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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兒子

一個兒子

「如果要我們計算一下跟我們有過關係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我們會跟這棵金雀花樹同樣感到為難。不是嗎,為了給它的後代編號,您剛才還在研究它呢。
一位是參議員,另一位是法蘭西學院院士。兩個人都神態莊重,談論起來條分縷析而又一本正經,不愧是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士。
參議員又說了一句:「話又說回來,二十五歲的時光真好,哪怕生出幾個這樣的孩子。」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很不舒服;人們預感到大禍將至的時候,常會有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我看著院子里的那個人。他剛給馬打了水,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提著兩桶水,那條較短的腿痛苦地使著勁。他衣衫襤褸,骯髒不堪,黃黃的長頭髮亂糟糟的,像線繩似的垂到面頰上。
我沒有心情吃晚飯,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我久久不能入睡;後來睡著了,卻噩夢連連。我夢見那個粗魯的傢伙指著鼻子嘲笑我,叫我「爸爸」;然後他又變成一條狗,咬我的腿肚子,我怎麼也躲不開,他總是跟著我,並且操著人言辱罵我;接著,他在法蘭西學院我的同事們面前作證,他們正開會研究我是不是他的父親,其中的一位高喊:「這不容置疑!請看,他長得多麼像他。」真的,我也看出這個怪物像我。我醒來時這個想法已經在我腦子裡扎了根,我急切地希望再看到這個人,以便弄清我們的相貌到底有沒有共同的地方。
我試圖讓他生活得不那麼困苦。可他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給他的錢他全拿去喝酒,還學會把給他的新衣服賣掉換酒喝。
我們那家客棧的女僕頂多十八歲,一雙眼睛淡藍淡藍的,透出兩點黑瞳仁;笑的時候露出短而整齊的牙齒,看上去結實得似乎能把花崗岩嚼碎。
可千萬不能在這種地方病倒。我就逼著他起來。我們在下午四五點鐘左右到了奧迪埃爾納

於是我跟他說起我當時在什麼情況下留宿,又怎麼因為同伴生病而耽擱。沒等我說完,他便說:
院士說完了。他的同伴,那位政治家,喃喃地說:「是呀,真的,我們是得多關心一點那些沒有父親的孩子。」
我在自己房間里待了幾個鐘頭,打開一本書,像是在看書,其實我沒幹別的,就是在瞅那個傢伙,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想找找他究竟什麼地方像我。找來找去,我終於在他的腦門和鼻根認出幾處跟我相似的線條,不久我就相信我們真的長得很像,只是我們衣著不同,加上他一頭鬃毛似的長發嚇人,不太容易看出來。
——您知道拉貝橋這個地方嗎?——不知道。那好,請聽我說。從拉茲角到莫爾比昂,這一地區還保持著布列塔尼的風俗、傳說和習慣的精華,而拉貝橋是布列塔尼的這個地區中最富有布列塔尼地方特色的城市。直到今天,這個地方也幾乎沒什麼變化。我說「直到今天」,唉,是https://read.99csw•com因為現在我每年都到那兒去!
趁他去望彌撒的時候(那是一個星期日),我跟他一塊兒走,還給了他一百個蘇;我一面走一面處心積慮地端詳他。他卑賤地笑著,接過錢;後來又被我看得發慌,嘟噥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單詞,大概是要說「謝謝」,然後就逃走了。
我也曾多次拿出錢來,試圖讓東家再多些憐憫心,照顧他一點兒。後來客棧老闆感到奇怪了,老實地回答我:「先生,您為他做的一切,只能害了他。待他就得像待犯人一樣。他一有空閑,或者舒服一點,就會幹壞事。您要是願意行善,好呀,被遺棄的孩子多的是,不過要挑選一個值得您為他費心儘力的。」
第二天,我讓人把他叫來。可是他也不會說法語。看樣子他也什麼都不懂。一個女僕代我問他年齡多大了,他根本就答不上來。他像白痴似的站在我面前,一雙關節粗大、令人噁心的手不停地揉弄著帽子,傻裡傻氣地笑著;不過笑起來,嘴角和眼角倒是有些他母親當年的樣子。
