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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三、仙石

終章

三、仙石

「醫生說,最好穿沒有皮帶勒住的衣服,免得傷到腹部的傷口……」
當天仙石羞愧地離開了,但是他當然不打算就此放棄。如果老闆這條路行不通的話,就跟店員打聽看看,於是他一個一個找上在畫廊進出的人,然而即使是畫廊裏面的人,好像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克美的落腳處。有人曾經想到負責人可能會前往克美的工作室的可能性,遂幾度跟蹤前往,結果都是白搭。就這樣,三個星期過去了,某天,幾乎連日來都在畫廊周邊晃蕩的仙石在門口張望時,被老闆叫住了。是臣服於我的熱情嗎?仙石這樣期待,然而從老闆口中說出來的竟然是如果你再這樣執迷,我就要報警處理的殘酷話語。
他還活著……
「好啦好啦。很帥啦。可以去上乒乓砰了。」若狹強忍著笑說。
行站在畫布前面,一邊看著眼前的實景和畫,一邊說道。快速的眼睛轉動和他在戰鬥當中所展現出來的士兵視線是表裡一致的,然而看起來卻像是有著更豐富更寬廣的色彩的畫家的眼神。有太多想說想問的事情,「你……」仙石卻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行突然帶著嚴肅的表情看著他。
仙石的感覺是,唯一的一絲希望都斷了。仙石一邊在銀座街上踱步,突然想到一件事,遂抬頭環視著四周。如果克美就是行的話,DIS當然會知道。之前為什麼沒想到呢?那些人不是一直在他身邊監控著嗎?仙石在不二家前面停下腳步,搜尋著可以質問出行的行蹤的監控人員身影。
「我聽說了……啊,這樣就夠你吃飯了,我放心了。嗯。」
二十年來陰錯陽差所產生的鴻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填補過來的。可是,也許還可以重來。至少他有一種自己已經站在門口的感覺。這對即將走到中年盡頭的男女,慢慢地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這當中完成重建工作的總店開始重新營業,仙石的壁畫引起了超乎預期的迴響。
行笑著打斷手足無措的仙石,把視線望向海面。
「我們停靠在橫須賀,就順便過來看看。我到辦公室去找你,你哥哥……社長先生說你在這裏。」若狹走過來,把罐裝咖啡遞給仙石。「話又說回來,這可真是了不起啊。」
那凝視著有三分之一左右隱沒於水平線底下的太陽的眼睛宛如綻放著對未知的世界充滿憧憬的光芒。仙石再也忍不住淚,正待轉過身去,這時他發現一艘黑色的船影從山崖後頭出現,遂出於反射地凝神注視。
如果不這樣,他很怕自己真的會哭出來。仙石靠著大吼大叫來抒發自己泉湧上來的感情,一旁行一臉無可奈何似地嘆著氣。就在這個時候,低沉的警笛聲撼動了空氣。
事件之後,他知道隨時都有不即不離地監視他的人影跟著。這種感覺不是很好,但是就事件的內容來看,光是下禁口令是沒辦法讓DIS放心的,日本政府的立場應該也一樣吧?仙石懷疑,曾經在事件最前線的人們只要一互相有接觸,可能就會刺|激到高層那群人,因此也鮮少打電話給若狹。
「喲……怎麼了?怎麼會是你呢?」
「我是在那邊長大的。現在我想辦法把它買回來,做為展示我所畫的畫,還有爺爺收集的畫的美術館。那就像是現在的我的……我的生存價值一樣。」
霧氣倏地散盡,宛如一道光射進腦海中。仙石有一股想抱住老太婆的衝動。
若狹微微地皺起眉頭。
只有車站周邊還保有町的味道的景觀,計程車很快就進入了只看得到山和田以及零星散布的農家的鄉間小路。旅遊季節時,這裡會擠滿了來做海水浴的遊客,但是平常就像現在這樣,什麼都沒有。司機笑著說。地址上所寫的門牌號碼位於大概只有居民的車子會經過的山間道路的途中,仙石一邊聽著自己狂亂的心跳聲,一邊下了車。
