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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鏈

項鏈

她沒有漂亮的衣裳,沒有珠寶首飾,什麼也沒有。而她愛的偏偏就是這些;她覺得自己就是為此而生的。她多麼希望能夠讓男人們喜歡、女人們羡慕,令人矚目,廣受青睞。
她忽然在一個黑緞子的盒子里發現一條非常華麗的鑽石項鏈,頓時喜歡得心怦怦跳。她拿項鏈的手也直打哆嗦。她把這條項鏈戴在脖子上,連衣裙的高領外面,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欣喜若狂。
過了一個星期,他們已經失去一切希望。
「是呀。你沒有發覺吧,是不是?那兩條真是一模一樣。」
「我也說不準;不過我看有四百法郎就能拿下來。」
於是他們在裙子的褶皺里﹑大氅的夾層里﹑衣兜里搜尋。還是沒找到。
現在,羅瓦賽爾太太看上去蒼老了。她變成了窮苦人家裡的女強人,又堅忍,又粗獷。頭髮不注意梳理,裙子穿得歪歪斜斜,兩隻手通紅,說話大嗓門,用大盆大盆的水沖洗地板。不過在她丈夫還在辦公室的時候,她偶爾還會坐到窗前,緬懷當年的那個晚會,在那次舞會上她曾是那麼美麗,受到那麼熱情的歡迎。
羅瓦賽爾太太把首飾還給弗萊斯蒂埃太太時,這位太太面帶不悅地說:
他隨即又去警察局和各報館,請他們代為懸賞尋找;又去出租小馬車的各家車行,總之,凡是可能有一點兒希望的地方都去了。
一天晚上,她丈夫回家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滿臉揚揚得意的神色。
「等一等啊。到外面你會著涼。我去叫一輛馬車。」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最後,她吞吞吐吐地說:
「你想想,我要這個幹什麼?」
對方竟一點也沒有認出她來,聽見這平民女子如此親昵地稱呼自己,甚感詫異。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您大概認錯人了吧。」
「儘管挑吧!親愛的。」

他倒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吞吞吐吐地說:
羅瓦賽爾太太可算體驗到了缺吃少穿的那種可怕的生活。好在她已經斷然而且勇敢地拿定了主意:這筆駭人聽聞的債務必須償還;她一定要償還。他們辭退了女僕,搬了家,租了一間頂樓的陋室。
「你真糊塗,去找你的朋友弗萊斯蒂埃太太,跟她借幾樣首飾就是了。以你跟她的交情,是可以張這個口的。」
「真的,我竟然一點兒也沒想到。」
他們於是跑了一家又一家珠寶店,憑他們的記憶,要找一條一模一樣的項鏈。兩個人都萬分苦惱、心急如焚。
「哎呀!可憐的瑪蒂爾德!我的那條是假的呀。它頂多值五百法郎!……」
一個星期日,她去香榭麗舍林蔭道遛彎兒,緩解一下九九藏書一周的勞累。猛地,她看見一個婦女帶著孩子在散步。原來是弗萊斯蒂埃太太,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水靈,那麼迷人。
「你應該早點還給我才對,也許我用得著呢。」
「是的,自從上一次跟你見面以後,我的日子就很艱難,甚至可以說是窮困潦倒……而這都是因為你!……」
她沒有錢裝飾打扮,只能粗衣布服;但是她非常委屈,就像被降低了身份一樣。其實女人本身並沒有階層和種類;她們的美貌、她們的丰韻﹑她們的魅力,就可以作為她們的出身和門第。她們唯一的分野,在於天生的機智、本能的優雅和頭腦的靈活;有了這些品質,平民家的姑娘也能與最顯耀的貴婦媲美。
羅瓦賽爾手頭有父親留給他的一萬八千法郎。其餘的只能借了。


「您好,讓娜。」
他的臉色變得有點蒼白,因為他正好積攢下這樣一筆錢,準備買一支槍,夏天和幾個朋友去南泰爾平原打獵玩。這些朋友每個星期日都去那裡打雲雀。
「對,有可能。你記下車號了嗎?」

