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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菲小姐

菲菲小姐

姑娘們沒有抗議;她們恐懼極了,不得不保持沉默。連拉歇爾也沒有吭聲,因為她無言以對。
大家都坐下來。指揮官好像也興緻很高,讓帕梅拉坐在他右邊,蒲隆地娜坐在他左邊。他一面打開折好的餐巾,一面說:「您這個主意真是好極了,上尉。」
男爵走到他身邊,說:「一切由我負責好了,我的指揮官。我派『勤務』去魯昂,讓他找些姑娘來,我知道上哪兒可以找到。我們這兒準備一個晚會,反正什麼也不缺。至少,我們可以開開心心地度過一個晚上。」
突然,拉歇爾感到透不過氣來,咳得眼淚直流,鼻孔冒煙。原來侯爵趁著和她接吻,往她嘴裏噴了一口煙。她沒有生氣的表示,也沒有吭一聲,但是她瞪了她的佔有者一眼,黑眼睛深處已經升起一股怒火。
嗆人的煙霧籠罩著他們;看上去他們都已深深陷入昏昏欲睡的可憐醉態,那種百無聊賴的人的鬱悶的醉境。
矮小的侯爵到客廳去找他必需的材料;他找來一個玫瑰紅釉的小巧玲瓏的中國茶壺,往茶壺裡裝滿炸藥,再從茶壺嘴小心翼翼地塞進去一根長長的火絨。他燃著火絨,連忙帶著這個罪惡的機器跑進隔壁的大廳。
將軍得到報告后,下令對此事不得聲張,以免在軍中樹立一個惡劣的榜樣。他給予指揮官軍紀處分;少校又懲罰了他的下級。將軍批評說:「我們打仗可不是為了尋歡作樂,哄窯姐兒。」馮·法爾斯貝格伯爵惱羞成怒,決定對當地人進行報復。
于維爾城堡的飯廳是一個富麗堂皇的長形的房間;古老的水晶玻璃鏡布滿了彈痕;高高的弗蘭德勒的壁毯被馬刀割成一條條的,有的地方甚至像穗子一樣耷拉下來,這都是菲菲小姐閑得無聊為了消磨時光乾的好事。
天亮時,派出去的人回來了。兩名士兵被打死,三名士兵被打傷,都是自己人在搜索的狂熱中和黑夜追捕的慌亂中干下的蠢事。
於是,為了避免爭執,為了避免讓人懷疑他有任何偏袒,他叫她們按個子高矮站成一排,然後用下軍令的口氣問最高的一個:「你叫什麼名字?」
「你呀,這種事是不能讓你看的。」說罷,他不離開座椅就舉槍瞄準。兩粒子彈接連挖掉了那幅畫像的兩隻眼睛。
餐具頃刻間被撤去,餐桌變成了靈床。四個軍官酒已經醒了,態度嚴肅,帶著軍人執行作戰任務般的冷峻的表情,一直站在窗前,向夜色中張望。
他為了耍笑個盡興,坐下來,竭力模仿巴黎人的口音說:「她說得恨(很)好,說得恨(很)好。可是,我的小寶貝,你上這兒來幹什麼呀?」
飯廳的牆壁上掛著三幅古堡主人祖先的肖像:一個身披盔甲的戰將﹑一個主教和一個法院院長,他們都抽著長長的瓷煙斗;另外還有一個胸脯束得緊緊的貴夫人,在年深日久褪了色的鍍金畫框里傲慢地翹著兩大撇用木炭塗上的鬍子。
晚上鍾又再次敲響,第二天繼續敲,從此每天都敲了,而且你叫它怎麼敲它就怎麼敲。有時甚至半夜裡,它也自動搖蕩起來,在黑暗中發出兩三下輕柔的響聲,就好像它不知為什麼突然醒來,按捺不住自己莫名其妙的喜悅。鄉親們都說它一定是中了邪;除了本堂神父和聖器室管理人,再也沒有人敢走近那個鐘樓。
在這慘遭蹂躪的房間里,軍官們幾乎鴉雀無聲地吃著午餐。房間在大雨天里顯得格外陰暗,它那吃了敗仗的外表讓人看了心寒,古老的橡木地板骯髒得像小酒館的泥巴地。