「不是伯父,是社長吧?是爸爸自己說『就算是親戚,既然被僱用,就要公私分明……』」手插在腰上數落的模樣簡直就是老婆賴子的翻版。
一個月後,仙石人在前往房總半島的南端館山電車當中。
「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已經不是護衛艦的船員了。」
仙石覺得那場戰役的點點滴滴都完全表現在一張畫裏面了。事件本身雖然被抹滅了,但是如果記憶以這種形式被傳承下來的話,那是對死者們的最大供養,或許也是宮津隆史所著的「亡國之盾」透過行的畫筆重生的表徵。仙石被劇烈變化的事象之不可思議性,以及永遠不放棄希望的人類的意志所震住,全身散發出與其本身不相稱的壯烈氣息,行read.99csw.com說「我只是想試試自己的程度才去應徵的。」然後很不好意思似地搔著頭。仙石看著他。
「這是謝謝你當我畫中的模特兒的代價。雖然把你畫得太好了一點。」
他看著背後的牆壁。長二點五公尺,寬十五公尺的整面牆畫著已經完成了八成的海上風景畫。這是仙石找了從今年春天開始就成為短大生的佳織當助手,花了三個星期時間畫出來的傑作。還好啦——仙石忍住想這樣說的衝動,很謙虛地說:「其實我本來是想畫出更有深度一點的東西來的。」
穿過山間小路,越過取名為花線的沿岸道路,眼前就是海岸了。太陽已經逐漸罩上暮色,即將觸到西邊水平線下方的太陽將天空和海水染成了藍紫色。
之前連留言都不接受的畫廊老闆怎麼會突然幫他和克美牽上線?不可能是他一時失心瘋。現在他發現,那種自始至終表現出來的堅硬拒絕態度與其說是畫廊老闆企圖維持和畫家之間的互信關係的意志,不如說是企圖遵守規則的義務感。他跟DIS是否互通訊息?這種猜測會不會太過了?一個勁兒地四處搜尋行的行蹤,甚至在銀座的大馬路上尖叫的自己的聲音透過監視人員傳到DIS的耳里了。被他的熱情所感動——不,那個集團的人並沒有那麼好心。他們判斷出,再讓仙石這樣鬧下去終非良策,於是將覆蓋住克美,也就是行的防護罩部分撤除了。把他帶進防護罩裏面也許這是仙石一廂情願的想法。也許那張畫只是筆觸和行神似而已,是自己的妄想過度地膨脹了,然而有一件事情卻讓仙石確定事情絕對不會有錯。那就是克美這個筆名。這個名字並不是那麼稀奇,但是對仙石而言卻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名字之一,對行應該也一樣吧?菊政克美。仰慕行這個前輩,卻因此而失去一條性命的「疾風」的船員……
不管發生過什麼事情,行已經回到這裏來了。他再度開始重拾畫筆了。這樣有什麼不好呢?還有什麼好奢望的呢……因為有這樣的想法,因此仙石決定在這邊等著。他持續望著沒有任何島影,廣大無邊的海面。所有的憤怒和恨意,連悲哀都一併包容下來,在海洋的懷抱中溶化。他就這樣看著從有這個世界的時候開始就以同樣的面貌看著人類的大海……
行說著,很難為情似地移開了視線。無聊的怒氣頓時煙消霧散,仙石默默地凝視著他的側臉。
「自由啊,市谷多少還有一點溫情。你之所以能到這裏來就是拜此之賜。」果然不出仙石所料。既然有以警察為首的對立組織布下的眼線,DIS當然就沒辦法自由裁量像行這種立場的職員吧?為了給行自由,最好的方法就是宣稱他已經死亡了。仙石重新體認到這個事實時,對這一路走來被耍得團團轉一事感到憤怒,他逼問道「可是,你並沒有住在那棟廢屋裡面吧?」
「你很吵耶!我不是說過,有氣就有心嗎?」仙石頂了回去,再度大叫「喂——」不停地揮著手。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給我那邊的地址?連個門牌都沒有,害我差一點就放棄,打道回府了。」
