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家人

一家人

這位科員對這個惡作劇甚感得意,一邊搓著手,一邊想象著科長的表情。這時候,老太太的屍體仍然躺在樓上,已經睡著的女佣人就守在旁邊。
他斂起笑容,沒有回答;然後就岔開話題,問正在擦窗戶的妻子:「媽媽在樓上好嗎?」
八點鐘光景,卡拉旺上樓來,關好窗子,又更換了蠟燭。他現在進來,態度已經很平靜了,因為他已經看慣了那具屍體,就像它已經在那兒擺了好幾個月似的。他甚至還能夠注意到它沒有一點腐爛的跡象。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他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妻子。她回答:「可不,她就跟木頭做的一樣,至少能保存一年。」
她轉身要出去的時候,發現瑪麗–路易絲和菲利普–奧古斯特全都穿著內衣站在門口,好奇地望著。她忘掉了做作出來的悲痛,揚起手,跑過去,氣咻咻地大嚷:「快給我走開,淘氣鬼!」
完事以後,他們先把抽屜都搬下去,接著又一人抬一頭把櫃體搬下去。他們花了很長時間琢磨擺在什麼地方最合適,最後才決定把它放在卧室里,床對面的兩扇窗戶之間。
卡拉旺太太吃了定心丸,愁眉頓時舒展了,說:「你看呀,既然說過,就應該去拿過來;等你妹妹來了,她就不讓我們拿了。」他有些遲疑,說:「你真的這樣想嗎?……」她生氣了:「我當然這樣想。只要神不知鬼不覺搬到這兒來,那就是我們的了。她屋裡的那個大理石面的五斗櫃也一樣。有一天她脾氣好的時候答應過給我。咱們也一起搬下來得了。」
緊挨著車門,一個矮胖的男子,面頰有些浮腫,肚子垂在叉開的兩腿中間,穿一身黑色衣服,掛著勳章綬帶。他正在跟一位先生聊天。對方身材瘦長,不修邊幅,穿著骯髒的白色亞麻布衣服,戴一頂陳舊的巴拿馬草帽。前一位是海軍部的主任科員卡拉旺先生,說起話來慢慢騰騰,吞吞吐吐,有時候簡直就像個結巴。后一位曾經在一條商船上當過衛生員,最後在古爾波瓦圓形廣場附近安頓下來,用他一生走南闖北僅剩的似是而非的醫學知識,在當地貧苦居民中間行醫;他姓舍奈,要人家稱呼他「醫生」。關於他的品行,很有些流言蜚語。
孩子們已經睡著了,羅薩麗把他們送上床。
燈光忽然暗下來。
卡拉旺撲在母親身上,隨著急促的抽噎,他的身子也在抖動。他拚命吻著母親那張僵硬的臉,哭得那麼傷心,大顆的眼淚像水滴似地灑在死者的臉上。
不過,她就跟沒聽見似的,仍然板著臉。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搔著下巴,咕噥說:「要是我們能有一個有交情的議員就好了!只要議會知道部里發生的這一切,部長立馬就會垮台……」
卡拉旺突然拍了一下腦門,就像平時談到這位他一想到就要發抖的科長時那樣,用戰戰兢兢的語調說:「還應該通知部里一聲。」她問:「為什麼要通知?遇到這樣的事情,就是忘了,也情有可原。相信我好了:不通知。你那位科長什麼也不能說;你要狠狠給他一個難堪。」「啊!這樣嘛,好吧,」他說,「他見我沒去上班,一定還會火冒三丈。嗯,你說的對。這是個好主意。等到我告訴他我媽死了,他也只好悶聲不吭了。」
這當兒,兩位男士正談得越來越起勁;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居然展開了一場政治辯論。布羅擁護各種革命的共產主義學說,他激動得指手劃腳,兩隻眼睛在毛茸茸的臉上炯炯發光,叫嚷著:「財產,先生,是對勞動者的掠奪——土地應該屬於大眾——繼承權是一種墮落,一種恥辱!……」但是他說到這裏突然打住了,好像剛才說了什麼蠢話似的,有些發窘。過了一會兒,他才用比較溫和的口吻說:「不過現在不是爭論這些事的時候。」
女的一邊織著襪子,一邊咕噥道:「又少了一個,少了一個小氣鬼;這個小氣鬼,可是世上少見。說真的,我從來就不喜歡她;不過還是應該去看看她。」
瑪麗–路易絲和菲利普–奧古斯特又到大街上去玩耍了。沒多久,他們就被小朋友們包圍起來,特別是那些女孩子,她們更機警,能夠更快就嗅出生活中的一切秘密。她們像大人似的打聽:「你奶奶死了,是嗎?」「死了,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麼樣子?」瑪麗–路易絲就解說起來:蠟燭啦,黃楊樹枝啦,死人的臉是什麼樣子啦。這番介紹激起孩子們強烈的好奇心;他們也要求上樓去一觀究竟。
男的一邊往顧客的下巴上抹肥皂,一邊低聲抱怨:「您聽呀,儘是些怪念頭!只有女人才想得出。她們活著的時候打擾你還不夠,死了還不讓你安生。」但是他妻子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接著說:「我也沒什麼辦法呀,只是覺得應該去一下。這一上午我都在惦記著這件事。我要是不去看看她,就好像這一輩子都放不下似的。但是,仔細看看她,記住她的模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到了自己的屋裡,她鬆了一大口氣。「最難的辦完了,」她說,「再去搬剩下的。」
他妻子身穿睡衣,正坐在開著的窗戶旁邊的一把小椅子上等他。原來她心裏一直惦記著遺產的事。
五斗櫃剛擺好,卡拉旺太太就把她自己的衣物放了進去。座鐘放在飯廳的壁爐台上。然後兩口子又仔細檢查了一下布置的效果。他們感到滿意極了。「很不錯喲,」她說。他回答:「的確,很不錯。」接著他們就上床睡覺。她吹滅了蠟燭。不久,這座房子的兩層樓里,所有的人都進入了夢鄉。
他婉言推辭;可是她堅持挽留:
「這麼說,是拉蒙的那個位子了,正好是我希望你得到的那個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
對方聽從他的勸告,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走了出去。兩人臂挽著臂,在星光下向塞納河走去。

緊張得語不成聲的瑪麗–路易絲重複道:「奶……奶……奶奶在穿衣裳……她就要下樓來了。」
