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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2

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2

他們三個站在房間外,門開著,我朝哈里點了點頭,他對我說:「頭,你真的想和他在這裏待一會?」我以前從沒聽到過哈里·特韋立格這麼緊張的聲音,六七年前的監獄騷亂中,他一直陪我共同經歷,甚至有人謠傳暴徒們有槍時,他都從沒發抖過,可這回他聽起來很緊張。
「躺下,德爾,」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你休息一下。這也沒你什麼事。」
他又點點頭。
柯菲笑得有點不自然,好像覺著我們會認為他傻,但他沒法不問。「因為有時候我怕黑,」他說,「如果是陌生地方的話。」
哈里退了回來(整個解開鐵鏈的過程中,柯菲像雕像似的一動未動),我抬頭看看這個新來的人,用拇指敲敲夾紙的板,說:「會說話吧,大塊頭?」
「我想他不會來了,」他說,「是借來給我的,我不信他還會找到山裡來。」
我嘆了口氣,於是就開始對他講那一小段事先準備的話。我早就認為他不會惹什麼麻煩了。可對此,我既是正確的,又是錯誤的。
「夠了。」我說。我正在柯菲馬上要進的牢房裡,坐在他的床鋪上。當然,我早知道他要來了,正準備迎接他,負責看管。但直到親眼目睹,我才知道他是這樣的塊頭。珀西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們都曉得你是個卑鄙小人(當然,除了這大塊頭,他只知道怎麼強|奸和謀殺小姑娘),不過他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我說,「去幫幫他吧。」
我靠得很近地看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好像不是。我也沒這麼指望過。上訴不是為約翰·柯菲這號人準備的,那時候根本不是;他們在經過法庭審判后,就被世人遺忘了,直到有一天,人們看到報紙里寫著幾行字,說有人在半夜裡給電死了。但是,如果這個犯人在星期天下午有妻子、孩子們,或是朋友等著要見的話,那他就好管理了,如果管理算是件難事的話。目前看來這人不難管,這樣很好,因為他個子實在太大了。
我邁出牢房。哈里把門順軌道推回關緊,上了兩道鎖。柯菲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彷彿不知道接著該幹什麼,然後就坐到床鋪上,雙手交叉,抱住膝蓋,像一個傷心人或在作禱告的人似的垂下頭。他用那怪異的、差不多是南方腔的口音說了點什麼,我聽得很清楚。儘管在犯人償還所有的虧欠之前,你還得給他吃穿、給他修整,卻不必去了解他做了什麼。可是,雖然我不太知道他做了什麼,卻依然感到一陣寒意。
每次都有四五個看守輪崗,不過他們很多都是臨時工,有迪安·斯坦頓、哈里·特韋立格,還有布魯特斯·豪厄爾(大夥管他叫「布魯托爾」,不過這隻是個玩笑,雖然他塊頭很大,但除非迫不得已,他可是連蒼蠅都不會傷害的),這些人現在都死了,珀西·韋特莫爾也是,他可真的很殘酷……更別提愚蠢了。珀西在E區沒什麼活。在E區,醜陋本性不僅沒用,有時候還很危險,不過他和州長有姻親關係,所以就留下來了。九*九*藏*書
我把身子在床鋪上移動了一下,然後覺得,如果站起來說話,下面那玩意會舒服點,於是就站起了身。他謙恭地往後一退,把手放在身前緊緊地握著。
我把注意力移到那個巨人身上。
「他們人手夠了。」他說。
「如果我讓哈里把這些鐵鏈從你身上拿掉,你會好好聽話嗎?」
「是的,先生,長官,像飲料的名字,只是拼法不同。