就算底下的監視人員不知道,只要事情傳進高層人士耳里,或許可以得到一些回應。仙石努力地環視著前後左右方,但是在來來往往的行人眾多的晴海路上,一個外行人是不可能分辨得出專業的監視人員身份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還來不及想到移往行人比較少的場所之前,仙石被焦躁的情緒所驅使,不禁放聲大叫。
被石牆圍住的廣大建地中,有一間看起來非常豪奢的日式房子和相對地顯得非常樸素的一一樓建築離館。那就是地址上所寫的門牌號碼的景緻。姑且不說這樣的房子是否符合一個謎樣的天才畫家居住,問題在於這裏完全沒有人居住的氣息——門牌被拆了下來,被一層又一層的鎖牢牢地鎖起的門內有一個已經有多年忘了要整理的庭院,雜草叢生。
T恤和牛仔褲上到處沾滿了油漆,站在門口的佳織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說「是誰呢 ̄」仙石覺得兩手交叉在腰后,晃著修長雙腿的女兒看起來真是充滿了魅力。還好她繼承了母親的長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就女性而言,她的眉毛稍嫌太粗了一點,而很不幸的,那是神似他的部分。
老太婆所提到的過去發生的事情的片斷已經足以讓仙石了解到行擁有什麼樣殘酷的少年時代。而當他把行父親非比尋常的死法和之後就行蹤杳然的行這兩個事實串連在一起時,仙read•99csw•com石認為,就算曾經發生過他想到的殘酷假設,現在那已經都無所謂了。
不過是揮灑了幾筆,就創造出一個世界。那是在「疾風」后甲板窺見過的行,那幾近天才般的畫功……一模一樣的筆觸……不,甚至連味道都從圖畫中竄升上來了。怎麼可能?仙石無法壓抑心中的驚駭,腦海中只浮現一句話。
仙石站到他旁邊,也以不亞於行的聲音不斷地叫著。隨著兩人的喊叫,護衛艦的身影慢慢地變小,朝著東邊的水平線漸行漸遠。前方有著黑夜,也有著黎明,也有著沒有人看過的明天。
若狹自顧自地感嘆著。仙石並沒有刻意把畫畫當營生的工具,目前他的職稱是「仙石連鎖店」有限公司的常務,但是終歸只是虛有其名的僱員待遇。這個沒有任何一般俗世常識的男人多少能對公司有一點貢獻的部分就是製作店內的壁畫,所以,若狹的說法也不全然不對。
一個背著蔬菜籃的老太婆經過,仙石叫住她,再度確認了門牌,這裏確實是地址上所寫的地方沒錯。「聽說有一個叫克美,有點名氣的畫家住在這裏,您知道嗎?」仙石問道。
「夢……」
若狹繼續說道,但是仙石已經聽不進去了。那幅圖毫不留情地侵入了他的心靈深處,他凝視著畫作,幾乎要把它看出洞來了,波浪的陰影、飄飛的雲彩的表現方式和鮮明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嗯,我住在館山那邊。這一帶有太多小時候的熟人,還不方便落腳。」
「好啦好啦,快去吧。」仙石說著,把佳織趕了出去,然後再度凝視著已經有半年沒見的掌帆長。
陰暗、暴風雨的海邊。以殘破、觸礁的艦艇為背景,無數受傷的士兵在淺灘邊載浮載沉的凄慘地獄圖。正中央畫著一個水深及膝的男人朝著陸地走去。自己雖然也遍體鱗傷,但是仍然用肩扛著受傷的同伴,腋下抱著一個昏死過去的士兵,一心一意朝著陸地上走去的男人那緊抿的嘴角雖然帶著靜靜的怒意,然而臉上並沒有憎恨的陰鬱色彩。
隔天起,仙石就住進哥哥家,每個星期和賴子見一次面。
若狹的語氣雖然經過刻意壓抑,但是仍難掩其愕然之情。
「我也忘了夢的內容是什麼。但是,當我醒過來時,覺得神清氣爽。藏在心裏的疙瘩好像全部都溶化了一樣……所以,我才會想再回到這裏來繼續畫畫。」
就這樣,仙石現在就坐在內房線的車廂內。雖然他一向都很衝動,他也不是沒有反省過自己是否太過衝動行事了,然而當他用多少冷靜了一些的腦袋回想一連串的過程時,他也覺得就是因為自己做了該做的事情,事情才會有轉機。