他說:「記得呀,先生。你們走後過了一段時間,她就在分娩的時候死了。」
我們像發了狂似的走了十五到二十天,遊玩了整個北濱海省和菲尼斯太爾省的一部分,然後到了杜阿爾奈內;從那裡,我們沿著特雷帕塞海灣,一鼓作氣就走到荒涼的拉茲角,在一個名字結尾是『奧夫』的村莊住下。可是到了早上,我的同伴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起不了床。我說『床』是出於習慣,因為我們的床只不過是兩捆麥秸。
有時,我真想過去擁吻他。然而我連他那雙骯髒的手也從來沒有碰過。
我經常有一種無法克制的強烈的需要,想見到他;可是見到他我又萬分痛苦。隔著窗戶,我一連幾個小時地看他翻馬糞,然後用車拉走,一邊反覆地自言自語:「這是我的兒子。」
沒想到,一八七六年,為了給我要寫的一本書搜集資料,為了深入觀察當地的景物,我重遊布列塔尼,偶然又回到那裡。
「喏,就拿我來說,也有一樁讓我內疚的糟糕的事兒,我願意講給您聽聽。這件事讓我至今悔恨不已。更糟糕的是,這還是一個持續不斷的疑惑,無法平息的煩惱,有時折磨得我好苦。」
那兒,至少還有一家客棧。我的朋友躺下了。從坎佩爾請來的醫生確認他發高燒,但診斷不出是什麼病。九_九_藏_書
我在小河邊徘徊了一整天,痛苦地思索。但是有什麼好思索的呢?還是什麼都不能肯定。我一連幾個小時地掂量著各種各樣的理由,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以便肯定或者否定自己做父親的幾率。我被那些錯綜複雜的假設搞得頭昏腦漲,結果總是回到那個可怕的疑惑,繼而又回到那個更殘酷的結論:這個人是我的兒子。
我沒有再堅持,只是說再考慮考慮。
店主人說:「這很有可能;不過我們一直也沒弄清他的父親是誰。她到死也沒說,這裏的人誰也不知道她有過情人。大家得知她懷孕都非常吃驚,沒有人願意相信。」
第二天,他們求我別再給他錢。燒酒會讓他瘋狂;而只要兜里有兩個蘇,他就拿去喝酒。店主人還加上一句:「給他錢,就是要他的命。」這個人手上從來就沒有過錢,一個蘇也沒有過,除了旅客們偶爾扔給的他幾個生丁;而且他也不知道,這些金屬片兒除了去酒館還有別的用場。
「啊!我全想起來了。那時候我才十五六歲。您住在最裡面那個房間,而您的朋友在朝街的那一間,現在我自己住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見不到她。她根本不讓我靠近。後來,我的同伴病好了,我們該繼續旅行了。動身的前一天,半夜時,我剛回到房間,就看見她光著腳,只穿著襯衣,走進來。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來。我呼吸困難,憋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望著這個粗魯的傢伙,他那黃色的長頭髮簡直就像一堆廄肥,比牲口的糞還要骯髒。這乞丐被我看得心裏發慌,收起笑容,扭頭逃走了。
「另外,您再想想看,幾乎所有我們稱為『妓|女』的女人都有一兩個連她們也說不清父親是誰的孩子,這些孩子都是從那些一二十法郎一次的擁抱中偶然粘上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盈利和虧損。這些孩子就是她們這一行的『虧損』。造成這些後果的是誰呢?——是您——是我——是我們所有這些自詡『體面』的男人!這些孩子都是我們夜晚歡聚狂飲、縱情取樂之後,在饜足的肉體驅使下胡亂|交配的產物。
最後,她筋疲力盡,倒了下去,我就在石板地上粗暴地佔有了她。
那天晚上,這個可憐蟲喝得爛醉回來,先要放火把房子燒掉;接著用十字鎬砸昏了一匹馬,最後淋著雨倒在污泥里睡著了。這都怪我的慷慨。
一星期以後,我已經忘掉這件旅行中普通而又常見的事,因為客店女僕本來就是供旅客們這麼消遣的。
他們起初談的是政治,各抒己見,不過談的不是觀念,而是人,因為在政治方面,人格之重要總是超過「理性」。繼而他們又提起了幾件往事;然後他們就沉默不語,肩並肩繼續散步。空氣溫和,他們都有些懶洋洋的。
「那些小偷,那些惡棍,總之,所有的無恥之徒都是我們的孩子。不過對我們來說,這總比我們是他們的孩子要好得多,因為這些壞蛋也是會繁殖的!
聽了他這番話,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我住在從read.99csw.com前住過的那個房間里,整夜都想著這個醜陋的馬房小工,反覆地思量:「他會不會是我的兒子呢?難道是我害死了那個姑娘,生出了這個傢伙?」無論怎麼說,有這個可能!