「你在這裏可以很輕鬆也可以很痛苦,大塊頭,全看你的了。我要說的是,你最好還是讓我們大夥都好過些,因為結果都一樣。你該得什麼,我們就給你什麼,還有問題嗎?」
「不會給我找麻煩吧,大塊頭?」我坐在床鋪上問他,盡量不表現出那麼難受(我剛才說過,尿路感染起先並沒有後來那麼糟),不過告訴你,那天可不是海灘假日。
哈里這麼做了,那大塊頭夢遊似的接了過去。
「我沒辦法,頭兒,」他說,「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
我抬頭看,柯菲已經朝一邊移了一點,我能看到哈里站在走廊那頭德拉克羅瓦的牢房前。柯菲來時,德拉克羅瓦是E區僅有的一個犯人。德爾身材纖細,頭頂禿了,長著一張苦臉,就像會計師得知自己的貪污行為即將敗露般一臉尷尬。那隻寵物老鼠蹲在他肩膀上。
我看看他,純粹是看他的體形,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地感動。你知道,這些人真的會觸動你;你沒見過他們最糟的樣子,那時,他們就像熔爐邊的魔鬼一樣恐怖。
一九三二年是屬於約翰·柯菲的。報紙上的報道十分詳細,對此感興趣的人(他得比那個在喬治亞某養老院耗盡餘生的老頭更有精力)仍然可以找到這些報道。我記得,那是個炎熱的秋天,真的很熱,雖已十月,卻還像是八月。當時監獄長的妻子梅琳達就暫住在印第安諾拉的醫院里。那個秋天,我得了此生最嚴重的一次尿路感染,雖然還不至於糟到要住院,但已經難受得讓我每次九-九-藏-書撒尿時都想死了。秋天時,那個半禿的小個子法國佬德拉克羅瓦抓了只老鼠,那東西是夏天進來的,會玩線軸。不過,最重要的是,約翰·柯菲是那個秋天來E區的,他因姦殺了狄特里克雙胞胎姐妹而被處以極刑。
柯菲站著不動,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一口鐘。一時間,我覺得珀西真的要把棍子戳上去,給我找麻煩了。還好,他還是把棍子塞回皮套(真是個蠢透了的好顯擺的玩意),昂首沿走廊離開了。我不記得那天是誰值班,可能是個臨時工,但珀西肯定不喜歡那人的樣子,因為在走過那裡時,他皺著眉頭說:「瞧你這張蠢臉,別給我堆出傻笑,不然我就一把抹了它們。」隨著一陣鑰匙作響,從操練場方向瞬間湧進一股熱辣辣的太陽光,珀西·韋特莫爾走了,至少當時是這樣的。德拉克羅瓦的老鼠在這個小個子法國人的兩隻肩膀上來回跑動,細細的鬍鬚抽搐著。
我吃驚地看著他,曾有很多新來E區的人問我各種古怪問題,有一次還問到我老婆奶|子的大小,但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他點點頭,這和搖頭很像:下去,上來,回到原位。他那雙奇怪的眼睛看著我,神色中有種安寧的感覺,但不是那種我確信能夠信任的眼神。我朝哈里勾勾手指,他走進來,解開鐵鏈。這次,他沒有顯出害怕的樣子,甚至當他跪在柯菲那樹榦似的雙腿之間、解開腳踝上的鐵鏈時,都沒有害怕,這讓我有些放心了。珀西讓哈里很緊張,我相信哈里的直覺。我相信所有在E區日常工作的人的直覺,除了珀西。
「除非我們覺得你確實需要,別指望能得到其他什麼東西,這裏可不是旅館。你在聽嗎?」
「這兒得保持安靜,大塊頭,不像監獄的其他地方。這裏只有你和那邊的德拉克羅瓦。你們不用幹活,大部分時間就是坐著。給你們一個機會想想清楚。」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時間太多了,不過我沒這麼說。「有時候,如果一切正常,我們會放廣播,你喜歡聽廣播嗎?」