但是龍捲風似的硝煙湧進餐廳,和原有的雪茄的煙霧混合在一起,叫人喘不過氣來。指揮官打開窗戶;回來喝最後一杯白蘭地的軍官們也都圍到了窗前。
儘管雨還在下,他們還是把窗戶大敞四開,不時地還有人走過去聽聽動靜。六點十分,男爵說他聽見遠處有隆隆的車輪聲。大家都衝到窗前。不一會兒,那輛大車果然逐漸駛近,四匹馬依然在飛奔,泥漿一直濺到背上,身上冒著熱氣,氣喘吁吁。
只有指揮官一個人還能保持著克制。
該吃甜點了;斟上了香檳酒。指揮官站起來,用他敬祝奧古斯塔皇后貴體健康的語調,提議:https://read.99csw.com
少校久久地望著被雨水浸透的草坪,望著遠處正在暴漲、漫溢的昂代爾河。他正用手指敲打著玻璃窗,奏著一支萊茵河圓舞曲,忽然傳來叩門聲,他轉過身去。原來是他的副手馮·克爾魏因格斯坦男爵,論軍銜相當於上尉。
牆壁上掛滿名貴的油畫、素描和水彩畫;柜子上、架子上和精緻的玻璃櫥里有無數擺設:大瓷花瓶、小雕像、薩克森瓷人、中國瓷人、古代象牙雕刻以及威尼斯玻璃藝術製品,這寬敞的大廳里可謂滿目珍寶,無奇不有。
但是男爵忽然站了起來。他再也忍耐不住了,罵罵咧咧地說:「他媽的,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得想點兒什麼事來做做。」
五十名士兵在威逼恫嚇之下,被投入大花園。另外兩百人被派往樹林和山谷挨家挨戶搜查。
上校取下煙斗,問:「什麼晚會,上尉?」
在場的普魯士人全都驚呼起來,一團混亂地站起身;這時拉歇爾抄起自己的椅子向奧托中尉的腿上砸去,中尉撲通倒在地上,她便趁敵人還沒來得及抓住她,跑向窗口,打開窗子,冒著依然傾瀉的大雨,衝進茫茫的黑夜。
自從他們來到這裏,那鐘樓里的鍾就再也沒有敲響過。這還是入侵者在這一帶遇到的僅有的反抗:鐘樓的反抗。本堂神父從來沒有拒絕過供應普魯士軍人吃住;他甚至有幾次還應敵軍指揮官的邀請喝一瓶啤酒或者波爾多葡萄酒。指揮官也經常找他充當友好的中間人。但是,要他敲一下鍾,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他寧可被槍斃。這是他抗議侵略者的方式,和平的方式,沉默的方式,用他的話說,這是主張溫和而非流血的傳教士唯一可行的抗議方式。在十法里方圓內,人人都讚揚尚塔瓦納神父的堅定和勇敢,因為他讓他的教堂頑強地保持沉默,以此來公開哀悼國土的淪喪。
他打著立正,臉上毫無表情,聽取男爵的指示,聽完就走了出去。五分鐘以後,一輛帶油布頂棚的大型輜重馬車由四匹馬拉著在傾盆大雨中疾駛而去。
當他們傍晚又聚在一起時,看到每個人都像大閱兵的日子里一樣作了精心打扮,神采抖擻,不禁大笑起來。他們個個都頭髮鋥亮,香水撲鼻,容光煥發。指揮官的頭髮似乎不像早晨那麼灰白了;上尉的臉颳得光光的,只留下一撮小鬍子,彷彿鼻子底下的一個火苗。
這時,矮個子侯爵又斟滿一杯香檳酒,把杯子擱在猶太姑娘的頭頂上,喊道:「法蘭西的女人,也都屬於我們!」
指揮官和他手下的軍官們對這無害的勇敢都付之一笑;何況當地人對他們都表現得既殷勤又順從,他們也就樂得對這無聲的愛國主義聽之任之了。
女人的肉體就擺在鼻子底下,唾手可得,男人們也很快就陶醉了;他們像發了瘋似的,大喊大叫,狂砸餐具;而在他們身後,士兵們照舊面無表情地伺候著他們。