卡拉旺的眼睛都哭腫了,稀稀落落的頭髮也亂了,由衷的悲痛讓他變得很醜。他忽然站起來,說:「不過……您能肯定嗎?醫生,您確實能肯定嗎?……」衛生員連忙走過來,以老練利索的手法擺弄著屍體,像商人誇耀自己的貨物似的,說:「瞧,朋友,您瞧這眼睛。」他翻開老婦人的眼皮,眼珠在他手指下露了出來,沒有任何變化,也許瞳孔有點兒放大。卡拉旺的心就像讓人扎了一刀似的,驚嚇得一陣毛骨悚然。舍奈先生又抓起老太太僵硬的胳膊,使勁扳開她的手指頭,好像面對一個辯論對手,怒氣沖沖地說:「您看看這隻手。放心吧,我絕不會弄錯。」
舍奈先生想起羅西尼對這道義大利美食的喜愛,冷不丁地說:「瞧!還押韻呢;很可以作一首詩,用這樣的詩句來開頭:
接著,舍奈先生也告辭了。
卡拉旺太太氣瘋了,猛地朝他衝過去,嚷著:「你這個賊,無賴,流氓……我真想啐你一臉唾沫,我……我……」她找不出話來了,上氣不接下氣。而他呢,一直笑眯眯地啜著咖啡。
他們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脫|光了衣裳。卡拉旺,他妻子,還有女傭,三個人一齊動手給她揉搓身子。可是,儘管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她還是沒有恢復知覺。於是他們打發羅薩麗去請舍奈「醫生」。他住在離蘇萊納不遠的河邊,路很遠。等了很久,他終於到了。他給老太太做了檢查,量了脈搏,聽了心臟,然後宣布:「完了。」
卡拉旺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了。他剛睡醒,頭還昏昏沉沉的,過了幾分鐘,才記起了剛發生的大事。他好像當胸狠狠挨了一拳,一骨碌跳下床,心裏又是一陣難過,幾乎哭出聲來。
大道兩旁,不少人走到戶外來透透氣。
寬闊的大街上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兩行煤氣街燈一直伸向凱旋門。然而,在凱旋門那一邊,巴黎在一片紅霧籠罩下仍然熱熱鬧鬧,那是一片持續不斷的喧囂。遠處的平原上,偶爾有一列火車開足馬力https://read.99csw.com奔來,或者穿過外省朝海濱駛去,火車鳴著汽笛,彷彿在和那片喧囂遙相呼應。
卡拉旺先生髮了瘋似的奔向樓梯;大驚失色的妻子緊隨其後。但是到了三樓的門口,他站住了,因為他嚇壞了,不敢進去。他會看到什麼場面呢?還是卡拉旺太太比丈夫膽大,她轉動了一下門把手,走了進去。
一陣陣芳香在熱烘烘的黑夜裡飄拂,因為周圍的花園在這個季節里正鮮花盛開。花的香氣好像在白天沉睡,天一黑就蘇醒過來似的,夾雜在黑暗中吹過的微風裡四處洋溢。
她壓根兒就不曾漂亮過;現在更丑,矮小又乾瘦。她那不多的女性特徵,本來還是可以巧妙地顯露一二的;但她偏偏對著裝一竅不通,也就被永遠埋沒了。她的裙子好像總往一邊歪。無論什麼場合,哪怕在大庭廣眾面前,她也經常在自己身上抓抓搔搔,幾乎成了一種怪癖。她容許自己所做的唯一裝飾,就是平時在家戴的便帽上綴著許多雜七雜八的絲帶,自以為很美。
他抬起頭,目光望著天花板,說:「可是……樓上……一個人也沒有。」「放心吧,羅薩麗守在她身邊呢。你先打個盹兒,凌晨三點鐘去替她。」
舍奈先生開始講起幾個遇到喪事的人家發生的事來,在他看來這些事真是荒唐透頂。因為在巴黎的這個郊區,住滿了外省來的居民,常可以看到鄉下人對死者,不管是親爹還是親娘,表現出的那種冷漠,那種缺乏敬意,那種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殘酷無情。這些事在鄉下司空見慣,在巴黎卻十分罕見。他說:「瞧,就在上個星期,皮托街有一家來請我。我連忙跑了去。到了那裡,病人已經死了,家屬卻圍在床邊若無其事地喝著茴香酒。這瓶酒原是頭天晚上買來,讓垂危的病人過過癮的。」
吃通心粉成了癖……
只有布羅先生一個人還能沉得住氣。他那張大猩猩般的兇相逼人的臉怪相百出;他信口說些含沙射影的話,弄得所有的人都很難堪。
他對巴黎的了解,並不比一個每天牽著狗到同一家門口討飯的瞎子更多。即使在他那一個蘇一份的報紙上讀到什麼大事或者醜聞,他也認為都是憑空杜撰的故事,編出來供小職員們消遣的。他是個秩序的擁護者,保守派,雖無一定的政見但敵視一切「新鮮事物」的保守派。凡是政治新聞他都略過不看,何況他那份報紙拿了某一方的錢,總是為滿足該方的需要而對新聞加以歪曲。每天晚上,他沿著香榭麗舍林蔭道回家,望著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車輛,就像是人地生疏的旅遊者彷徨在遙遠的異鄉。
但是,他那個仍然醉醺醺的同伴,此刻正想著到經常偷偷光顧的那個地方去結束這個夜晚。他被卡拉旺這陣猛然發作的哀傷弄得很不耐煩,扶著他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以後,幾乎立刻就借口去看一個病人,撇下他走了。
接著這番話的是一陣尷尬的沉默。眾人走進飯廳。幾分鐘時間,匆忙湊合起一桌晚飯。
在樓下的理髮店裡,老闆娘和正在替顧客刮臉的老闆,甚至還為這件事發生了一場爭論。
從凱旋門到納伊的這段路上,他們兩個人的對話仍是老生常談。這一天和往常一樣,他們先涉及的是地方上的種種弊端;他們對這些弊端都很反感,可是納伊市的市長卻偏偏不聞不問。接著,正像和醫生做伴必然會發生的那樣,卡拉旺把話題轉到疾病上,指望通過閑談的方式撈到些許免費的指點,甚至是一次診斷呢,只要做得巧妙,別讓他看出破綻。再說,他母親的情況近來讓他十分擔心。她常常昏厥,好久才能醒過來。雖然九十高齡了,可她就是不同意去看病。
一個粗心得叫人難以相信的諾曼底來的小女傭,給他們做家務活。為了預防意外,她睡在三樓,老太太旁邊。
到了二樓,她差點跟正在上樓的人撞個滿懷。原來是住在沙朗東的親戚到了,布羅太太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她的丈夫。
