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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路雲和月

八千里路雲和月

我馬上回頭一招手,大叫道:嘯城是哪個省的!
我猜測他是個老師。高中畢業后,回家種田。他要是不讀高中就好了,就會老老實實還糧納稅。但他讀了高中,他就要有所不同。他有所不同,就促使他做上了民辦老師。他要是不做成民辦老師就好了,他一做就在娶老婆問題上要有所不同。他有所不同,就娶了一個死了老公、喝葯啞了喉嚨的美婦。他要是不娶一個美婦就好了,他一娶,周圍的生活就有所不同。
這兩位果然歪歪斜斜倒在路上。隨後,崗亭里躥出兩位保安。一個把一桶水澆在老農身上,兩具肉身似紅鐵遇冰水,各嗞嗞叫了幾聲。另一個騰開毛絨絨兩隻大手,左邊提一個,右邊拖一個,不出七八步,就把現場清理乾淨。
最令我倒吸一口涼氣的是他的下身。他的褲子是的確良的,中間用扣子關門。但他三個扣子一個也沒關上。這說明他上完廁所忘記關褲子,這說明拉尿吃飯已經不在他心目中,這說明他現在活著的唯一任務就是走到這裏來。他把四十多年的人生、四十多年的財產、四十多年的精力都用在這裏了。
他把夢做完,就倒了。他倒了,就開始讀《國外優秀短篇小說》,就讀艾·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就想自己還有這個可憐的女人,這個女人千人操,萬人騎,也是自己愛著的女人,也是自己的支柱。
他第二道去了縣裡。那天是縣長接待日,縣長抽著紅中華,他抽著紅中。兩個大煙槍各抽了一包煙。縣長無限憂慮,最後簽了一行字:著鎮上張書記和劉鎮長調查研究。他當時就要揪住縣長衣領打人。
我也看到了中年男人那張臉。那張臉死了一樣。
如果這個時候有誰來阻擋他,他一定會焦躁得像癲癇的虎豹、發病的蛟龍。
他沒有抽我耳光,而是抽了我的胳膊。他不耐煩地說道:老子是嘯城的。
這時只見千年古樹下有兩個人丟了《射鵰英雄傳》《書九_九_藏_書劍恩仇錄》,躥了出去,一個使出降龍十八掌,一個使出佛山無影腳,就把那中年男人掀翻在地。
他晚上做夢,想自己是個孫悟空,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他打,打,打,打。打死這個,打死那個。打得這個縣白茫茫一片,打完了就帶著女人去新疆去西藏去柬埔寨去俄羅斯。他又做夢,想自己遇著了包青天,左張龍右趙虎,我就是那劊子手。狗頭鍘要鍘那村長,虎頭鍘要鍘那鎮長,龍頭鍘要鍘那副縣長。鍘,鍘鍘,啊呀呀,鍘鍘鍘。
這裏使人中暑,這裏使人興奮,這裏使人有壓力。
我繼續翻小說。傅紅雪用手按了按刀鞘,並無人見他抽刀,也無人見他收刀。他已然達到愛因斯坦的境界,在速度達到一定程度時,時間停止了。待到時間復活,傅紅雪面前之人已經身首異處。古龍寫東西是先驗的,是天賦的,既然是天下第一快刀,使出來就是0.01秒,寫出來就是一兩行字。但我認為,為了這0.01秒,姓傅的沒少吃苦,沒少流汗,一天肯定加班24小時。我又想到昨日一位溫瑞安研究者臀下坐的地市日報,那報紙頭版寫了一位文藝界的勞模,為練蹲馬步,少時堅持90度如廁五年。那標題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
烈日炎炎,青磚形銷骨立,紅牆搖搖欲墜。我提著一副馬扎,一本《天涯·明月·刀》,走到千年古樹下,向眾武俠言情研究員討了個位置。書沒看兩頁,巷門處走來一對老農,是身上滾油、眼中冒火的模樣。
他感到火在肺里燒,他感到女人該殺。他拿起刀做樣子,但是那啞巴女人像是流淚的牛,把他所有的憤怒都弄軟了。他感到那些男人該殺。但是他的刀法還沒練熟,他的工資就停發了,派出所的人有事沒事就把他叫到籠子里談上半個月。半個月他回到家,他也民辦不成了,他也種田不成https://read.99csw.com了,他女人那裡像是幾十頭牛耕過的小水田,又松又垮了。
兩個人提著那中年男人走出巷門時,我看到他們感激的表情,我知道下次我們省有人來上訪時,他們也會告訴我。
誰知這一放,就放出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放出了人世間最艱苦最執著的一個上訪戶。
周圍的生活有所不同,他感覺到自己家開始如塊糖、似塊蜜,是只螞蟻就知道往著里爬。他只要放學放得早,就看到家裡女人白條條被人操了,壓在上邊的不是村長就是支書,不是支書就是鎮長,有次還是慕名而來的副縣長。
這裏,在他心目中,像天安門,放射著道道光芒。
他哭的時候,他們不哭;他抓頭的時候,他們不抓頭;他憤怒的時候,他們臉上帶著見怪不怪的笑容。他說最好殺掉他們,他們就拿起筆,唰唰唰寫了一行字:著令市裡調查研究。
眾人都說:又是個老師,估計還是民辦的。
熬到頭了!熬到頭了!
