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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

第三部

她又問:
他萬分感動,也以同樣的愛撫悄聲說道:
「您什麼時候回來呢?」她問。
他遲疑了一下才答道:
「我多愛您呀!我的心上只有您一個人。」
然後,他又繼續走下去,心中更憂鬱了。當他兩眼看著地面緩緩走著的時候,突然在草叢中看見一封被遊人丟棄或遺失了的舊電報,上面滿是陳舊的污泥和雨漬。他停下來,這一張亂扔在他腳邊的藍紙,給某一顆心帶來的是甜蜜還是痛苦呢?
「您說得真巧妙呀!她喜歡她的救命恩人嗎?」
她對他說:
於是,他抱著她的腰,扶她起來,在夜色蒼茫中把她扶下了小山坡,到了河邊,扶她坐在草地上,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他聽見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呼吸急促,心中懊悔不安,便緊緊地把她摟在胸前,在她耳邊說了一些從來沒有對她說過的極為溫存的話。他滿懷憐憫,欲|火中燒,對她幾乎沒有撒謊,也沒有騙她。他對他所表達的和感受的連自己都覺得驚訝,心中自問,剛才那個女人——他可能永遠成為她的奴隸的那個女人突然來了,到現在他心中還在激蕩不已,怎麼能在安慰這一個女人的愛情之苦時又覺得滿懷貪慾與熱情呢?
隨後,他們上了停在門前的那輛輕便馬車,馬里奧爾關照車夫走較遠的那一條路,但可以經過狼谷附近。
安德烈·馬里奧爾
「哦!為什麼這樣急呢?」
「是您救了她嗎?」
第二天,她端著茶盤出現在他面前,兩個人的眼光互相接觸時,她強烈地戰慄起來,以致茶杯和糖罐一連撞了好幾下。
「明白,說得有點道理。不過我不知道您到底想說什麼。」
儘管他再三堅持,但她怎麼也不讓步。於是,等他喝完了茶,她便把茶盤端走了。他也含情脈脈地望著她離去。
一些既殘酷又甜美的回憶湧上心頭。他回憶起她給他的那些電報,有時是跟他約定幽會時間,有時是說她有事不能來。從來沒有任何東西能比這些令人看了欣喜若狂或心情沮喪的消息更能在他可憐的心中引起巨大的激動,使他戰慄得更加厲害,使他可憐的心更陡然地停止跳動或者跳動得更加猛烈。
他大聲說道:
「就在這附近,在一個畫家出入的旅館里,有些顧客威脅著她的貞操。」
他向她講述了他是如何下決心醫治好自己的單相思,如何逃走,來到森林以後仍一心一意想著她,白天受回憶的纏繞,夜晚受忌妒的煎熬。他真心實意地把一切都談了出來,只是沒有談到和伊麗莎白的愛情,也沒有提到她的名字。
分別時,她對他說:
他真想知道個究竟。這個願望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使他坐立不安。於是,一個大胆的、奇怪的,但還有點躊躇的想法湧現在他的心頭。他走上通往楓丹白露的大道。到了那裡,他懷著一顆因猶豫不決而煩亂、因忐忑不安而發顫的心走到電報局。可是,好像有一種力量推著他,那是來自內心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蒙蒂尼
「然而呢?!」
在她的眼裡,他就是一切。他便是世界、是天堂、是歡樂、是幸福。他滿足她作為一個女人的一切熾烈而天真的願望,在吻抱中盡量給予她可能感受到的飄飄然的欣喜。在她的目光中、靈魂里、心靈上和肉體上,只有他一個人。她沉醉得像一個少年第一次嘗到美酒那樣。他在她的懷裡睡去,在她的愛撫下醒來,她用難以想象的熱情和他相親相愛。他又驚又喜地領略著這毫無保留地委身於他的滋味,覺得這才算得上是愛情——從它的源泉上,從這天真爛漫的人兒嘴唇上嘗到的愛情。
