕熱的氣息。走了十幾步,我回頭望,卻發現他不見了,全村人也不見了,只有蒸氣懸浮在屋頂。
周三可說:可不是,剛從醫院回來,就聽說你們班師,跑去問,竟問到獎金,我便喜煞。手裡全部是現金,拿起來又和磚頭沒區別,我就叫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可是不能再吃不能再喝,可是要搞百年大計了,這樣就投資廁所來了。
1998年6月2日
從停屍間回來的說:認屍的群眾陸陸續續來了二十好幾個,我們像陪領導參觀一樣,陪他們走到水晶棺材邊。他們歪著頭,眯著眼,趴下身子,細細參觀屍體,參觀完了,一會兒說是,一會兒說不是,磨蹭很久,才羞澀地說,有80%的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傷人了,哭得梨花帶雨,讓我們以為找到屍主了,結果他接到傳呼,就笑起來,說:你們看,沒死,通了信呢。
我說:你明明說開會。
我問:何大智你知是哪裡人嗎?
我說:您說的是吳軍,吳軍不知是哪裡人,但極度厭世,原是待死之人。我這裡有他的遺書,上面畫了女人,寫了詩,說,來本無根,去本無痕,你本無身,我本無形,就在美麗地結束不美麗的生命。我判斷他是失戀之人,奢望自毀。
吳軍為什麼寫那樣的詩?
又一日,一張床只躺著吳軍一人,吳軍蓋著戲服酣睡,地上是擦拭過精|液的衛生紙,何文暹推門進來,見到這個,悲愴而噁心。何文暹在店前等到買菜回來的何大智后,什麼也沒說,提著他就走,人們騷動起來,說這個父親很憤怒。吳軍也推開窗看,看得眼淚流出來,心想再沒緣分了。而何大智像那個運城縣的知青,在看到縣城的琉璃瓦、水泥路越來越遠,而中巴車的尾氣和鄉下油菜花又越來越大時,被溺死的情緒包圍。他對何文暹說,信不信我殺了你?何文暹找到司機用的搖桿,遞給他,說,你現在敲死我吧。
王姨、張姨趕緊把我媽推回屋。媽媽好似不服氣,又加一句,就是那樣,本來就是那樣。
我鄭重其事地戴上橡膠手套,把屍塊和物品小心翼翼撿進塑料袋,又塞進編織袋,試圖挽回一點好感,可是腰一次次折下,便沒氣力了。我想歇息下,又不敢,只是默念,事情總會結束的,結束了就回家拉媛媛的手,鞋也不脫,睡死過去。
在友豐旅社調查半夜后,沒調查出更多信息,我們在文寧縣公安局查到何大智的家庭住址后,第二日便往富強鄉高坑小組趕了。
媽媽又自答:回來了唉。
我想,如果我即刻死掉,一定死不瞑目,便忽然理解起去年那個殺人的精神病來。就因為朋友說了一個關於他前妻的謎語,他逐漸失態,竟至瘋了,爾後在精神病院遍訪高人,仍不得其解,竟又逾牆來找朋友,朋友給了謎底,但他覺得是假的,便殺了朋友兩刀。當時聽來,心下有五字,「總之很恐怖」,現在卻忽知他的憤怒了。
從山路往下走後,我朝上看了看月亮,月亮就掛在樹枝上,碩大無朋,就像要掉下來一樣,很恐怖。可是我總是止不住往上看,我怕,就是我還活著。上了車后,聽到機器哼叫的聲音,我便知路面被一丈丈拋下。
次日一早,我帶好牙膏牙刷、換洗內褲,趕到刑偵大隊,準備出發去文寧縣。車出大門時,那心情好似禁區內忽有空門,就等補一腳了。可是接下來,我就心驚膽戰地看到街對面走過來一個女鬼,她穿著粗笨的紅呢子裙,塗抹著鮮艷的口紅,打著濃重的白霜,試圖掩蓋住醜陋的傷痕,卻是掩飾不了。
我們向著骨灰盒鞠完躬后,才知沒有一個家屬過來扶接、握手。我們便退到一旁,聽一個戴眼鏡的警監嚴肅地走到堂前念悼詞,他面無表情,念了諸如舍小家顧大家、莫大的損失等詞,正要念「永垂不朽」時,話筒突然沒聲音了,他撥了撥,聲音又刺響起來,他想也差不多說完了,便鞠上一躬,在別人的招呼下走了。然後大家忽喇喇走了,手機此起彼伏響個不停。我回頭看了眼,張老還是那樣拒人千里之外地看著,甚是凄寒。
可是老頭卻坐在那裡抽煙。眼見抽完,又接上一根。
我打電話給媽媽說不回家了。
周三可說:我問錢,錢是不是可以發了?
何大智為什麼告訴劉春枝要炸人?
我說:你還是燒了吧。
未幾日,我休養生息,到得單位,發現桌上果有張兩千元的匯款單,扭捏幾下,還是撕了,然後像賭氣的工人,投入到工作當中,別人弄好的材料,再弄一遍,別人問過的人,再問一遍,如是幾番,才知用力過猛,便慢慢正常了。
張老說:弱者的不安心態,很容易轉化為對工具的迷戀。我們小時做木槍,喜滋滋地用它,其實就是想在裡邊找英雄氣。對炸藥也是這樣,很多人可以捕魚,可以撈魚,但他們就是覺得這種方式太溫柔,所以用炸藥炸魚,彷彿一炸,全村都投來畏懼的目光。我見過不少沒手掌的先生,蠢得要死,炸藥響了,才知往水裡扔。說明什麼呢?說明緊張,緊張了想扔,又怕扔水裡導火索滅了同夥笑話,就不鎮定了。就是這樣一個顯見的懦弱證據,他們還樂於展露,人家一看,用過炸藥的啊,畏了三分,其實狗屁。還有搞笑的,一隻手炸了,不服氣,又炸了另外一隻手。兩隻手都沒了,乖乖,屎揩不成了,悲哀啊。
張老說:再見。
我真想拉她衣領,告訴她,我莊重地說「我愛你」,並不是因為今天情人節,而是因為一顆很小的炸彈,像撕疊紙,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醜八怪的,說沒就沒了,說吃不上晚飯就吃不上晚飯了。
我說:人為什麼會用炸藥呢?
