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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

在流放地

我要給年紀大的人留點面子。
我原以為他不可能妥協,可他卻命令司機端起桌子,貓腰穿了過去。我本來一直在等這個場景,它來了卻忽然沒了快|感,就好像真是一條狗在面前毫無關係地路過。我木然地坐下來,眼眶有了濕意,重新陷入到麻木而隨意的情緒中,重新胡亂地出牌,而老王已像匹發怒的豺狗,在牌桌上左嗅右嗅。
廁所內有兩塊長木板,木板下是只大糞缸,蛆蟲們擁擠著從死海往外游,游到缸沿往上爬,爬到一半溜了下去。我褲子也沒脫,掏出口袋裡一封揉皺的信,蹲在木板上一邊看一邊號啕大哭。
可是,在我被一種凄苦的情緒裹挾住,並促使我做出更堅定的決定后,事情發生了可怕的變化。我知道老王肯定要通過牌局組織更瘋狂的反撲,我知道這天我不鑽十來趟不會結束,可是想鑽忽然也難,是要讓他次次打我們小光啊,我覺得這是荒謬而永無止境的任務,就好像西西弗把石頭一次次推上山,推上去,還要回到山腳繼續推。我如果不堅決點,就永遠走不出這無聊的圈套,我並不是你的羔羊啊,老王。
說完我站起來。我承認我現在還沒摸清老王是什麼脾氣,我正要走,他又推起半邊桌子氣呼呼地鑽了過去。到此時為止,一切還都屬於一個派出所內部的正常活動。
老王興奮地洗牌時,我把那個決定說出來了,不玩了,到此結束。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廁所。我看到前邊是一條10米長的細小水泥路,路兩邊是肥沃的青菜和一輛廢棄摩托,吳教導老婆洗好的床單正在微微飄蕩,太陽如此明亮,床單上的蜜蜂在一朵紅色大花上清晰地展翅飛翔,花有六顆瓣,瓣中心有十二根嫩黃的花蕊。可是在我的腦後也有一雙眼睛,我看到無數根白髮瞬間從老王的頭皮生出,我看到他身體篩糠起來,他努力了幾次才扶住自己,然後眼睛冒出被羞辱的火。他抽出笨重的五四式手槍。
可是在雙腿自行行走很久后,我還是走進邊牆的九*九*藏*書陰影了,就像士兵走進掩體。那個怪物失敗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那把槍了,放回去丟面子,端在手裡也丟面子,最後應該是司機不容分說幫他塞回槍套了。他連說幾聲「幹什麼」,沒有阻擋住司機的好心。
我的腿微微抖了一下,像是很餓很餓,可我還是昂頭繼續往廁所走。廁所的邊牆寫著最後一個漢字:男。那荒謬的漢字近而遙遠,那時間凝滯了,我的背部濕透,我在等待飛嘯而出的子彈。
我起身時,本已冰凍的憤怒之河忽然返湧上來,我匆匆把牌洗好,說,抓。老王抓一張牌,舔一下口水,噁心得要死,我心說,孩子,再不讓你了。老王仍像從前一樣,把每張牌當圍棋下,將我的耐心拖入到他漫長而無聊的長考當中。可是我決心已下,只要他一出牌,我就迅速把自己的牌拍出,他出對7我就出對8,他出對K我就出對A,他想把牌抽回去,我就死死壓住。小李的腳在桌子底下不小心踢我幾下,可我忽然就是這麼堅決。
老王撿了這20分,控制不住笑意,風吹過這臉肌顫動的笑意時,像是吹拂收到金條的太監。這局完了,我聽到變態而幸災樂禍的聲音:鑽!
我手裡抓著一張大王和所有人手中最後的一對,這一對將把老王埋下去的5分翻成20分。底下埋5分的人就是這樣,小肚雞腸,患得患失,外強中乾,不堪一擊,可是他竟然還說「5分我讓你們撿」。聽到這可笑的話,我眼前輝煌的終點搖晃起來,我幾乎幸福得堅持不住了。
老王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在警校練習射擊時,我就知道五四式比六四式笨重,正因為笨重,瞄起來准,殺起來狠,而我寬大的背部現在就是那碩大的靶子,這塊靶子在只有10米的水泥路上強制著鎮定移動,隨時都可能被洞穿——在這麼有效的射程範圍內,最笨的射手也不會失手。
我無力地說,你鑽不鑽?