「因為我要趕五點鐘的火車。今晚我約請了幾位客人來吃晚飯。有德·馬爾丹公主、伯恩豪斯、拉馬爾特、馬西瓦爾、馬特里,還有一位新客人德·夏爾蘭先生,是一位從柬埔寨回來的探險家。他這一次旅行非常成功,大家都在談論他。」
「那為什麼呢?」
他說:
他們走出了客廳。她穿著一身淡紫色的衣服,和這兒的綠樹藍天實在非常協調,在他的眼裡是那樣令人神魂顛倒,好比一個用意想不到的新花樣來蠱惑人的美麗的妖精。她修長的身段是那麼柔美,她的面孔是那麼細嫩,那麼鮮艷。在那頂同樣是淡紫色的大帽子下面,露出了在小小腦袋上閃著光彩的金髮。帽子上插著一根長長的鴕鳥羽毛,拳曲在帽子上面,好像頭上一個淡淡的光輪似的。她細長的胳膊上的兩隻縴手,交叉著向前伸開,手裡拿著一把折著的小傘。她的舉止顯得過於端莊,有些高傲和自負。所有這一切給這個農家庭院帶來了反常的、意想不到的異鄉風光,給人以一種奇怪而又美妙的感覺:好像一個出現在故事里、夢幻中、雕刻上和華托派繪畫里的人物形象,從一位詩人或一位畫家的想象中刻畫出來,一時高興來到鄉間,以便顯出她有多麼美麗。https://read.99csw.com
馬里奧爾的熱情又全部回來了,他萬分激動地望著她,同時回憶起他來蒙蒂尼村的路途中看到的那兩個鄉下女人。
「天哪!多舒適呵!這兒多美啊,多好啊,多麼令人心曠神怡呀!」
「那可能嗎?在這個美麗的地方,在這麼好看的森林里,在這條迷人的小溪上,照理說,您在這兒應該很悠閑,應該完全滿意才對呀!」
她沉默不語,他焦急地問道:
於是,他就問:
「您肯定她是出去了嗎?」
「她也許還啟發了我不可抗拒的需要,想再和您相會,因為凡是使我注意的女人,哪怕只注意一秒鐘,都會讓我又想到您。」
可是他心想:「是呀!大自然啊!又是一次聖米歇爾山的旅行了!」因為他在眼前好像看到一列火車向巴黎駛去。他把她送到了火車站。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桌上的一張電報紙,在米歇爾·德·比爾納夫人的姓名和住址後面寫道:
「您是知道的。」
「那麼,」他說,「既然您要立刻動身,我們一塊兒在森林里走一段,好嗎?」
她興奮地打斷了他的話,因為她有她的一套理論和理解。
「可以,再過些時候,等您心裏不再那麼痛苦的時候再說,在等待的過程中,有時候為著我,您還要吃點苦頭。那是會過去的。既然您反正要痛苦,在我身邊總比遠離我要好些,您說對嗎?」
他傾身向她,激動得發抖,結結巴巴地說道:
可是,一想到從今以後他再也沒有機會拆開這類電報了,他痛苦得幾乎渾身癱軟。
她聽他談著,心情漸漸安定下來,放下了心。她不認為他要這樣騙她,而且,從他的語調中也能體會到他是有誠意的。她終於被說服了,眼看自己要成為一位夫人,想到一個出身十分貧寒的女孩子、旅館的女侍,竟然成了一個那麼有錢、那麼善良的男人的朋友,她便陶醉在奢望、感激和驕傲中了。其中還摻雜著對安德烈的依戀之情。
「難道您非得先忘掉什麼事才能幸福嗎?」
「別的女人沒有討人喜歡的天賦,而您呢,您卻沒有對人鍾情的天賦。」
「是的,但是怎麼想的呢?從哪方面想的?結果又怎麼樣呢?」
他又說:
「能讓我知道是什麼事嗎?」
「您對我到底有什麼看法?」