媽媽說:沒有。你沒事吧?不加班的話早點回,外邊下了大雨。
見我沒反應,老頭又說:說明不是炸死的,是被衝擊波活活沖死的。你想,人飛出來,先和車窗戶有接觸,出來后又和地面有接觸,鐵人也報廢了。但是他們頂多是個炸裂傷,不像面前這具,明顯是炸碎傷。炸碎了,就說明他呆在爆炸中心。你看他右手飛了,說明什麼呢?你說說看。
何文暹的話很難聽懂,可我卻是越聽越開朗,身上竟熱血翻騰。至此,我才知道,何文暹正是那秘密的瓶蓋。我想做個筆錄,寫好了時間地點,忽又覺得不必。我把筆拋下,說:老伯別傷心了,我給你安排個住的地方吧。
然後電話掛了,媛媛消失了,就好似在街頭吵架,對面突然蒸發了,我看著自己遍體鱗傷,起起伏伏,大敗而歸,忽然淚流滿面。
我說:我左等右等等不來,就發惡誓,說再不理你了,你求我,我也不理了。
羅漢們調戲他,說他齙牙妓|女,定然是個同性戀,不小心揭示了他;
進大隊里后,手機總算響了,傳來的卻是副大隊長的聲音。他以為張老吃飯帶我,就對我有好感了,就要我去服侍這九世的更年期。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搖晃的樹枝和踢踢踏踏的遮陽蓬下,邁著大驚小怪、有驚無險的腳步,充滿信心地朝前游弋,各回各家,只有我像怪物,在伸手擁抱這密密麻麻的懲罰,好像寒冷、痛苦、病痛和死亡才是快樂的本原。
周力苟說:風會把它吹走。即使吹不走,火也小了,想燒透編織袋,沒那麼容易。
我不顧她們說燙,狼吞虎咽,喝完米粥,忽然又說:媽,我以後再也不理媛媛了,她就是來求我,我也不理了。
周力苟說:送吧送吧,人總有一死,要死卵朝天。
我想著兩隻危險的高跟鞋,像支撐一樽即將摔倒的瓷器,支撐著修長的腿、細嫩的腰和呼之欲出的胸脯,心下便麻酥酥碎了。這時,我聽到門忽被推開,摘下報紙,便看到一個頭髮亂如鳥窠的醬黑男子,舉著皮包,挺著眼屎,嗚呀呀地闖了進來。我拍著桌子說:幹嘛?
從炸藥廠回來的說:本省的產銷儲渠道,說是每筆賬都對得上,每件炸藥都說得清去處,而且炸藥外包裝和爆炸案也不匹配。從做題目角度說,這是災難,這意味著省里這個可控範圍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來自漠河,也可能來自海南,只要屬於廣闊的960萬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如果從屍體外觀作大胆聯想,來自蒙古、東南亞也不是不可能呢。
1998年2月15日晚
汪慶虹說:吳軍。
我說:1月31日,何母對兒子何大智說,你沒個卵用。此時何大智的自尊心已毀至谷底,他一定想到自己的無能,想到小孩子都說他戴綠帽,陽痿,便受不了,便要和心腸素狠的妻子賭個博,賭注就是炸汽車。為了使一切看來像真的,為了徹底嚇倒對方,他特意搞來10公斤炸藥。2月7日他向劉春枝攤牌,說了要自殺的意思,不單是自己要死,很多人也要陪著死。這是場情感賭博,賭贏了,劉春枝會害怕,會懇求他不要這麼做,老實巴交的他就會原諒她,好好待她,和她一起好好生活;賭輸就沒想到,賭徒好像從來不會想到輸。結果劉春枝恰恰表現得無動於衷,這樣何大智就被逼上懸崖了。
我說:別好吧了,你記著,過年時我去你家,給了你兩千塊。
我說:你沒傷害我。
那邊廂,政法幹部跑到羊腸小徑上后,自覺安全了,便舞刀大喊:劉遵禮,你別猖狂,你的罪證在這裏。
王姨說:醒了?醒了就好,快給老范作個揖,老范保佑了。
老人說:這等人物總會死的,死了就有人找了。
可是車一開遠,我又傷感了,究竟是有個地方回不去了,是有個女人回不去了,究竟是摧毀了。
我說:何大智是誰?
回來后,張老改了改複位圖,對著副大隊長朗讀:炸點距車地板10厘米,左壁55厘米,後壁104厘米,即倒數第二排單座右下方;爆炸物系硝銨炸藥,炸藥應為10公斤,現場未搜到導火索,但可考慮為導火索引爆,你們可查炸藥來源;爆炸前乘客動作基本測出,除待在倒數第二排單人座的兩位乘客有嫌疑外,其餘人處於渾然不知狀態,因此,嫌疑人應基本鎖定這二人,就是第12號和第13號,你們可重點查訪。
張老背對我擺擺手,蒼老地說:不用了,挺麻煩你們的。
我噴著酒氣,把媽媽拉到一邊,扔到一邊,繼續扭鑰匙。可是門總算開時,媽媽又喊起來:老二,你看著。
我忽然憂傷起來。這世上原是沒有忠誠的。
可是等找到合適的詞,電話卻響起嘟嘟的聲音。
我說:我想見見你。
那人說:2號晚上,老宿舍發出嘭的聲響后,鄰居就報案了。出警的人趕到后,推開門,發現房間很乾凈,接著又推開衛生間,發現牙刷、毛巾和水管也完好無損,水龍頭和蓮蓬頭還在嘩嘩地噴水,只有天花板和角落還塗抹了一點肉醬。按照遺書上的說法,張老應該是在天頂、脖頸、胸脯、後背、腹部、膝蓋和腳面安裝了七枚液彈,把自己炸粉碎了,可是又沒有傷害到別的東西。你看追悼會上有骨灰盒,其實盒子是空的,他的屍骨都讓水沖走,衝到下水道去了。
我推開窗瘋了似喊:張姨、王姨,你們早知道了,怎麼不告訴我?