我聽到後邊傳來焦急的聲音:別啊,他還是小孩子九-九-藏-書,真是孩子。
對這樣狹隘的報復,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讓我鑽我就鑽,我什麼脾氣也沒有。可這也觸怒了他,他想我應該像個被強|奸的婦女,死抓床單,狂呼救命,表現出受凌|辱的樣子,可我卻麻木地袒露著性器,像一條死魚,連「你操你操」都懶得說。有次我鑽出來還面露微笑,我不知道怎麼就微笑了,我控制不住稀奇古怪的情緒。老王緊張地盯著我臉上盛開的花朵,備受嘲弄。
老王敲桌子的節奏更快了,好像要告訴我他的憤怒多麼急迫——你不好好打,是你不好好打。
老王起先還有些討好的賤勁,見我眼眶突出,被激怒了,也開始忿忿地出牌,好像要在戰場上將我心服口服地整死,可是分數卻在我面前不由分說地多起來,過80分時,他的臉色不好看起來,到140分時,就蠟白了。這樣他還沒完,鑽桌子要到160分,他的尊嚴看起來還牢固得很,我甚至都知道他要說「讓老子鑽沒那麼容易」,他有這個僥倖。
我便秋風掃落葉,三下五除二,把手上兩個拖拉機打出去,又用一個拖拉機扣底,把分數變成170了。我不承認自己是在戲弄這廝,只是這把牌太好了,我不想打他偏偏讓我打了,現在好了,牌局可以結束了,我可以原諒他,回到床上睡覺。可是,從嘴裏飄出的聲音卻是「鑽」。老王沒有反應,我看看他,他正撫著臉上的汗尋思挽回尊嚴的策略。我知道他有的是辦法,這個貪戀撲克牌像貪戀女人一樣的怪物很快將從冰窖囂張地歸來——無論如何,我都只是個可供欺負的實習生。
我站起來說:你哪來的一對?你偷來的老Q是我第一手出的。鑽吧。
也許是這罕見的貶謫使老王變成一個怪物,在路過他的辦公室時,我時常能聽見凄楚的叫喊聲,偷東西的喊一聲,老王就陰陽怪氣地說「何輝東我讓你喊」,賭博的喊一聲,老王也陰陽怪氣地說「何輝東我讓你喊」——何輝東就是這裏的局長。而九-九-藏-書在我見不到他時,那又準是他坐吉普車下村了,回來時他一般酒氣昂揚,像充血的陽|具。司機說:就為了下去混包煙,汽油燒了大半缸,紅梅唉,四塊五一包。
撲克天天在打,當時的我只覺一夜沒睡好,像是被綁架而來,並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卻覺得弔詭。
老王敲著桌子說,你不好好打。
我勉強睜開眼,抽出梅花兩張甩出去,說「管了」,老王大怒,說「耍什麼賴」,我定睛一看,出去的不是對J,而是JQ各一張,急忙抽出手中另一張J,可是老王五個爪子已經伸出擋好,「年輕人啊,耍誰呢?」我想發作,憤怒的河流卻在喉管處倒流下去,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又確曾感覺到有憤怒聲勢浩大地來過,我這是怎麼了?我的脾氣很好的。
她的意思如此明顯。
我合攏牌,有氣無力地說:不打了吧,我困了。
我昨天接到時看到「先生」二字已承受不住了,急急打開看,種種不祥的預感一一坐實。這意味著,從1995年的此日起,我被正式宣判放逐了。這個女孩絞盡腦汁花半小時寫了很多溫暖的話,又覺得這樣會給別人留下奢望的機會,就又加了些嚴厲的話,想想過於嚴厲了點,就又去寫些溫暖的話。她不知道最後寫完時,這信已和法院判決書一樣硬朗,格式如此:你的行為……,導致後果……,鑒於此……。
有時一些俗語也是弔詭的,比如「百年修得同船渡」。一個男的因為父親忙,拿著討賬單上了船,一個女的因為感冒要去對岸看病也上了這艘船,兩人素不相識,下船后卻去了民政所登記結婚。而我、小李以及一大堆同學之所以來到石山縣實習,也是因為石山縣公安局局長的兒子高考時少幾分沒上線。警校破格招收了人家公子,人家知恩圖報把石山縣建成實習基地。我就這樣從魂牽夢繞的省城來到陌生的石山地區、石山縣,然後被石山縣局政工科長隨筆一劃,劃到柏油路曬滿柚子皮的嶴城鄉。
