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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文問題

拉丁文問題

「這是開玩笑!」
「噢!在街上不大好。」
「這是開玩笑!」
「您知道,我可是一無所有,幾個蘇也沒有。」
她是那麼歡快、頑皮,甚至還挺會嘲弄人。
我們又登上小船。夜色已經黑了,很黑了。不過我看得很清楚,他們互相摟著腰,而且親了好幾個嘴。
皮克當大叔看上去真可笑。他生怕被別人撞見而丟掉飯碗。他做些怯生生、滑稽可笑的動作,活像一出舞台上的愛情啞劇;引得姑娘們頻頻報以飛吻。
「那麼咱們就買下一個食品雜貨鋪!啊!多麼好的機會!咱們買下一個食品雜貨鋪!不要太大;五千法郎的買賣,也不可能做得太大。」
「他寫得多好啊!看得出他受過教育。他真的會娶我嗎?」
「非常好,先生,謝謝您。」
「為什麼?您很好嘛!」
她把手放在水裡拖著,手指輕輕劃破水面,激起一道薄薄的透明水簾,就像一張玻璃的箔片。這動作隨著小船一路發出輕微的聲響,一種悅耳的嘩嘩聲。
她高興得跳了起來:
有一天,我貿然遞給他一支香煙。他先是驚愕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又向門那兒看了看:
「河上泛舟,這真是個好天氣。」
「您要趕快寫信給她;她愛您都快發瘋了。」
「那麼,我們在窗口抽。」我對他說。
「您就回去再抽。」
第二年,校長,一個像猴子一樣機靈、長相也像猴子一樣滑稽可笑的矮小的男人,便讓人在學校的章程和廣告上印上,並且在學校的大門上用顏料寫上:
專長拉丁文教學
她又提起放在腳邊的籃子,說:

「她對我說……我的天主……她對我說……她覺得您挺好……總之,我認為……我認為……她有點兒愛上您啦……」
有一天,他突然來了一個主意,就是強迫他教的所有學生都用拉丁文回答他的提問;他堅持按這個決定去做,直到學生們能夠跟他進行完整的對話,就彷彿用的是自己的母語。
「要是有人進來了就糟了,親愛的朋友!」
她微笑著說:
我不禁大聲疾呼:
「皮克當先生。」
「她對您說什麼了?」
我那時住在法國中部一座大城市的一個湯鋪老闆家,在羅比諾中學的學業即將結束。這所學校以其拉丁文教學的水平高而全省聞名。
「我呢,我有五千法郎積蓄。」
輪到她思考了,她把自己曾經妄想過的所有行業都過了一遍。
「那麼!咱們走著瞧吧。」
我說話的語氣讓他覺得有點蹊蹺,他問:
大叔先開口:
「說到底了吧,小姐,您是不是認為以後我們可以……」
他立刻說:
「那麼,我們不就可以成家立業了嗎?」
第二天,當我們又伏在https://read.99csw.com那個窗口時,那個女工又看見我們,並且向我們喊道:「你們好,學生們!」話音輕細但是很有風趣,說著還做了一個輕蔑的手勢。
在蛇街的拐角,一家店鋪吸引了我的目光。招牌上寫著:「皮克當殖民地特產店」;為了讓沒有知識的人也能懂得是什麼意思,下面又寫著:「食品雜貨店」。
他焦急地喘著氣說:
「噢!我的天主,拉丁文,拉丁文,拉丁文,您瞧見了沒有,拉丁文是不能當飯吃的!」
「那個老先生,我的老師……」
她猶豫了片刻,然後用顫抖的聲音說:
這些輔導課都在一個朝街的小房間里上。沒想到,皮克當大叔並沒有像課堂上那樣跟我講拉丁文,而是用法文跟我傾訴起他的悲傷來。這個可憐的老實人,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因為對我產生了好感,就把自己的苦水都倒到我心裏。