「醫生」終於站起來,準備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說:
人們可以聽到他們在街上一邊走遠,一邊還吵個不休。
卡拉旺把母親安置在樓上。老太太的小氣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而她又長得瘦骨嶙峋,所以人們說:「天主」把他精打細算的原則都用在她身上了。她總是心情惡劣,沒有一天不跟人吵架、不發脾氣。她經常隔著窗戶,衝著站在門口的鄰居、賣菜小販、清道夫和兒童破口大罵。為了報復她,她出門的時候,孩子們就遠遠地跟在後面大叫:「老—妖―精!」
已經有兩個女鄰居捷足先登,正在和卡拉旺太太談論這件不幸的事。卡拉旺太太繪形繪色地講述著事情的經過。
男的一屁股倒在一把椅子上,兩鬢沁出冷汗,咕噥著:「我怎麼去對科長說呢?」
「喂!跟我一塊兒去走走。透透新鮮空氣對您有好處。一個人煩惱的時候,不應該老待著不動。」
4.去教堂;
他們先並排坐了一會兒。她在想心事。
卡拉旺太太做事總能當機立斷;她馬上打發瑪麗–路易絲上樓去拿兩根下來,其餘的人就在黑暗中等著。
他接著說:「嘿嘿!我家的人都長壽;因此,我可以肯定,除非遇到意外事故,我一定能活到很老才死。」衛生員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他在轉瞬間端詳了一下對方通紅的臉、肥肥的脖子、墜在兩條鬆軟的粗腿之間的大肚子,以及這虛胖的老職員容易中風的渾圓的身坯;然後,他一隻手掀了掀扣在頭上的那頂灰白色巴拿馬草帽,冷冷一笑,回答:「未必吧,老兄,令堂瘦得皮包骨,而閣下呢,胖得像個湯桶。」卡拉旺被他說得心慌意亂,啞口無言。
卡拉旺哭了很久。後來,眼淚哭幹了,痛苦可以說也跟著流光了,他又感到一種輕鬆,一種安寧,心情也突然平靜了下來。
他順從地遞過盤子去,好像即使她命令他馬上上床睡覺,他也會照辦不誤。實際上他現在已經任人擺布,既不會反抗,也不會思考了。然後,他就吃起來。
卡拉旺似乎不大相信。「不過,親愛的,這可是責任重大呀!」她轉過臉來,直眉瞪眼地說:「唉!真是的!你就永遠改不了嗎?你呀!你情願自己的孩子餓死,也不願意動一下手。那個五斗櫃,從她答應給我的時候起,就是咱們的了,對不對?如果你妹妹不同意,讓她來跟我說好了!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呢。好啦,起來,咱們這就去把你媽給咱們的東西搬下來。」
5.去殯儀館;
醫生鞠了個躬,把帽子放在一件傢具上,說:「既然如此,我只好從命啦,太太。」
這套住宅有兩個卧室﹑一個飯廳和一個廚房,幾把修過的椅子根據需要從這間屋子搬到那間屋子。卡拉旺太太把時間都花在打掃衛生上。她的十二歲的女兒瑪麗-路易絲和九歲的兒子菲利普-奧古斯特跟鄰里的孩子們在大街邊的陽溝里遊戲。

她對昏了頭的羅薩麗吩咐了幾句,自己也坐下吃起來,照她的說法,不過是「裝裝樣子吃點兒,陪陪醫生」。
「完了!你看,這個破地方,現在什麼指望也沒有了。你說的那個軍需官姓什麼?」
卡拉旺兩口子呆若木雞,啞口無言,沮喪得像遭到一場飛來橫禍似的。布羅卻一邊得意地搓著手,一邊抿著咖啡。
卡拉旺衝過去,抓住她的手,擁吻她,熱淚盈眶;他妻子在他背後虛情假意地連聲說著:「真是太好啦,真是太好啦!」
人遇到不幸的事,大都喜歡以酒澆愁;在這種需要的驅使下,卡拉旺又無意識地一連喝了好幾杯燒酒;他那獃滯的眼睛里閃耀著光芒。
戶外的空氣吹拂著他們的臉,一開始頗讓他們感到意外,以致「醫生」差點兒失去平衡;卡拉旺吃了晚飯就感到頭暈,這一下暈得更厲害了。他好像在夢裡走路,昏昏沉沉,疲軟無力。因為陷入精神麻木狀態,他不再感到強烈的悲傷,甚至感到輕鬆些了。瀰漫在黑夜裡的溫馨的花香,更增加了他的輕鬆之感。
他們把袖口、縐領、襯衣、便帽、躺在他們背後的那位老太太的所有寒酸的舊衣裳,都一件一件取出來,整整齊齊地放進木箱,好瞞哄第二天就到的死者的另一個孩子布羅太太。
女的又高又胖,患水腫病的大肚子,把上身撐得向後仰著。她見此情景,嚇得目瞪口呆,https://read.99csw.com打算調頭逃跑。她丈夫是個信仰社會主義的皮匠,矮矮的個兒,滿臉滿鼻的鬚毛,一眼望去活像個猴子。他卻沒有大驚小怪,只是低聲說:「咦,怎麼回事?她活過來啦!」
於是他離開了咖啡館。
她生來就講究實際,而且固執己見;在一切事情上她都是丈夫的嚮導。每天晚上,在飯桌上,然後在床上,他們總是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辦公室里的事。雖然她比他小二十歲,他卻像對神父似的,對她無所不談,並且不論什麼事都遵從她的意見。
於是他站起來,循著原路慢步往回走。他沉浸在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大自然的寂靜里,自己的心也非他所願地平靜了下來。
他突然又看見母親,從前,在他童年的時候,在那遙遠的庇卡底,彎著腰,跪在自家門前,那流過他家園子的小溪邊,正在洗她身邊的一堆衣裳。他聽見她在寂靜的田野上的搗衣聲和她的喊聲:「阿爾弗雷德,給我拿塊肥皂來。」他感覺到那同樣的流水的氣息,那流水淙淙的土地上騰起的同樣的薄霧,和那一直留在他心頭難以忘懷的沼地上蒸起的水氣的味道,而這一切偏偏又出現在母親剛死的這個晚上。
門忽然開了,只有女兒一個人回來,她氣喘吁吁,臉色煞白,慌慌張張地說:「奶奶倒在地上了。」
8.打電報通知親屬。
老太太感到累了,要回樓上去。卡拉旺連忙走過來。可是她眼睛瞪著他,說:「你馬上把我的五斗櫃和座鐘搬上去。」不等他結結巴巴地說完「是的,媽媽」,她已經挽著女兒的胳膊,走了出去。
卡拉旺一下子蹦了起來;被他帶倒的椅子一直滾到了牆邊。他結結巴巴地說:「你說……你說什麼呢?……」
月亮升起了;大地沐浴在柔和的月光里。高大的白楊樹泛著銀光,平原上的霧就像浮動的雪。河面不再有星星游泳,而是彷彿鋪滿了珍珠;河水依舊流淌,激起閃爍的漣漪。空氣溫和,微風含著花香。沉睡中的大地透露出幾分柔韌,卡拉旺盡情領味著這黑夜的甜美。他深深地呼吸著;一股清新、寧靜的感覺,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慰,似乎也隨之滲透他的全身。
