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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巴黎奇遇

一樁巴黎奇遇

還有比女人的好奇心更強烈的感情嗎?哪怕是夢見的東西,她們也要認識、了解、摸一摸。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們什麼事干不出?一個女人,一旦萌發了好奇心就會按捺不住,什麼瘋狂的事、莽撞的事都幹得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面對任何艱險都不會退縮。我說的是那些真正可以稱作女人的女人,她們的頭腦有三個隔斷,從外表看很理智也很冷靜,但裏面的三個隱秘的隔斷,一個裝滿女性永遠蠢動的焦躁;另一個裝滿塗繪成善意的狡黠,偽善者那種說得中聽但口蜜腹劍的狡黠;最後一個裝滿迷人的卑劣、美妙的欺騙、甜蜜的背棄,和所有那些能驅使愚蠢輕信的情人自殺、讓另一些男人陶醉的罪惡品性。
在她的想象中,條條林蔭大道都像是人類情慾的深淵,街邊每一座房子里都肯定掩藏著奇妙的愛情秘密。
他凝視了一下她,說:「這要看情況;有時去劇院。」
他坐起來,說:「喂,現在我倒是有些事要問問您了。」
他回答:「是的,太太。」
於是她傾訴起對他的仰慕,列舉著他的作品,滔滔不絕。
老闆說:「看在是您,讓·瓦蘭先生,我一千法郎就讓了;這剛好是我的進貨價。如果是其他人,那就是一千五百法郎。可是我珍視文藝界的主顧,所以價錢特別優惠。他們都上我這兒來,讓·瓦蘭先生。昨天,畢斯納什先生還買了我一個古董大盤子。還有一天,我賣給亞歷山大·仲馬先生兩個像這樣的燭台(您說,美不美?)。喏,您拿著的這件東西,要是左拉先生看見,一定已經賣掉了,瓦蘭先生。」
「那麼,先生,咱們去吃晚飯。」
談話的時候,讓·瓦蘭先生胳膊肘拄九-九-藏-書在一個檯子上,用敏銳的目光探測著她,一邊尋思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從中看到的是一個被神化了的豪華而又腐朽的巴黎。
商人吃了一驚,回答說:「一千五百法郎,太太。」
「這個么……這個么……我回自己的家。」
可是她依然是那麼激動:「無論如何,不管是今天還是以後,如果您改主意了,這件擺設還是您的。我只是因為您喜歡它才買的。」
她的親戚是個小資產者,沒法介紹她結識那些名字總在她頭腦里轉悠的人;她不再抱什麼希望,想回去了。可就在這時,運氣幫了她的忙。
他笑著回答:「我在喝苦艾酒。」
可是她一直沒有找到藝術家和女演員們驕奢淫逸的線索,也沒有發現什麼能向她揭示荒淫的殿堂;在她的想象中,這些殿堂就像《一千零一夜》中說一句魔語就可以關閉的岩洞,或者像受迫害的宗教進行秘密活動的羅馬地下墓穴。
他彎了彎腰說:「我已經決定了,太太。」
於是她嚴肅地說:「那麼,先生,咱們去喝苦艾酒。」
她依然站在那裡,不過有些尷尬,咕噥道:「是呀,天亮了。」
她問道:「平時這個時候您在做什麼?」
作家在這之前甚至沒有發現她的存在,這時突然轉過臉來,微眯著眼睛,像個行家似的從頭到腳打量她。
她彷彿覺得自己身上的某種東西剛才也被清掃掉,推進了水溝和陰溝,就是她那些過度興奮的夢想。
他猶豫了一會兒,回答:「我在散步。」
「自昨天以來,您讓我非常吃驚。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您做的這一切究竟為了什麼?我一點也不能理解。」
他不得不把所有名媛貴婦的名字都告訴她,特別是那些行為不檢點的,並且把她們的秘聞,把她們的生活、她們的習慣、她們的隱秘、她們的邪僻的每一個私密的細節都和盤托出。
經過長時間的思想鬥爭、痛苦的猶豫,那位先生還是把那瓷人放回櫃檯上,說:「不,太貴了。」
她簡直陶醉了,就像要發起攻勢的將軍們那樣,鼓起最大的勇氣,說:「先生,請您賞我一個面子,一個大https://read.99csw.com面子。請允許我把這個瓷人獻給您作為紀念,讓您記得一個熱情仰慕您並且和您見過十分鐘的女人。」
時間在流逝,她又問:「現在該是您吃晚飯的時候了吧?」