忽然,又有一個女工,第五個,挎著一個籃子,壓得她彎著腰,走出來,把洗熨好的襯衫、手絹和床單給顧客送去。她在門口停下,好像已經累了一樣;接著,她抬起頭,見我們抽煙便微微一笑,用那隻空著的手向我們送了個飛吻,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工那揶揄的飛吻;然後,她就趿著鞋慢慢走遠。
我感到他真被我的詭計打動了,就沒有再往下說。
「您想抽根煙嗎?」
一個胖墩墩的漂亮女人急忙從櫃檯里出來,撲到我懷裡。她發福多了,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我扔給她一支香煙,她馬上抽起來。另外四個女工衝出門來,伸出手,也都想要一支。
「喂,小姐,您不知道嗎?」
於是,在人行道上的女工和寄宿學校偷閑的人之間,每天都進行起這種友好的交易。
皮克當已經又稱起貨來,回答我:
我見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他又說:
「她大概是在拿我取笑。我這把年紀了,不會再遇上這樣的事。」
但是她往他嘴裏灌了滿滿一杯香檳酒。他喝了下去,不作聲了。
他嚷道:
榮獲全法國高中、初中會考兩個榮譽獎
老百姓的苦難讓他頗為動情。他有一顆多愁善感的民主派的心,他用讓-雅克·盧梭的話來談論工人的辛苦,喉嚨都有些哽咽了。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過,從此我每天都說我遇見了那小個子姑娘,跟她談到他;他終於相信了我,並且給那女工送上一些熱情而又自信的吻。
這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小個兒,有點瘦,蒼白,但是挺漂亮,一副淘氣的樣子,沒有精心梳理的金黃色頭髮下面的那雙眼睛笑盈盈的。
「我跟您發誓這是真的。」
「我也是一個正派人,我的朋友。」
九*九*藏*書「皮克當大叔?」
我們就走過去,伏在臨街的窗口,把細細的煙捲藏在攏起的掌心裏。
等我們到了飯店,她話又多了起來,由她點菜:一份油煎魚,一盤雞肉和涼拌生菜;吃完飯她又帶我們去島上玩,她對那兒非常熟悉。
十年來,在各次比賽中,羅比諾中學都擊敗了本城的皇家中學和各專區的所有中學,據說它的常勝不敗是歸功於一個學監,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監皮克當先生,更確切地說是皮克當大叔。
「甚至夜裡也不行,我的朋友,這是最讓我痛苦的。我的全部夢想就是擁有一間房子,還有我的傢具,我的書,以及屬於我而別人不能碰的各種小東西。可是我卻一無所有,除了我的褲子和常禮服,我一無所有,連床墊和枕頭都沒有!若不是在這個房間里教課,我連關著我的四面牆都沒有。一個人過了一輩子,卻從未有過什麼權利,也從未有過什麼時間,不管待在哪兒,獨自一人,想一想,思考一下,做點自己的事,哪怕是幻想一會兒,您能了解這一切嗎?啊!親愛的朋友,一把鑰匙,一把可以鎖上門的鑰匙,這就是幸福,我唯一嚮往的幸福,不過如此!
我問:
「絕不會有人回答這樣的問題!」
高中五個班級榮獲五個一等獎
「我就像荒原上的一棵橡樹,」他說,「Sicut quercus in solitudine.