周三可說:尚可尚可。以前一天接兩百不到,往環衛所交份錢都不夠,現在一天能接一千多。做人啊,關鍵是要活下來,活下來,財源滾滾來。
周三可說:不能看。
我便大聲吼道:你幹什麼?
吳軍說:人都有一死。不是這樣死了,就是那樣死了。
用調羹撈完鋁盒裡最後一口飯後,我靜靜看著發怔的媛媛,說:我吃飽了。
更神奇的是,老闆竟對2月14日凌晨保有記憶。能有記憶,又是因為走腎。平日他走腎,來去鰥寡孤獨,那日卻猛見一男子伏牆嗷嗷地哭,好似還不單是嘴巴在哭,胸腔、大腿也在哭,身軀抖得怕人。老闆等他盡興了,問怎麼啦,那人便轉過涕淚四溢的臉來,老闆看清了,闊闊的,眉眼大,痘痕多,本是個彪悍的種。卻又是周力苟了。周力苟看著老闆時,好似沒看,好似活在另外一個世界,旋即鬼魅般飄回305房間。老闆抖完尿回去,恰好路過那房間,又聽到裡頭傳出聲音:別哭啦,哭什麼哭。老闆說,那聲音穿牆過壁,高尖入耳,令人印象深刻。
1998年6月14日夜
後來,食品廠的廠長被叫過來,說的情況也差不多。
張老有禮送不出,忿忿地把肘子丟回碗內,那油湯猝然飛出,副市長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我們受領導啟發,個個咕噥起來。張老大嗤:你們幹什麼公安?拂袖而去。我們面面相覷,不敢賠罪,不敢挽留,只願他走快點,他一走,我們就自由了,就歡快地吐起來,有的吐完,覺得不到位,抬頭看看腔骨的血盆大口,繼續吐起來。
副大隊長說:張老真神仙也。
周三可說:頭幾天,我也慌,裝鏡子,燒檀香,請保潔工三班打掃,搞得和賓館一樣,結果成本上去,客反而被這陣勢嚇住了。那時我見人就想攔下,爹爹啊,尿一泡吧,爹爹啊,很便宜的,可是人家怎麼會理你?人家思維早就定性了,人家這是肥料。後來我算是開竅了,拉尿收費是搶劫,人們不幹,但如果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就有人來了。我想我買了那麼多彩票,我就不信別人不買,這樣便也擺了個紅紙箱,搞抽獎。
眼見宏大的光明將吞沒我們,一聲嘶喝卻又將我驚回現實。我睜開眼,看到像列車一樣奔行的壯漢正在恐怖地緊急剎車,我想他的腳趾搓在地上,全部扭傷了,腳掌也蹭出大片的皮肉。我看到他把柴槍插到土裡,痛苦地說:哥,哥,你這是怎麼啦?
我便知自己沒勇氣去死。我原本就怕死。我只是自憐。
張老說:等等,我覺得自殺也能達到同樣效果,自殺照樣能把指責引向劉春枝。
歸來后,我越念及張老,越覺自己是偷走了獎賞,因為我並沒找到讓何大智、吳軍達成死亡默契的切實證據。當日他們結拜有言「但求同死」,但也只是宣誓而已,很難相信,劉春枝給何大智造成的痛苦,會感染到吳軍;反過來亦是。我和朋友聊及此事,朋友卻說,即使你的結論是錯誤的,那也是目前最靠近真相的結論了。
吳軍問:你老婆爬在你身上你開心嗎?
我們一行問出的東西差不多,要麼是不曉得,要麼是夫妻很好,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我說這裏人都愛聽黃梅戲嗎,政法幹部說是呀,幾十年只作興嚴鳳英。
何以又選擇自殺性爆炸?
我把話題移開,說:您他為什麼出了現場還能吃喝?
老人跺跺腳,說雨鞋是四大山人留下的,他穿著,表個紀念。老人又帶我們上雜物間,我們翻了很久,在一張床鋪下翻出一個香煙盒,在另一張床鋪下翻出兩張身份證,一個名叫艾保國,一個名叫塗重航。我問,這是四大山人的床鋪嗎?老人說是。
因為想逃避與劉春枝在一起的尷尬;
駭然地站了幾分鐘,我去小心推別的欄杆,竟發現它們慢慢像搖籃一樣,晃了起來。我便嚇破膽,跳著跑了。
我好似要說點什麼,卻是壓住不說,只是掀上被子蓋她。媛媛眼淚忽又淌出來,竟是將剛化好的妝沖跨了。媛媛說: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副大隊長忙說:別啊。老二,快倒茶。
何大智說:不知道。
那人又說:張老一直住在老宿舍,不開窗帘,深居簡出,說是專門研製一種針對人體的炸彈,也研究出來了,很少分量,能在極短時間內,根據骨骼結構和肌肉分佈情況,對人體實施摧毀力極強的定向爆破。張老在遺書里說,科學外表看像個美麗的女子,本質卻又是邪惡的,你越知道這東西不能研製,可又越禁不住它的誘惑。東西沒做出來時,張老還正常,還來上班,做出來了,就完了,就在家裡走來走去,不知道怎麼辦,因為世上沒有活人可以供他實驗,拿到豬羊身上實驗又不具有針對性,他心一狠,便把自己當實驗品了。張老在遺書里公布了炸藥配置方法,希望能給我們一點提前量,就是未來有人這樣爆炸時,可以做到心裡有數。我們看了幾遍,代碼太多,看不懂,又覺得邪惡,便燒了。
我說:怎麼摸獎還有誠信摸獎啊?