那天,他作了一次漫長的散步。雖然他心靈深處仍然感覺苦惱,兩腿沉重,好像全身精力的發條都被心中的愁悶鬆開了似的,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心上如小鳥細微的歌聲在低聲叫喚。他覺得沒有以前那麼孤寂、那麼茫然若失,也沒有以前那種被遺棄之感了。在他的眼睛里,那個森林也不像以前那麼凄涼、那麼靜寂、那麼空虛了。於是,他走了回來,期待著滿臉含笑、雙目含情的伊麗莎白見他進門就走來迎接他。
「不,先生,我現在是,今後還是您的女僕。我不願讓人們說閑話,也不願讓人家知道發生的事情。」
他答道:
「她給您的靈感只是這一點嗎?」
「是由於我的錯還是您的錯?」
「這個我可一點不知道。也許可能吧。她對我確實很盡心、很關切的。」
「給我開門的那個小巧玲瓏的女孩是誰?」
他感到詫異,有點生氣,問道:
「是不像,她其實非常可愛。」
「吻吻我,小姑娘,你是不會明白的。」
她的笑顏好像對他說:「拿出一點信心來吧。」同時,因為她看見他激|情蕩漾,她覺得渾身舒暢,心滿意足,得到一種正合她意的幸福,好像一隻老鷹展翅向一隻受迷惑的獵物撲去時那樣幸福。
「噢!我嗎,我的想法很明確,不過在知道您的想法之前,我先不告訴您。先談談您自己。談談您走了以後您的心裏和思想上的活動。」
「明天八點見。」
「那麼,一個女人只愛一個男人,難道就不可能了嗎?」
她注意聽著,深信他一點也沒有撒謊。她之所以確信他的話,是因為她感到她對他仍然具有支配能力,比起從read.99csw•com他說話的懇切態度中所感到的要更加確實可信。她因取勝和再度佔有他而欣喜若狂,因為她終究還是很愛他的。
她看了看嵌在傘柄上的表說:
他心中盤算,如果她肯寫回信,兩天以後他便可以收到。於是,第二天他沒有離開他的別墅,生怕但又希望收到她的電報。
「因為我有不能忘懷的事。」
一種看不出來的氣惱使德·比爾納夫人喃喃地說:
她幸福地、像有罪的人領到聖體時那樣感動地呼吸著空氣,慵倦無力地沉浸在一片柔情中。於是,她把她的手放在安德烈的手上。
「您在哪兒找來的?」
沒有任何類似的戀愛形象,能比這一景象更強烈、更動人地刺|激他的眼睛和他的心靈了:一株生氣勃勃的山毛櫸緊緊抱住一株高大挺拔的橡樹。
「我得馬上走了。」
「我只是想說,不存在持續很久的愛情。我的意思是指灼|熱如火的、令人痛苦的愛情,像您還在遭受痛苦的那種愛情。由於我在愛情上的冷漠無情,無力吐露自己內心的感情,因而使您遭受一次苦惱的,非常苦惱的感情危機,這我知道而且也感覺到……這種感情危機是會過去的,因為它不能永遠持續下去。」
「我想您一定很不舒服。」

「我不喜歡你哭。」
「瞧著我,小姑娘。」
「既然我不馬上回去,您可以領我參觀一下您的寓所嗎?那邊那條菩提樹下的小路,我覺得景色倒還賞心悅目。待在那兒比在客廳里更涼爽一些。」
「明天,也好。您到我家來吃晚飯好嗎?」
回來以後,他便躺在吊床里搖搖蕩蕩,聽伊麗莎白坐在一張摺疊椅上朗讀。他一面聽著,一面望著她,想著從前晚上經常獨自一人和他的女友在客廳里談話的情景。這時候,他心煩意亂地真想痛哭一場。他的眼眶已經濕潤了,一種強烈的悔恨向他的心裏襲來,使他不斷地感到有立即動身、刻不容緩返回巴黎的必要,不然就遠走高飛、一去不復返。
他從電報局出來,雇了一輛車,回到蒙蒂尼村,對剛才所做的事感到苦惱與焦灼,而且還後悔了。
他臉更紅了,腦子閃電般地轉了一下,深信凡是足以引起忌妒的都可拿來刺|激女人的心,便決定只說一半真話。