瑪麗–路易絲立刻組織了第一個旅行團:五個女孩和兩個男孩,都是年齡最大,膽子也最大的。為了不讓人發現,她要他們脫掉鞋子。這隊人馬潛入樓內以後,就像一支小老鼠的大軍一樣噌噌地躥上樓。
滿滿一盆通心粉端了上來,「醫生」咕噥說:「嘿!這可是好東西。」這一次,卡拉旺太太給每人分了一份,甚至連孩子們的小碟子都盛滿了。沒人顧得上管他們了,兩個孩子連扒帶蒯地吃著碟子里的食物,喝著不摻水的葡萄酒,已經在桌子底下用腳開起戰來。
屋裡布滿了陰影;搖曳的燭光在她乾癟而又皺紋累累的臉上跳著光與影的舞蹈。
「哈!對啦!咱們就來談談你媽吧!她跟我唱了一出好戲!你想想看,理髮師的妻子勒博丹太太上樓找我借一包澱粉,正好我出去了;你媽就像對待乞丐似的,把人家攆了出去。所以我回來也把老太太修理了一下。可她跟往常一樣,人家指出她的不是,她總是假裝聽不見。其實,她耳力並不比我差,是不是?這根本就是在裝。她一聲不吭,立刻就上樓去了,就是證明。」
隨後,「醫生」又突然抓起燒酒瓶,替每人斟上一杯「涮杯酒」。食物消化產生的溫熱讓他們懶洋洋的,餐后烈酒產生的肉體的恬適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沉醉,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慢慢啜著在杯底形成淡黃色糖漿的甜白蘭地。
「快脫衣裳,」她說,「咱們上了床再說。」
他們倆穿著睡衣,悄悄爬上樓,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進屋去。老太太在那裡直挺挺地躺著,守著她的彷彿只有放著黃楊聖枝的盤子周圍那四根燃著的蠟燭;因為羅薩麗躺在扶手椅上,早就睡著了。她伸著兩條腿,兩手交叉著放在裙子上,歪著頭,一動不動,張著嘴打著小鼾。
他遵照她的吩咐,氣喘吁吁,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上。
「哪個科?」
她們朝停屍的房間走去。四個女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先後蘸了點鹽水灑在被窩上;接著跪下來,一邊喃喃祈禱,一邊畫十字;然後就站起來,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久久地打量著屍體。這當兒,死者的兒媳用一塊手絹捂住臉,強作傷心地抽噎著。

卡拉旺太太靈機一動,說:「快去把門廳里的那個松木箱子搬來;那箱子連四十個蘇也不值,就擺在這兒吧。」木箱搬來以後,他們就動手清空抽屜。
不過卡拉旺太太並沒有聽他說話,而是一心在想著遺產;卡拉旺則是頭腦空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1.去市政府登記;
咖啡倒好了;為了提神,煮得很濃。每一杯兌了白蘭地的咖啡,頓時在他們的雙頰添上一層紅暈,並且把他們已經神志恍惚的頭腦里僅剩的一點思想攪得更亂。
單子上寫著:

聽到這句問話,卡拉旺心裏雨過天晴。他樂得肚子直抖。「跟巴蘭,他的科長巴蘭,正好是一路貨色。」接著,他就開懷地笑著,講起他那個部里人全都覺得精彩的老笑話:「千萬別派他們從水路去視察黎明軍港,他們乘觀光小火輪也會暈船呢。」
「這算得了什麼呀,您就留下吧。遇到這種時候,能有個朋友在身邊,真是件難得的事。再說,您也許能夠勸我丈夫吃點東西提提神;他非常需要打起精神來呀。」
他們到了橋頭,就順著河向右走。塞納河向他們迎面送來一陣涼風。在一排高聳的白楊樹構成的帷幔前,河水憂鬱而默默地流著;星星被河水蕩漾著,彷彿在水中游泳。飄浮在對岸的淡白色的薄霧,向人們的肺里注入一股潮濕的氣息。卡拉旺突然站住,因為這河水的氣息在他心裏勾起一件件久遠往事的回憶。
布羅太太看見本以為死了的人現在活得好好的,還心有餘悸,甚至不敢上前去擁吻。她的龐大的肚子把整個樓梯口都塞滿了,擋住了其他人的路。
這時,他聽見妻子叫他,便又走下樓。她已經把上午該辦的事拉了一張單子。他接過滿是術語的清單一看,嚇了一跳。
好在這時候小火車到站了。兩個夥伴下了車。舍奈先生提議請他到對面,他倆經常光顧的環球咖啡館喝杯苦艾酒。老闆和他們是朋友,向他們伸出兩個手指頭,隔著櫃檯上的酒瓶握了一下。然後他們就走過去,找從中午起就坐在那張桌上打多米諾骨牌的三個牌迷。他們互相熱情地打了招呼,並且問了那句少不了的「有什麼新聞呀」,然後打牌的人繼續打牌,他倆就告辭出來。他們頭也不抬,只是伸出手來互相握了一下,便各自回家吃飯。
人們可以清晰地聽到小姑娘上樓的腳步聲。接著是幾秒鐘的寂靜。突然,這孩子急急忙忙地跑下樓。她推開門,滿臉驚恐,比前一天報告不幸的消息時還要緊張。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哎呀!爸爸,奶奶在穿衣裳!」
這時,消息已經傳開了,女鄰居們開始上門來要求看看死者。
門開了,舍奈「醫生」走了進來。一開始他大吃一驚,不過轉眼間就顯得若無其事了。他走到老太太跟前,說:「哈哈!老太太!今天氣色很好嘛!啊!我早就料到了,果然如此。剛上樓的時候,我還對自己說:我敢打賭,老太君,她又起來了。」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接著說:「她結實得就像新橋!你們等著瞧吧,咱們全得靠她老人家來挖墳地呢。」
卡拉旺又撲到床上,一邊打滾,一邊幾乎像牛一樣哞哞地哭嚎。他妻子則一直虛應故事地哭著,一邊料理著必要的事。她把床頭櫃搬過來,鋪上一塊餐巾,擺上四根蠟燭,點著了;又從壁爐台上取下掛在鏡子背後的一根黃楊樹枝,擱在蠟燭之間的一個盤子里;沒有聖水,就往盤子里倒滿清水。可是她靈機一動,抓了一撮食鹽扔在水裡,大概她想象這就算完成了祝聖的儀式。