我這樣想,又覺不妥,因為旅社老闆所說的周力苟,原是可憐軟弱的。這樣想還有個麻煩,就是周力苟有形象,而汪慶紅沒有形象。神筆馬良根據旅社老闆的講述,補充補充,算是畫出了周力苟,而汪慶紅作為13號屍體,卻始終沒畫出來。神筆馬良說:他的頭頂、鼻骨和面頰骨全破壞了,像被牛踩了幾十腳。
媛媛說:不要了。
媽媽說:我陪你去。
劉遵禮瞪了一眼,說:老三,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我說:我說呢。
我說:你把警察當什麼了?
媽媽說:哪裡老了?我沒有變化啊。倒是你瘦很多了。你看,你瘦得腮骨都出來了。
汪慶虹說:沒有,我的借給別人了。
中午開會,牆上貼滿了15張素描遺像。
媽媽說:辛苦王姨了。
吳軍問:你爹罵你你開心嗎?
我閉上眼也能看見他們驚呆了,在我大踏步走向門口后,那背部也一定像磁鐵,將那些驚呆的目光吸過來。然後,女鬼也跟著走出去了,大家都明白了。
我想肯定有這樣的對話——
我說:別想了,你那身份證沒用。
周三可飲畢茶,又撿桌上的中華抽,抽幾口,小心掐滅,夾在耳朵上,然後像主人一樣,把刑偵大隊前後左右看了看,瞅了瞅,方才興緻很高地走了。
我問:張老是如何把自己炸掉的呢?
老闆不安地搖搖頭。
副市長忙拍巴掌,把服務員喊來,說:有什麼風味特產,儘管上。
媽媽說:我就是提醒下你。
張老說:對,有點文化的人就這樣,特喜歡看《讀者文摘》,特重視情人節啊聖誕節啊母親節什麼的。
媛媛忽然明白了,帶著飯盒就往這片距大橋27米的樹林趕。她氣喘吁吁的身影越變越大,我掙紮起來,展開雙臂,搖搖晃晃迎接她,抱她。她的胸脯踏踏實實地頂上我的胸脯,我便像走近篝火,身體生起一層層的暖來。
何大智答:聽說過。
廠長說:吳軍被開除時,用爪子抓我袖子,說父母早亡,命運多舛,食飯不易,生活困頓,你不愛才也愛人啊。我覺得不是那回事,揮手撣他,他又暴怒地說,別以為你是主宰,我犯什麼錯啊,你今天說清楚,不說清楚我告去。我說,告去,告去。他卻仍抓我衣服,不是抓了,是揪,我就著人把他扔出去了。這人來路不對,進廠也沒登記身份證,是我們不對,我檢討。
副大隊長拍起我腦袋來,說:放你媽的屁。都什麼時候了,你他媽是不是不想幹了?
後來,陽|具熱了起來,我去翻她毛衣,可媛媛淚眼婆娑地攔著。媛媛說:說你原諒我。
我說:你他媽才瘋了,自己心知肚明。
我說:你睡吧,我看著你睡。
想避開人們對其準確的指認和指責;
我心想這隻不過是說給你們聽聽,她怎麼可能來理我呢。我又想,你們也就是這麼聽聽,你們就巴不得我平安百歲。
吳軍問:活30歲是活嗎?
我本想說「你是不是有了別的男人」,說不出口,掛了,老子也還你一個嘟嘟嘟。然後我用手捏顯示屏,捏到「中國移動」四字變歪,變彩,變沒了,便把它丟到地上,用腳踩,踩爛了,又一腳踢到牆角。我受不了你這現代怪獸的折磨了,你讓戀愛變成每三分鐘一次的狐疑、求證、拷打,你殺死孟姜女范杞良了。
我說:媽,你給我叫次魂吧。
媛媛說:對不起。
那夜,我非得吃劉遵禮最好的臘肉,飲劉遵禮最好的藏酒,才得以離開高坑。劉遵禮打電筒把我送過羊腸小路后,說:你說話算數嗎?我說:算數。他才算是安心地回了。
我想到我媽,心下忽然凄涼,我爸去后十幾年,都是她做飯我吃,我今日也要做頓飯她吃。這麼想便九九藏書起身去買菜了。路過菜市場,看到公共廁所,以前那裡坐著紋綠眉毛的阿姨,死氣沉沉,群蠅畢至,現在卻仙氣裊裊,芬香撲鼻,門口也換成個低頭看書的男子,穿西服,打領帶,摩絲頭光光的。
張老說:是啊。你看新聞聯播播的那些自殺性爆炸,如果引爆者強大到可以管理別人,就不會採取這種手段。採取這種手段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扳手勁扳不過你,打架打不過你,所以要靠炸彈來突破。就像人和牆,我對牆提要求,牆根本不回答,我毆打牆,牆還手都不會,但是一上火藥,牆和你的區別就消失了。對那些人來說,牆也許只缺一個角,但這個角足以讓整面牆都意識到。昨天的爆炸案也是這樣,全國都知道了,整個社會也知道了。如果兇手有什麼遺書,就很明顯了,大家就會好好看他寫了什麼,聽他說了什麼。而平時,他們說話誰聽?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得癌症死了嗎?