後來,攔截隊伍里加了市裡的警察。這使他突然意識到他的重要性,他可能從省里拿到尚方寶劍,拿到必殺令箭。他晚上做夢,夢見自己鑽過了鐵絲網,爬上了塔子樓,越過了地雷陣,鑽進了下水道,終於勝利到達省信訪辦。他受到副省長或省委副書記的親自接見,他流淚,他們也流淚;他抓頭,他們也抓頭;他憤怒,他們也憤怒;他說要殺他們,他們就拿起筆,唰唰唰寫了一行字:著令殺掉市縣鄉村四級狗官。
他的最後目的地是首都。他到市裡坐火車,沒有從火車站進車,他鑽到鐵軌那邊翻窗戶上了車。他不吃方便麵,不喝礦泉水,不拉屎,不拉尿,不說話,不聊天。他閉著眼睛。在天津站他下了車,他怕自己坐到北京西站,又被省市縣鄉村五級幹部截獲,他就把這一百多里走掉。他走在高速公路上,耳邊是呼呼呼嘯的大卡車,是嗙嗙嗙響的大喇叭。他閉著眼https://read.99csw.com睛坐著,睜著眼睛前行。他到達北京后,從北四環走到南三環,從南三環一個小賣部討了一口水,然後走到南二環,然後走到永定門,走到陶然橋,走到這裏——
這裏,有很多人承受不起終點到了的刺|激,倒了。
他無限悲哀地帶著這字條去了市裡,又帶著它去了縣裡。他沒有去鄉里,因為他知道,鄉里的人會為此吃下定心丸。他只是散布消息說:省領導答應徹辦此事。
他拿著省里的批示,好像拿著一個絞刑架,好像拿著一台三頭鍘,好像拿著一把駁殼槍,好像拿著一瓶強硫酸。他想剝他們的皮,就剝他們的皮,想吃他們的肉,就吃他們的肉,想抽他們的筋,就抽他們的筋。他想著想著,小孩子把門推開就跑了,然後來了一幫變被動為主動的幹警和幹部。他們翻了箱,倒了櫃,繳走血書兩頁,血布一件,告狀信五十封,感嘆號兩千隻。
敵敵畏看到他悲哀到極點時,叫他喝了它;菜刀看到他傷心到極點時,叫他照自己咽喉來一把。他想死了,真想死了。但是他看到小孩子領了對方兩顆糖,看到鄉里縣裡的人越來越心安理得的笑容,就知道自己不能死。他長跪在毛主席的像下,長跪在夫人靈牌下,開始拿刀在自己肚皮上刻字。這四個字長了足足有四個月,才長大。 千古奇冤。
我知道這是個老師,但我還知道這是個冤屈極大的老師。我見這古銅的臉並不是一般古銅的臉,這臉上的每個毛孔都在呼哧呼哧出氣,每個細胞都在哼哼嘰嘰呻|吟。我知他腦袋經歷了太多的鬥爭,太多的蟲子在那裡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壓的壓;扯的扯,拉的拉;打的打,殺的殺。一番之後,往往聾的聾,啞的啞;殘的殘,瞎的瞎;痴的痴,傻的傻。到今日,已經是一種念頭坐大,一個想法衝天。
我看到他嘴角浮過一絲微笑,我也跟著笑起來。我覺得他的幸福已經進入到我的血液。我冒著被他九_九_藏_書抽一耳刮的危險上去摸了他的肩膀,我問他:老伯,你是哪裡人?