不過,我不能在那裡再住下去,否則就會引起懷疑了。我給店主人留下了一些錢,用來改善他的這個僕人的生活,然後就傷心地離開了。
我笑了起來,「他長得可不怎麼樣,一點也不像他母親。大概更隨他父親吧。」
六年來,這件心事,這可怕的不安,這惱人的疑團,一直困擾著我的生活。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每年都把我拉向拉貝橋。我每年都要罰自己去受一次折磨,眼睛看著那個傢伙在糞堆里蹚來蹚去,心裏想著他長得像我,設法幫助他而又總是徒勞無益。我每年從那裡回來都變得更猶疑,更痛苦,更焦心。
一陣微風吹過那棵黃色的大樹,搖動著花粟,灑下一片噴香的細霧,籠罩著兩個老人。他們深深地連吸了幾口氣。
「那麼,朋友,跟這麼多女人發生過關係,您敢說您沒讓一個女人懷過孕?您敢說您沒有一個搶劫殺害過像我們這樣的正派人的壞蛋兒子,如今正流落街頭或者在蹲監獄?您敢說沒有一個女兒身陷淫窟;或者算她走運,被生母拋棄,正在哪一家當廚娘?
折磨著我的這些心結,要是讓這白痴覺察到一星半點,他一定會起歹心,訛詐我,損害我的名譽,毀了我。他還會像我夢見的那樣,向我大喊「爸爸」。
在隨後的三十年裡,我根本沒有再想起這件事,也沒有再去過拉貝橋。
不料店主人不請自到。他找來了這可憐蟲的出生證。他是在我路過拉貝橋之後八個月零二十六天出世,因為我記得很清楚,我是八月十五日到洛里昂的。出生證上寫著「生父不詳」,母親名叫讓娜·凱拉代克。
院士說:「我們還不是一樣,朋友。」
面對著他,想到他是我生出來的,想到他是由父子間的親密關係和我連在一起的,想到由於那可怕的遺傳法則,他的血,他的肉,甚至他的疾病根源和感情因素都來自於我,這時候,我那種奇怪、複雜、難以忍受的感覺,您是無法想象的。
跟前一天一樣,我這一天也過得心神不寧。傍晚,我讓人把店主人找來,非常謹慎、巧妙、策略地對他說,我同情這個被眾人遺棄、被剝奪了一切的可憐人,願意為他做點什麼。
說完,參議員就在這風華正茂的金雀花樹前凝神佇立。每一陣微風都會撩起一股宜人的芳香。他又說道:「啊!老兄,如果要您計算計算您有過多少孩子,您一定會感到很為難。可瞧瞧這一位,人家輕而易舉地繁衍後代,毫不內疚地撒手不管,再也不用操心。」
我二十五歲那年,曾經跟一個朋友去布列塔尼徒步旅行。這朋友如今是最高行政法院的參事。
可店主人大表異議:「唉!您千萬別有這個念頭,先生。他https://read.99csw•com一錢不值,您這樣做只能是自找麻煩。我呢,我雇他打掃馬房,他也只能幹這個。為此我管他飯吃,他還能跟馬睡在一塊兒。他也不需要別的了。要是您有舊褲子,就賞給他一條吧,不過出不了一個星期,准破得不成樣子。」
我試圖讓他受點教育。可他是個愚不可教的白痴。

第二天,他稍微好一點,我們又上路了。可是,半路上,他又難過得受不了,我們好不容易才到了拉貝橋
她一爬起來就向房門跑去,拉開門閂,逃走了。
他用手指著院子,院子里有個又瘦又瘸的男子正在翻馬糞。他接著說:「那就是她的兒子。」
他回答:「那就是我的父母,先生。」
已是傍晚六點鐘左右。我坐下來吃晚飯,店主人殷勤地親自伺候我。大概是命中注定,我隨口問他:「您認識以前的店主人嗎?三十年前,我在這裏住過十來天。這可是老早的話了。」
「在十八歲到四十歲這段時間里,把那些短暫的幽會,只有一個鐘頭的接觸都算在內,我們完全可以坦承,我們跟兩三百個女人有過親密的關係。
一座古堡,塔樓的牆腳浸在一個凄涼的大湖裡,成群的野鳥飛來飛去,真是凄涼極了。一條河從那兒流出來,沿岸的小海船溯流而上,可以直到城邊。街道狹窄,兩邊都是古老的房屋。走在街上的男人們頭戴大禮帽,身穿繡花的坎肩和四件重疊的上衣:最外面的一件像巴掌那麼大,最多只能蓋住肩胛骨;而最裡面的那一件,一直垂到褲襠。
姑娘們,高高的個子,美麗,清秀,穿著胸甲似的呢背心,把她們箍得緊緊的,胸脯都快擠碎了,簡直讓人猜不出裏面還有倍受折磨的豐|滿的乳|房。她們的髮式也很奇特,鬢角上兩片彩色繡花巾夾住臉,壓著頭髮;頭髮先是像帘子似的在腦後垂下來,然後又挽上去,盤在頭頂,上面罩一頂通常用金絲或銀線織成的樣式奇特的無邊軟帽。