屋裡好像變得昏暗了許多。屋子中間,一個又高又瘦的人影在走動。是老太太,https://read.99csw.com她已經起來了。她從昏睡中醒過來,神志還沒有完全恢復,就側轉身子,用一隻胳膊撐著,把點在靈床邊的蠟燭吹熄了三根。等體力稍稍恢復,她就下床來找衣裳。見五斗櫃不翼而飛,她起初的確有些迷惑;不過慢慢地在木箱里找到了,她就不慌不忙地穿起來。接著,她又把那一盤水倒掉,把黃楊樹枝仍舊掛到鏡子後面,把椅子都歸到原位。兒子和兒媳進來的時候,她正準備下樓。
卡拉旺住在古爾波瓦廣場附近的一座三層小樓里。樓下是一家理髮店。
「他出過海嗎?」
大作曲家羅西尼
老太太把她那巫婆似的皺紋密布的臉轉過來,眼裡閃著一絲狡黠的意味,對女兒說:「星期一,把你的小妞兒帶來,我想看看她。」布羅太太頓時喜形於色,大聲說:「是啰,媽。」卡拉旺太太卻臉色變得煞白,幾乎氣昏過去。
卡拉旺本來期望的是一句所謂「發自肺腑」的話。現在一看自己受到這樣的冷遇,就走開了。這些人對朋友的痛苦居然如此無動於衷,這讓他感到氣憤,儘管他的痛苦此刻已經大大緩和下來,連他自己也不怎麼感覺得到了。
他就這樣被制服了,哆哆嗦嗦地從床上下來;剛要穿長褲,她又攔住他,說:「不用穿外衣了,走吧,有襯褲就夠了。你看,我就這麼去。」
往事開始一件接一件在他的腦海里掠過。他又看見年輕的「媽媽」,穿著在她身上已經磨舊了的連衣裙,那些連衣裙穿了那麼久,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和她本人分不開了。他在原已忘記的千百個場景里,又找到了母親模糊的面容,她的手勢、語調、習慣、怪僻、易動的肝火、臉上的皺紋、瘦手指的動作,所有那些熟悉而又不會再有的姿態。
窗戶開著。滾滾熱浪夾著陣陣塵土撲進屋來;四根蠟燭的火焰在一動不動的屍體旁邊跳動著;一些小蒼蠅在被窩上、兩眼緊閉的臉上、伸出的兩隻手上爬來爬去,飛去又飛回,不停地兜著圈子;它們來拜訪這位老太太,也等候著它們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時刻。
「醫生」自己動手,一連從菜盤裡取了三次。卡拉旺太太呢,隔不大會兒就用叉子叉一塊牛肚,裝作漫不經心似的吞下肚去。
只剩下卡拉旺兩口子面面相覷。
涼了的湯又端上來。舍奈先生喝完一盤,又要求添了一次。接著上的是一盤裡昂式牛肚,散發出一股洋蔥的香味,卡拉旺太太也決定嘗一點。「味道好極了。」「醫生」說。她笑了笑:「是吧?」然後轉過臉來對丈夫說:「你也吃點吧,可憐的阿爾弗雷德,哪怕墊墊肚子也好,想想看,你還要熬夜呢!」
「波納索。」
卡拉旺太太一認出他們,就連做了幾個十分遺憾的手勢,然後大聲說:「嘿!怎麼!……是你們呀!真沒想到!」
卡拉旺猛地站起來,把餐巾往桌子上一扔,就跑了出去,樓梯上響起他沉重而又急促的腳步聲。他妻子認為婆婆又在耍什麼花招,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慢吞吞地跟上樓去。
6.去印刷所印訃聞;
他們把他安置在平常吃飯坐的那把扶手椅上,面前是快要空了的湯盤,他的湯勺還浸在沒喝完的湯里。他就這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對著酒杯發愣;他如痴如呆,已經什麼也不想了。
此外還有一大堆要辦的零七八碎的事。他拿起帽子,立刻出門。
這還不算,門廳那邊還頻頻傳來門鈴聲,忙得暈頭轉向的羅薩麗一次次跑進來找卡拉旺;他總是連忙撂下餐巾走出去。他妹夫甚至問他:今天是不是他會客的日子。他支支吾吾地說:「不不,都是些小事,沒什麼。」
他走到橋頭,只見末班小火車打著即將出發的信號燈;小火車的背後,環球咖啡館的窗內燈火通明。
她丈夫在背後捏了她一把,叫她住口。然後他在大鬍子下面做了個奸笑,補救道:「難得你們要邀請我們。我們立刻就來了。」話里影射著兩家人長期以來充滿的敵意。這時,老太太已經到了樓梯最下面幾級,他連忙迎上去,用蓋住臉的鬍子蹭了蹭她的雙頰;怕她耳背,又對準她的耳朵大喊:「您好嗎,媽媽?還是那麼硬朗,嗯?」
老太太覺得有些蹊蹺,已經起了疑心,不過一直不開口,只是望著周圍的人。她的灰色的小眼睛四處打探著,犀利而又嚴峻,一會兒盯住這個人瞧瞧,一會兒盯住那個人望望,眼神里顯而易見充滿了想法,弄得她的孩子們很不自在。
他停下來,僵立不動,悲情哀思重又襲上心頭。就彷彿一道閃電,一下子把他的不幸暴露無遺;遇上這飄忽的微風,他重又陷入無法挽救的痛苦的深淵。他感到自己的心被這次永無盡期的離別撕碎了。他的一生從此被一切兩段;他的年輕時代隨著母親的去世而被死神整個兒吞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的「過去」結束了,青少年時期的回憶全都化為烏有;再也沒有人能和他談談往事,談談他從前熟悉的人,他的家鄉,他自己以及他過去生活中那些私密的事。他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已經不復存在,現在輪到另一部分等待著死亡了。
不過,為了抗拒這來得不合時宜的舒適感,他一遍遍地重複著:「媽媽呀,我可憐的媽媽呀。」出於正直人的良知,他想哭;可是他又哭不出來。甚至連剛才還讓他嚎啕大哭的那些回憶,也引不起他的半點悲情了。
舍奈和布羅過來拉架。布羅抓住他妻子的兩個肩膀,把她推出門去,一邊喝斥著:「滾,你這頭蠢驢,別嚷了!」
就在今年,他完成了按規定所必需的三十年的服務。一月一日那天,他獲得了榮譽勛位團十字勳章。在這些軍事化的機關里,就是用它來獎勵那些被釘在綠色卷宗上的犯人,獎勵他們漫長而又悲慘的苦役(或者美其名曰「忠誠服務」)的。這個意外的榮譽使他對自己的才幹有了新的、更高的認識,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態度。出於對自己所屬的「勛位團」理所當然的禮貌和尊重,從那以後,他就取締了雜色的長褲和式樣花哨的上衣,只穿黑褲子和更適合佩帶他那寬寬的「勳章綬帶」的長禮服;他每天早上都要刮臉,仔細清潔護理手指甲,並且每兩天就換一件襯衫。總之,轉眼之間,他就變成了另一個卡拉旺,整潔,莊重,而且待人接物還頗有些屈尊俯就的意味。