這裏烈日炎炎,青磚形銷骨立,紅牆搖搖欲墜。
這個女人的死終於證明她是忠誠的。她拿剪刀在鄉特派員的腰上戳了一個洞,然後又在自己喉嚨里戳了一個洞。她死了,鄉特派員住院了,他成了殺人犯。他被公安局帶去了,又被看守所帶去了,又被法院帶去了。最後就要被勞改農場帶去時,大家都覺得這很沒意思,就把他放了。
這個人非常可怕。
你們這些平時聰明的傢伙,現在為什麼這麼愚蠢呢?你們怎麼還好意思給郭靖和小龍女做媒呢?你們不知道這個人全身都是火苗嗎?即使他背包里沒有雷管炸藥,他一跺腳也足以使這巷道爆炸。你們怎麼能相信「人不可貌相」的無神論呢——這個人明擺著就是冤人——他的眉毛也許一開始生得和順,但現在根根如矛刺;他的眼睛也許開始很溫柔,但現在撐鼓如石頭。中華民族五千年的苦難和冤屈都寫在他臉上了!
傅紅雪殺死人不久,巷門處又走來一中年男子。看他步伐端健,我們知他斷然是倒不了的,便個個放下書來。
他第一道去鄉里上訪,因為書記和鄉長換了。他們批了一道字:請村裡王支書和李村長調查研究。他把書記和鄉長的茶杯踢了,他說:調查什麼,研究什麼。他們都在我老婆身上爬了一年多了。
這裏,這最高一層信訪辦的辦公室的門口,將爆發三聲痛哭,三聲大笑。哭是因為他太冤枉了,他冤枉了五年,整整五年;笑是因為他終於看到黑夜的盡頭,上帝將給他點煙,如來將為他點火——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縣長補簽一道字:再議。
他第三道去了市裡。等了幾個月,市領導出國還沒回來,大概就移民那裡了。他看到信訪辦的批示是:此事重大,請周縣長一定查處。他拿著這個批示又去找那抽中華煙的縣長,縣長看了看字跡,說:屁,官沒我大,還指導起我來了。
九九藏書這裏,盡頭坐著一個老婦女一樣的老幹部,他和藹地聽著他的講述。他們一直講到天黑,講到天明,講到天地裂,鬼神哭。
但是——
我被這張臉這個人快要弄哭了,兄弟們啊。麻木的兄弟們啊。
他的人生在我面前一覽無餘。
我相信我看到了這個人背後的傳說。他每走一步,就像我走一步。我每走一步,就上一層台階。等到他走到我面前時,我也上到了山頂。我看到了一部浩瀚的大海。
他第四道去了省了。這回他已經鬧大了,他做了橫幅,拿了喇叭。但是他一下火車,就被縣公安局、鄉政法特派員、村長一起截獲了。此後,他三次出行,三次被截。他有次拿包正要出門,就見鄰居小孩急沖沖跑出門了——他知道了,小孩子是找糖去了。小孩子為了糖,告了密。
我們說:倒也,倒也。
我又見他眼神如牛,直視前方,除了終點那端坐在辦公室後邊的人,其餘的人都是廢人,都是無用的人。我還見他牙關緊咬,腮幫緊張,彷彿有兩個桃子塞于面頰,我知道他要說,他一說就是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我再見他兩手大幅擺動,知他體力已經透支,但是希望已經前所未有地降臨在他身上,他離問題的解決只有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了。
這裏,將還他最後的公平與最大的尊嚴。
他們揚長而去。但在他眼中,那是色厲內荏,那是紙老虎。他知道他們跳不了多久。他當天就買了一顆糖,把小孩子留在家裡。然後他翻後山,搭中巴,走國道,沒到省會時就下車。他像老鼠一樣挨著城市的牆行走,他在到達信訪辦前,拿出冬炭畫了臉。他看起來像幾內亞人,像甘比亞人。他大搖大擺進了辦公室,看到了省里的領導。
卻說這男子,微卷些毛髮,古銅色皮膚;上身穿一件白色背心,肚腹處有些破爛,想是夜鼠所為;手中提一隻白色瓷缸,口沿處儘是黑銹,久經歲月考驗。背心和瓷缸上有書法,是:教工系統籃球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