我說:對不起,是我多心。
媽媽說:唯願什麼事沒有。但是做父母的不喜歡這樣的媳婦,你莫跟她來往了,不值得。
吳軍和何大智在凌晨五點漆黑的縣城街道手拉手走,又冷又餓,後來,餓得沒重量了,便飛。吳軍說:用力點,上邊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扑打翅膀。吳軍說:看到陽光了嗎?何大智說:看到了,太刺眼了。
我說:分手吧。
劉春枝看了眼劉遵禮,又看了眼我們,軟癱于地。一旁婦女去拉,卻是越拉越躁。眾人意欲拖她上床,她的手指又摳在地上,摳出道道槽印。我們很尷尬,不好追問,便四散去找村裡的人。
老人說:四大山人打架,他躲到廚房;羅漢們走了,他又提刀出來。你不知道他長多高,長多壯吧,就是這麼一個壯漢,貪生怕死。我就不知道,四大山人這等人物怎麼交上他。
從醫院回來的說:醫院里23個傷者,3個快死了,6個暫時脫離危險,剩餘14個什麼也講不出來。司機傷得不重,頭髮卻一下白了,醫院掉下茶缸,他就尿床,聲嘶力竭地要求轉院。售票員正面受衝擊,毀了容,醫生懷疑精神失常,建議不要驚擾。還有些傷員雖然神智清醒,卻提供不了什麼線索。有一個甚至還說:就是你們坐車,也不會研究別人呀。
媛媛說:什麼事?
我說:你說你年紀比我大,我不擔心你,你倒擔心我起來了。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被車撞死嗎?
張老說:我很好,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哈哈。
卸好屍袋后,我過去和副大隊長彙報,副大隊長只唔了一聲,我便要像個屁飛走,卻不料又被他伸手拉住。副大隊長說,你帶首長去洗澡。我好似驢兒跋涉歸來,背上忽又被重物壓著了,臉兒苦起來。
我說幹嘛不買一條呢。他說:一條就算行賄了。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 Please dial it later.
更糊塗的是,周力苟的身份證掉在縣城,可能是本縣人撿了,可是查遍本縣,也沒聽說一個五大三粗的活人失蹤。如果是外地人撿到,就要全國協查,或許能查出三五十萬的失蹤人口。汪慶紅更可怕,他要真的是汪慶紅,文寧縣查不出。以文寧縣有12個估算,全國恐怕得有三四萬個吧。萬一是假冒的汪慶紅呢,怎麼辦?又得讓這三四萬個汪慶紅回憶身份證都借給誰了。萬一是掉了,又怎知是掉給誰呢?又或者,那13號屍體本來就做了個假身份證呢,怎麼查呢?大海里的冰棍看來是要化完了。
我也在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大家忽然反應到什麼,將我擁出門外,問我怎麼了。我晃著一窩的眼水,什麼也說不出來。中隊長低聲交代:別多想了,回家休息一兩天,避避這煙鬼的風頭,過幾天他手頭沒煙了,又會到你抽屜里找的。
我問:那你住在哪裡?
我說:他身體右邊靠近炸藥。
我說:活下來就好。
我望了那廁所門楣一眼,有紅福字倒掛著,旁邊又有長條紅紙一方,寫「開張大吉」,我想這是個什麼世界。
我說:他怎麼不炸高坑呢?
老人說:四大山人是去年十二月初七(1998年1月5日)來的,初九那天便和羅漢鬧事情,當時四大山人把菜刀斫在桌上,你看這裡有痕吧,結果羅漢把他扔街上了,四大山人瘦,一下扔到街心了,但他站起來和人打,打幾回合,變擋,擋幾回合,又變受了。四大山人不求饒,只說打吧打吧,打死拉倒。羅漢們不打了,四大山人又找磚頭拍自己了,眼見拍出汪汪的血了,羅漢個個攔,卻是攔不住,便溜了。後來還是何大智出來救命,何大智說,力氣這麼大,掰都掰不開。
張老說:啊呀,你說到我痛處了。最苦的就是這個,兇手無法起訴,你有氣出不了。你判他五馬分屍,他先把自己五馬分屍了,你判他凌遲,他先把自己凌遲了,你不解恨,再剁幾刀,像剁包子肉餡一樣,有意義嗎?我昨晚去現場複查,也是想推理下,看有沒有可起訴的活人。我想還有種微小可能,就是這兩人也是無辜的,他們處在炸藥中間,導火索卻是別人點的。但我在現場找人一模擬,就知不可能了,光天化日,長距離引爆太難,而且那座位的格局也只許兩人互相遮擋,完成此事。
媽媽說:沒來。
吳軍為什麼弄那麼多身份證,並隱瞞出生地?
我說:這麼久了,你就不能打個電話嗎?
我說:怎麼不能看?
我更是這樣,我原來還咬著牙齒等媛媛和我聯繫,哭喪著懇求我原諒,等了一陣子,又覺得要主動和媛媛見次面,了了心愿,可手頭總有事。我就盤算,是事情重要,還是媛媛重要,結果是事情重要。後來聽到張姨和王姨講媛媛,是越講越噁心,比如媛媛租了間房子,怕是被包養了,怕是每天幹活,幹得驚天動地,臭名遠揚。我問自己,你心裏難過嗎?我便讓張姨再講一遍。張姨又說了一遍,我還是不生氣。等到氣候變了,街上女子衣服越穿越少,粉藕般的手和白玉般的胸露著,一晃一晃,我下身竟然說硬就硬,最後硬如一條鐵杵。
這個自然是;
我說:那你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對不起,您,請。
我重新往遠處看,遠處掛了碩大的月球,照耀著底下一間間淡黃色的度假旅社。這些旅社像晝行夜伏的甲殼蟲,排著長長的隊伍,排過青翠的龜壽山,一路排到橋邊。橋上,珠元寶作頂的橋堡正對著墨黑色的水,一下下閃著歸來的紅色光芒。我靜心聽,又聽到水流的慈聲,和輪船牧牛般的叫喚,一時得山水樓台、天堂聖界之靈,無話可說。
我說:那你還承包?