之後一個星期。仙石完全沒有了幹勁,每天過著鬱鬱寡歡的日子,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畫廊的老闆寫來一封信。信上說,他把仙石造訪的事情告訴了克美本人,結果得到的答案是,把地址給他無妨。仙石一時之間不敢相信有這種僥倖,甚至懷疑是個陷阱,然而,當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電話號碼,只寫著……千葉縣安房郡白濱町的地址時,想去、必須去的念頭倏地湧上來,抹滅了其他的思緒。
「爸爸,有客人來。」
他的眼中宛如罩著一層淚光,是心理作用嗎?下一瞬間,「喂——」行也使盡全身的力氣大叫,他跑到仙石前面,開始用力地揮著手。
「這副德性真是不適合你啊。」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靠上來的?站在不到三公尺處的如月行那染著夕陽餘暉的臉上帶著沉穩的微笑。披在T恤上的法蘭絨襯衫隨著海風躍動,長及肩膀的頭髮輕輕地飄著。安心和喜悅、驚愕之情混雜在一起,使得仙石的腦袋一片空白。
在山崖和背後的群山之間迴響的警笛聲緩緩地竄過全身。一陣愕然之後,仙石回頭說「哪,你看吧?」很得意地看著半張著嘴呆立在原地的行。
時間才剛過上午十一點。仙石聽從信上附上的註記——請不要影印或做備忘。他將寫了地址的信藏在皮夾里,前往最近的金町車站。他參考路線圖,企圖找出最短的路線,不消幾秒鐘,他跳上駛進月台的電車,朝著千葉的方向前去。
「一開始時,總覺得心浮氣躁。最近已經沒有那麼嚴重了。你知道嗎?現在我搭乘的『春雪』艦長就是以前的『海風』的艦長呢。」
眺望著遙遠的水平線的側臉上洋溢著無限的可能性和希望。仙石只覺胸口一熱,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是嗎」,為了掩飾不由自主開始滲出淚水的眼睛,遂追著行的視線望著前方。
「是的,就九-九-藏-書是因為意外而沉沒的『海風』的艦長。叫阿久津什麼的,海幕本來考慮到世俗的想法,打算配給他陸上的工作。但是基於他本人強烈的意願和梶本前總理的一句話,於是就任命他為艦長了,這純粹都是聽來的。」
他們到底想怎樣?嘲弄我嗎?把人叫到這種深山裡面來,把人當猴子耍也要適可而止呀。仙石在心中咒罵了一陣子之後,幾乎要流出懊悔的淚水來了,仙石做了一下深呼吸,掩飾自己的激動,他說了聲「謝謝您。」打斷了看似還想繼續說下去的老太婆的話頭。把才要說出口的話又吞下去的老太婆一副一秒鐘之後就忘了要說什麼話的樣子,說了說「好,再見」,很乾脆地離開了。
聽到若狹這樣講,仙石低頭看了看全身沾滿油漆的自己,紅著臉說著「這是工作服呀,工作服」。
在整張構圖中,左手邊有山崖和燈塔,將擴展在眼前的籠罩在夕陽餘暉中的海面封在畫布上,一張精彩的油彩畫就在眼前。看似尚未完成,然而不只是單純地描繪景物,透過繪畫者這個濾鏡重新構成的世界的色彩充滿了無條件撼動人心的力量。仙石從中感受到行的味道,決定坐在沙灘上等他。不需要著急。行一定會回到這裏來。仙石這樣相信,凝視著水平線那頭,宛如一天的殘存痕迹似的景象。
「嗯,是如月啊。」
「從這裏看到的海也不錯吧?」
突然出現在廉價量販店裡的心靈綠洲。在平成不景氣的環境當中,大胆加入藝術元素的折扣連鎖店的心意——葛飾區的宣傳報上刊著這樣的報導,這成了一個開端,具有全國性規模的報紙和雜誌開始紛紛前來採訪,當中甚至有大型企業要求仙石去幫他們畫畫。體貼的哥哥也把店裡的夾報廣告插畫交給仙石負責,決定把在墨田區八廣成立第四家連鎖店的內部裝潢全都以壁畫為主。哥哥此時的判斷之迅速、果決行事的非比尋常處讓仙石不禁感嘆,原來這就是將町的小商店發展成公司組織的男人的真正本事,然而這樣的安排,卻變成了要求仙石展現超乎能力之上的重大壓力而反彈到他身上。總而言之,就必須儘快完成眼前的工作這一點來看,仙石回到了跟資深伍長時期一樣的忙碌生活,當他覺得必須開始考慮處理在吳那邊的房子時,若狹就突然造訪了。「可是,這樣好嗎?」仙石用低沉的聲音對眺望著壁畫的若狹說:「你不是也被監視嗎?」