「一個人不能永遠戀愛,他只能永遠忠實。難道您以為對肉|欲的狂熱、由五官表示出來的感情能維持好幾年嗎?不能,不能的。至於許多富有感情的、私慾極強的女人,她們簡直把她們的生活變成一部浪漫史,不管時間長短。男主角前後不同,環境與情節又新奇多變,結局也是各式各樣的。對女人來說,這真是既有趣又開心。我承認這一點,因為感情的開始、中局和結尾每次都在更新,可是到完了的時候,對於男人來說……也就完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有一天,散完步以後,他又來到那片山毛櫸樹林里。現在這兒已經是一片陰暗的森林,枝葉蔽天,綠得幾乎發黑。他走到那個參天相接的巨樹形成的寬闊、潮濕、陰森的圓拱下,一想到前不久在陽光照耀下由剛剛舒展開的小樹葉構成的稀疏的綠蔭,不禁感到惆悵。隨後,他順著一條羊腸小道走去,看見兩棵纏繞在一起的大樹,他不禁驚駭得停住腳步。
「嗯……明天吧。」
「沒有什麼,不過我忘不了我的朋友們,而且我還有一點擔心。」
他說完后,她爽直地回答:
她又嗚咽起來。嘆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是該送茶的時候了,可是伊麗莎白卻不見了。
她不相信,反覆地說道:
她舉起她的手臂,摟著他的脖頸,吻遍了他的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她面對面地、深沉地、用女人那種一見面就看出一切的眼光望著他,那是一種探索人們的思想直至根源深處、能揭穿一切虛偽的眼光。她無疑表示滿意,因為她臉上露出了微笑。
馬里奧爾一時心中又是非常痛苦。這裏的每一個名字都使他聽了心裏難受,好像是黃蜂的刺,含有毒液。
她嚇了一大跳,轉過頭來。她正啼哭著。
於是他也走出門去,希望在路上能碰見她。
平常他獨自一人從奧特伊回來時所感到的種種懊惱這時又湧上了心頭,使他坐在那輛在高大樹木清涼樹蔭下賓士著的馬車裡渾身顫抖。但是,當他猛然想到正在等候著他的伊麗莎白,她年輕、好看、容光煥發,心裏充滿了愛,嘴上充滿了吻,又使他渾身感到撫慰。待一會兒,他就要把她抱在懷裡,閉上眼睛,在擁抱的陶醉中,像蠱惑別人那樣地蠱惑一下自己,把他愛的那個人和愛他的那個人混合一起read•99csw.com,就等於同時佔有兩個人了。當然,同在這一時候,他對她還是有慾望的,由她引起了的柔情蜜意以及他們兩人分享的肉體歡樂——這兩種感受經常能深深地打動人的本性,使他無論在肉體上還是在心靈上自然對她產生了出自感激的眷戀。對他那乏味的、枯萎了的愛情來說,這個受了蠱惑的女孩子,難道不正是在夜晚行路時發現的小泉源,在走過沙漠時所渴望的可以恢復精力的甘露嗎?
「您願意我是這樣的人嗎?」
他打開了客廳的門,坐在長沙發上的德·比爾納夫人站了起來,面露微笑——一種有點矜持的微笑。面容和態度都顯得不大自然。她對他伸出手來說道:
他走了幾步,在拐彎走進那條沿著小山谷傾斜而上的長街以前,他看見了前面那個寬大而低矮的老教堂。教堂的屋頂上有一座不高的鐘樓。教堂蹲伏在一座圓頂的小山上,像母雞在庇護小雞似的遮蔽著小村裡的那些房子。
這話又說得非常巧妙,不過她已經不在意了。她覺得這句話已表達了一個不可爭辯的事實。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難道還會懷疑這件事嗎?的確,她根本就不曾懷疑。她心中滿意,也就不再注意伊麗莎白了。