何文暹說:我從來沒跟人說過,我有罪的。
周三可說:你看了不認賬怎麼辦?
我說:你尊重別人去吧。
好像高爾基在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汪慶虹說:像是鳥兒叫。
我對媽媽說:媛媛來電話了嗎?
我想,車一輛輛開過去是個好比喻,就像日子一天天開過去,新聞一天天開過去。我們起初不能接受羞辱,習慣又好了,好比一個人被鋸了手,起初想自殺,等到學會用一隻手吃飯、如廁、做|愛了,便知帶著缺失生活了。我們從沒有實現過破案率100%。
此後,她的背慢慢馱了,她沒地方可去了,單位是火辣辣的眼光,街道也是,世間儘是。她從此披頭散髮,噩夢纏身。
接下來輪到我了。可是那裡邊生鏽的鋼筋又咬牙生生挺住了,我慢慢從那死亡的半空爬退回來。忍著呼吸把全部身軀退回到樓面后,我才踏實了,才知心臟像驚馬般跳起來,才知呼吸像噴氣般闖出來。我躺在那裡,聞了很久,直到確信雨、樹、塵土和萬物的味道清晰地跑回鼻孔,才安心了。可是不久,我又神經質地爬起來,我害怕這樓面是斜的,我如今又要滑落下去。
後來,張老拿出尺、筆和白紙,畫了幾筆,揉掉了,如是往複,好似有了點進展,誰料副市長帶隊,親自端西瓜來了。副市長說:不急這會兒,不急這會兒。
張老說:那他當初為什麼不說「我要自殺」呢,我覺得蹊蹺。
何母說:初四(1998年1月31日)那天,我兒拜年回來,喝得醉醺醺的,我惱了,揪他耳朵說,你一個七尺男兒,連老婆都管不住,頂卵用。我兒犟,說別說了,別說了,知道了。卻是磨到正月十一才回到高坑,十二就打工去了。現在看來不是打工,是炸橋。你說他不炸橋炸什麼,他戴那麼大一頂綠帽子,就要炸橋。
1998年2月17日
我好似看到兩邊的樓一幢幢倒下,灰塵竟是漫天。
老頭說:你長長腦子。車邊是不是有兩具整屍?他們衣服是不是還在身上?上邊是不是還有很多麻點?
那咸東西流過嘴角時,好似導火索一般,把自尊又燃起來了。我重振旗鼓,拿手指敲電話,敲過去一次被掛一次,最後終於接通了,人卻衰竭得只剩嘶嘶聲,什麼也喊不出來。
我從混沌中醒來,已是次日下午。手機躺在沙發邊,像是深藏不露的門房,將告訴我,這十余小時誰關心過我,慰問過我。我想顯示屏上或許記載著20個、50個、100個未接來電。都是媛媛打來的,媛媛很焦急,平均十分鐘打一次。我得趕緊回個電話去。
劉春枝給我看了結婚證,我一看那上頭的何大智,像被電觸了,因為他的眼閉著,只留條小縫,他死時竟也如此。張老當時說,他害怕。
我想我他媽是和自己說相聲,我他媽是什麼氣也出不了。
我說:你放了我,我也會說沒事。
何大智說:不開心。
他們何以選擇死亡?
我說:你不是我媽。
媛媛說:我沒法跟你說。
媽媽又說:我一早就看出不是什麼好東西了。
我犟著頭不回答。
我三年追來的女人,三天報廢了。
我撕破喉嚨,大喊「操你媽」,天空輕易地把聲音收走。我又將手機砸向石塊,那東西只跳了一下,便找個草叢安靜待著了。我慢慢靠上樹,跌落到樹根,坐成一樽冷性的雕像。不久,媛媛的電話打過來,我又知這雕像其實埋著洶湧的水。媛媛一說「對不起」,我的淚水便衝出眼窩,汩汩有聲。
粉底女人消停后,我看了眼天空,忽被慘淡的光鎮壓了,忽然寂寞、寒冷。我閉上眼,想睡過去,彷彿睡過去了,事情就會自己過去。等我醒來,也恰是這樣,夕陽、群眾、13具屍體都消失了。而兩隻雞蛋樣的12號、13號屍體,還在面前一動不動躺著。我打起精神,重新審視他們,像審視沒有謎底的謎面。我看到他們躺在飛速流逝的光陰里,急劇萎縮,失去皮肉,然後骨頭也風化了,被風吹走,他們飄走時,挑釁地大笑。
我說: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傷重點,有的傷輕點。
下車后,我看見刑偵大隊操場好像個屠宰場,堆滿大大小小的編織袋,副大隊長是算賬師爺,在昏燈下點數。不一會兒,他扔掉賬本,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兩隻手捉住老頭一隻手,握起來。
黃昏時,我們飲慶功酒,競相談起世間的神奇來。比如周三可如果不篤信沙灘上有遺物,不像瘋子一樣持之以恆地去找,我們便不知道周力苟這個名字;比如服務員要是非常敬業,每天把房間翻來覆去地打掃,我們便不會在三個月後還在床墊夾層找到一根42厘米長的導火索——這導火索幹什麼用?當然是引爆炸藥啊;比如老闆當時不多句嘴,周力苟便不會把同夥名字也登上去,你也知道,兩人住宿旅社一般只登記一個人名字的。可是周力苟填好名字、身份證號碼和家庭住址后,老闆忽然說,你把同住的也登上去,周力苟便又在旁邊一筆一畫注了「汪慶紅同住」五字。
吳軍為什麼喜歡演旦角,為什麼描口紅,畫鬢角?
