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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自序

二〇〇〇年九月二十日
(仲召明 譯)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晚期,我受邀去母校緬因大學待一年,做駐校作家,也教一門叫「幻想文學」的課(我為這門課所做的講義,後來成為《死之舞》(Danse Macabre)的素材,《死之舞》于兩年後出版)。妻子和我在奧林頓租了棟房子,房子離大學十二英里遠。房子很棒,位於緬因風景如畫的鄉下。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房子前面的那條路。那條路上交通繁忙,車輛很多,其中包括來自沿路化工廠的重型油罐車。
我想你已經明白,這部生髮自這些事件的書為何令我如此困擾。我運用現有的元素,進入可怕的「如果……」模式。換句話說,我不但思考了不應該思考的事,還把這不應該思考的事寫了下來。
在我家路對面開商店的夏利奧老早就告誡我和妻子,要看好孩子,九九藏書孩子如果有寵物,也要看好寵物。「很多動物在這條路上沒了。」這句話後來被我寫進故事里。在路上沒了的那些動物,都被埋在樹林里,樹林在我們租來的房子的後面。一條小路穿過社區,通往樹林里小小的寵物公墓。這個迷人的臨時墳場外面的一棵樹上刻著「寵物公墓」幾個字,這是這個地方唯一的標記。這個短語不單進了書中,還成了書名。那裡埋著狗、貓,幾隻鳥,以及一頭山羊。
斯蒂芬·金
我們的女兒當時八歲左右,有隻叫斯莫基的貓。我們搬進奧林頓的房子不久,我就發現斯莫基死在路對面一棟房子的草坪上。在五號公路上沒了的最新一隻動物,是我女兒很喜歡的寵物。我們把斯莫基埋在寵物公墓。我女兒為它立了塊墓碑,墓志銘是「斯莫基:它很乖」。斯莫基當然一點都不乖:老天在上,它是只公貓。
這本書的最終出版是個意外。我已經終止與自己早期作品出https://read.99csw.com版商道布爾迪出版社的合作,但我還得交給他們一部小說,雙方才能兩清。我只有一本小說尚未被預定,也就是《寵物公墓》。我和妻子談起這本小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時,妻子總是我最好的顧問。她說我應該把稿子完成,出版它。她認為書挺好。可怕,但挺好,不能被更多讀者讀到太遺憾了。
我早先在道布爾迪出版社的編輯比爾·湯普森當時已經離職,去了埃弗里斯特出版社。是比爾首先建議出版《死之舞》,然後編輯、出版了那本書。所以我把《寵物公墓》的稿子寄給了薩姆·沃恩,他當時已經是個大編輯。是薩姆最終拍板的——他想做這本書。他親自編稿,對這本書得出的結論尤其關注。他的付出讓一本好書變得更好。我永遠感謝薩姆那支靈感泉涌的藍色鉛筆。我不後悔自己最後讓這本書出版了,但這本書在很多方面至今令我困擾、不安。
我們最小的兒子當時不到兩歲,剛學會走,正在練習奔跑技能。斯莫基死後不久的九九藏書一天,我們在社區的運動場上玩風箏,這個小傢伙忽然想往路上跑。我去追他,但是該死,謝恩布洛公司(在小說里,是奧林克公司)的一輛卡車正開過來。我也許抓到他、將他推倒了。他也許是自己跌倒了。直到今天,我也不確定事實究竟是怎樣。你如果極度害怕,對可怕時刻的記憶通常是空白的。我唯一確定的是,他還好好的,現在是個大小夥子。但我的一部分意識永遠沒能從那可怕的「如果」中逃出來:如果我沒抓住他呢?如果他是在路中間而不是路邊跌倒的呢?
當我被問到(我經常被問這個問題),我認為自己寫的哪本書最恐怖時,我總能毫不猶豫地立即給出答案:《寵物公墓》。這也許並非讀者覺得最恐怖的作品——我根據讀者來信猜測,讀者覺得最恐怖的書可能是《閃靈》。我想恐怖點和笑點一樣,因人和地的不同而不同。我只知道,我一度把《寵物公墓》鎖進抽屜,覺得自己這次大概走得太遠了。從公眾接受度這方面來說,我或許並未逾矩,但從個人九九藏書情感這方面來說,我敢肯定自己有些過分了。簡單地說,我被自己寫的故事、得出的結論嚇到了。我以前談過這本書的創作過程,但想再談一次,最後一次。
小說主人公劉易斯·克里德年邁的鄰居賈德森說過的那句全書最振聾發聵的話最讓我不安。「劉易斯,有時候,」賈德森說,「能夠死掉更好些。」我滿心希望這句話不是真的,但根據《寵物公墓》噩夢般的情境來看,這句話似乎是對的。這樣想也許沒什麼。也許,「能夠死掉更好些」是悲傷的最後一課。我們在塑料泡泡上跳累了,叫喊讓上帝去找他自己的貓(或自己的孩子),讓我們自己待著也喊累了,就會上這堂課。這堂課暗示,我們只有接受宇宙的意志,才能求得屬於人類的安寧。這話聽起來似乎是陳詞濫調,或新時代的垃圾,但對我而言,這一選項如此黑暗而可怕,就像我們必須永遠背負的一種怪獸。
然後一切平安無事,直到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聽到車庫裡傳來乒乓響,伴隨著哭泣和好似小爆竹爆炸的聲音。我https://read.99csw•com出去看個究竟,看到了憤怒、悲傷又美麗的女兒。她發現了幾塊有時用於包裝易碎品的泡泡紙。她在泡泡紙上蹦跳,泡泡啪啪作響。她喊道:「它是我的貓。讓上帝去找他自己的貓!斯莫基是我的貓!」我想,這種憤怒,應該是有思想與感情的人類遭遇悲傷后最先產生的也是最理智的反應。我永遠愛她那句挑釁的呼喊:讓上帝去找他自己的貓!這句話直截了當,優美,絕對正確。
我們在奧林頓租的房子里沒有可供我寫作的地方,但夏利奧的商店裡有個空房間,我在那裡寫《寵物公墓》。我按照定額,一天天往下寫,很享受這部作品,也知道自己正在講述一個「熱門」故事,這個故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也將吸引讀者的注意力。但是你每天干同樣的工作,就會看不到未來。你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我寫完后,把稿子晾在一邊六周——這是我的工作方式——然後重讀稿子。我發現這部稿子太嚇人、太令人毛骨悚然,於是把書稿鎖在抽屜里,心想它永遠都不該被出版。至少在我還活著時不應該被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