為了找個借口,能夠肆無忌憚地嚴厲懲罰,他讓人把本堂神父找來,命令他在馮·艾里克侯爵下葬的時候敲鐘。
她又瞪了他一眼,一邊揩著傷口,一邊咕噥道:「這筆賬,你是要還的。」他笑了起來,那是殘酷無情的笑。「我是要還的。」他說。
他們一個接一個站起來,搜索枯腸,極盡滑稽可笑之能事;至於那些女士,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目光恍惚,嘴唇不聽使喚,還每一次都為之拚命鼓掌。
奧托中尉和福里茨少尉,兩個沉悶而又嚴肅、極具德國人性格特徵的德國人,不約而同地追問:「您說什麼,上尉?」
少校是個巨人,肩膀寬闊,長長的扇形鬍子像餐桌布似的鋪在胸前。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令人聯想到一隻身穿軍裝的孔雀,只不過把展開的尾巴伸到下巴上了。他那雙藍眼睛冷淡而又柔和;臉頰上有一道傷疤,是在奧地利戰爭中被馬刀砍的。據說他是個正直的人,也是個勇敢的軍官。read.99csw.com
其實是一個可憐的姑娘藏在鐘樓里,過著焦慮和孤獨的生活,只有這兩個人偷偷給她送來食物。
其他幾個男人都已經酩酊大醉,也突然在一股戰爭狂熱、一股野蠻精神的刺|激下,抓起酒杯嚎叫:「普魯士萬歲!」然後把杯中的酒一口氣喝光。
炸地雷,是他的發明,他特有的破壞方法,他最熱衷的遊戲。
她們立刻走進餐廳。燈火齊明的餐廳,橫遭破壞的景象更顯得凄慘。桌子上擺滿的肉食﹑貴重的餐具和牆洞里找到的業主隱藏的銀器,讓這裏看上去就像強盜結夥搶劫歸來吃夜飯的小酒館。上尉眉飛色舞,像對待使喚慣了的家常用品似的,把這幫女人都拉到自己身邊,挨個兒審視她們、吻她們、聞她們,拿衡量賣春女的標準估計她們的價值。那三個年輕軍官想每人挑一個帶走,遭到他的嚴厲反對;他要保留分配的權力,按照軍銜的高低公正無私地分派,以免亂了等級的分際。
突然傳來一聲槍響,接著從很遠的地方又傳來一聲;四個小時的時間里,就這樣時不時地聽到遠遠近近的槍聲,集合的喊聲,以及喉音濃重的古里古怪的叫嚷聲,像是在互相吆喝。
到了飯後抽煙的時間,他們像往常那樣,一面喝著酒,一面傾訴起他們的苦悶來。一瓶瓶白蘭地和利口酒在他們手上傳來傳去;他們全都仰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地不停地喝,嘴角須臾不離地叼著煙斗。煙斗的彎柄很長,末端是一個卵形陶斗,塗著刺眼的彩釉,彷彿成心要引誘霍屯督人似的。
女士們儘管已經醉醺醺的,卻不約而同地啞口不語了。拉歇爾更是氣得發抖,轉過身去對他說:「得啦,我見過一些法國人,在他們面前你就不敢這麼說。」
這五個男人扎堆兒站在那裡,呼吸著潮濕的空氣,足有幾分鐘。最後還是福里茨少尉開了口,他似笑非笑地嘿了一聲,說:「車(這)些小姐,車(這)次出門肯定砍(趕)不上好天刺(氣)了。」
此外,她們長得都很漂亮、很豐|滿,相貌上沒有什麼明顯的差異;由於每天操皮肉生涯,在妓院里過著大同小異的生活,她們的身段和皮膚幾乎都一模一樣。