他們走進滑稽歌舞劇院。靠他的面子,她受到免費招待,而且整個大廳都看見她緊挨著他,坐在樓廳的包廂席,真是榮耀之極。
演出結束,他彬彬有禮地吻她的手,說:「太太,我剩下要做的,就是感謝您讓我度過了甜蜜的一天……」她連忙打斷他的話,說:「每天夜裡這個時候,您做什麼?」
於是她果斷地吩咐馬車夫:「去樹林!」
商人重新鼓起他的不爛之舌:「啊!讓·瓦蘭先生,這還貴?賣兩千法郎也還算是便宜呢!」
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丈夫腦門上蒙一塊頭巾,仰睡在她身旁,發出有節奏的鼾聲,而她卻在遐思夢想著那些大名人,印在報紙頭版、猶如黑暗天空中閃耀的巨星般的名人;她想象著他們瘋狂的生活:無休止的放蕩,可怕的古代式狂飲縱慾,以及複雜得讓她難以想象的萬種風情。
他們不再說話。她不時地渾身打著哆嗦,既想逃走,又想留下,不過內心深處還是決意一不做二不休。
商人每說一句話,那位準備購買者的名字,一個頗有聲望的名字,就像號角般迴響一次。其他的顧客,有些是年輕的婦女,有些是風度翩翩的男士,也都以得體而又顯然尊敬的目光,向正在興緻勃勃地欣賞這個大瓷人的著名作家迅速一瞥。作家和那瓷人一樣丑,丑得像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兄弟。
不管他如何請求、堅持都沒有用,她不可理喻。來到他家門口的時候,她提出了條件:「我可以同意不把這件東西留給您,如果您今天滿足我的所有心愿。」
他覺得這事情挺有趣,就答應了。
可是她也很固執,對他說:「這樣吧!我馬上就把它送到府上去;您住在哪兒九*九*藏*書?」
「那麼,先生,咱們去您家。」
然而她覺得自己正在衰老。她在衰老,而除了美其名曰家庭幸福的單調得可怕的日常操勞,她對生活還一無所知。尚有幾分姿色的她,雖然像一隻密封在櫥櫃里的冬天的水果,過著平靜的生活,卻被隱秘的激|情吞噬、折磨、困擾著。她經常自問:她難道就這樣離開人世,也不見識一下那形形色|色令人陶醉的事,體味一次,哪怕僅僅一次,那人慾橫流的巴黎的歡樂?
她渾身冰冷、氣喘吁吁地回去了,腦子裡留下的唯一感覺就是清晨清掃巴黎的掃帚的動作。
清潔工的大軍在打掃街道。他們打掃人行道和馬路,把所有的垃圾推進路邊的水溝。他們以同樣的有規律的動作,草場上的割草人那樣的動作,把污泥掃成一個個的半圓形。她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只見這些清潔工像上了弦的木偶似的,靠一根同樣的發條機械地往前走。
一到巴黎,她就編造出一些理由,可以兩天,更確切的說是兩夜,不回主人家;如果必要的話,她就說找到了幾個住在郊區的朋友。
在樓梯上,她緊緊抓住扶手,心裏越來越緊張;他走在前面,氣喘吁吁,手拿一根點著的蠟繩。
他不肯把自己的地址說出來。可是她一問店主就知道了,付了貨款,就向一輛馬車跑過去。作家跑著追她;他不願意收下這份禮物,以後又說不清是誰送的。他追上她的時候,她已經跳上馬車。他衝上去,正在啟動的馬車讓他失去重心,幾乎倒在她身上;他後來終於在她旁邊坐下,很不開心。
她說完就逃了出去,跑下樓梯,衝到街上。
經過長時間堅持不懈的努力,她終於籌劃好一次巴黎之旅。她找了一個借口,讓住在巴黎的親戚邀請她;丈夫沒空陪她,她就獨自動身了。
她笑了起來,笑聲有些顫抖:
從拉攏的窗帘的縫隙里終於透進一線曙光。她從床上起來,悄然無聲地穿上衣服。她已經把門打開一半,這時門的鉸鏈咯吱響了一下,他醒了,揉著眼睛。
文學家眼睛始終眷顧著這座塗釉的瓷人兒,不過還是凄苦地回答:「你說的沒錯;只不過九-九-藏-書對我來說太貴了。」
這時,她突然來了一股神勇,走上前去問道:「如果我買這個瓷人,多少錢?」
可是她就像一個外省公證人的合法配偶一樣單純,而他比一個三馬尾旌的帕夏還要苛求。他們彼此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這時她做了一個非常優美動人的動作,轉身看著作家,聲音顫抖地說:「對不起,先生,我大概太冒失了一點,也許您還沒有做出最後決定呢。」
她激動得發抖,走進店堂,眼睛放肆地盯著他看,甚至也沒想一想他長得美不美,帥不帥,他年輕不年輕。反正他就是讓·瓦蘭,讓·瓦蘭!