「哎呀!……我可憐的瑪蒂爾德,你的變化真大呀!」
「喂,你怎麼啦?三天來你一直怪怪的。」
「你確實記得離開舞會的時候還戴著嗎?」
她的朋友大叫一聲。
每當她坐在那張桌布三天沒洗換的圓桌旁吃晚飯,坐在對面的丈夫掀開菜盆,眉飛色舞地讚歎:「啊!多麼香的燉肉!我真不知道還有比這更好的了……」她卻想著那些豐盛的宴席、閃亮的銀餐具、牆上綉有古代人物和仙林珍禽的壁毯﹑盛在精美盤碟中的佳肴,想著享用粉紅色鱸魚或者松雞翅﹑面帶斯芬克斯式的神秘微笑聽著綿綿情話的情景。
將近七點鐘丈夫回來了。他什麼也沒找到。
公共教育部長喬治·朗波諾及夫人謹榮幸地邀請羅瓦賽爾先生及夫人光臨定於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樓舉行之晚會。
她可算體驗到了笨重的家務勞動和廚房裡的讓人膩煩的活兒。鍋碗瓢盆都得她自己刷洗,油膩的陶器和鐵鍋底磨壞了她玫瑰色的手指甲。臟衣服、襯衫、抹布也都得自己洗,然後晾在繩子上。她每天早上把垃圾搬到街上,再把水提到樓上,上一層樓就要停下喘一口氣。她穿著和普九九藏書通平民一樣的衣裳,挎著籃子上水果店、雜貨店、肉店,沒完沒了地還價,一個蘇一個蘇地捍衛她那可憐的錢袋,免不了挨人罵。
她絲毫沒有被說服。
「我既沒有首飾,也沒有珠寶,身上什麼戴得出去的東西也沒有,這讓我苦惱。我的樣子會寒磣死了。我寧可不去參加這個晚會。」
「什麼!……怎麼會!……這不可能!」
「我還給你的是另外一條一模一樣的。為了買它,我們整整還了十年的債。你知道,對我們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被弄得簡直一無所有。這一切終於都結束了;我太高興了。」
第二天,她就到這位朋友家去,對她說了這件苦惱的事。
「我……我……我向弗萊斯蒂埃太太借的項鏈不見了。」
羅瓦賽爾就借起錢來,跟這個借一千法郎,跟那個借五百;這兒借五個路易,那兒借三個。他簽了不少借據,訂了不少足以讓他傾家蕩產的契約,而且不得不同高利貸者和形形色|色放債人打交道。他把自己整個下半生都押上了,不管能否償還就冒險簽下字據。他深知未來會有無限煩惱,經受極端的貧困,物質上會飽嘗匱乏,精神上會歷盡磨難;儘管對這種前景滿懷恐懼,他還是把三萬六千法郎放到那個商人的櫃檯上,取來了那條新項鏈。
說完他就走了出去。她就這樣穿著晚會的衣裳,連上床睡下的氣力都沒有了,沮喪地倒在一張椅子上,既不生火也不想什麼。
「可是,親愛的,我原以為你會很高興的。你從來也不出門做客,這可是個機會,而且是個難得的機會!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弄到這張請柬。大家都想要,很難得到,一般是很少給小職員的。你在那裡可以看到所有官方人士。」
「好吧。我就給你四百法郎。你可得盡量做一條漂漂亮亮的連衣裙啊。」
「什麼事也沒有。只不過我沒有衣服,反正不能去參加晚會。你還是把請柬隨便送給哪個同事吧,他的太太一定比我穿得體面。」
「怎麼會呢!你不是還給我了嗎?」
「你再沒有別的了?」
「你總記得你借給我去參加部里晚會的那條項鏈吧?」
「是啊,在部里的前廳里我還摸過它呢。」

