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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因為下了雨

都是因為下了雨

這時,我打斷他說,農霞到底怎麼了?對方好似不解,說,她穿著藍色球褲來上學了啊。你可能還是不理解,藍色球褲在我們那裡又叫撘肉褲,和內褲一樣,幾乎是不能展示出來的。你就這樣理解,有個女人穿著內褲走在街道上了。這樣不好理解,你就想有個女人穿著光光的絲|襪上街好了。上次,我在賓館洗澡,洗完了才知沒帶換洗內褲進去,出來后正好面對一面鏡子,我就看到自己套著上衣,下邊什麼也沒穿,包皮、陰囊和陰|毛清清楚楚地露著,想躲沒處躲。在我意識到房間內只我一人時,羞恥心才消退,可是又害怕四面牆忽然一下倒了。我就想當時,要是和《讀者文摘》說的那樣,大家都在操場上把外褲脫下來,和農霞一樣袒露著撘肉褲做操,會是多感人啊。可這不是扯嗎?
他說,不知道你看過《走近科學》沒有。有期節目說一個孩子得了被窩依賴症,無論走到哪裡都要抱著自己的被窩,上廁所、上學、看病都如此,人們要是奪下來他就號啕大哭。後來找了專家研究,才知他曾是流落街頭的孤兒,被遺棄時唯一的財產就是這床被窩。我也如此,一天不吃雞蛋就覺得不安全。小時我們家有一隻老母雞,而孩子有五個。老母雞要生產時,先搖搖晃晃跑到屋前喔喔喔通知一遍,我們五個孩子便魚貫而出,跟到雞窩,看著它卧在那裡,噗哧產下一隻蛋來。那蛋起先有鵝蛋那麼大,後來變成鴨蛋那麼大,最後只有鵪鶉蛋那麼大,蛋殼都透明了,可憐那母雞年事已高,營養不良,下到這份上也算鞠躬盡瘁了。哥哥這時總是小心把蛋捧在手心,在我們的莊嚴護衛下走向廚房,哥哥要是有了點顫抖,我們就一起喊「小心小心」。媽媽把蛋攤成一個餅后,切成五塊,我們又開始爭執起來。也就是那https://read.99csw•com時我知道人力是無法將一個圓均分為五份的,我們即使吃到大的那塊,也以為自己吃的是小的,幾乎控制不下委屈的淚水,以為母親太偏心。說起這種家人間的關係,有時還和春秋戰國一樣,只有永恆的利益沒有永恆的朋友呢。有一天哥哥吃完了,忽然很遺憾,眼巴巴地看著我,像條水牛。我當時還沒捨得下口,被看得實在不舒服,就分一小半給他。誰知哥哥吃了,又嘿嘿笑著從飯里刨出一塊來——原來是他媽收著了,藏著了。我去討要時,他端著碗一溜煙跑了。後來我再沒碰到比這更憤怒的事了。
我說,主題,主題。對方說,快到了,快到了,農霞和我家一樣,家裡有五個孩子,分別叫工霞、農霞、商霞、學霞、兵霞。農霞比我們家還窮,我估摸著天下雨了,她在家裡比我還窘迫,也一定氣呼呼地和老娘爭執,說我不做你女兒了,做你女兒真可憐。可是這麼想,我又覺得是在玷污人家的神聖,農霞不應該像我的,不會為這點雞毛蒜皮的事面紅耳赤。農霞長年累月穿著的是一條的確良舊褲子,可是這褲子穿得乾淨、挺括、有骨氣,誰也看不出上面寫了寒磣和局促,而且,我總是想,倘若她不|穿這條藏青色的褲子,對她的尊重也會減去不少呢。農霞就是這樣一個人,因為過於高尚,甚至對同學構成了壓力,有時對面而行,大家還要低頭,好像自己終歸是有罪的……卻說這日,雨下了一個禮拜終於停了,天在早晨悄悄顯亮,我們照常上學,我踩著上課鈴入座,習慣性往後邊望了望,卻發現農霞沒來。這是很詭異的事,這個班誰都缺過課,就農霞不可能,難道女強人也會病?這麼想了一節課,再回頭時,又發現農霞坐在那裡,正擰著眉頭抄筆https://read.99csw.com記,那陣勢就好似筆記本和她有仇,筆尖幾乎要把紙面全部劃破。