他照辦了。他強|奸了一個年輕姑娘,並殺了她,把屍體丟在她住的公寓後面,潑上煤油,點燃了屍體,希望用這種胡亂的方式來除掉犯罪痕迹。大火蔓延到房子,吞噬了它,又有六個人喪生,其中兩個還是小孩。這是他犯過的唯一罪行。現在他可是個舉止溫和的男人,面帶愁容,光禿著腦袋,襯衫領子後面拖著長長的頭髮。他會在「電夥計」那裡坐上一會兒,做個了結……但不管他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此刻,他躺在床鋪上,讓那小小的同伴在手心裏吱吱地跑著。從某種程度上說,那可是最糟糕的事:「電夥計」沒法焚燒他們的內心,而目前注入身體的藥物又不能讓心麻痹。心跑走了,跳read.99csw•com到了其他人身上,而我們所殺死的只是個軀殼,早就沒有了生命。
「只會名字,長官。」他平靜地說。
柯菲慢慢地搖著頭,先擺到左邊,又擺到右邊,然後回到原位。他的視線一碰到我,馬上又移開了。
「死鬼來了!」珀西咆哮著,用力拉著這頭銬著手銬的熊,彷彿他真的相信,即使柯菲自己不想挪動,他也能拖得動似的。哈里沒說什麼,但是他看上去很尷尬。「死鬼——」
「比爾·道奇是具體負責的——」
「那不是我的活兒,」珀西說,「這個蠢呆瓜才是我的工作。」珀西管那些大塊頭叫「蠢呆瓜」,這個詞是「蠢」和「呆瓜」的集合。他討厭大個子的人。他和哈里·特韋立格一樣,其實並不瘦,可是他個子不高,像一隻小種鬥雞,好挑起爭鬥,尤其在勝算很大時。而且,他很愛顯擺自己那點頭髮,經常用手在發間梳來理去。
珀西·韋特莫爾斜靠在剛成為約翰·柯菲牢房的門上,從定製的皮套里拿出那根山胡桃木警棍,一隻手掌敲打著棍子,就像要拿玩具出來玩似的。我突然覺得沒法讓他待在這裏了。也許是因為不合季節的炎熱;也許是尿路感染讓我的腹股溝熱辣辣的,而法蘭絨內褲又讓我癢得難以忍受;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州里給我派了個幾乎像白痴的黑人來處決,而且珀西顯然想要先用傢伙來教訓他。可能是因為所有這些情況。不管原因是什麼,我暫時不想管珀西的政治背景。
哈里的一隻手拿著夾有柯菲表格的夾板。「給他吧,」我對哈里說,「交到他手上。」
「珀西,」我說,「醫務室正在搬家。」
接著,我做了一件從未對犯人做過的事:我把手伸給了他。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問了關於電燈的事。這讓哈里·特韋立格很是吃驚,千真萬確。柯菲拉起我的手,動作溫和,讓人驚訝。我的手差點消失在他的手掌心裏,就這樣。我的獵殺瓶里又多了另一隻蛾子。我們完事了。
他搖搖頭。「沒有,頭兒,」他說。
「好了,把它給我,大塊頭。」我說道。柯菲交了過來,鐵鏈子錚錚作響。他得低下頭才能進房間。
「是的,這裏整夜都很亮,」我說,「沿著綠里,一半的燈從晚上九點到早上五點都亮著。」這時我意識到,他聽不懂我說的話,他分不清密西西比泥沼和綠里之間的區別,於是我補充道,「就是走廊里的燈。」
「會的,先生,長官,我會說。」他說道,聲音隆隆,低沉而平靜,這讓我聯想到剛剛調試好的拖拉機了。他的語調並沒有南方人那種慢吞吞的味道,他說「我」,不說「俺」,但我後來注意到,他話裏面有種南方方言結構,好像他是從南部來的,而不是南方人。他聽上去並不像九_九_藏_書文盲,但也不像受過教育的人。和他其他方面一樣,他在語言上也讓人費解。最困擾我的是他的眼睛,裏面有種安靜的空洞,彷彿他漂浮在很遙遠的地方。
對區里新來的人,我都有一小段事先準備好的話,但是對柯菲,我覺得很猶豫,因為他好像有些不正常,還不僅是他的個子。
「你叫約翰·柯菲。」
「停下,叮噹先生。」德拉克羅瓦說道。那隻老鼠好像聽懂了似的,停在他左側的肩膀上。「就這樣別動,安靜點。」德拉克羅瓦用他那卡津人的輕快口音,把「安靜」念得帶有異域和外國味道的「俺靜」。
「睡覺時間到了以後,燈還亮著嗎?」他馬上問,好像就等著問這個問題。