我們回去時,看到北京站正廳果然是個門字,門下穿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衣服的人,提著大包小包,你推我撞,熙熙攘攘,各有方向,各有目的,各有事情,只是不見張老其人,我便省張老萬世孤獨。
那女子去除長發后,竟然就是吳軍;
我說:是啊,我是男的,我打給你,但是哪次你又和我好好說話呢?
1998年6月23日
媛媛說:分手是你說的,你說分就分,說好就好。你以為我是什麼?
老人說:四大山人是外地人,沒地住,就在四樓雜物間和何大智搭鋪。
劉遵禮說:我破壞人家夫妻感情,破壞我知不犯法。但人家把毛主席的長江大橋炸了,我就肯定犯法了。
下午我拿著批示去行管科支另外一筆錢,會計姑娘又急忙說,沒死呢,周三可中午猴急著趕來了,把懸賞金一文不少地取走了,還一張張地看,怕是有假錢。
我說:別說了。
劉春枝擤了下鼻涕,又說:要說壞肯定是壞在他義兄手上了。我聽說他義兄在縣城打架,往死里打。肯定不是好人。
看到那個躺著的上半身後,老頭用枝條指著它說:你看,胸部以下沒了,是什麼情況?
我像一條落水狗回來后,看到一個矮小的影子晃蕩著,一會兒摸我的腦門,一會兒嘖嘖嘆息,一會兒要去熬姜水,一會兒又要下去買葯。
副大隊長又來揪我衣領,問:說,喝了多少?跟誰喝的?
媛媛說:對不起。
我忽然又在人間多留了些時日。開始時,我準備等半個小時,可是我覺得這樣的恐慌還不至於在人的內心生成。我想一小時足夠了,一小時,媛媛在不停地說服自己,沒事的,沒事的,可是終於說服不了自己,她開始拚命打手機,打不通又往我家打,她一聽到我媽的聲音就說:阿姨,對不起,阿姨你快點幫我找回老二。阿姨,你快點。
我說:生意好做嗎?
啪地一下,啪,這個一米七三的身軀就將撲倒于堅硬的地面,雨水像清洗一隻開瓢的西瓜,清洗著冒著熱氣的頭顱,那本來還有點構造的東西,便很快模糊了,囫圇了,便不成樣子了。第一個人看到地上這章魚似的屍身後,手舞足蹈地大叫,接著來了很多人,他們也不打傘,也不加衣,就那樣恐懼而好奇地看著警察拉警戒線,就那樣等待媛媛。他們在媛媛跌跌撞撞來時,讓開了一條路。他們心裏說,就是這個可怕的女人,狐狸精,害死了這個男漢。他們心裏想說的反映到他們的眼睛上,他們這樣火辣辣地盯著媛媛。媛媛抖索著瘦弱的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媽媽說:你不能出門。
1998年5月28日
劉遵禮老婆掙脫開后,跑到穀場大叫「公安打人了」,然後翻倒在地,抽搐雙腿,吐出很多唾沫來。我們跑出時,人們已像洪水冒出來,他們男女老少,提棍持鋤,舉刀舞斧,黑鴉鴉一片,圍了過來。他們問怎樣了,劉遵禮老婆便乾嘔,說不行了。他們便大聲鼓噪,幾個不怕死的老頭便拿竹棍敲我們,未幾,劉遵禮單獨從一間屋內殺出,他老遠就挺著雞蛋大的眼球喊:誰打我老婆?然後接過菜刀,看了一眼,剁向政法幹部,如是十幾刀,政法幹部捂著右臂,說痛也痛也,卻不見有血冒出。
我說:不錯啊,是經理了。你看什麼書呢?
吳軍說:不要怕,我陪你死。
媛媛說:你不知道人家忙嗎?
我說:別多想了,明天,明天我們貼通知。
副大隊長臉黑著進來,眾人立刻噤聲。副大隊長一個個看,一個個瞅,瞅得眉毛豎起來,眼睛凸起來,胸腔一起一伏,我們便知,那股從部長嘴裏緩緩生出,又在廳長、局長那裡扇了幾扇的怒火,終於要通過副大隊長的嘴巴發泄到我們身上了。
媽媽便也把自己哄睡著了。
我說:他說出炸橋的話了,收不回了。
張老說:你見了一般屍體,也能吃喝。我只不過看多爆炸的屍體,就一般了。其實也吐過,吐是因為那次爆炸超出我想象力了。那次是在一個破廟,我趕到時,就見一銅鐘立在廟前,黑乎乎,發了裂,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一撬起鍾,一股嗆味便衝出來,幾乎要放倒我們。我們起先看到裡邊黑糊糊的,什麼也沒有,擦擦眼,又看到肉漿和骨渣塗在壁上,我馬上意識到自己沒看到一滴血,血被劇烈的高溫烘乾了,便嘩嘩地吐了。我眼淚花花地對旁人說:我是公安部的鍾馗啊,我都嚇壞了。
我說:沒事的,他也是喝我洗腳水,我早就不喜歡她了,正好。
我問:四大山人是哪裡人?