我想農霞也知道從後門進來了,當時老鼠屎們遲到,就是貓著腰從後門進來。第二節課是英語課,英語老師最喜歡農霞,照例要讓她回答問題,往日農霞都會刷地起立,乾脆利落地回答,這日卻扭扭捏捏裝作沒聽見,老師喚了幾次,她才扯扯滑雪衫下擺,恐慌地站起來。我們看到那個站立者的臉上,紅色像火柴一樣,忽喇一下擦亮了,連耳根也紅遍了。老師好像看出什麼,說,請坐。可是農霞卻仍然戰慄著站著。老師又柔聲說,請坐。農霞才忽然驚醒過來,重重坐下去。然後撲在桌子上睡起覺來。
他就是從這時開始漫無邊際地饒舌起來。
我說,發生什麼事了?對方說,別急啊。到了課間操時,我們稀稀拉拉走到教室前,把自己像秧苗一樣種到了合適的位置,我記得老鼠屎曾經的位置是樹邊,我的位置是一個有石尖的土面,而農霞的位置則是旗杆下,那是領操的位置。可是這個位置如今空著。別的班級班長都來了,就是農霞沒來,班主任走到教室口大喊,農霞,農霞你怎麼了?裡邊大約咕噥著說病了,可是沒有得到班主任的認同,班主任說:出來。廣播快要喊「第六套廣播體操現在開始」時,農霞磕磕絆絆地走了出來。當時有的同學張著手臂,正等著做動作,忽然痴愣了,當時我咳嗽不止,忽然也不咳了,操場上一千多號人全部傻了,失聰了,什麼也聽不見,就看著農霞像個被打斷脊椎的人,凄苦地走到領操位置。平時我們做操,懶懶散散,蹦蹦跳跳,好像兩下就結束了,這日卻覺得特別漫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無窮匱也。我們看著農霞一次次沉重地展開手,一次次沉重地彎read•99csw.com腰,就好似一個笨拙而努力的幼童。風刮過來時,農霞柔軟的褲子被刮到一邊,大腿和小腿的形狀露了出來,我們又像看到一個人赤身裸體地在原地踏步。我們悔恨自己長了眼睛,這一千來盞手電筒似的目光,幾乎可以讓農霞轟然倒地了。可是農霞沒倒,廣播一停她就跑進教室,像匹長著藍腿的駒子,而我們也突然從無聲世界走向猛烈的嘈雜,我們嘻哈,嘆息,交口議論著女人的器官。
我說,農霞一輩子也不曾低頭吧。對方苦笑一下,說,這大概就是我要講的主題吧。我說,到主題了?他說,是啊,我先說下南方的雨吧,南方冬天,雨是細的,綿的,風刮一下就飄起來,可是陰冷,壞,十幾日讓你走泥巴路,讓你衣服幹不了。你們北方就不一樣,北方空氣不會濕冷,晾衣服很容易干。那時我時常就為這個著急犯愁,我家有五個孩子,老大穿不下的衣服老二穿,老二穿不下的老三穿,如此接力,到我頭上存貨並不多,天一下雨,就沒得選擇了,衣服不是短了點就是長了點。我不肯穿,可是母親面有慍色,母親說,怎麼就不能穿呢,怎麼就穿不得呢,講究什麼呢?我還要犟,母親就拋來一件她的褲子,說,你試試吧,看能不能穿。
攤雞蛋上來時,他小心用筷子把它切割為均勻的五塊,一塊塊地咀嚼。雞蛋不是板筋、口香糖,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嚼的理由,可這個衣著斯文的人竟然就咂出巨大的聲響,聽得鬧心。吃了一刻鐘,雞蛋吃完了,他才從忘我的境界歸來,頗不好意思地說:我有雞蛋崇拜症。
我說,那農霞以後呢?對方說,後來農霞還是認真地做班長,有時候都覺得她做得用力過猛了些。高三下學期前,她成績排在前兩名,考大學應該沒什麼問題,但是到了下學期,一個油腔滑調的男read.99csw.com生天天跟著她下課,就把她跟到手了。後來高考竟然只考了我們班三十幾名,差分數線差一百多分。