我上下打量他,主要是親眼確定他的身高,弄明白這不是視線的幻覺。是真的,他有六英尺八英寸高,體重二百八十磅,不過我覺得這隻是估計,說不定他有三百二,也許是三百五十磅。在登記疤痕和能辨認的身體標記一欄里,鉤出的那個詞是「許多」,是登記處的老犯人瑪格努森寫的。
他點點頭,放心了。我也不太肯定他理解的走廊是什麼,但是他能看見鐵絲籠里的二百瓦電燈泡。
「我叫保羅·埃奇康比,」我說,「是負責E區的,也就是這裏的頭兒。你有什麼要求的話,叫我名字就行。如果我不在,就找這個人,他叫哈里·特韋立格。你也可以找斯坦頓先生或豪厄爾先生,懂了嗎?」
「你這裏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我說,「去醫務室吧。」
「嗯,還有你的律師呢。」
「你會拼寫,是嗎?會讀書寫字嗎?」
管它是不是已經到了十月,反正那裡還是熱得像地獄入口。通往操練場的門開著,晃眼的光線涌了進來,我見到了這個平生所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除了電視上的某些籃球運動員之外。這裏的「資料室」有電視看,就是讓這些最終像我這樣流著口水的老不死們看的。這人的胳膊和水桶般的胸膛上都捆著鐵鏈,腳上套著腳鐐,兩個腳踝間拖著鏈條,他走過牢房間灰綠色的走廊時,鏈條發出彷彿成串硬幣掉下來的聲音。珀西·韋特莫爾走在他旁邊,瘦削的小個子哈里·特韋立格走在另一側,兩人就像孩子走在被捕獲的大熊身旁。在柯菲旁邊,布魯特斯·豪厄爾都像個小孩,而布魯托爾已是身高超read.99csw•com過六英尺,肩寬膀闊,曾經參加過大學橄欖球隊比賽,是阻截隊員,被球隊踢出來后回到了山裡老家。
「那就去那裡監督一下。」我說著抬高了嗓音。我看到哈里退縮著,但我沒在意。如果因為我滋事生非,州長命令監獄長穆爾斯炒了我,那哈爾·穆爾斯還能讓誰來頂我的位置?珀西嗎?開玩笑。「我可不管你幹什麼,珀西,只要你暫時離開這裏一會兒。」
約翰·柯菲皮膚黝黑,就像大多數到E區來住上一陣、最後死在「電夥計」懷裡的人一樣;他身高六英尺八,但沒有電視里的籃球運動員那麼苗條。他肩膀寬闊,厚實的胸脯上肌肉條條。他們在倉庫里找到了最大號的工裝褲讓這人穿上,可褲腳翻邊處只到小腿的一半,小腿上遍是皺紋傷疤。襯衫敞開著,只到他胸口下面,袖管只蓋住前臂的一部分。他用一隻巨大的手拿著同樣巨大的帽子;如果把帽子套在那光禿的、紅褐色的、球一樣的腦袋上,就會和街頭手風琴師的猴子戴的帽子差不多,只不過它是藍色的,而不是紅色的。他看上去像是能把綁著他的鐵鏈拉斷,輕鬆得如同對待聖誕禮物上的帶子,但是只要你注視他的臉,就知道他是不會這麼做的。那神情並不獃滯——雖然珀西是這麼認為的,他不久就管那人叫「白漆(痴)」——不過他很迷惘。他不停地環顧四周,好像要弄明白自己在哪裡,也許還想知道自己是誰。我最初覺得他看上去像一個黑人力士參孫……只是大利拉用她那隻背信棄義的小手把他的頭髮剃光,把他的全部力量都弄沒了。
「如果你守規矩,就能按時吃飯,你就不會去那一頭的單人牢房,或是被迫穿上從背後扣扣子的粗帆布外衣。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你可以有兩個小時到院子里放風的時間,除了星期六,那天下午,監獄里其他犯人有足球比賽。你可以在星期天下午見客,如果有人想見你的話。有嗎,柯菲?」
柯菲點點頭。
他撅起嘴唇。比爾·道奇和他的夥計們正在搬箱子,搬床單,甚至還有床鋪。整個醫務室要搬到新樓里去,在監獄的西面。熱死人的活,東西又重,珀西·韋特莫爾可不想干。
正是珀西·韋特莫爾領著柯菲走進大樓的,他一邊還照例地喊著:「死鬼來了!死鬼這兒走!」
他點點頭,不過很疑惑,好像不太確定什麼是廣播似的。後來我發現,從某種程度看,這的確是真話;對再次遇見的東西,柯菲能記住,若沒再見過,他就會忘掉。他知道「星期天女郎」中的人物,但是對她們上一回的最終結局,他的記憶就非常模糊了。