她走了以後,他心想:「這也是一個女人,凡是女人都一樣討男人喜歡。我讓我的女僕當了我的情婦。她現在好看,將來也許會變得十分迷人呢!無論怎樣,她總比那些交際名媛和風流女士更年輕、更鮮艷。一句話,這有什麼關係!許多聲名赫赫的女|優伶,不正是看門人的女兒嗎?可是,人們接待她們卻像貴婦人那樣,崇拜她們卻像小說里的女主人公。那些王子們甚至把她們當作女王似的款待。難道這是因為她們那常常令人懷疑的才能,或是因為她們那常常引起爭辯的美色嗎?不是的。實際上,一個女人之所以取得她所佔有的那個地位,經常是由於她善於在人們思想中產生那種幻覺。」
他答應要好好愛她——他沒有隻說一個短短的「愛」字——要在他住處附近為她準備一所貴婦人居住的漂亮房子,置一些非常雅緻的傢具,並找一個女僕來伺候她。
「並不幸福,夫人。」
馬兒在樹蔭下跑著。他想,在整個這一次的會面中,她一直沒有想到,也沒有情不自禁地把嘴唇送上來和他親吻,她始終還是那個老樣子。她一點也沒有改變,也許永遠不會改變。他還要為她而忍受同樣的痛苦。他想起過去他度過的艱難時刻,想起他在等候她的時候那種情況,他曾以難忍的心情確信這一輩子是感動不了她的。想起這些來,又使他心中黯然,使他有所預感,害怕將來還要在痛苦中掙扎,將來還要有同樣的煩惱。可是他寧願忍受一切痛苦,也不願再度失掉她,聽任這個永恆的願望在他的血液中變成一種永難滿足的、使他渾身有如火燒的瘋狂慾念。
「是我們兩人的錯。」
「她不像……女僕的樣子。」
「什麼也不能分散我對您的嚮往。」
「那麼您喜歡她嗎?」
我很想知道您對我的看法,我什麼也不能忘記。
她差不多已經把今天突然出現的那位給她帶來那麼多憂愁的陌生女人忘得一乾二淨了。不過一種下意識的疑慮仍在她心中飄蕩。她嬌滴滴地問他:
「您心裏痛苦嗎?我覺得您眼睛里有淚水。」
在他已無心去聽的單調的誦讀聲的催眠下,他不著邊際地想到從前在那位拋棄了他的情婦家裡迷住他、佔有他和制服他的一切往事。在回憶往事的纏擾中,她不斷地出現在他的想象中,把他纏住,使他像一個被幽靈纏住了的人似的。於是他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已被上天判決,永遠不能擺脫她嗎?」
「您等待什麼呢?」
「其實不然,夫人。」
「我有我的愛法,我的朋友。我愛得不熱烈,可我正愛著呢!」
「親愛的,親愛的小寶貝。」
「明天八點見,夫人。」
「我不信!我不信!」
他情不自禁地把它拾了起來,並用好奇而又嫌髒的手指把它展開,還可以隱約看出這幾個字:「來……我……四點鐘。」人名已被路上的潮氣浸漬得看不清了。
「是的,先生。」
然後,他對這種沒完沒了的處境深感苦惱,並以激憤的情緒,傾訴他在反覆考慮這樣的處境之後所感到的極大痛苦。接著他又責備她在愛情方面一貫缺乏熱情,措辭熱烈又富於詩意,既不氣惱也不辛酸,對這命中注定的遭遇,起先還有點反抗,以後終於屈服了。她為他的這種欲愛不能而大受感動。
她喃喃地說:
他忍耐著,說道:https://read•99csw.com
馬里奧爾坐了下來,以便把這兩株樹多看上一會兒。在他帶病的心靈中,這兩個站著不動的鬥士卻變成了驚人的高貴的象徵,好像在向過路人傾訴他本人那一樁永恆不變的戀愛故事。
「我認為,對於我這樣一個有理智又冷靜的女人來說,您可以做她稱心的情人,因為您的言行很有分寸。不然的話,您就會成為一個凶暴的丈夫。不過,好丈夫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
一種猜疑、一種預感促使他向前走去。誰會猜想到女人心中可能產生的奇怪想法呢?她想了些什麼?她明白了些什麼?如果那真情實況的陰影在她的眼前掠過了,她不到這個教堂里還會到哪裡躲起來呢?