「市谷那邊針對要不要告訴你我的落腳處一事好像爭論得很嚴重。因為他們對外是宣稱我已經死亡了。」
說到這裏,行將目光移回還沒完成的畫布上。「這裏明明只有一些讓我不堪回首的事情……真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低聲說著,視線望著遠處的側臉看起來就像一個回首漫長旅程的旅人一樣。仙石吸了吸鼻子說「那幅畫好棒。」極力掩飾即將要落下來的淚,把臉轉向行。
海邊杳無人跡,從正右方射過來的橘色光線使得無人的海岸看起來極其地悲凄。仙石發現畫布台孤零零地被放在那個地方,在沙灘上拉出長長的影子,他無暇理會沙子流進老舊的皮鞋裡面,朝著那個方向走過去。
好不容易修飾到自己可以接受的標準時,仙石最先要求給他評價的不是哥哥,而是妻子跟女兒。賴子在店裡打工,佳織則轉學到當地的高中,忙著準備參加考試,但是,儘管是在隆冬的凌晨一點這種時間,她們還是回應了他的呼喚,出現在店裡。這是家人是否能再度合而為一的關鍵——雖然他沒有說出這個想法,但是也許已經在三個人之間引起共鳴了。
「過去了嗎……」仙石嘟噥道,把目光移回畫著暮色籠罩著的海洋壁畫上。說是過去,那種痛楚又太過鮮活了。不管別人怎麼樣,刻畫在他心中的記憶卻始終沒有淡薄。只是變成一種可以忍受的疼痛而已,這種痛也許會一輩子都留在心中吧?一起穿越生死界線,卻獨自一個人先走的年輕生命。當時在那片海面上沒能找到如月行的痛苦……
「為什麼……」
黃金周已經結束,JR內房線的下行列車的車廂內非常地閑散。仙石凝視著從車窗外往後流逝的館山灣的海面,心中的期待和不安交錯盤旋,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焦躁的情緒。一定可以見到人的期待和萬一事與願違的話……的不安。這種期待和不安都強烈得讓人難以壓抑,然而,如果他不努力嘗試克制的話,可能就會大聲叫出來,要不然就是在電車裡面狂奔。
仙石本來以為訪客是這陣子天天來的店長,read•99csw.com正從梯凳上爬下來,看到學著佳織的語氣說「是誰啊 ̄」的那張淺黑色臉孔從防塵布後面探出來,不禁一陣愕然。
經若狹這麼一提,仙石也想到,這陣子監控人員的數量好像減少了。可是,要說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回到原來的樣子了,那又是兩碼子事了。
仙石的名號在美術界似乎多少也有些名氣,老闆直接出面接待他,但是自始至終,他一直保持一樣的態度,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他都無可奉告。也不能留言給對方。最後仙石試著要收買老闆,然而當仙石提出他連動都還沒動過的退休金所能動用到的最大金額時,老闆帶著苦笑說……我們是基於不能公開所有的情報的條件下,才能讓克美畫家答應與我們合作的。考慮到克美畫家的作品將來會為我們畫廊帶來莫大的稍益,我只能說數目實在相差太懸殊了。再說,不管有多少錢,我都不能背叛克美畫家對我的信賴……
「哦……」
「被射傷之後的記憶不是很清楚。當艦艇自沉的時候,我好像被綁在艦首的倉庫里。因為記憶太模糊,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過,我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
他忍不住訝異地說道,站在佳織背部,同樣停下腳步的若狹不覺笑了起來。
「啊,對了。我想讓你看一下就帶來了。」
搭內房線只能南下到館山,要前往更南邊的白濱町就只能搭巴士或計程車。仙石在車站前面攔了計程車,把寫在信上的地址告訴了司機,然後坐到後座。
若狹沒有體會到仙石內心的澎湃起伏,摸索著包包裏面說著「你知道這是什麼嗎」,然後遞過一張報紙的文化專欄的剪報。