他覺得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自己的不幸遭遇,引起人們的同情和關切。於是他哭喪著臉,推開咖啡館的門,徑直走向櫃檯。老闆正在那裡坐鎮。他本希望會有這樣一種效果:所有的人都站起身,走過來,一邊主動和他握手,一邊問:「咦,您這是怎麼啦?」可是偏偏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臉上的憂傷。他於是俯在櫃檯上,兩手捧著頭,咕咕噥噥地說:「主啊!主啊!」
他喃喃地說:「退休了。」她立刻暴跳如雷,便帽一直滑到肩膀上:
卡拉旺先生一向過著標準的公務員的生活。三十年來,他每天早上守常不變地去上班,走的是相同的路,在相同的時刻,相同的地點,看見趕去辦公的相同的臉;每天晚上他循著相同的路線回家,又遇見他親眼看著變老的相同的臉。
菲利普-奧古斯特是個小淘氣,頭髮亂糟糟的,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乾淨,臉上一副白痴相。瑪麗-路易絲長得像她母親,說話也像她,張口就像在重複她的話,甚至連手勢也跟她一模一樣。她也說:「部里有什麼新聞呀?」他開心地回答:「寶貝女兒,你那位每個月都要來咱家吃飯的朋友拉蒙就要離開我們了。有個新來的副科長接了他的位子。」她抬起頭望著父親,用早熟的孩子才有的那種體恤的口吻說:「這麼說,又有一個人從你背上躥上去了。」
她的臉立刻嚴肅起來,問:
她氣呼呼地說:
卡拉旺太太也適可而止地哭嚎了幾聲,然後就站在丈夫背後,微微地嗚咽著,一個勁地揉著眼睛。
但是,老太太卻並不感動,甚至就像根本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她的臉綳得像一座雕像,目光冷冷的,問了句:「晚飯快好了嗎?」他已經昏了頭,結結巴巴地說:「早好了,媽,我們正等你吃飯呢。」他表現出不尋常的殷勤,挽住她的胳膊。卡拉旺太太端起蠟燭read.99csw.com,像夜間替扛大理石櫃面的丈夫照路一樣,一級一級地倒退著在前面引路。
卡拉旺回到家的時候,他那愛潔成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塊法蘭絨布擦那幾把分散在幾個空蕩蕩的房間里的桃花心木的椅子。她總是戴著絨手套,頭上扣著一頂便帽,那便帽綴有五彩緞帶,還老往一邊耳朵上滑。每逢有人撞見她上蠟、刷呀、擦呀﹑洗呀,她總是這麼說:「我不是有錢人,家裡一切都很簡單;不過我也有我奢侈的地方,那就是清潔,它跟別的奢侈同樣有價值。」
車窗的玻璃都放了下來;車子開得很快,所有的窗帘都在飄舞。只有寥寥幾個人坐在車廂里(在這樣的大熱天,人們更喜歡待在車的頂層或平台上)。其中有幾個裝束格調不怎麼雅緻的胖太太;這些郊區的中產階級婦女,缺乏高貴的風采,卻傲慢得不合時宜。還有幾個在辦公室辛勞了一天、已經疲憊不堪的男士,臉色蠟黃,躬腰縮背,因為長年伏案工作,看上去一個肩膀有點高。從他們焦慮不安、愁眉不展的面孔,就知道他們家庭生活中煩惱重重,經常手頭拮据,昔日的希望已經註定成為泡影。他們全都屬於那支落魄潦倒的窮鬼的大軍,在巴黎周邊近乎垃圾場的田野上,在石膏抹灰的單薄的房子里過著枯燥乏味的日子;門外的一小塊花壇就算是他們的花園了。
他坐下來,接過遞給他的咖啡,很快就加入兩位男士的爭論。他贊成布羅的意見,因為他自己也在公社的事情上受到過牽連。
2.請醫生驗屍;
卡拉旺希望打個圓場,說:「老太太剛才有點不舒服;不過現在好了,完全好了。是不是,媽媽?」
她數落了半天,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又用平常的聲調說:「明天上午應該通知你妹妹了。」
卡拉旺十分尷尬,沉默不語。正好,小女傭闖進來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於是他拿起總是藏在牆角的那根掃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他母親下來吃飯。然後他們便到飯廳去。年輕的卡拉旺太太分好湯,等著老卡拉旺太太下來。總不見老太太下來,湯也涼了,他們只好先慢慢地吃起來。每人盤子里的湯都喝光了,他們又繼續等。卡拉旺太太惱火了,就拿丈夫撒氣:「她這是成心搗亂,你明知道。可你還是老護著她。」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好打發瑪麗-路易絲去叫奶奶。他妻子氣憤地用刀尖敲打著酒杯的杯腳;而他只低著頭,一動不動。
但是布羅太太已經被弄得暈頭轉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以低聲回答:「是你們打電報催我們來的;我們還以為完了呢。」
「有,還是一件大新聞呢:又有一個『白鐵匠』被任命為副科長。」
他每天在聖奧諾萊城廂街的拐角花一個蘇買一份報紙,又去買兩個小麵包,然後就走進部里,那神情活像個投案自首的犯人。他馬不停蹄趕到辦公室。他總是惴惴不安,時刻都在擔心自己有什麼疏忽,會遭到申斥。
老太太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回答:「一下子昏過去了。不過你們說的做的我都聽見了。」她說話的聲音那麼微弱,就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布置完死神降臨時應有的場景,她就一動不動地站著。剛才幫著她布置的衛生員,這時低聲對她說:「最好把卡拉旺領出去。」她點頭贊同,便走到仍然跪在那裡不住啼哭的丈夫身邊,和舍奈先生一人架一條胳膊,把他扶了起來。
卡拉旺捧起座鐘。像帝國時代大量生產出的藝術作品一樣,這是一件滑稽可笑的擺設。一個鎦金的年輕姑娘的銅像,頭上飾著各種花卉,手上拿著一個畢爾包凱球當作鐘擺。「給我,」他的妻子說,「你搬五斗櫃的大理石面。」