她抱吻了他,心神不安,覺得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傷心事在他心裏。而他,在這樣的愛撫下心也寬了一點,想道:「唉!如果把這兩個女人變成一個,既有這一個的愛情,又有那一個的媚態,那該多好呵!為什麼一個人總找不著他理想的人,而碰到的都是美中不足呢?」
「還有呢?」
他在平台的菩提樹下的吊床里搖蕩著。到了下午三點,伊麗莎白來告訴他說,有一個貴婦人要同他談話。
他在她面前臉色變得那樣的蒼白,以至於她看了以後眼裡露出一絲愉快的光芒。而且他竟然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把她伸向他的那隻手拉到嘴邊一吻。
「您這幢幽靜的別墅挺不錯,待在裏面想必很幸福吧?」
「為什麼要保留一個自己不愛或者已經不愛的情人呢?!」
教堂里很陰暗,因為夜幕已經降臨。孤零零的一盞吊在繩端的小油燈,在神龕里照耀著安慰之神的完美面貌。馬里奧爾輕步走過一排排的凳子,當他走到唱詩台附近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跪在地上,雙手矇著臉。他探出身去認出了她,碰了碰她的肩頭,這時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接著說:
「我是來探聽您的消息的,電報上說的不夠完全。」
像這樣在小溪邊度過的純樸溫柔的愛情生活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馬里奧爾本能地狂熱地被愛著,也許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地被愛著。那樣熱情地、瘋狂地被愛著,如同孩子被母親,獵犬被獵人愛著一樣。
「天哪!您太好了!」他終於開口說道。
她立即反駁說:
他用閃著愛情之火的眼睛望著她,說道:
「說真的,您將來還會像在這兒一樣愛我嗎?」
因為他把她緊緊摟在自己懷中,她覺得她從頭到腳渾身戰慄;她低聲嘆道:「哦!我的天哪!」他明白,使她結結巴巴說出這幾個字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內疚,更不是懊悔,而是一種幸福,真正的幸福。他覺得,把這位竟然愛上了他的小姑娘緊緊摟在胸前,對他與其說是精神上的,不如說是生理上的滿足。他因此而感激她,正如一個倒在路旁的受傷人得到一位過路女人的救助一樣感謝她,以他那一顆受了傷的心,在徒勞的追求中被辜負了的心,受了另一個女人的冷遇而渴望得到溫存的心來感謝她。於是,在他的思想深處,便有一點憐惜她了。他瞧著她面容蒼白、眼淚汪汪,眼睛里閃著愛情之火,便突然自言自語道:「她可真美呀!一個女人變得多快呀!隨著她心靈的意願或生活上的需要,一個女人是多麼能顯出她應有的風姿呀!」
可是他回到家裡的時候,小姑娘仍未回來。他害怕起來,擔心起來,對另一個女僕問道:
馬里奧爾向她走去,把茶盤接過來,放在桌上,看她低垂眼帘,便對她說道:
那株山毛櫸好像一個身強力壯、備受折磨、痛苦到極點的情人一樣,彎曲著它同胳膊一樣的兩個巨枝,把橡樹的樹榦緊緊抱在懷內。那株被這種擁抱控制住了的橡樹,把它那筆直的、光滑的、瘦長的,似乎帶著傲慢神氣的樹榦向天空伸去,遠遠高出它的侵犯者的頭頂。可是,不管它怎樣向天上逃避,不管它在受到凌|辱后逃得多高,在它的腰上卻帶著兩道深深的、早就結了疤的傷痕,那是山毛櫸難以抵制的樹枝刻入它樹皮的兩道傷疤。這兩株樹永遠連結在一起后,便把它們的樹液混合起來,共同生長。勝利之樹的樹液也便在那株被侵之樹的脈絡里流著,並一直流上樹梢。
「我一定會像在這兒一樣愛你。」
他又開始作漫長的散步。他穿過樹叢去遊盪,懷著把她丟在什麼地方的模糊希望,想把她丟在山谷深處,岩石后或樹叢中,好像一個人為擺脫一頭他不願殺害的忠實的家畜而把它丟到遙遠的地方一樣。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道:
「明天。」
伊麗莎白看見他面容黯淡、神情憂鬱,問他:
她便用一種read.99csw.com憐惜而又自負的口吻說道:
「的確如此,我就喜歡這樣。可是我的心也需要一個秘密的伴侶。我對男人的當眾恭維,是用虛榮的口味來接受的,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對某一個人的忠誠專一,也不妨礙我相信自己會把隱秘的東西給予一個男人,而不給予其他的人:我忠誠的愛情、衷心的依戀,我靈魂上的絕對而秘密的信賴;反過來,我也要從情人那裡得到他的柔情,一種如此少有的、如此甜蜜的感覺,覺得自己在世界上並不是一個完全孤單的人。這並不是像您所理解的那種愛情;不過,這也算得上是可貴的東西呀!」
「我永遠在愛您。」
他對這一回由他引起的痛苦深感不安,吞吞吐吐地說道:
「是我救了她。」
她坐下了。他拉著她的手,她那雙可憐的勞動婦女的手,為著他而變得白|嫩了。於是,他用一些巧妙的詞句,很溫和地告訴她今後他們彼此間應保持的態度。她已經不再是他的僕人了,但表面上還要稍微保持一下原來的身份,免得在村裡引起紛紛議論。她要像一個女管家那樣生活在他的身邊,常常給他朗誦小說,這樣可以作為新情況下的借口。過些日子,當她誦讀的職務完全確定之後,他就可以讓她同桌吃飯。
他再一次自問,自從他離開她以後,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由於冷漠而把朋友逼走了,她是覺得痛苦與懊悔,還是對他的逃走聽之任之,只不過覺得她的虛榮心受到了損害呢?