儘管大雨還在氣勢洶洶地下著,上校卻肯定地說天色沒有那麼暗了,而奧托中尉也信心十足地宣布天就要放晴。菲菲小姐似乎坐立不安,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坐下。他閃亮而又冷峻的眼睛又在尋找什麼可以打砸的東西。突然,這金黃色頭髮的年輕人兩眼盯住那個塗了兩撇鬍子的貴夫人,掏出了手槍。
普魯士軍隊的少校指揮官馮·法爾斯貝格伯爵剛看完他的郵件,正仰坐在絨綉軟墊的大扶手椅上,兩隻穿著長筒靴的腳搭在雅緻的大理石壁爐台上。自從他三個月以前佔用于維爾城堡以來,他的馬刺已經把這壁爐台劃出兩條深坑,而且還在日復一日地掘進。
接著,他擁吻了第二號蒲隆地娜,表示歸他本人所有。他把胖姐阿芒達分給奧托中尉,把「西紅柿」夏娃賞給福里茨少尉,把她們中最矮的拉歇爾分給了軍官中最年輕的,也就是瘦弱的威廉·馮·艾里克侯爵。拉歇爾是個十分年輕的棕發女郎,眼睛黑得像兩滴黑墨,這猶太姑娘的翹鼻子,再次證明了她那個種族的人全是彎鼻子這條規律。
馮·法爾斯貝格伯爵微笑著聳了聳肩膀,說:「您瘋了,我的朋友。」
拉歇爾猛地站起來,那個水晶酒杯立刻翻倒,黃澄澄的香檳酒像施洗禮一樣全都潑在她的烏髮里,杯子掉到地上摔個粉碎。她嘴唇直顫,眼睛瞪著這個仍然在訕笑的軍官,用憤怒得有些哽噎的聲音,咕咕噥噥地說:「這,這,這個嘛,不可能,哼,你們得不到法國女人。」
那姑娘十分氣憤,衝著他的臉大喊:「你撒謊,下流坯!」read.99csw.com
三個年輕軍官,借口給她們找刷子和肥皂,讓她們好好梳洗一下,企圖立刻把自己分到的女人帶到樓上去。但是上尉明智地表示反對,說她們很乾凈,完全可以上桌吃飯了;而且上樓的人完了事,下樓來一定希望換個姑娘,就會把不上樓的幾對打亂。他的經驗之談佔了上風。他們暫且只能接很多的吻,很多滿懷期待的吻。
對居民的恐怖鎮壓旋即開始。他們的住宅被翻個底朝天,七鄉八鎮都被踏遍、擾遍、搜遍。那猶太姑娘就好像沒有留下絲毫走過的痕迹。
自從他進入法國,同事們就不再直呼其名,而只叫他「菲菲小姐」了。給他起這樣一個雅號,一是因為他身段優美,好像穿著女人的緊身褡;二是因為他剛開始長鬍子,幾乎還看不出來,顯得皮膚白皙;三是因為他無論說到什麼人和事都愛使用法文表示輕蔑的短語「呸!呸!」,而且說的時候又總帶著輕微的哨音,成了「菲!菲!」。
她扯著嗓子回答:「帕梅拉。」
不過,她們一句也聽不懂。只有在他吐出那些淫詞穢語的時候,她們才似乎開一點兒竅,儘管他的發音怪聲怪調。這時她們就瘋狂地大笑,一頭倒在身邊男人的肚子上,一邊學著男爵的話。見此情景,為了引她們說淫穢的話,男爵索性故意說得荒腔走板,她們也就跟著鸚鵡學舌。她們剛喝下了幾瓶酒就已經醉了,放肆地胡言亂語。她們露出了本來面目,積習也展現無遺,一會兒擁吻右邊的男人,一會兒擁吻左邊的男人,擰他們的胳膊,發出陣陣狂笑,不管誰的酒端起來就喝,還扯著嗓子唱了幾支法國歌謠和幾段平常同敵人廝混學來的一鱗半爪的德國歌。
讓他大感意外的是,傳教士十分順從,非常謙恭,甚至可以說誠惶誠恐。當菲菲小姐的屍體由幾名士兵抬著,前後左右都由荷槍實彈的士兵護送,離開于維爾城堡前往墓地的時候,教堂的那口鍾第一次重新敲響了,不過敲的雖是喪鐘,節奏卻是那麼輕鬆愉快,好像有一隻友愛的手在親切地撫摸著它似的。