於是他們要求珠寶商三天之內不要賣掉;並且談妥了條件,如果在二月底以前找到原物,這條項鏈便作價三萬四千法郎由店家收回。
「那又怎麼啦九-九-藏-書!我把它丟了。」

「你剛才說,你買了一條鑽石項鏈來代替我那一條?」
她強打精神把痛苦壓了下去,然後擦著被淚水沾濕的兩頰,用平靜的語調說:
她高興得叫了起來:
「你想想,我穿什麼去?」
他怕她出門受寒,連忙把帶來的衣裳披在她身上,那是日常穿的衣裳,很寒磣,和漂亮的舞衣極不調和。她馬上意識到這一點;為了不讓身裹豪華皮衣的太太們發現,她想趕快溜走。
晚會的日子到了。羅瓦賽爾太太大獲成功。她比所有的女士都美麗;她既雅緻又嫵媚,滿面春風,快活得幾乎發狂。所有的男士都盯著她,打聽她的姓名,求人引見。部長辦公室的人員全都要和她共舞一曲。部長也注意到了她。
她微笑著,得意而又天真地暗自慶幸。
「只好給你那位朋友寫封信了,」他說,「就說你把鏈子的搭扣弄斷了,正在找人修理。這樣我們可以有個應付的時間。」
他問:
「我去把我們剛才步行的這段路再走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
十年以後,他們把債全部還清了,分文不差,連同高利貸的利息,以及利滾利的利息。
她首先看了幾隻手鐲,又看了一串珍珠項鏈,然後是一個威尼斯造的鑲嵌珠寶的金十字架,做工精緻極了。她戴上這些首飾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猶豫不決,捨不得摘下來還給主人。她還總是問:
「有啊。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
羅瓦賽爾傍晚才回來,臉也消瘦了,面色慘白。他毫無所獲。
「只好考慮買一條賠她了。」
他們向南朝塞納河走去,凍得直打哆嗦,幾乎絕望了。終於在沿河馬路上找到一輛夜間拉客的舊馬車。這種馬車在巴黎只有天黑以後才看得到,好像它們在白天會自慚形穢似的。
她撲上去一把摟住朋友的脖子,衝動地擁吻了她一下,便帶著寶貝一溜煙地跑回家。
「不過,如果是在街上丟的,掉下來的時候我們會聽見的呀。大概是掉在車上了。」
這輛車一直把他們送到殉道者街,他們的家門口;他們凄凄慘慘地爬上樓回到家裡。對她來說,一切到此結束。而他呢,還想著要在十點鐘趕到部里上班。
於是她走了過去。
「當然,完全沒問題。」
她在早晨四點鐘才離開。她丈夫從半夜起就在一間空蕩蕩的小客廳里睡著了;那裡還有另外三位先生,他們的太太也都在盡情歡樂。
她想了幾秒鐘,心裏算了幾筆賬,同時也在考慮提出怎樣一個數目才不致當場就遭到這個節儉的科員拒絕,也不致把他嚇得叫出聲來。
丈夫每天晚上都要替一https://read•99csw•com個商人謄清賬目;夜間還常常替人抄寫,抄一頁掙五個蘇。
「因為我……這是怎麼回事?」
這樣的生活過了十年。
「別呀,瑪蒂爾德。一套過得去的衣裳,別的機會還可以穿的、十分簡單的衣裳,得花多少錢?」
她已經嚇壞了,轉身對他說:
他們在王宮廣場的一家店裡找到一條鑽石項鏈,看樣子跟他們尋找的那一條完全一樣。這件首飾原價四萬法郎。如果他們要的話,店家三萬六就可以賣給他們。
於是他說她寫。
弗萊斯蒂埃太太卻大為震驚,抓住她的兩隻手:
她回答說:
她丈夫忽然大喊道:
弗萊斯蒂埃太太停住腳步。
「沒有。」
然後,她雖然沒有把握,還是焦急不安地問:
「沒有。我是瑪蒂爾德·羅瓦賽爾。」
「你怎麼啦?」
羅瓦賽爾一下子老了五歲。他說:
她有一個有錢的女友,那是她在女子寄宿學校讀書時的同學,她再也不願去見她了,因為每次回來她都痛不欲生,傷心、悔恨、絕望、苦惱好幾天。
「喏,」他說,「這是給你的。」
不過她根本不聽他的,飛快地走下樓梯。他們到了街上,那裡沒有出租馬車;於是他們就找起來;見一輛馬車在遠處走過,他們就追著向車夫大聲喊叫。
他說不下去了;見妻子已經哭起來,他又是驚訝又是慌張。兩滴大大的淚珠從他妻子的眼角慢慢地流向嘴角。他結結巴巴地問:

她用憤怒的目光瞪著他,不耐煩地說:
「你可以把這一件借給我嗎?只借這一件。」
她總覺得自己生來就應該珠圍翠擁、享盡榮華富貴,因此終日悲悲切切。住房簡陋,牆無飾物,座椅破舊,衣著寒酸,讓她食不甘味。這一切,換了另一個與她同階層的女子,也許根本就不會在意,但是卻讓她痛心疾首,怨憤難平。每當她看到那個矮小的布列塔尼女人,為她做卑微的家務活兒,她就懊惱不迭,想入非非。她會想到四周懸挂著東方壁毯、青銅高腳燈照得通明的幽靜的候見室;想到候見室里兩個穿短套褲的高大男僕,被暖氣管的高溫烤得昏昏沉沉,正在寬大的安樂椅里酣睡。她會想到四壁覆蓋著古老絲綢的大客廳;想到陳列著珍貴古玩的精緻櫥櫃以及熏香撲鼻的小巧的內客廳,那是同最知心的男友在午後五點鐘促膝傾談的地方,這些男人無不是女人們垂涎不已﹑夢寐求之、極力邀寵的名流。
「太太,這條項鏈不是我這兒賣出的,只有九_九_藏_書盒子是我這兒配的。」
晚會的日子臨近了,羅瓦賽爾太太好像又發起愁來,憂心忡忡,坐卧不寧。她的衣服可是已經準備停當了呀。一天晚上,丈夫問她:
她連忙拆開信封,從裏面抽出一張卡片,上面印著:
她興奮地跳舞,發了瘋似的投入,快樂得陶醉了;她沉溺在她的美貌的勝利和成功的光輝里,沉溺在所有那些奉承、讚美、愛慕以及對女人來說如此完美的勝利的幸福的雲霧裡,什麼也不去想了。
他大吃一驚,猛地站起來:
每個月都要還幾筆債,還有一些則要續借,延長償還期限。
弗萊斯蒂埃太太立刻走到一個帶穿衣鏡的衣櫥前,取出一個大首飾盒,拿過來打開,對羅瓦賽爾太太說:
「記得呀,那又怎麼啦?」
世上有這樣一些女子,容貌姣好,風姿綽約,卻偏被命運安排錯了,出生在一個小職員家庭。她就是其中的一個。她沒有陪嫁,沒有可能指望得到的遺產,沒有任何方法讓一個有錢有地位的男子認識她、了解她、愛她、娶她;於是只好聽任家人把她嫁給公共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
「你就戴幾朵鮮花呀。在這個季節,這是很美的。花十個法郎就能買到兩三朵非常好看的玫瑰花。」
他說:
她非但沒有像她丈夫所期望的那樣歡天喜地,反而氣惱地把請柬往桌子上一扔,咕噥著說:
他感到歉疚,馬上又說:
她對著鏡子脫下披在肩上的舊衣裳,想再看看榮極一時的自己。但是她忽然大叫一聲。原來她脖子上的項鏈不見了。
弗萊斯蒂埃太太沒有打開盒子看;她的朋友怕的就是這個。如果她發現掉了包,她會怎麼想?怎麼說?會不會把她當作竊賊呢?
她丈夫這時衣裳已經脫了一半,問道:
如果她沒有丟失那條項鏈,今天會是怎樣呢?誰知道?誰知道呢?生活就是這麼奇怪!這麼變幻莫測!只須一點小事就能斷送你或者拯救你!
她整天都等著,因為面對這個可怕的災難,她一直處於驚慌失措的狀態。
「你上劇院穿的那條連衣裙呀,依我看,那一條就挺好……」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驚呆了。最後羅瓦賽爾重新穿上衣裳,說:

「沒有。你呢,你也沒注意車號?」
「不行……在那些闊太太中間,顯出一副窮酸相,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
羅瓦賽爾太太非常激動。去跟她說話嗎?去,當然要去。債務都還清了,她可以把一切都告訴她了。為什麼不呢?
不過他還是說:
羅瓦賽爾拉住她,說:
第二天,他們拿了那個裝項鏈的盒子,按照盒裡面印的字型大小,前往那家珠寶店。珠寶商查了幾個賬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