何父說沒什麼可說的,人都死了,何母則搶辯:怎麼沒說的,人不能這樣死了。何父想攔,看她站在我們裡邊,便失望地拿著小鋤頭和小籃子出了門。何母說:死東西挖葯去了。
何文暹說:我兒是被我逼死的。95年熱天,我兒在銅礦不做了,回家獃著。我問怎麼不做,他說開除了。後來我才知不是被開除的,是自己溜回來的,溜回來是因小學有個秦老師,他就是想和秦老師鬼混。有一天,我趕牛從小學後邊過,猛然看到我兒和秦老師光身子躺床上,親嘴,互相摸下身,便受不了了,便拿鋤頭進去,一鋤頭打中秦老師屁股,那裡響了一下。我兒傻了,赤身跪地上,說敲死我吧。我便找來教鞭,狠命抽我兒,抽得胸前背後條條紫痕。我說,不知羞的東西,沒爹娘教的東西。
我說:也有人不擇地方的,也有人隨便找個樓就要跳的。
回來后,那副局長安撫說,還有汪慶紅呢,汪慶紅可以查嘛。
我說:你來把你的東西取走吧。
汪慶虹說:去年8月借的,當時我們在食品廠共事,吳軍說身份證在澡堂掉了,我便抽他一耳光,說你個婊子樣,賠錢。吳軍嘴惡,要咬我,可是我們本地人多,硬是要過來他20元。吳軍沒過多久就被廠里開除了。
此時,忽聽防盜門又晃噹噹響了,卻是王姨端著熱氣騰騰的米粥和茶葉蛋進來了。
我說:是,是。
整理好材料后,我交給副大隊長,副大隊長簽字「可」,又交給大隊長,大隊長簽字「可」,大隊長從局長那裡回來后,叫我們去行管科領點錢,準備赴京彙報。在行管科那裡辦手續時,我順便問了下周三可的懸賞金,人家卻說他對著鏡子把脖子割了,血濺三尺,死了。
何文暹的眼皮忽然上下榨起來,不久,便榨出好幾顆黃豆大的淚水,接著又痴了,好似脊椎被人擊斷了。我看得心下不忍,便進了辦公室,找到火葬場電話撥過去,問了竟然有人值班,便按了下遙控器,那邊吉普車怪叫了兩聲。
中隊長又說:你別多想,我手下的人誰也開不掉。
老頭又說:他的會陰和臀部保存得不錯,又說明什麼呢?
然後我將毛衣拉下來,卻忽見她的上身跟著一起血淋淋地拉了下來。我突然醒過來。眼前哪裡有電話,哪裡有媛媛,眼前只有肥腫的下午一層一層浮著。
汪慶虹說:原因可以問廠里的每一個人,就是他喜歡唱戲,入了迷,有天以為是自己一人揉面,偷偷在車間畫鬢角,描口紅,咿咿呀呀唱起來,唱完又揉面,揉得汗如雨滴。當時有工友回來,看一妖怪在揉面,便嚇壞了,便噁心了,便跑去報告廠長了。廠長心說這是搞衛生防疫檢查呢,提一百塊錢甩臉了,滾,滾,滾。吳軍便氣鼓鼓滾了。
我急掏手機撥打幸福旅社,接通后說了些就把手機給汪慶虹,讓他和老闆單獨溝通,兩人嗯啊哦,一會兒學鳥叫,一會兒學「別哭啦,哭什麼哭」,說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竟是達成一致了。
我忽然厭倦起這工作來。我想應該甩掉背上的重量,咬斷鼻前的韁繩,離開這永無解脫的軌道,撒開蹄子去過情人節,可是又有聲音告訴我,你這是命,而且是條好命。
我想快步走進去,卻不料她用手箍住我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幹耗著聽她夢囈。她大概說老公本應加班去了,廠里卻說沒去,本應上午坐電車回,也一直沒回。我聽得暈頭轉向,心想這樣也好,就卡在這裏,耗在這裏,算死在這裏。
張老說:他要死,為何拖個人陪呢?
媛媛說:好吧。
張老說:直覺上我感覺不對,你就可能吧,假設吧,編吧,反正這類案件破不破都一樣,破了也挽回不了什麼。
我看他顛兒顛兒的模樣,就想他找到身份證時,一定對著江上飛起的鳥兒大喊:發達了,老子發達了。就想他回去后,一定把字據小心壓在箱底下,然後和老婆做三次愛,向居委會表三次功,勸棋友喝三趟酒,不醉不歸。半夜又爬起來,撬起木箱,看字據,數65400的位數,確信不是6540,才肯去睡了。
我心下奇了,說:傳說你不是自殺了嗎?
我欲要問何大智,卻是見老人兀自又說吳軍去了,便由著他了。
電話一通,我劈頭就喊:別他媽又有事,長沙很好玩吧?出你的差去吧。
可是電話掛了,那最後幾個字從話筒里彈出來,愣生生掛我嘴上,像根冰棍。老闆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也看了下自己,雨水已將綠色制服塗染成黑色。
張老說:仇恨帶來的。人有時奇怪,殺人前氣勢洶洶,殺完了,殺得沒呼吸了,又稀稀拉拉哭起來,知道自己做錯了。我想那兩人要是能看見爆炸后的自己和人們,一定後悔。
在文寧縣去了幾趟礦山,往高坑劉遵禮那裡又打了幾個電話后,我們得到一點信息,但得不到更多,便收兵回本省了。6月2日,刑偵大隊發出協查吳軍的通告,我受命整理破案報告。
來到煙霧繚繞的辦公室后,我坐成一個擺設。張老抽煙,喝茶,覺得口裡濕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我世界。有時痰嘩地一聲飛出,我還覺自己是容器。
我覺得周力苟、汪慶紅也是這樣。

我老實巴交地說:像藝術品。
這樣悲絕的字句眼見要衝出口時,我嚇醒過來。張老像剪影僵立在燈光下,我想媛媛應該是睡了,今天不用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