「我向你發誓。」
「您特別需要人家來愛您,而且要人家表示出來。」
「是的,夫人。」
「那麼……」
「好吧,夫人。」
他毅然決然地答道:
「還有……我覺得您太容易生氣,太激動。我想,最聰明的辦法是讓您冷靜下來。於是我就等待。」
「那麼我是很不幸了。」
「也許您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吧?」
「你想錯了,小姑娘。不錯,我是要回巴黎去的,但我要帶你一起走。」
他臉紅了,答道:

「您怎麼了?」
可是為什麼要掙扎呢?他再也不能掙扎了。她用那種他無法理解的比什麼都強大的魅力把他給迷住了。躲開她並沒有使他得到解脫,並沒有使他和她斷絕,反而使他遭到離開她后那種難以忍受的痛苦,然而要是他再忍耐一會兒,至少可以得到她曾經答應過他的一切東西,因為她不說假話。
他答道:
「我明白了,您是因為她才傷了心,才到這兒來的。她來找您來了。」
「等待您的片言隻字。我收到了,立刻就來了。我們正經地談一談,這麼說,您一直還在愛著我嗎?……我不是以一個風流女人的態度問您……而是以女友的身份來問您的。」
「好極了,先給我送一杯茶和一點烤麵包。」
她答道:
「是我的女僕。」
「坐下吧!」他對她說。
她看了看他,睫毛上掛滿淚珠。
德·比爾納夫人並不感到詫異。說真的,到了現在,那位女僕還能引起她什麼擔心嗎?
「當然是為了我的利益,因為我願看到一個姿容秀麗而不是相貌醜陋的人兒在我身邊走來走去。」
「這我能知道嗎?我掌握在您的手裡。」
「我接到您的電報時就料到了,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我才到這兒來,要是我弄錯了,我決定立刻回去。」
「我至少有這樣一種天賦,那就是始終如一,」她說,「愛了您十個月之久,今天要是我愛上了另一個人,也許您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苦惱了吧?」
可是,她也激動地說:
「那麼您有什麼要求呢?」
他激動得那樣厲害,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接著,他拖著癱軟的腿,懷著一顆怦然急跳的心,向屋裡走去。但是,他沒有想到來的竟然是她。
她得意地離開了他。他也乘著輕便馬車回到寓所,雖說滿意,又覺得很幸福,可是心裏依然十分煩惱,因為事情還沒有了結。
「我只是想著您,別的可以說什麼也不去想。」
「什麼時候走呢?」
他們走到高大的樹林里,到處是一片寧靜的綠蔭,涼意襲人,黃鶯歌唱。這時她突然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感覺:感覺世界有一種神秘無比的美,這種感覺通過眼睛感動了肉體,使她不禁嘆道:
「她出去買東西了。」廚娘說。
他們在河邊菩提樹下的兩張帆布椅上坐下。
可是,他仍舊很憂愁。那種憂愁失望的心情不但沉重,而且一直沒有改變。他的小情婦使他開心,可是他仍然十分想念另外那一個。每當他在盧安河畔的草地上散步的時候,心中自問:「為什麼這樁心事總放不下來呢?」每次回憶起巴黎的往事,他便感到一種難忍的焦灼,趕緊跑回寓所,免得一人感到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