她們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因為她們相信報酬肯定會很豐厚;再說,她們嘗試跟普魯士人打交道已經三個月了,深知他們的為人,何況她們無論對人還是對事總是逆來順受。「既然幹了這一行,也只能這樣」,她們一路上一直這樣對自己說,大概是為了回答僅剩的良知暗中的自我責問吧。
卻沒有找到拉歇爾。
不久以後,一個沒有偏見的愛國人士,起先受了她的英雄行為的感動,進而又愛上了她本人,幫她向妓院贖了身,娶她做了妻子,使她成為一個和世上的許多別的夫人同樣令人敬重的夫人。
上校終於讓步說:「好吧。」男爵馬上叫人喊來「勤務」。那是個老年士官,人們從未見他有過笑臉,但是他執行起長官的命令來卻有一股狂熱的勁頭,不管是什麼樣的命令。
五個女人在台階前下了馬車。那是五個長得很標緻的窯姐兒,是「勤務」拿了上尉的名片去找他的一個朋友,由這位朋友親自精挑細選出來的。
這時在座的軍官全都站了起來,圍著指揮官,央求道:「讓上尉去辦吧,指揮官;這兒實在太苦悶了。」
他正在說的一句話被半截切斷在喉嚨里;他一動不動地大張著嘴,流露出令人恐怖的目光。
菲菲小姐一馬當先。他在一座焙燒黏土做的維納斯雕像前發了瘋似的拍手稱快,因為這一次他終於炸掉了維納斯的頭。每個人都撿起幾塊碎瓷片,欣賞著奇形怪狀的缺口,研究著這一次爆炸造成的破壞,分辨哪些破損是上一次的成績,並且還為此展開了爭論。少校用慈父般的目光看著這慘遭尼祿式的霰彈破壞、遍地都是藝術品碎片的大廳。他第一個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滿意地宣布:「這一次,幹得很成功。」
可是這一切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倒不是遭到了劫掠,那是馮·法爾斯貝格伯爵上校絕對不容許的;而是因為菲菲小姐時不時地要炸一次地雷。逢到這樣的日子,軍官們也確實能開心個三五分鐘。
一轉眼工夫,他們的頭腦清醒了許多,原來無精打採的坐九九藏書姿振作了起來,臉上也煥發出光彩。他們又聊起天來。
奧托中尉和福里茨少尉就像跟上流社會的婦女在一起似的彬彬有禮,反倒讓身邊的兩個女人受寵若驚。不過馮·克爾魏因格斯坦男爵素有貪酒好色的邪僻,此刻正如魚得水,滿面春風,說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他頭上生著一圈紅色的短髮,就像著了火。他用萊茵河的法語大獻殷勤;他說的那些下等酒館里流行的恭維話,從缺了兩顆牙的窟窿里衝出來,伴隨著飛濺的唾沫星,傳到姑娘們的耳朵里。
她在那裡一直隱藏到德國軍隊離開。然後,一天晚上,本堂神父事先借來了麵包鋪老闆的有長凳的載人馬車,親自把這個女囚徒恭送到魯昂城門口。到了那裡,傳教士和她擁吻告別;她下了馬車,快步走回妓院。老闆娘還以為她早就死了呢。
他接著又嚷道:「咱們來炸地雷!」好像有一件更刺|激、更新穎有趣的事吸引了大家,談笑聲戛然而止。
接著,奧托中尉這隻黑森林的大熊也站起來;滿肚子的烈酒已經燒得他頭昏腦漲。酒精突然激發起他一陣愛國主義熱狂,他大聲叫喊:「為我們征服法蘭西乾杯!」
瓢潑大雨還在繼續。無休無止的嘩嘩的雨聲充滿了黑夜。天上落的水,地面淌的水,滴下的水和湧出的水,匯成一片浮動的潺潺的水聲。