她沒有回答。他接著說:
「我買了。」
一直沉睡在心中的火焰突然燃燒起來,她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確實迷人。再說,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買下一件一千五百法郎的擺設的。
從比尼翁咖啡館出來,她又問:「晚上,您做什麼?」
我要講的這樁奇遇的主人公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外省女人,她原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本分人。她的生活,表面看來很平靜,就是照顧忙碌的丈夫和養育兩個孩子,可謂賢妻良母。但她總受著無法排解的好奇心和難以形容的慾望的撩撥。她嚮往巴黎,貪婪地閱讀報紙上的社交新聞。有關喜慶盛典、服飾打扮、狂歡縱樂的描述讓她如醉如痴。那些欲言又止的雜聞、充滿暗示的狡猾的文字,向她揭示出的那個充滿罪惡而又讓人著魔的世界,就像一種神秘的力量,令她心亂神迷。
他很快就睡著了。夜晚在流逝,只聽見座鐘滴答滴答的響聲。而她呢,一動不動,想著跟丈夫共度的那些夜晚;她藉著一盞中國燈籠的昏黃的光亮,難過地看著仰面睡在身邊的這個圓滾滾的小個子男人。他那圓球似的肚子像一隻氣球似的把被褥高高撐起;他的鼾聲就像從管風琴的管子里發出的,伴隨著長長的鼻息和令人發笑的憋氣聲;他那二十來根頭髮,厭倦了長時間駐守光禿的腦門、掩蓋歲九_九_藏_書月摧殘的苦差,趁他在休息,都奇怪地豎立起來;一條涎水從他半張的嘴角淌下來。
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痛哭失聲。
商人有了這個活廣告,感到十分榮幸,有幾次進來新客人,他就在店堂另一頭大喊:「喏,您瞧瞧這一件,讓·瓦蘭先生,好看嗎?」於是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往這邊看。讓人看到自己在和一位名人親密交談,她高興得直打哆嗦。
一天,她沿著當坦河堤街往南走,看到一家店鋪擺滿了五顏六色、賞心悅目的日本小擺設,便停下來觀賞。她正端詳著精巧的牙雕小丑、光彩奪目的塗釉大瓷花瓶和奇形怪狀的青銅藝術品,忽然聽見老闆在店鋪里畢恭畢敬地向一個鬍鬚灰白、頭已禿頂的矮胖子展示一尊巨大的大肚子瓷人,據他說這是一件孤品。
她在四處搜尋。幾條林蔭大道她都跑遍了,可是除了在路邊遊盪的編了號注了冊的邪惡,她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用眼睛在那些大咖啡館里打探,仔細閱讀《費加羅報》的短訊欄;每天早上,這份報紙都像召喚愛情的晨鐘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們走進林蔭大道他常去的一家咖啡館。他在那裡遇到了幾個同行。他把他們一一介紹給她。她高興得發狂,心裏不斷地說著:「總算如願!總算如願!」
他拒絕。她堅持。他堅辭不受,一邊由衷地大笑,覺得很有趣。
他顯然很得意,微笑著說:「您是怎麼認識我的?」
一進卧室,她就趕快脫|光了衣服,一聲不吭地鑽進被窩;她靠著牆蜷著身子,等待著。
他們出發了。
作家被弄得不知所措,他既喜歡這件東西,又在考慮這筆錢數,猶豫不決,就像獨自一人在沙漠里,也顧不得別人的目光了。
她慢慢走過來,像個處|女似的臉漲得通紅:「我本想見識一下什麼是……邪……邪惡……原來……原來這並不有趣。」
他過了幾秒鐘才完全清醒過來。他記起了這段奇遇,問道:「怎麼,您要走嗎?」
快天黑了。她問:「每天這個時候您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