我們來到了渡口,我的小船從早上起就已經停在那兒。我發現在草地里,更準確地說是在岸邊高高的草叢裡,有一頂碩大的紅色陽傘,猶如一朵奇大無比的麗春花。盛裝的小洗衣女工在陽傘下等著我們。我很驚訝:她真的很可愛,雖然臉色有點兒蒼白;她還挺優雅,儘管舉止帶點兒郊區人的味道。
「當然啰!他已經豁出去了。」
「是的,先生。」
別的學監都討厭他;在本城他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因為他沒有一點空閑時間去交朋友。
「您問我,我怎麼知道?咱們再看唄。有五千法郎,能幹很多事。您總不會要我到寄宿學校去住。是不是?」
沒想到大禍臨頭。我們溜出去的事被發現了,皮克當大叔被趕出校門。我的父親很生氣,送我去利波岱寄宿學校完成哲學班的學業。
「那麼拉丁文呢,皮克當先生?」

「怎麼啦,他愛上您啦!」
「還好嗎?」
他又發起愁來: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多麼艱苦的職業啊!不折不扣的牛馬的活兒。」
「咱們立什麼九-九-藏-書業呢?」
「不知道什麼,先生?」
「噢,是呀。」
皮克當大叔激動地喃喃說:
「勒弗萊爾先生,勒弗萊爾先生,您犯了一個句法錯誤!您不記得那條規則了嗎?……」
「您為什麼不幹別的行當呢,皮克當先生?」
「才不呢,這不是開玩笑。上課的時候他整個兒講的都是您。我呀,我敢打賭,他一定會娶您!」
「同樣不能。」
他就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長信,滿紙的成語、婉轉用語、隱喻、比喻、哲理用語和學究式的殷勤話,一部真正的詼諧示愛的傑作。這封信由我負責交給了那個年輕姑娘。
皮克當大叔摘下帽子向她彎腰致禮。她也把手伸給他,他們默默無言地互相看著。接著他們就登上小船,我就划起雙槳。
「不能,我沒有文憑。」
十年來,羅比諾中學一直是這樣無往而不勝。我的父親受到這些成績的吸引,便讓我做了羅比諾中學的走讀生。我們又把羅比諾叫成羅比乃托或者羅比乃蒂諾;還讓皮克當大叔給我做個別輔導,每小時五法郎,皮克當大叔拿兩法郎,校長拿三法郎。我那時十八歲,正在上哲學班
「是的,小姐!」
她低聲地說:

「普朗泰爾先生,您這句話的表達方式完全是法語的,根本不像拉丁文。一定要理解一種語言的特徵。注意,聽我怎麼講……」
「您回答了嗎?」
「大傻瓜!您很可愛。」
我頭腦里不由得萌生出一個鬼主意。一天,走進我們那個房間時,我低聲對老學監說:
我認真地說:
「那麼,他必須星期日請我到花島吃晚飯。」
近一段時間把我們搞得暈頭轉向的拉丁文問題,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件往事,一件我年輕時的往事。
「是呀,皮克當大叔,這麼說您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吃甜點的時候也沒提到愛情的事。我請大家喝了香檳酒,皮克當大叔已經醉了。她也有點醉意,喊道:
這是個頭髮已經全部灰白的半大老頭,很難估計出他的年齡,不過第一眼就能猜出他的經歷。他二十歲上就隨便進了一所中學當了學監,本希望能繼續自己的學業,一直九-九-藏-書學到取得文學學士學位,進而到博士學位;他卻被深深地卷進這悲慘的生涯中,做了一輩子學監。不過他對拉丁文的熱愛從沒有稍減,它已經成為纏繞著他的一種病態的激|情。他繼續讀拉丁詩人、散文家、歷史學家的作品,對它們又是詮釋,又是品評,那麼孜孜不倦,簡直成了狂癖。
我許諾一定會請她。
直到這時他還根本沒有想過未來的事。所以他茫然地結結巴巴地說:
「不管你信不信,皮克當先生,我剛才碰到那個洗衣店的小女工了!你很清楚,就是那個挎籃子的,我還跟她說話來著!」
在我們的對面有一家洗衣店,四個穿白色短上衣的女工在攤在面前的衣物上來回移動著又重又燙的熨斗,騰起一股股熱氣。
她高興得大叫一聲。她找到了:
「當然啰!那又怎麼啦?」
「幹什麼呢,我的小朋友,幹什麼呢?我既不是製鞋匠,也不是細木工,也不是制帽匠,也不是麵包師傅,也不是理髮匠。我呀,我只會拉丁文,而且沒有文憑,賣不了大錢。如果我是博士,我現在賣一百蘇的東西就能賣一百法郎;即使我提供的貨品質量可能還沒有這麼好,因為我的頭銜就足以支持我的聲譽。」
然後她就走了。
他表示反抗:
一進寄宿學校,我就把皮克當大叔拉到一邊:
「那麼,我很願意。」
不料,一天早晨,去寄宿學校的時候,我真的遇到了她。我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就像我認識她已經十來年了似的。
他們肩並肩地坐在船的後部。
她認真而又激動地讀完了信,喃喃地說:
我鼓足勇氣回答:
「Quantum mutatus ab illo!