蔚藍的海洋和天空、白色的航跡從眼前竄過,遠方是吳的市容和群山的稜線。佳織看著沒有什麼特別,但是卻是她能夠掌握的世界,說了一聲,畫得真好啊,爸爸。賴子不發一語,只是眼眶含著淚光,對仙石而言這樣就太足夠了。
「你、你那算什麼啊?那麼長的頭髮。」他脫口說出的竟然是無關緊要的話來。
「我希望讓你看看那棟房子。」
「我還擔心你會在陸地上被晒成干,活不下去了,看起來挺有精神的嘛?」若狹說,雖然穿著粗皺的POLO衫,但是渾身仍然散發出一線護艦艦船員的精悍氣息。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大概是因為現役時代的海水味道正逐漸從自己身上退去的緣故吧?突然間,一抹寂寥的感覺掠過心頭,仙石刻意加以掩飾,回他說:「怎麼突然跑來了?」
「『海風』?就是那艘被擊沉的……」仙石反問道,若狹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回應。
行絲毫不介意,朝著仙石走過來。到現在,他還不能真實地感受到那活生生地走著的身影,愕然地張大眼睛跟嘴巴,行對著他露出苦笑,雲淡風輕地說「沒想到你來得比我想像中的快。」
或許很在意沉默不語的仙石心中的感受吧?行窺探著他的臉說。握著好不容易拿回來的筆,仙石發現自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行,趕緊開口道。
「你不覺得正中央那個男人有點像你嗎?」若狹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地遙遠。「我不懂畫的好壞,但是就是被吸引了。聽說是一個叫克美的新進畫家所畫的,但是卻從來不公布長相和真實姓名,是個謎樣的人物。我不是很清楚,但是聽說黑田獎是必須數次在日本畫展中出現,實力必須獲得認同的作品才能得到的知名獎項。這傢伙只出了這一幅畫就立刻被推薦為候補畫作,光是這一點……」
女兒的聲音從防塵布另一頭響起,增添了還沒有裝潢好,仍然空蕩蕩的店內一絲熱鬧的氣息。坐在梯凳上描繪雲彩的陰影的仙石回頭問:「是誰啊?」
退役之後,妻子和女兒都前往東京,仙石獨自在吳的住家過著每天面對著畫布的生活,是哥哥看不過去,勸他前往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公司二度就業。瀕臨隱居的人從東京的新生活和僱員待遇中感受不到任何魅力,然而哥哥也了解這一點,想出了讓個性孤僻的弟弟歡喜的萬全之策。哥哥告訴他,希望他能幫改建過的總店畫壁畫,仙石也真的相信了,搭上了前往東京的新幹線。賴子和佳織在都內的公寓里建立起了一個新家,但是仙石完全沒有闖進她們生活的念頭。他同時婉拒了建議他住到家裡去的哥哥,帶著棉被和畫材道具住進了改建當中的總店倉庫,然後整整一個月,他專註于畫畫的工作當中。
「別這樣,很難看耶。怎麼可能聽得到啦?」
「佳織!別跟這種人當真。我們先休息三十分鐘。九九藏書打電話到辦公室,告訴伯父,還要三天才能完工。」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仙石雖然心裏有譜,但是心臟仍然劇烈地跳動著。仙石回過頭來,他知道,自己終於找到長時間以來怎麼找都找不到的人。
「就這樣,與事件相關的人都搭上同一艘艦艇工作。世人幾乎不再關注這件事,政府的監控也看似比較鬆散了,這樣不是很好嗎?反正事情都過去了。」
「我已經從你身上得到很多東西了,得到從其他地方要不到的重要東西……」
「極盡特異之能事的天才新進畫家挑戰黑田獎」的標題底下刊著一幅具象畫的相片,仙石看了一下,身體微微地發起抖來。
「老婆婆,你剛剛說什麼?如月?」