正在這時,布羅太太回來了,於是卡拉旺太太又朝她小姑子衝過去。這兩個人,一個巨肥,挺著讓人望而生畏的大肚子,另一個乾瘦,動作狂亂得像是在發羊癇風,手哆嗦著,聲調也變了,她們唇槍舌劍地互相辱罵。
她一瞧見丈夫回來,就直起腰,吻著他的頰髯,問:「我的朋友,你想著去波丹了嗎?」(這話指的是他答應替她辦的一件事。)他聽了馬上垂頭喪氣地倒在椅子上;這已經是他第四次把這事兒忘了。他說:「真是邪了門兒啦,我一整天都在想著這件事,可是沒用,到了傍晚還是忘了。」見他很難過,她就安慰道:「你明天記住不就完了。部里沒有什麼新聞嗎?」
卡拉旺太太捻了捻燈芯;可是油燈空洞地響了一下,長長地咕嚕了一會兒,就熄滅了。他們偏又忘了買燈油!如果現在去雜貨店,勢必要耽誤吃飯。他們就找起蠟燭來。可是,除了樓上床頭柜上點的那幾根以外,再也沒有了。
卡拉旺一提到母親的高壽,就心情激動。他一再地對舍奈「醫生」說:「活這麼大歲數的人,您常見嗎?」說罷,他就深感幸運地搓搓手,倒不是他希望看見老太太在世上沒完沒了地活下去,而是因為母親壽命長也是他本人長壽的預兆。
他母親並沒有看見;她在目不轉睛地望著擺在壁爐台上的她的座鐘,鍍金的畢爾包凱球還在不停地擺動。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尷尬的局面越來越令人難堪。
時間長了,她也累了,孩子們也被另外的遊戲吸引到別處去了。老祖母又孤零零地躺在那裡,被人完全忘記了。
老闆打量了他一眼,問:「卡拉旺先生,您是不是病了?」他回答:「我沒病,可憐的朋友,是我母親剛剛去世了。」對方心不在焉地「啊」了一聲;恰好這時候店堂盡頭有個客人在叫:「來一杯啤酒!」他立刻扯著嗓門嚇人地應道:「是咧!這就來!」撇下愕然的卡拉旺,趕去侍候客人。
他們一言不發地喝著濃湯。孩子們一整天沒人管,已經人困馬乏,倒在椅子里打起盹來。其他人也都保持著沉默。
那三個人同時微微抬了抬頭,不過眼睛仍然盯著手上的牌。「怎麼了?」「我母親剛剛過世了。」他們中的一個咕噥道:「喔唷!」同時做出一個明明無動於衷卻假裝難過的表情。另一個人找不出什麼話說,搖了搖頭,吹了一個表示傷心的口哨。第三個人又打起牌來,好像心裏在想:「原來是這麼回事!」
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能改變他單調的生活規律;因為除了科里的事,除了升級和獎金,他對什麼都不關心。不論在部里還是在家裡(他已經不計較什麼嫁妝,娶了一個同事的女兒),他從來不談公務以外的事。他那被枯燥的日常工作弄得萎縮了的腦子裡,除了和部里有關的以外,再也沒有別的思想、希望和夢想。不過這個科員想起一件事總是憤憤不平:那些海軍軍需官,因為有銀線飾帶而被人稱做「白鐵匠」的,一調進部里就能當上副科長或者科長。每天晚上他都要在飯桌上,當著與他同仇敵愾的妻子,有根有據地論證:把巴黎的官職給那些本應該去漂洋航海的人,無論從哪一方面都極不公平。
「醫生」呢,喝起酒來像個無底洞,顯然已經醉了。卡拉旺太太呢,精神受到震動之後必然有所反應,既興奮也茫然;儘管她喝的是白水,頭腦也有點暈乎了。
他現在已經老了。可是他竟沒有感覺到自己這一生是怎麼過去的,因為他出了中學大門就直接跨進了辦公室,只不過從前望而生畏的學監,如今換成了他怕得要命的上司。一看見這些衙門暴君的門檻,他就渾上下身直打哆嗦。他在人前總顯得窘迫不安,和人說話總是低聲下氣,甚至緊張得口吃,就是這種持續不斷的恐懼心理所致。
7.找公證人;
到了屋裡,小姑娘立刻模仿她母親,有樣學樣地舉行起儀式來。她鄭重其事地領著小朋友們下跪﹑畫十字﹑蠕動嘴唇,再站起來,往床上洒水。然後,孩子們就擠作一團,懷著恐懼、好奇而又興奮的心情走到床邊,觀看死人的臉和手。這時,瑪麗-路易絲突然用小手絹捂住眼睛,假裝哭起來。不過,她想到在外面等著她的那些孩子,馬上忘了悲傷,急匆匆地帶走這一批,緊接著又帶來另一批,繼而又是第三批;因為所https://read.99csw•com有滿街跑的孩子,甚至連那些衣裳襤褸的小乞丐,都聞訊趕來參加這新奇的娛樂。而且她每一次都把母親那些裝腔作勢的動作重複得惟妙惟肖。
他急忙跑上樓。羅薩麗還在那間屋子裡酣睡,仍然保持著頭天晚上的那個姿勢;其實她這一夜就沒有醒過。他打發她去幹活,自己動手換掉已經燃盡的蠟燭,然後就端詳起母親來。與此同時,他的腦海里滾動著那些貌似深奧的思想,那些芸芸眾生在死人面前無法擺脫的宗教和哲學的俗見。
在家裡,他說什麼都要扯上「我的十字勳章」。他甚至驕傲到如此程度,對別人在扣眼上掛的任何一種勳章都無法容忍。他見了外國勳章尤其怒不可遏——「這種勳章,根本就不應該允許在法國掛出來」。他特別看不慣舍奈「醫生」,因為每天晚上在小火車上遇見他,他總是掛著一條不三不四的勳章綬帶,有白的,有藍的,有橙黃的,還有綠的。
「怎麼,您還沒有吃晚飯嗎?那就留下在這兒吃吧,醫生,留下在這兒吃吧!我們有現成的,這就給您端上來。您知道,我們也吃不了多少。」
3.定壽材;
這時候,樓梯上傳來的吵嚷聲,打斷了她的話。瑪麗-路易絲和菲利普-奧古斯特從陽溝那兒玩耍回來了,他們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地步步為營,你打我一個耳光,我踢你一腳。他們的母親橫眉怒目地沖了出去,一手抓住一個孩子的胳膊,使勁地搖晃著他們,把他們推進屋裡。
可是五斗櫃的抽屜里裝滿了老太太的衣物,得放在什麼地方才成。
十分鐘以後,她陪著另一撥女鄰居上樓來。她又在婆婆身上揮了揮黃楊樹枝,作了祈禱,流了幾滴眼淚,盡了她所有的義務。這時,她發現兩個孩子又出現在身後,便狠狠地打了他們兩巴掌。但是到了第三次,她也就不再理會他們了。以後每次有客人來,兩個孩子就都跟著,跪在角落裡,一遍遍照葫蘆畫瓢地模仿他們母親的每一個動作。