指揮官和他握了握手,把那杯咖啡(這已經是早晨以來的第六杯了)一口氣喝完,一面聽這位部下報告值勤中發生的事;然後,他們走到窗邊,抱怨說這情況可不妙。上校是個喜歡安靜的人,他在國內已經有家室,對一切尚能隨遇而安。但是男爵上尉卻根深蒂固是個愛耍貪歡的主兒,下流場所的常客,熱衷於拈花惹草;三個月以來困守在這偏遠的崗位上,被迫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他早就憋了滿肚子火。
一杯咖啡在小獨腳圓桌上冒著熱氣。細木鑲嵌的桌面上有利口酒的污跡、雪茄煙燒過的焦痕,還有小折刀刻劃的印子。這位佔領軍少校削鉛筆的時候,往往會停下來,隨著他漫不經心的想象,用小折刀在這件精美的傢具上刻出些數字或者圖形。
就像他眼睛盯著用手槍射穿的那些油畫一樣,他用那雙淺色的眼睛瞪了她足有一秒鐘,然後冷笑著說:「哈!哈!那麼,美人兒,咱們就談談你說的法國人吧!他們要是勇敢,我們現在還能一塊兒在這裏嗎?」他越說越起勁,「我們是他們的主人!法蘭西屬於我們!」
古堡的合法業主費爾南·德·阿莫·德·于維爾伯爵逃難的時候,除了把一些銀器塞進牆洞,什麼也沒有來得及運走,什麼也沒有來得及隱藏。他富甲一方,又喜好奢華,因此他那個跟餐廳有一門相通的大客廳,在他倉皇逃走以前就像是博物館的展覽大廳。
他們在飯廳遇到三個軍銜較低的軍官:一個中尉,奧托·馮·格羅斯林;兩個少尉,福里茨·蘇伊瑙堡格和威廉·馮·艾里克侯爵。後者是個頭髮金黃的小矮個兒,對士兵傲慢而又粗暴,對戰敗者殘酷無情,性情暴烈得像裝滿火藥的兵器。
「為在座的女士們乾杯!」於是開始了一連串的祝酒詞。大兵和醉鬼們故作風雅的祝酒詞里,夾雜著因為對方聽不懂而更加露骨的淫穢的插科打諢。
這時矮個子侯爵仍舊把她抱在懷裡。酒勁讓他興高采烈,他笑了起來:「哈!哈!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法國人。我們一到,他們早就逃命啦!」
在他的反抗精神鼓舞下,全村人都下定決心,不管遇到什麼危險,都要對他們的神父支持到底,因為他們把這沉默的抗議視為捍衛民族榮譽的壯舉。在鄉親們眼中,他們這樣做,對祖國的貢獻比貝爾福和斯特拉斯堡還要大,他們樹立了同樣卓越的榜樣,他們這個小村子會因此而名垂青史。當然啰,除此之外,他們不會拒絕戰勝的普魯士人提出的任何要求。
他很快又急速跑回九_九_藏_書來,把門關上。在場的德國軍官都站在那裡靜候著,臉上露出孩子般好奇的微笑。轟的一聲,整個古堡都被震動了;他們立刻爭先恐後地沖向現場。
菲菲小姐已經把拉歇爾摟過來坐在自己腿上;他很興奮,雖然表情冷峻。他時而瘋狂地親吻垂在她脖子上的烏木般黑亮的鬈髮,把鼻子伸進她的連衣裙和皮膚之間的薄薄的空隙,嗅她溫暖香甜的肌肉和整個身體發出的氣味;時而在狂亂的獸|性和破壞的慾望驅使下,隔著衣服狠命地擰她,痛得她直叫。他也經常把她摟在懷裡,緊緊地擠她,好像要把她和自己合成一個人似的;他還把自己的嘴唇沒完沒了地摁在猶太姑娘的嬌嫩的嘴上,吻得她幾乎窒息;突然,他又使勁咬她,咬得那麼深,一縷鮮血順著年輕女子的下巴流下來,滴到連衫裙的胸口上。
窗外大雨滂沱。這是一場彷彿有隻手在瘋狂地往下潑灑的諾曼底式的大雨,一場像密實的幕布、斜紋的牆壁似的大雨,一場酣暢淋漓、泥漿飛濺、淹沒一切的大雨,一場名副其實的有法蘭西尿盆之稱的魯昂地區的大雨。