從細長的船身還有高聳船桅及上層構造來看,那絕對是護衛艦沒錯。雖然看起來只有小指頭那般大,然而特別凸出於露天甲板上的飛行甲板的剪影卻再再說明,那是「初雪」型。仙石想到,那也許是若狹搭乘的「春雪」,高漲的情緒頓時一口氣整個湧上來,他拉開嗓門大叫「喂——」
「上代的如月老爺倒是個人物……」
要找到「克美」的所在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那個在美術界掀起一股旋風,不要說長相和名字了,連性別都不清楚的謎樣的天才畫家。但是從有人贊助提供畫廊,由經紀人代為處理大小事務這一點來看,克美跟其他的畫家並沒有什麼兩樣。仙石前往位在銀座的那個畫廊,從編出適當理由打聽出其下落開始進行搜索。
渴求生存,果敢面對阻撓者的堅硬意志。有著沸騰的情感。名為「拯救」的標題下方有個小標——宛如親眼目睹般的臨場感、為衰退的油彩、具象畫的世界注入一股活力的作品。仙石讀著小標題。
「沒關係。」
「所以,現在沒什麼好給你的。下次見面的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以緩慢的步伐逐漸走遠的老太婆嘟噥著說。一陣電流竄過身體,仙石出於反射地大叫「等、等一下」。
「那是誰啊?」老太婆冷冷地回答道。「這裏可是地主的家呀。現在沒有人住了。因為上一代的死了,繼承家業的兒子也死了。現在來自四面八方的親戚為了遺產的問題爭鬧不休呢。那一定是兒子造的孽作祟啊。誰叫他是一個到處玩女人,無藥可救的男人。」
行臉上露出「打開來看看吧?」的表情,仙石便拉開了緞帶,打開包裝。看到相當高級的畫筆組時,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原本已經平息的胸口再度熱了起來。「當時買的筆已經隨著艦艇一起沉沒了吧?」
「乒乓砰是什麼東西?」佳織問道。
滿是皺紋的臉這樣說,仙石只能嘟噥著「是這樣啊」。行沒有在這裏。也許是寫錯地址了。仙石企圖這樣激勵自己,但是期待落空的衝擊比預期中的還大,要不是有老婆婆在,仙石几乎想癱坐下來了。
白天,他在工人們不停進出的喧鬧聲中,晚上則在電燈泡綻放出來的微弱光線當中,一次又一次地修改畫作,直到自己滿意為止。當時沒能找到行的悔恨感;心靈的重要部分燃燒殆盡,連在護衛艦上也找不到自己立足之地的空虛疏離感。他把這所有的情緒都投注、燃燒在上頭,宛如想要找回失去的某樣東西似地,每天面對著牆壁,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是的,就跟他突然決定回到「疾風」上,什麼都沒多想就跳進漆黑大海中時一樣,沒有任何道理,只是聽從湧上心頭的衝動行事……
「我還以為等我完成這幅畫時你才會來。」
「沒想到立刻引起那麼大的騷動。也因為這樣,對市谷造成了很大的麻煩。」說到這裏,行好像想起什麼事情似地翻找著收放畫材道具的包包,將一個包裝很精巧的小盒子遞給仙石。
「啊,對哦,以佳織的年紀來說是不會知道的。」若狹說著,把可能是伴手禮的塑膠袋交給佳織。「以前有一個兒童節目就叫這個名字,節目中有一個叫小新兵衛的人……」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老太婆回過頭來,並沒有被仙石的大嗓門給嚇到,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裏的山和田都是如月家的呢。」
只要讓我知道他還活著就好了。只要一次就好,讓我見他一次吧!從腹部發出的巨大叫聲響遍十字路口,行人們都愕然地回頭看他,但也僅止於此。沒有回應的聲音或視線,每個人都移開了眼神,快步走過。仙石深覺自己的無力,被面無表情的人潮推擠似地踏上了歸途。
「我、我只穿著身上的衣服就跑來了,所以……」
不知所措的行潑了用力地揮著兩手的仙石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