那日請客,對象是個有點二的南方人。我點好宮保雞丁、烤羊排、青椒炒肉、冬瓜丸子湯四菜,等了半小時,他才看著書摸索過來。打招呼時,他抓著我的指尖搖了搖,臉上倏忽擠出一朵笑,然後便一屁股坐下去看書。我說了幾套話,他只是唔,唔。後來大約是讀完了一個章節,他丟下書,抓起筷子尋菜,尋到一半放下了,說怎麼沒有雞蛋呢。
我聽得暈乎,對方卻越講越歡,剎不住車。他先是講到南方的冬季,風像針尖一樣刺上來,寒徹入骨,這個時候加衣,在內褲和外褲之間加一件絨褲。孩子們穿不起絨褲,就以藍色長球褲替代,那球褲兩側綴白邊,柔軟,單薄,和載重自行車、老式收音機、呼啦圈一樣,是那個時代的典型性記憶。而這球褲穿得久了,又穿出習俗來,因為總穿在裡邊,就有了隱私的意思,和內褲一樣,最好不要露出來。接著他又講到中學老師法眼如炬,開學第一天就能判別誰是政治家誰是反對派,誰是勞教分子誰是散仙,老師看了一遍,就讓一個叫農霞的女孩當了班長,理由是她眼神、腮幫和高昂的頭顱有江姐的意思。事後證明老師是對的,班裡有個差生叫老鼠屎,十七歲就長到一米八,威武而齷齪,在初中時禍害一方,把老師整哭了。可是這廝第一次在高中造反,就被農霞鎮壓了。農霞說:何愛民同學,請你回到座位上去。老鼠屎叉著腰說:老子就不回去,你能拿我怎樣。農霞說:你不要無理取鬧,何愛民同學。老鼠屎說:我就要無理取鬧。農霞說:怪不得人們說你是老鼠屎,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我不信今天管不了你。老鼠屎拔好衣袖,說:你說誰是老鼠屎?你說清楚。農霞打了九_九_藏_書他一耳光,說:我說你是老鼠屎。老鼠屎拔出拳頭要反擊,農霞把臉挺上去,說:打,你打。眾人上來架住老鼠屎,農霞又上來抽他一嘴巴,老鼠屎像是掉進網裡的魚,翻跳起來,可是農霞已經舉起一把凳子砸過來,是真砸,擋的人差點被打骨折。老鼠屎大約沒見識過什麼叫嫉惡如仇,什麼叫大義凜然,倉皇軟下來,嘻嘻笑地說:打是親罵是愛。然後他的雞|巴就被農霞踢了,據說腫了好些天,家長到學校來告狀,告著告著就說謝謝你們啊,你們教育得對。老鼠屎一世英名就此被毀,竟輟學了。而農霞呢?踢完人後,面不改色地走上講台,說:大家繼續複習。
這時他把書翻開,指著其中一個標題說,你看,胡安-魯爾福寫的,「都是因為我們窮」。這話破心,我談了七個戀愛,四個姑娘後來做了二奶,其中一個重逢時是在海邊,對面就是一艘郵輪,她撥了下手機,那郵輪就鳴汽笛三聲以示回應。那時我總是想,台灣人把我的女人收割光了。然後又想去洗浴中心對那些滿手老繭的失敗妓|女耳語,都是因為我們窮啊。我想這對她們是多大的寬慰啊。可是多讀幾遍這句話,卻又讀出險惡來。「都是」這兩個字很霸道,扒竊、賭博、賣淫、打劫、殺人、革命、墮落,都是,都是因為我們窮,都有了正當性。這就好像老天飄落一紙授權書,授權你去干任何事。我不喜歡這樣,可是面對那些哀傷而憤慨的記憶,又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話了,這話好像萬能的瀉藥,把人生便秘的東西都排出來了。
我說,原來如此。
我說,可以想象。對方說,是啊,可以想象。我說,那後來呢?高考以後呢?對方這時莫名其妙笑了,我以為他還要笑時,他忽然剎住,說,後來,農霞跟我講,郵輪好好玩啊,太陽好的時候,甲板能把腳燙死,要澆好多好多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