他一下子蹦了起來,說:「真的,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件事;天一亮我就去發電報。」可是她該想的都想到了,她攔住他說:「不,十點至十一點之間再發;在你妹妹到來以前,咱們得有時間考慮怎麼把要做的事情安排好。從沙朗東到這兒,她最多兩個鐘頭就到了。我們可以推說你昏了頭。再說,就是上午通知,也不算不作為呀!」
他們先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妻子連連吻著他的額頭,開導了他一番。衛生員也在一旁幫腔,勸他要堅強,要拿出勇氣,要安於天命,其實這一切都是一個人遇到這種天降橫禍時根本辦不到的。接著,他們倆又攙著他,把他領了出去。
為了防備萬一發生什麼事情,他仍然穿著襯褲;頭上包了一條圍巾,就跟在妻子後面鑽進被窩。
老太太臉衝下直挺挺地倒在屋子中間。兒子把她翻過身來,只見她的臉紋絲不動,毫無表情;皮膚蠟黃,皺紋累累,像鞣過的皮革一樣;兩眼緊閉,牙關緊咬,乾瘦的身軀已經發硬。
開往納伊的小火車剛駛過瑪約門,正沿著通往塞納河岸的林蔭大道行駛。小車頭拖著它那節車廂,鳴著汽笛趕開路上礙事的行人車輛,像一個氣喘吁吁的長跑者,噴吐著蒸氣;活塞像是匆匆運動著的鐵腿,發出嗑嗵嗑嗵的響聲。夏日傍晚的悶熱籠罩著路面;雖然一絲風也沒有,還是揚起陣陣白色的塵土,石灰似的,濃濃的,嗆人的,而且熱烘烘的。這塵土粘在人們濕漉漉的皮膚上,迷住人們的眼睛,甚至鑽進人們的肺里。
手裡拿著剃刀的丈夫聳聳肩膀,跟正在刮臉的那位先生說起悄悄話來:「我倒要問問您,您對這些可惡的娘兒們是怎麼想的?反正我不會覺得看死人有什麼樂趣!」這話讓他妻子聽見了,她不動聲色地回答:「就是有趣嘛,就是有趣嘛。」說完,她把手裡的毛線活兒往櫃檯上一撂,就上樓去了。
卡拉旺跪在她身邊,一邊嗚咽一邊喊:「媽媽呀,我可憐的媽媽呀!」不過卡拉旺太太端詳了一會兒,肯定地說:「得啦,她又暈過去了,沒什麼大事。放心吧,不過是耽誤咱們一頓飯罷了。」
卡拉旺太太在一個角落裡和醫生談話,打聽該辦的手續,請教各種各樣的具體事宜。舍奈先生好像還在等著什麼似的,最後他拿起帽子,說他還沒有吃晚飯,行了個禮,就要走。她這才驚呼道:
他們一看見父親,就連忙向他撲過去。他慈祥地吻他們,吻了很久,然後坐下來,讓他們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跟他們說說話兒。
「對外採購科。」
卡拉旺太太忽然又變得煩惱起來,好像有一件說不出口的事在困擾著她。最後她還是下了決心,說:「你媽已經把她的座鐘給你了,對不對,就是那個女孩玩畢爾包凱球的?」他想了一會兒,說:「是的,是的,她對我說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她剛到這兒來的時候說的。她當時確實對我說過:『如果你待我好,這個座鐘將來就歸你了。』」
後來,有人送來一包東西,卡拉旺冒冒失失地拆開一看,原來是印著黑框的訃聞。他的臉刷地紅到耳根,趕緊又包起來,塞進坎肩里。
兩口子開始起步了。卡拉旺傴著腰,走出房門,開始提心弔膽地下樓梯;他妻子倒退著走,一隻手拿著蠟燭給他照亮,一隻手抱著座鐘。
他扒著「醫生」的肩膀,不住聲地嗚咽著。他兩條綿軟無力的腿顫抖著,整個肥胖的身軀隨著哭聲哆嗦著,嘴裏咕噥著:「媽媽,我可憐的媽媽,我可憐的媽媽呀!……」
她拿起總放在手邊的海軍年鑒查找,念道:「波納索。土倫。一八五一年出生。一八七一年任見習軍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軍需官。」
不過並沒有人聽他說話。卡拉旺太太忽然變得若有所思:她在考慮這個變故可能帶來的各種後果。她丈夫呢,把麵包搓成一個個小球兒,放在桌布上,像白痴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些面球。他好像嗓子眼兒乾渴難熬,葡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那被打擊和悲傷攪亂了的頭腦,已經變得輕飄飄的,彷彿在剛開始的艱難消化過程突然造成的暈眩中亂舞。
她突然轉過臉來,對他說:「你知道你媽立過遺囑嗎?」他遲遲疑疑地說:「我……我看沒有……大概沒有,她沒有立過。」卡拉旺太太盯著丈夫的臉,壓低了聲音,憤憤不平地說:「真不像話,是不是?我們辛辛苦苦服侍她,我們供她住,供她吃,怎麼說也有十年了!換了你妹妹,她絕對不會幹。就是我,要是早知道落得這樣的結果,我也不會幹!是的,將來人們想起她來,這可是件丟臉的事!你也許會對我說,她付給我們膳宿費呀。不錯,但是子女們的照料,可不是花點錢就能買得到的,應該在死後用遺囑來表示感激才對。正直體面的人都是這麼做的。看來,我是白辛苦﹑白忙活了!真卑鄙!啊!真卑鄙!」
即使在這個時候,她的睡帽上也綴著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略微向一邊的耳朵上歪著,就像受到她戴便帽養成的那個無法克服的習慣影響似的。
卡拉旺被弄得心煩意亂,連聲說:「親愛的,親愛的,我求你啦,我求你啦。」
卡拉旺太太停下手裡的活兒,轉過身來,把已經完全滑到背上的便帽重新戴好,嘴唇顫抖著說:
三個牌迷仍然在晚飯前的那張桌子上,全神貫注、雷打不動地打多米諾骨牌。卡拉旺走過去,尋求他們的同情。他們當中好像誰也沒注意到他來了,於是他決定自己開口。「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對他們說,「我遭到了一場大禍。」
他像個胖娃娃似的哭哭啼啼,痙攣了似的抽噎著,有氣無力,胳膊搭拉著,兩腿發軟。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機械地移動著兩隻腳,走下樓去。
一到下午,被好奇心驅使來的女人就減少了。沒有多久,就不再有人上門了。卡拉旺太太便回到自己的屋裡,忙著準備出殯的大大小小的事。死人就孤零零地停在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