店主人接著說:「他沒有多大用處,把他留在店裡是可憐他。要是他像別人一樣有人撫養,也許會活得好一些。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先生?沒爹,沒媽,又沒錢!我的父母可憐這孩子,但他畢竟不是他們的孩子,您也明白。」
我有時逗逗她,看樣子她也覺得很有趣。當然,我們並不交談,既然我們都聽不懂對方的話。

一個圓形大花壇,種滿桂竹香,散發著甜蜜優雅的香味。一片品種繁多、色彩繽紛的花兒,在微風中噴發著芬芳。還有一棵金雀花樹,掛滿一串串黃花,隨風播散著細膩的花粉;這聞起來如蜂蜜似的金色粉塵,就像調香師造出的撲面香粉一樣芳香,把帶著香味的種子撒向空間。
我什麼也沒說。
院士搖搖頭說:「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您想呀,親愛的朋友,世界上幾乎沒有一個男人沒有幾個自己不知道的子女。這些所謂『生父不詳』的孩子,幾乎都是他無意識中生出來的,就像這棵樹繁殖後代一樣。
我決定跟這個人談談,弄清楚他的出生日期。只要相差兩個月,我的https://read.99csw.com疑慮就可以打消了。
我起初不過是想開個玩笑;可是,等她進了我的房間,我就萌生了佔有她的慾望。接著是一場長時間的無聲搏鬥,像摔跤運動員那樣的肉搏,胳膊伸開、收縮、彎曲,呼吸急促,渾身是汗。嘿!她抵抗得真英勇。有時候,我們撞到桌子、板壁、椅子,擔心吵醒別人,就互相揪住,一動不動地停上幾秒鐘,然後又重新開始激烈地搏鬥,我進攻,她抵抗。
在我看來,那裡一切如故。在小城入口處,古堡的灰牆依舊浸在湖水裡;客棧仍是那個客棧,雖然修繕過,翻新過,看上去更現代化一些。一進客棧,就有兩個十八歲模樣的布列塔尼姑娘接待我,她們都長得很水靈,乖巧可愛,穿著緊身呢坎肩,戴著銀色便帽,大塊的繡花巾搭在耳邊。
可我又自責:是我害死了母親,也毀了這個發育不全的孩子,在廄肥里孵出和長大的蛆蟲;而這個人,要是像別人一樣養育,本來也會跟別人一樣是個正常的人。
我的朋友身體還不見好,儘管沒有診斷出什麼明顯的病情,醫生還是不准他動身,要求他絕對休息。白天我就總是陪著他,小女僕走來走去,一會兒給我送吃的,一會兒給他端湯藥。
這時候才勾起我對那個年輕女僕的生動記憶。我問:「您還記得您父親當年有個挺乖巧的小女僕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眼睛很美,牙齒很白。」
她撲到我的懷裡,激|情地摟住我;後來,她親吻我,撫摸我,又是哭泣,又是抽噎,直到天亮;總之,為了向我表明她的愛情和絕望,她把一個完全不懂我們語言的女人能用的辦法全使出來了。
參議員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飄浮的富有繁殖力的塵霧,端詳著那棵像太陽一樣燦爛、揚散著生命胚芽的愛情之樹。他感慨道:「想起來真有意思,這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芳香原子,居然要到數百里以外去創造生命,讓雌樹的纖維和汁液顫動,生出有根的生物,這些新生物像我們一樣由一個胚芽萌生出來,像我們一樣會死去,而且也像我們一樣會由其他同種的生命來取代!」

兩個老朋友在花園裡散步。花園裡百花吐艷,歡樂的春天生機盎然。
一天夜裡,我在病人身邊待到很晚,回自己房間的時候碰見那個女僕,她正要回她的房間。這時我正好在我打開的房門前。突然,我根本沒想自己在做什麼,多半是想開個玩笑吧,我猛地把她攔腰抱住,沒等她從驚愕中清醒過來,已經把她推進門,關在我的房間里。她看著我,驚慌,恐懼,不知所措,又不敢叫喊,怕聲張出去,不但一定會被老闆辭退,還可能被父親攆出家門。
獻給勒內·梅澤魯瓦
參議員接著說:「是的,我不否認,我們有時也會撒手不管,但我們至少知道有過這麼回事,而這正是我們優越的地方。」
和她的大多數同鄉一樣,她一句法語都不會,只會說布列塔尼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