上尉則是個矮個兒,臉色通紅,便便的大腹被腰帶綳得緊緊的;幾乎齊根剪短的火紅的鬍子,在一定角度的光線照射下彷彿是往臉上塗的一層磷。他已經記不得是怎樣在一個放縱的夜晚弄掉了兩顆牙,因此說起話來含含糊糊,常叫人聽不明白。他就像受過剃度的和尚,頭頂光禿禿的;在這塊光肉的周圍長著羊毛般的濃密而又蜷曲的短髮,像鍍了金似的閃閃發亮。
她猛然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他站起身,把酒杯一直伸到餐桌中央,連聲高呼:「法蘭西和法國人,法蘭西的樹林、田野、房屋,都屬於我們!」
這時有人輕輕敲門,指揮官叫了聲進來,一個人,他的機器人似的士兵中的一個,推門進來;他無須說話,他的出現本身就意味著:午飯準備好了。
他看完軍郵上士剛給他送來的信件,瀏覽完德文報紙,站起身,往壁爐里扔了三四大塊還沒幹的木柴,然後走到窗前。為了取暖,這些大兵正在成片地砍伐花園裡的樹。
只有矮子威廉侯爵曾經希望強令敲鐘。他的上司對傳教士的政治上的牽就讓他火冒三丈;他每天都央求指揮官讓他去丁丁當當敲一次,哪怕就敲兩下,給大伙兒樂樂也好。為了說服指揮官,他甚至施展出母貓般的溫柔、女人般的甜言蜜語、想要點什麼想得發狂的情婦的嗲聲嗲氣;無奈指揮官就是寸步不讓。菲菲小姐只好用炸「地雷」聊以自|慰。
潮濕的空氣撲進室內,夾帶著雨水的微塵撒在他們的鬍鬚上,還送來泛濫的河水的氣味。他們望著在瓢潑大雨下不堪重負的大樹,望著被低沉的烏雲傾瀉下來的大雨籠罩著的廣闊的山谷,望著大雨中像灰色的針尖一樣屹立著的遠處的教堂的鐘樓。
她還沒有說完,他就掄起胳膊扇了她一個耳光。不過,當他又抬起手的時候,怒不可遏的她從桌子上抄起一把吃甜點用的銀刃刀,動作那麼突然,起初誰也沒看出什麼,她已經向他的脖子刺去,直插他胸口上方那個凹陷的部位。
隨後,大家就分手,各自去干各人的事。上尉要準備晚餐,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
她愣住了,先是沉默不語,因為她心裏很亂,沒有聽清他說什麼;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勃然大怒,憤憤地沖他嚷道:「我!我!我不是女人,我,我是個娼妓;普魯士人需要的就是這個。」
男爵思索了幾秒鐘,回答:「說什麼?我說應該組織一個晚會,如果指揮官允許的話。」
兩分鐘以後,菲菲小姐死了。福里茨和奧托拔出手槍,想打死剩下的幾個跪在地上苦苦求饒的女人。少校好不容易才阻止了這場屠殺,讓人把這四個已經嚇掉了魂的女人關進一個房間,由兩個士兵看著。然後,他就像部署軍隊進行一場戰鬥一樣,組織追捕那個逃跑的女人,相信一定能抓住她。
他們的酒杯一空,就強打精神再斟滿一杯,雖然他們都已經疲憊不堪。不過菲菲小姐卻總是把空酒杯摜碎,一個士兵馬上給他遞一個新的。
上尉大概想要為這場狂飲縱樂增添一點風流多情的色彩,再一次舉起酒杯,提議:「為我們征服的女人的心乾杯!」
於是他宣布:「第一號,名叫帕梅拉,包給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