他結結巴巴地說,因為他已經醉得像西勒諾斯
他像一位樂隊指揮在聽樂手們排練似的,聽學生們講拉丁文,並時而用戒尺敲著他的斜面講台:
我得承認,我當時並沒有任何計劃。我只是開一個玩笑,一個中學生愛開的玩笑,沒有一點別的意思。我看準了老學監的天真,他的純潔無邪,他的心腸軟弱。我只顧鬧著玩兒卻並沒有想到事情會如何發展。我十八歲,而且早已是學校里有名的足智多謀的壞包兒。
「啊!我的年輕朋友,我的年輕朋友,您可來啦!真讓人高興!真讓人高興!」
她變得像法官一樣嚴肅:
「她愛您,皮克當先生;我相信她是個正派的女https://read.99csw.com孩。絕不能先勾引人家,接著又拋棄人家!」
「說到底了吧,是不是有一天我會讓您喜歡?」
她不笑了。想到結婚,會讓所有的女孩都頓時嚴肅起來。然後,她又不相信地重複道:
「早上好,小姐。您好嗎?」
「那麼,行,皮克內先生。」
「不,我不能做食品雜貨商……我……我……大家太了解我了。我……我只會……只會拉丁文。」
「也不能開藥房?」
「您說這些,當真是要娶我?因為絕沒有別的可能,您知道,是嗎?」
十年甚至十五年以來,他從未跟一個人單獨談過話。
於是說好了:皮克當大叔和我乘出租馬車到牛尾巴渡口,在那裡和昂婕爾會合,然後上我的小船,因為那時我還划船。我接著把他們送到花島,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那兒吃晚飯。我要求我也必須在場,以便很好地享受我的勝利;而皮克當大叔接受了我的安排,這說明他確實已經豁出去了,才敢這樣冒丟掉飯碗的危險。
她撲哧笑了起來,就像個瘋丫頭一樣,嚷道:
有時,他還對我說:「除了跟您在一起的這幾個小時,我生活里沒有休息。您別怕,您不會有任何損失。在學習時,我會把時間補回來,讓您能說其他學生兩倍的拉丁文。」
「噢!很好,很好,很好。今年,我凈賺了三千法郎!」
就這樣,到了年底,羅比諾中學的學生囊括了拉丁文作文、翻譯和演說獎。
皮克當抬起頭,撇下他的女顧客,伸著雙手就向我衝過來:
六個星期以後我通過了高中畢業會考,接著又去巴黎學習法律;兩年以後我才重返故鄉的城市。
我又說:
「這裏,白天,是那些調皮的孩子的教室,夜間是同一群鼾聲不斷的孩子的寢室。而我就睡在兩排搗蛋鬼的床的頂端,一張公家的床上,我得監督他們。我永遠不能單獨待一會兒,永遠不能!如果我出門,我看到的是滿街的人;如果我走累了,走進一家咖啡館,同樣擠滿了抽煙和打檯球的人。我跟您說,這簡直就是一座苦役犯的監獄。」
我問他:
「您不能當醫生嗎?」
「咱們立什麼業呢?這可不那麼容易!我除了拉丁文什麼也不會!」
兩個冒失鬼就這樣互相許諾了由一個搗蛋鬼的胡作非為促成的婚姻。不過我還不敢相信這件事是認真的;或許他們也不相信呢。她果真有點猶豫起來。
我把她的事全都跟皮克當大叔說了一遍,他非常感動。
「小姐,拉烏爾先生把我的感情都告訴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