我在這個鳥地https://read.99csw.com方遭遇了五十歲的民警老王。一個民警的人生軌跡按照常理判斷,應該是「鄉下派出所—刑偵大隊—局某個有油水的科室」,可是老王卻反過來了,是「局某個有油水的科室—刑偵大隊—鄉下派出所」,好似朝官蘇軾一貶黃州,二貶惠州,再貶儋州。按照司機的說法是,老王品質出了問題,先是在局裡有筆賬對不上,接著在刑偵大隊和女嫌疑犯的逃跑沒脫開干係,由此像塊抹布被塞過來了。老王在派出所待著時,日日指桑罵槐,說都不是東西,有次說自己在縣城帶了個女人去洗浴中心洗澡,洗到一半,門被踢開,是局紀委的來抓姦。「狗戳的,我讓你們好好看著,這淫|婦是我老婆,是我老婆。」
我對她持久的追求與騷擾,屬於我的初戀以及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全部被判定為不合法了。那弔詭的事情發生在兩年前一個下午,一個男的因為父親忙,拿著討賬單上了一艘船,一個女的因為感冒要去對岸看病也上了這艘船,兩人素不相識,下船后男的開始單戀。好了,單戀結束了,媽逼的結束了。
我聽到後邊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你讓老子鑽了,你不來,你不是耍老子嗎?你給我站住。
老王哈哈大笑,說,瞧你多像條賤狗啊,不給鑽也鑽。
老王好像正在作案的小偷忽見頂棚的燈全部打亮,竟是無地自容起來,他懇求著說:就是你錯了,就是你錯了。我清脆地回擊:鑽!
果然,他倒數第三張沒有出自己那張大王,我把大王拍出來,又把那一對拍出來。老王眼睛傻在那裡,我把底翻開,找到那張方片5,說:鑽吧。然後便看見汗珠像餓鼠從老王的髮根里躥出。不一會兒,這個失敗的老頭轉動一下眼睛,很快換了一張牌,說:小夥子且慢,你的一對我管得起。
現在,老王的右手捉住左手的兩張牌,想出又不敢出,想了很久,去桌上廢牌里一張張查,卻是越查越猶豫,越查越擔心。我心說,不就是梅花一對10嗎?我快困死了,我一夜沒https://read•99csw.com睡。我就在這暖酥酥的午後陽光里,微閉著眼,慢慢走向混沌,許久才聽到霹靂一聲響:對10!
我說,好,那就不打了。
我就像晾曬著的被單,風往這邊刮,就往這邊飄,風往那邊刮,就往那邊飄。我有一張沒一張地出著,頭慢慢往桌上湊,終於跟著睡意走向另外一個世界了,然後又迅速感到肩窩處傳來刺痛,我犟直頭,盯著老王,說:放下。老王惡狠狠地說:好好出你的牌。
我聽到後邊槍栓拉響,一顆子彈上了膛。
我漲紅臉,像條狗鑽到桌子底下,看到那邊已經蹲下的小李很無奈地搖著頭。後來的很多局都是如此,一個像老年女人的聲音在一次次下判決:鑽!我慢慢麻木了,覺得命該如此,有次不該鑽,竟恍惚著鑽過去半個身子。
我把信丟進糞坑,擦乾眼淚走出來,太陽模糊了,遠處的司機、小李正在接受老王對年輕人虛張聲勢的批評,我知道他的脊梁骨被我敲斷了。可是我決定低下頭,不去看他,以示我很害怕。
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會看到溝渠似的海洋、鯨脊似的山脈、果殼般的嶴城派出所,以及蠶子大小的一張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著警校實習生我和小李,東西向坐著民警老王和司機,四個渺小的人就著溫暖的陽光打雙升。
派出所的所長和一切有前途的民警根本不想惹、不想理老王,關係老早就挑明了,你我只是同事。老王似乎悻悻。他現在也許要感謝上天給他派來兩個年輕的外地實習生,他可以用鷹爪掐著他們的肩窩,呵斥他們,讓他們走十幾里路去取個毫無意義的證,在他們回來后又讓他們重新去取,如此來來去去,他便有了獄卒式的快|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里有這樣一句話:「只要讓囚犯不停地重複某種毫無意義的工作,比如把甲水桶里的水倒在乙水桶里,再把乙水桶里的水倒在甲水桶里,如此反覆,囚犯肯定要自殺」。當時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那是一封致「嶴城派出所艾施坤先生」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